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愣了愣,舉目眺去,明月西落,曉星漸沉,長風東來,捲得人衣發飛捲,肌膚生寒。這裡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戶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鍾山疊嶂,於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幾名軍士抬著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遠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頷首。
陸漸恍然道:「胡宗憲沒有出城?」谷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說到這裡,他盯著沈舟虛,流露出深切恨意。
「谷縝。」陸漸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谷縝皺了皺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麼?」陸漸道:「見過。」谷縝吐了一口氣,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瞪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谷縝說的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婦人無疑了。
霎時間,陸漸心內眾多疑惑豁然貫通,但見谷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說幾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嘯,掠身而過。
驀然間,那木台下火苗一躥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嘩,伴著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里可見。
陸漸甚是奇怪,轉頭望去,城中起了五六處火頭,不覺吃驚道:「怎麼回事?」谷縝道:「火是沈舟虛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見火起,聽見喊聲,必然以為徐海在奪取城門……」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無動靜,忽地火光一閃,亮起一點火把,暗若螢火,跳動幾下,便如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湧起火光,密如繁星,匯聚成流,向著城中蜿蜒而來。
「這麼多人?」陸漸瞧得倒吸一口冷氣。谷縝也覺驚訝:「麻煩大了,倭寇人數向不滿千,這裡看來,來者何止萬人?」舉目望去,只見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談,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餓獅子,不,嘿嘿,一頭大象才是,妙極,妙極,瞧是你捉它,還是它吃你?」
那火流壓地而來,隨風傳來倭寇咆哮吼叫之聲,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明軍無不變色,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更近,當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驀地止聲,深深對視一眼,臉上均有堅毅之色,目光雙雙投往城外。城開如故,倭軍擁入,就當此時,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細,如鋼錐貫耳。陸漸一抬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髮,瞪著血紅雙眼,如一頭惡狼向天哀嚎。
「桓中缺。」陸漸幾乎脫口叫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令旗陡舉,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形如刺蝟,從城頭墜下,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事變倉促,當先倭寇望著眼前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後退,身後倭軍已洶湧而至。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於外郭內城之間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餘名倭寇首當其衝,嗷嗷慘號,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悸魄動,幾乎喘不過氣來。忽聽谷縝一聲冷笑,說道:「沈瘸子打仗卻是外行。」陸漸奇道:「怎麼說?」
谷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後反衝,擾亂本軍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眼下好了,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之罪,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彷彿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豐後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需統帥令下,是戰是退,絕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麼統帥三軍,要麼專為嚮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幾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餘下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幾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到城外。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蕩蕩,飄至半空。霎時間,倭軍陣後燃起點點火光,如一陣疾風,席捲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後也有官軍?」谷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谷縝道:「他明裡帶兵出城,前往沈莊。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之後。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端的歹毒。」說罷又瞪著沈舟虛,咬牙切齒。陸漸看得奇怪,問道:「你到底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為。」谷縝冷冷道,「為我自己罷了。」陸漸不覺默然,心道谷縝如此聰明,卻怎地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上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谷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了。
