第十四章 金龜(3)

  谷縝冷冷道:「你要多少?」

  「爺爺最不貪心了。」贏萬城歎道,「什麼黃金萬兩,明珠十斗,爺爺統統不要。爺爺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給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你一馬。」

  「我當是什麼好東西?」谷縝啞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這就寫張條子給吳朗月,你去他的珠寶齋挑,要幾個有幾個。」

  贏萬城瞇起雙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張嘴:「乖孫子,你明知爺爺不要這些。爺爺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

  「有這種寶貝?」谷縝訝道,「我怎麼沒聽說過?」

  「胡說。」贏萬城將竹杖狠狠一頓,哧的一聲,竟貫穿五寸木板,「若沒有那財神指環,以你這點兒年紀,怎麼可能號令天下豪商,調動世間財貨?」

  叱吒之間,贏萬城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澄如冰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谷縝雙眼也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陸漸忽覺身週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驀然間,谷縝又是一笑,這一笑,凝重氣氛如遇夏日暖風,倏而冰消。只聽他淡然道:「這件事,是吳朗月說的嗎?」

  贏萬城乾笑道:「這點小事,爺爺自有辦法知道,何勞他說?」

  谷縝道:「他虧空不小,我又不放過他,是故狗急跳牆,編造謊話,陷害於我。贏爺爺,你既有『龜鏡』神通,何不在我心裡照照,有沒有財神指環,還不是一照可知?」

  贏萬城搖頭道:「乖孫子,你明知『龜鏡』只能照今,不能鑒古,只能猜到你當前的念頭,卻無法知道你的記憶。更何況,天下間,能克制自身記憶、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數,乖孫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爺爺上你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幸好,我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谷縝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飲盡,他此時已干了十碗陳釀,眼神卻是越喝越亮,殊無醉色。

  「贏爺爺。」谷縝忽道,「咱們來賭一次,你勝了,給你戒指,我勝了,你放我走路。」

  贏萬城兩眼一翻,說道:「賭什麼?」

  谷縝一字字道:「就賭『金龜三關』。」

  贏萬城雙眼瞇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關』,爺爺也沒臉為難你。」

  谷縝道:「那就先賭第一關:射覆。我是魚餌,你是漁鉤。」贏萬城一愣,道:「魚餌?漁鉤?這話怎講?」谷縝笑而不語,贏萬城但覺蹊蹺,以「龜鏡」察探,谷縝的思緒已向別處去了,不由冷笑一聲,道:「你先還是我先?」

  谷縝道:「我先。」贏萬城背過身子,運轉「龜鏡」默察,但覺谷縝將一枚雙陸棋子扣在碗下,隨即又覺他轉過頭來,笑道:「好了,贏爺爺,你射這酒碗下覆的什麼?」

  贏萬城轉身盯著那碗,瞇眼道:「是雙陸棋子吧。」谷縝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贏萬城不覺愣住,敢情碗下覆的,並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轉念,厲聲喝道:「臭小子,你使詐。」谷縝笑道:「我怎麼使詐?」

  贏萬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卻不是和他射覆。」說罷一指陸漸,冷笑道,「乖孫子,你明知爺爺的『龜鏡』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時窺探兩人,是故先將棋子扣入碗中,其後轉頭不瞧,任由這小子將碗中的棋子換成骰子,『龜鏡』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換了什麼,『龜鏡』自也無法照出了。」

  谷縝與陸漸對視一眼,搖頭道:「贏爺爺說得有理。但口說無憑,你有何證據,證明是他換了骰子?難道就不會是『龜鏡』神通出了差錯?」

  贏萬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時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卻沒拿住證據,既無證據,也就無如之何,只得道:「好,輪到我了。你們若猜不著,這一關也只算平手。哼,你們兩個,都給我轉過頭去。」

  谷、陸二人依言轉頭,須臾便聽贏萬城道:「轉過來吧。」二人轉身,但見贏萬城身前,反扣一隻酒碗。谷縝微微皺眉,再瞧陸漸,但見他兩眼緊閉,雙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輕輕搖擺,谷縝心念一動,脫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贏萬城神色大變,谷縝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贏萬城狠狠瞪著他,也不揭碗,忽而陰森一笑,漫不經心地道:「這一關,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關,藏物。」

  說罷取出一枚銅錢,稍一猶豫,折成兩半,一半遞給谷縝,說道:「將這半枚銅錢,藏在你身上,若是離身,便算你輸。」

  谷縝將錢擱在桌上,搖頭道:「不用了,無論我藏在何處,都逃不過你的『龜鏡』。這一關我只盼打平,猜到贏爺爺藏在哪兒便可以了。」

  贏萬城不料他有此一著,微覺詫異,又見他自信滿滿,不由暗自納悶,只好將剩下的半枚銅錢握在手裡,張手之時,那銅錢已然不見。陸漸見狀,雙手按桌,劫力順著桌腿傳遞而下,又經過樓板,傳到贏萬城足下,須臾間,便覺那半塊銅錢貼著贏萬城的肌膚急速滑落,倏地鑽入他左腳鞋底。正想設法暗示谷縝,忽見贏萬城長眉一軒,目光狠狠逼來。

  谷縝一瞧,便知贏萬城動了疑心,此番將「龜鏡」用到了陸漸身上,忙笑道:「贏爺爺,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賭鬥三關的,可是我谷縝。」

  贏萬城冷哼一聲,道:「我算是知道何為魚餌,何為漁鉤。敢情乖孫子你這個魚餌只是擺擺樣子,當真跟我鬥法的卻是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難不成他也練了『龜鏡』?」話音方落,竹杖忽抬,點向陸漸,陸漸急欲閃避,卻被贏萬城照出心意,半途變招,嗖地點中他「期門穴」。

  陸漸顯脈被制,隱脈劫力一湧,轉化為內力,又將顯脈衝開。贏萬城方欲收杖,忽見陸漸稍一滯澀,便即動了,左手內勾,右拳直送,勁力重疊如山,奔湧而來。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便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幾乎躍出掌心,不由得縱身後躍,才消去這「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驀一轉念,厲聲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秘,也是一驚。忽聽谷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冷笑道:「乖孫子,劫主是你嗎?」

  谷縝笑道:「我若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稜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綠竹杖直刺陸漸眉心。他料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不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週身神力聚於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卻料不到陸漸竟能以血肉之軀,硬擋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已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竹杖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那竹杖嗡嗡劇顫,陸漸雙手如遭電擊,頓時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但腿腳方抬,右手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依照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徵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只一閃,陸漸便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氣勢驚人,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閃避,只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覺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中氣機有變,後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曲池穴」,當即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亦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的是「龜鏡」神通,蠡測陸漸心思,但只需他出招,陸漸便憑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走向,變相應對。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般形勢反覆,竟成不了之局。

  谷縝從旁瞧著,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陸漸只會一十六相,反覆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佔得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之前,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谷縝也瞧得笑容漸斂,訝然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又驚又怒,任他如何變招,陸漸總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無誤,如此一來,更是永無了之。但他縱然惱怒,卻想不透其中緣由。要知道,「龜鏡」神通雖強,卻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無法感知隱脈的運轉。贏萬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子,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弒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贏萬城本只是情急洩憤,但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姓谷的小畜生,逼姦了妹妹,姦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大好江南,變成修羅屠場……」

  說到這裡,陸漸不覺鬆開竹杖,「登登登」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怎麼、怎麼沒給我說?」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醜事,他怎麼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但見谷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剎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在他心頭豁然貫通:為何谷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罵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只因這罪惡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道:「谷縝,他說的都是真的?」谷縝歎了口氣,微微苦笑。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