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瞧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笑罵道:「呸,你果然早有準備。」谷縝笑道:「不敢,這只是常年必備的玩意兒,不足掛齒。」
姚晴一百個不信,冷笑一聲,忽又皺眉道:「奇怪,倭寇挖出這條秘道已是了得,竟還能想出這種路標,足見倭寇之中,也有能人。」
「倭寇算什麼東西,也配稱作秘道主人?」谷縝冷冷道,「他們不過是碰巧發現秘道,鳩佔鵲巢,怕只怕,他們根本沒瞧出這路標奧妙,一味瞎鑽亂躥罷了。」
眾人均是大奇,谷縝一改嘻笑之色,肅然道:「這條秘道該叫迷宮才對,四通八達,歧路無窮,遍佈南京城下。陸漸,你記得酒樓下那條秘道麼?」陸漸道:「記得。」
谷縝道:「那是迷宮的旁支,但比之這條秘道,十分粗糙,多有死路,更無指引路標。依我看,酒樓下那條秘道尚未完成;而眼下這條,才是迷宮主人苦心經營的正道,若是循著路標一路走去,必能揭開他的秘密。」
說到這裡,他目光掃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姚晴若有所思,唯獨沈秀目光閃爍,露出貪婪之色。
谷縝笑笑,轉動羅盤道:「出路在左邊。」他上前兩步,摸索左邊洞口,忽而笑道:「不出我所料。」姚晴將燭火移近,但見洞口左下角,有一個用刀刻成的箭頭,便問道:「這是什麼。」谷縝道:「這是倭寇的路標。」
「這就奇了。」姚晴道,「倭寇又怎麼尋到出路?」谷縝笑道:「笨人有笨法,他們人多,每條路走上一回,多半也能發現出路的。」
姚晴明知前途凶險,卻敵不過心中好奇,當先進入左方甬道,四人魚貫走了兩百餘步,又見三條岔路。谷縝在右牆角尋到一枚磚上的浮雕,細腰尖吻,恰是一隻獵犬,便道:「狗為艮,出路應在艮位,艮西北。」
他一轉羅盤,舉目瞧去,忽見姚晴亭亭立在西北入口處,面露譏笑。
谷縝一怔,起身笑道:「算你厲害。」陸漸奇道:「怎麼?」沈秀接口冷笑道:「這位谷兄不開竅,既然倭寇留下標記,又何必再找什麼龍呀狗的。」陸漸恍然大悟。
這次的甬道極長,四人走了一程,忽見前方火光隱隱,姚晴滅掉蠟燭,躡足走去。行走未遠,便聽細微人語,又走數步,前方豁然開朗,兩扇鐵門正對甬道,緊緊閉合,火光人語,均自門縫洩出。
姚晴動若靈貓,悄然移近,只聽有人道:「……傍晚確有一支明軍出城,為首的便是俞大猷,他騎一匹白馬,馬後有一乘馬車,胡宗憲應當就在車裡……」
那門內沉默時許,另一人道:「依照子單的線報,本該是凌晨才會發兵,但今早沈瘸子包圍羅宅,我雖逃脫,卻讓他動了疑心,惹得胡宗憲提前出兵了。」陸漸心頭一動,聽出說話的正是徐海。
先前那人陰笑道:「主公只管放心,那闖宅之人已被我擊斃,就算沈瘸子神機妙算,也料不到主公的計謀。」陸漸聞言忖道:「這人當是『屍妖』桓中缺了。」
卻聽徐海道:「桓先生,事關重大,來人中了掌,當真會死?」
「決然不假。」桓中缺道,「他肩頭中我一掌,『陰屍毒』入體,神仙難救,我入夜時打探過了,離羅宅半條街外,確是死了一人,聽街坊說,那屍體面皮烏黑,正是中了屍毒的徵兆。」說罷嘿嘿直笑,頗為得意。
「好!」徐海忽一揚聲,「官府將大夥兒逼到這個地步,再無退路,唯有拚個魚死網破,成敗只在今晚,諸位,請了……」說罷只聽杯盞相撞,咕嘟嘟飲酒有聲。
姚晴聽到這裡,正想後退,忽聽谷縝哈哈一笑,朗聲道:「好個成敗只在今晚,徐兄真是豪氣。」
此言一出,門外眾人無不失色,門內倏爾一靜,接著,匡匡當當、瓷器破碎之聲,嗆嗆啷啷、刀劍出鞘之聲,鏗鏗鏘鏘、鐵甲撞擊之聲,踢踢踏踏、奔跑跳躍之聲,一一傳來。谷縝聽了,拍手大笑。
姚晴猛可間明白谷縝的詭計,氣得俏臉發白,不及發作,便聽轟隆一聲,鐵門中開,門內人頭聳動,刀甲耀眼,眾寇倉促之間,布成陣勢。