嗚嗚嗚,一陣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沖決迴盪。繼而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忽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倏爾分為三隊: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撲外郭。
霎時間,雙方進退攻守,如犬牙交錯,驚呼迭起,慘號刺耳。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急如驟雨。
谷縝不由讚道:「汪老賊有些門道!」陸漸問道:「什麼門道?」谷縝將手一指,說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臉色忽變,失聲道:「不好。」谷縝道:「怎麼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城外,這前後夾攻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谷縝瞧著陸漸,微露訝色,笑道,「但還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著。這老賊不愧混世魔王,更能於如此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
說到這裡,通向外郭的石階,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軍列陣仰攻,頂牛角鐵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長刀一旦舞開,上下皆白;後排倭軍,布衣光頭,使二丈朱槍斷後,遠遠挑刺,不叫城下官軍逼近;居中則是兩隊鳥銃手,一隊填藥,一隊射擊,但聽號令,忽而射前,忽而擊後,雷鳴電飛,彈不虛發。官軍雖佔地利,仍敵不住如此攻勢,眼瞧著倭軍步步進逼,迫近城樓。
陸漸看得口中發苦,歎道:「沈舟虛號稱天算,怎沒算到這個?」
「他算到又如何?」谷縝冷笑道,「城上的官軍不下一萬,城下的官軍約有兩萬,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馬,官軍超過三萬,倭寇一萬有餘。依人數算,以三敵一,萬無不勝。只可惜,沈舟虛的謀算中,卻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
陸漸道:「什麼苦衷?」谷縝道:「若是俞大猷鎮守外郭,倭軍休想攻克;但沈瘸子這一計,偏要示弱誘敵,俞大猷威名遠著,若不親眼見他出城,汪直斷然不敢進城;他若出城,卻又無人鎮守外郭,可說兩難。沈瘸子雖以兵力補其不足,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看起來,除了俞大猷,無人能夠守住外郭……」
話音未落,忽聽一聲呼喊,勢如天崩。二人循聲望去,城門前那隊倭寇騷動起來,豁開一個缺口,呼啦啦突出一騎。那騎士身形魁偉,滿身重鎧,花白的鬍鬚上沾滿鮮血,手中一口大關刀刃口盡缺,鮮血長流。
「俞老將軍!」城上城下歡聲如雷,外郭官軍氣勢一振,竟將攻城倭軍逼退兩丈。
忽聽一聲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馬驟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關刀一頓,支住身體,低頭望去,那馬從頭至腳血如泉湧,染紅雪白皮毛,一雙大眼暗淡下去。
「雪玉龍!」俞大猷失聲驚喝。這愛馬隨他出生入死,歷經百戰,既是坐騎,也是密友。方纔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率精銳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圍時隨從戰死,白馬身中十餘創,撐到入城,終於倒斃。
俞大猷按捺悲痛,舉目一瞧,倭軍登城過半,當即擲下關刀,一聲龍吟,拔出劍來。
「俞大猷麼?」倭軍中響起一聲怪叫,「他在哪裡?」一道黑影急逾閃電,掠過人群,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厲聲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劍術高絕,豪邁任俠,當年在嶺南之時,一人一劍,斬蘇青蛇,破康老賊,平服七十二峒。其後鎮守東南,劍下遊魂無數,倭人聞之喪膽,尊之為「中華第一劍」。此時聞言,他濃眉一軒,頷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誰?」那人厲笑一聲,生硬道:「我乃東瀛大隅島主辛五郎,特來領教。」
俞大猷關注戰事,頗為不耐,揮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驀地跳將起來,怒叫道:「誰要你讓,誰要你讓……」俞大猷濃眉一挑,喝一聲:「好。」
話音方落,刀芒劍影如長電裂空,一交而沒。
霎時間,場中一寂,兩方兵將,均被這光影奪去魂魄。
登登登,俞大猷足不點地,直奔外郭;辛五郎兩眼發直,長刀指地,喉中卡卡有聲,一縷血水繞過衣襟,滴落腳前。
辛五郎一招殞命,倭人三軍氣奪,俞大猷奮起神威,直透倭陣,掌中劍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長刀紛墜,朱槍歪斜,箭矢如潮水湧來,蝟集在鐵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勝數。
一時間,長雲如陣,天風更急,月沉西陲,東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鉛似鐵,低壓城頭;天地間鑼鼓喧天,搖魂蕩魄,其中夾著一縷細細的海螺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官軍不耐久戰,只一陣,便即退卻。唯獨俞大猷殺至外郭之下,方欲登上,忽而迎面風起,長槍刺來。俞大猷但覺有異,揮劍挑出,誰知這一槍勁力沉雄,沛然莫當。
俞大猷一劍未能挑開來槍,只得閃身避過,定眼瞧去,來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樑,面容愁苦,手中長槍桿如爛銀,纓如血染。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說話聲中,刷刷刷又是三劍,刺翻三人,身周倭寇驚懼不已,驀地發一聲喊,齊齊後退,勢成圓陣,將俞大猷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