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縝起身踱了兩步,徐徐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廝,問誰是東島內奸,又如何陷害於我?這廝初時嘴硬,抵死不說,後來被我軟硬兼施,才略略鬆動,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說到這裡,他走到窗邊,指著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四周裂紋如絲,清晰可見。
「這是鉛丸入戶的彈孔。」谷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戶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那兇手必是在樓上發銃了。」
谷縝道:「若是這樣,這人的銃術真是通神,僅憑投在窗紙上的人影,便擊中了徐海眉心。鴻書那時守在房外,聽到銃響,趕上樓時,卻不見人。」
陸漸沉吟道:「你能猜到來頭麼?」谷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
陸漸問道:「東島內奸麼?」谷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後快。我背對窗戶,離樓更近,殺我更為容易。但怎地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也思索難解,便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閃爍,以致失手擊中徐海。」谷縝搖頭道:「若是誤殺,未免銃法太準,即便光天化日,無所遮攔,要想一銃命中眉心,也是極難。」
說到這裡,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谷縝問道:「姚晴呢?沒和你一塊兒來?」陸漸道:「我追丟啦!」
谷縝神色錯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丟了?真有出息。」陸漸臉漲得通紅,谷縝拍拍他肩,說道:「罷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會來找你的。」陸漸歎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谷縝聽出他言外之意,雙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說到這裡,他臉上忽地陰霾盡去,神采煥發,一如往日自信滿滿,笑嘻嘻地道:「陸漸,你知道這汪直麼?此人字五峰,當過監生,做過行商,倭人叫他老島主,官府卻稱他倭寇之王。」
說到此處,他挽著陸漸,踱出書房道:「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也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說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不夠他們吃的!」
谷縝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但二虎相爭,一死一傷,咱們這次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谷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一雙小眼中透著精悍之氣。谷縝說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的盔甲來,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谷縝笑道:「不過兩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怎麼不能買?」
陸漸漲紅了臉,怒道:「豈有此理,做將軍的都不理會麼?」谷縝笑道:「他們只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谷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雖不在花期,卻也清氣襲人。
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欞,地下一溜兒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幅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沖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魚傳鴻書都是你的夥計?」谷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幹,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谷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彷彿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麼字?」
「這是石鼓篆字!」谷縝道,「首尾念作『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麼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話?」谷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谷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裡。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歎道:「谷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谷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傑、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谷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著那副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麼?聯中的『沖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裡的規矩。」
他說到這裡,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云:『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餘,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谷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摻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谷縝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不只是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餘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去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不忿道:「朝廷就沒法治他們麼?」谷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關他屁事。至於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係,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谷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像那等人。」
谷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種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說到這裡,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於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於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歪門邪道之中,最可恨的,莫過於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再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麼一錢不值,要麼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麼?怎麼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谷縝呸道:「什麼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賬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麼?」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豐,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銀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谷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後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夥兒生計十分艱難,倭寇再這麼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徵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隻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後害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誇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幾人……」說到這裡,他忽地住口,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歎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谷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著谷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幾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幾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樣果子。谷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挨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嚥。
谷縝望著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副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道:「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冑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好不荒唐,難怪盡打敗仗!」谷縝見他憤憤不平,暗自好笑,說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只見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後面,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與外郭之間,搭著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沿著城牆,一溜兒架著數十尊火炮,垛箭鳥銃弓箭。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幾聲低語,被狂風一卷,倏爾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裡,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所奪,正自出神,忽被谷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谷縝解下一副撓鉤,飛掛樓簷,翻身上了瓦面。陸漸也縱身掠上,吃驚道:「你做什麼?」谷縝笑道:「登高望遠,看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