「有趣,有趣。」谷縝嘻嘻笑道,「這就是徐兄的待客之道麼?」
徐海寒聲道:「足下是誰?」谷縝道:「徐兄當年不吝賜信於小弟,小弟感佩萬分,承兄美意,小弟在獄島住了兩年,這幾日靜極思動,特來與徐兄喝喝酒,敘敘舊,談談心事。」
徐海忽地「咦」了一聲,道:「你是谷……」谷縝接口笑道:「正是小弟。」
徐海微一沉默,忽地呵呵大笑,朗聲道:「稀客稀客,就你一個人嗎?」
「小弟還有三位同伴,」谷縝笑道,「第一位是西城新任地母……」話未說完,桓中缺忽地厲聲道:「西城新任地母?溫黛死了麼?」
姚晴氣急,狠狠瞪了谷縝一眼,谷縝假裝不見,又笑道,「第二位是天部少主。」此言一出,倭寇陣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恨聲道:「沈秀老弟,你也來了麼?」
沈秀面如土色,硬著頭皮道:「子單兄,你好。」陳子單嘿然道:「托你的福,我再好不過了。」谷縝呵呵一笑,又道:「至於第三位,是區區做生意的合夥人,並無什麼名氣。」
徐海道:「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你是東島少主,怎會和西城的人攪在一起?」
谷縝笑道:「多虧兄台成全,小弟既在東島無法立足,便唯有投靠西城了。」說罷又道,「既然兄台不肯相見,沒奈何,小弟只有打道回府。」說罷便要轉身。
「且慢。」徐海喝道,「放他進來。」眾倭寇聞言,散開一條路來,谷縝微微一笑,向陸漸低聲道:「戴上面具。」陸漸點點頭,將人皮面具戴上。
谷縝跨入門中,有如閒庭信步,穿過人群,不時左顧右盼,笑瞇瞇點頭致意,眾寇何曾見過如此對手,一個個拿著刀槍,面面相覷。
陸漸卻知谷縝純屬虛張聲勢,心中苦笑,緊隨其後。姚晴此時進退兩難,退回地面,難逃風君侯的追蹤,若是進門,必有一場惡戰,兩相權衡,還是倭寇更易對付,便也隨在其後;沈秀手腳受傷,不能獨自逃生,也只得一瘸一拐,踅入門中。
門內是一座巨石壘就的大廳,上下三丈,長寬二十餘丈,四壁打磨平整,嵌有八隻鐵鑄獸頭,形態各異,下方鐵環插有火把,照得廳中有如白晝。
徐海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色陰沉,左右各站一人,陸漸認出左邊的是陳子單,右邊一人從頭至頸包裹布條,僅露口鼻雙眼,望著姚晴,目光怨毒,姚晴甚是奇怪,也不由多瞧了他幾眼,暗自運功提防。
四人入內,眾寇轟然大叫,兩名力士舉起鐵閂,匡啷一下將門抵住。一時間,群寇舞刀跺腳,呼聲震耳,竟如兩軍對峙,氣勢洶洶。
谷縝卻似虎入狼群,顧盼自若,走到大廳中央,在一條長凳上從容坐下,提一罈酒,壇底朝天,大口喝將起來。群寇見狀,無不驚疑,倏爾之間,那呼喝怒叫竟隨著咕嘟嘟的飲酒聲稀落下去。
谷縝喝罷,將酒罈扣在凳上,揩嘴笑道:「徐兄,咱們多久沒見面啦?」
徐海望著他,面露陰笑,淡然道:「三年了吧!」
「可惜,可惜。」谷縝笑道,「當年小弟眼福不濟,未能親睹尊顏,只遠遠望見兄台背影。想那時徐兄親操舟櫓,望風而遁,小弟拍馬也是不及。」
他這番話似褒非褒,聽得眾人滿心糊塗,忽見徐海面皮漲紫,額上青筋跳動,手攥刀柄,似欲站起,但只一瞬,忽又於盛怒間平靜下來,微笑道:「老弟過獎了,當年你沉我寶船,害我弟兄,這筆血債徐某牢記在心,須臾不敢忘記。」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陸漸卻是狂喜難禁:「谷縝與這大倭寇果然是敵非友,那麼他的冤屈也是真的了。」想到這裡,心中如卸千斤巨石,長吐一口氣,腰背挺得筆直。姚晴覺出他心情變化,忍不住瞧他一眼,心道:「這小子又有什麼傻念頭?怎麼突然來了精神?」但轉念又想,「他有什麼念頭,與我什麼相干?傻小子盡跟我作對,氣死人了,今生今世,休想我理他一下。」
