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2)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微笑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閒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慰,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歎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的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佈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倖,又豈會拘泥於兵法,死於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歎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麼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問道:「怎麼,洩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僕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麼?」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隻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於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麼?」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裡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裡端茶回來,怎麼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麼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讚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質輕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問閣下大名?」那文士搖頭笑道:「我一介廢人,微賤書生,名號不足掛齒。」

  戚繼光氣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洒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後,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地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唸唸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中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後。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就覺心裡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

  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雲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彷彿江南繁華,盡於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陸漸分別在即,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飢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陸漸的神通靈覺,身入萬眾熙攘之中也是進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絕無此理。驚訝間回頭一看,卻是「金龜」贏萬城,只見他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幾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麼是你,谷縝呢?」

  贏萬城面色陰沉,怒哼一聲,道:「難道他沒來找你?」陸漸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麼會來找我?」贏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幾轉,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谷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有幸再見,去酒樓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猶豫,但一心打聽谷縝下落,只得答應,忽見贏萬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心中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龜鏡』神通,誰能傷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縝在一起,他在這兒,谷縝卻又上哪兒了呢?」

  贏萬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夥計道:「老爺點菜。」那夥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下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員外請說。」

  贏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兩燉。」那夥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請說明白些?」

  贏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夥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那夥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份量不少。」贏萬城冷笑道:「怎麼?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著走。」那夥計只得應了,正要轉身。贏萬城喝道:「慢著,還有呢。臥龍鳳雛湯一碗……」

  那夥計大犯其難,訕訕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說過,怎麼個做法?」

  贏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隻,去髒取肉,再將五隻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蔥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干的丟掉,只留湯汁。鮑魚是臥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別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嘗就知。」

  那夥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

  贏萬城點點頭,續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隻,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瑤柱一碗,瓦楞蚶、江瑤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於蟹嘛,海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峰一隻,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隻,以山東大蔥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腥,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罷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裡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有一瓤一絲,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煉,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說罷,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那夥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方哆嗦道:「這裡面許多物事小店也不齊,須得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道:「這麼多物事,吃得完麼?」贏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餵狗。」那夥計見此人如此闊綽,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櫃檯去了。

  一時間,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嚥,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贏萬城卻這裡拈一箸,那裡取一勺,慢嚼細咽,每菜必嘗,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絕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飛蝶,若是拼湊起來,大可拼成一隻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道:「贏前輩,谷縝到底在哪裡?」贏萬城正嘗醉蛤,聞言支吾道:「跑了。」陸漸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谷縝的緣故。」一想到谷縝如何捉弄這隻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

  贏萬城怒哼一聲,說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幾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這兔崽子用奸計擺脫,哼,如今他躲在這滿城人群裡,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定,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問道:「贏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

  贏萬城捧著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陸漸一眼,問道:「什麼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裡,有什麼法子能救他出來?」

  贏萬城豎起兩個指頭,笑道:「這個容易,只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贏萬城嘿嘿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麼說?」贏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裡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裡,就永無皮肉之苦;再往總督府的門子那裡送一百兩,托他見著府內總管,送總管三百兩;透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再由師爺,送給總督二千兩,再透過總督,送給監軍的太監二千兩,嘿嘿,前後只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說吃了個敗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親娘,也能遮掩得過去。」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贏萬城笑道:「你沒有,谷縝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別說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麼?」

  陸漸冷笑道:「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後面跟著,我可不上當。」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