正自賭氣,忽聽谷縝打個哈哈,道:「徐兄言重了。有道是『財色動人心』,誰叫你搶了那麼多寶貝,大張旗鼓運回東瀛?小弟見了,不免眼饞,本只想借幾船寶貨玩玩,徐兄偏又不肯,小弟沒奈何,只好小小用些武力。再說了,徐兄殺百姓,小弟殺徐兄,既然都是殺人,又分什麼前後對錯了,徐兄如此氣憤,大可不必。」
他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徐海一攥刀柄,騰地站起,瞪視谷縝片刻,忽又慢慢坐了下來,冷笑道:「老弟想惹我生氣,我偏偏不氣。你當我不知道麼?如今東島高手遍天下尋你,就算你今日生離此地,也逃不過東島五尊的手底,徐某只跟活人計較,對於必死之人,素來寬大得很。」
「徐兄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谷縝一拍大腿,高聲道,「小弟此來,不為別的,只求徐兄一紙書信,說明上次給小弟的書信是假非真,也好洗刷小弟的冤屈。」
徐海瞧他一眼,冷冷道:「你做夢麼?」谷縝搖頭道:「徐兄何必如此決絕,小弟想與你做一筆交易。」徐海皺眉道:「什麼交易?」
谷縝道:「那日徐兄的寶船上的貨物,最多不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如今我賠你兩倍的銀子,換你為我申冤如何?」
話一出口,眾皆嘩然,倭寇無不露出驚訝貪婪之色,沈秀則是一臉不信,陸漸更覺疑惑,左思右想,也猜不透谷縝的心思,只覺無論如何,又豈能與這大倭寇做交易。
徐海也是一愣,驀地冷笑道:「銀子多就了不起嗎?你殺了我兩千多名弟兄,銀子再多,買得了人命麼?」說著抬起手來,眾倭寇躬身持刀,鷹視四人,只待徐海手臂落下,便要放手圍攻。
陸漸、沈秀、姚晴見狀,無不運功蓄勢,谷縝卻雙手連擺,笑道:「徐兄這筆賬算得糊塗。」徐海冷笑道:「我怎麼糊塗了?」
谷縝道:「有道是『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分贓』。徐兄的弟兄已經死了,別說人死不能復生,就算能夠復生,多活轉一人,便多一人來分這三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若是憑空多出兩千人來,徐兄算算,須得分去多少銀子?」
眾倭寇烏合之眾,利字當頭,聽得這話,嘴裡不說,心中均是大大贊同,莽撞些的,竟然面露傻笑,連連點頭。徐海瞧得吃驚,不想谷縝三言兩語,竟攪得自己一方軍心大亂,若不以理服之,必然生變,當下微一沉吟,拈鬚道:「人在江湖,不為求名,便為求利,若真有如許銀兩,你我舊怨大可一筆勾銷。但你憑什麼拿出這許多銀子?」
谷縝笑道:「憑我谷縝二字,還不夠嗎?」說到這裡,他徐徐起身,「若不然,憑這枚指環如何?」說著伸出右手,不知何時,他中指上多了一枚毫光四射的翡翠指環,三縷血紋貫穿戒身,醒目非常。
「財神指環。」廳中響起幾聲驚呼,數十道貪婪目光聚在那指環上。
要知倭寇中不乏商賈出身,許多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那個江湖傳聞,是故一瞧指環,無不吃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徐海望著那指環,喃喃自語,神色有些恍惚,他身旁的陳子單和蒙面人也是死死盯著谷縝,身子呈前傾之勢。
谷縝笑了笑,忽地抬手,用那指環敲擊酒罈,叮叮有聲,嘻嘻笑道:「諸位,這玩意兒可不大結實!」眾人聞言一驚,心知若是搶奪,谷縝隨手便可毀掉指環,只得勉力吞下饞涎,收斂貪念。
徐海一定神,揚聲道:「足下若真是『財神指環』的主人,三百萬兩銀子,確實不算什麼。但你如何叫徐某相信,這枚指環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