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同行(1)

  葉梵看到陸漸,目光閃動,大馬金刀一坐,叫一壺茶,慢飲細品,兩眼則始終一瞬不瞬,盯視陸漸。寧凝看在眼裡,又見陸漸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會賬,攙陸漸出了茶社。馬車啟動,寧凝才問道:「陸漸,你認得方纔那人?」陸漸道:「我認得,他叫葉梵。」眾人齊齊色變,莫乙失聲道:「不漏海眼?」

  話音方落,車身嘎的一聲,遽爾停住。只聽馬車伕「駕駕」連聲,連抽拉車馬匹,兩匹馬奮力向前,幾乎四蹄騰空,馬車卻是動也不動。

  車上人無不臉色發白,只聽有人笑道:「都下來吧!」四人對望數眼,下了馬車,只見葉梵立在車旁,笑吟吟手拽車輪,任那兩匹馬如何奔跑,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他先聲奪人,露了這一手神功,眾人無不惴惴。陸漸咬了咬牙,揚聲道:「葉先生,得罪你的是我,與他人無干。」

  葉梵哼了一聲,緩緩道:「谷縝呢?」陸漸聽得這話,越發篤定谷縝脫身,心中大定,搖頭道:「我沒見他。」葉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個地母傳人呢?」陸漸道:「我與她失散了。」

  葉梵兩眼陡張,眉間湧起濃濃戾氣,驀地長笑一聲,叫道:「好!」手掌微沉,嘩啦一聲,那馬車如草紙糊就,應聲化為一堆木屑,勁力卻不停止,沿著韁繩傳至馬身,那兩匹馬發聲悲鳴,搖搖晃晃衝出數丈,驀地雙雙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來。

  眾人臉色慘變,那車伕更是又驚又怕,雙腿一軟,癱在地上。葉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問一遍,谷縝和地母傳人在哪裡?」

  陸漸見那車伕眼淚汪汪,渾身發抖,心中大是不平,尋思這葉梵一掌斃了自己,卻也罷了,此時為了立威,毀車斃馬,豈不斷了此人的生計。想到這裡,血往上衝,不顧寧凝牽扯自己衣袖,大聲叫道:「別說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個字。」

  葉梵盯他一陣,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為何做了獄島之主?」陸漸搖了搖頭。葉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葉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鐵打的漢子,落到我手裡,葉某也能叫他化成一攤清水。」說著踏上一步,五指箕張,抓向陸漸。

  莫乙心知陸漸無力抵擋,硬起頭皮,右拳虛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擊到,葉梵手腕略轉,飄風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見雖博,功力卻平平無奇,鬥將起來,也只能欺負谷縝之流。忽覺手腕驟緊,劇痛湧來,卡嚓一聲,左臂竟被齊肩卸脫。

  莫乙慘叫一聲,翻著兩眼,昏死過去。薛耳與莫乙交情極好,見狀大叫揮拳,撲向葉梵。葉梵丟開莫乙,一伸手擰住薛耳的大耳朵,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慘叫,葉梵哈哈笑道:「你這小怪物,信不信,我擰下你耳朵餵狗。」薛耳痛不可忍,葉梵說一句,他便慘叫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陸漸悲憤莫名,不由叫道:「葉梵,你是成名高手,欺負弱小算什麼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葉梵冷笑一聲,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識相的,就說出谷縝和地母傳人的下落。」

  陸漸無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將頭一低,狠狠撞向葉梵。葉梵見他用出如此拙劣招式,當真啞然失笑,一揮手,捏住陸漸脖子,喝道:「跪下。」陸漸身子無力,應聲跪倒。

  葉梵原本對他的「天劫馭兵法」有些忌憚,萬不料一招便將此人制住,頓時志得意滿,仰天大笑。正當此時,忽覺雙手刺痛,如被火灼。葉梵臉色一變,放開二人,一轉眼,望向寧凝,兩人目光一觸,葉梵急急掉頭,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葉梵一不留神,幾被「瞳中劍」灼傷雙眼,驚怒難當,厲聲道:「賤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寧凝身前,二指如錐,刺向她雙眼,陸漸情急間,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向前一撲,抱住葉梵左腿。葉梵方才探過陸漸經脈,深知他身受內傷,形同廢人,是故未將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拚命,竟有能為抱住自己,不覺微微一驚,怕他弄鬼,氣貫於腿,左手則在陸漸後心一拍,陸漸雙臂發軟,弛然鬆開,當即大叫一聲,大張了嘴,一口咬住葉梵足踝。

  葉梵真氣護體,渾不懼他啃咬,但這情形委實尷尬,不由怒道:「狗東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陸漸已存拚死之心,兩眼血紅,只不鬆口。葉梵伸腳欲踢,卻又怕一腳踢死了他,失了谷縝與姚晴的下落,正自猶豫,寧凝再發「瞳中劍」。葉梵厲喝一聲,揮掌擋開。寧凝無法可施,挺身上前,舉起手中卷軸狠狠打來,葉梵抬臂一格,寧凝只覺大力湧來,身不由己倒飛丈餘,撞在道旁一棵樹上,昏死過去。

  葉梵震昏寧凝,俯身抓起陸漸,將他臉面朝下按在泥裡,冷冷笑道:「你咬啊,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葉梵鎮守獄島,常年轄制囚犯,鍛煉得鐵石心腸,折磨起人來尤為殘忍。陸漸氣出不得,扭動數下,便即昏厥。

  那車伕眼望著葉梵行兇,嚇得雙腿發軟,渾身篩糠,連逃跑的勇氣也無。薛耳原本怯懦,見狀既不敢上前相幫,又不肯丟下眾人逃命,只是縮在一旁,嗚嗚直哭。

  哭得兩聲,他雙耳極聰,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登登登來勢驚人,薛耳聽到時遠在二里,念頭一轉,便至裡內。薛耳正想轉頭去瞧,忽聽呼的一聲,若有勁箭從頭頂一掠而過,直奔葉梵。

  葉梵聽到風聲,回掌疾掃,那物與他掌力相撞,波的一聲,紛然四散,竟是一團泥土。葉梵手掌發麻,心中暗驚,方欲轉身,便聽一聲大喝,聲如巨雷。他不及轉念,放開陸漸,反向一掌,呼地迎向來人。

  砰的一聲,兩股奇勁凌空相交,其間若有白光迸出。葉梵失聲悶哼,挫退兩步。薛耳微感訝異,定眼望去,只見身前一人高大魁偉,目光凜凜,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誰。

  虞照左掌迫退葉梵,右手抓起陸漸,向後拋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驚呼,忽見一道紅影破空掠至,將陸漸輕輕接住,落地時,卻是一名紅衣夷女。

  這夷女正是仙碧,她看陸漸滿臉是血,氣息若縷,當真又驚又氣,揚聲道:「虞照,別饒過這廝,陸漸他、他快要死了。」說到這裡,眼鼻一酸,兩眼通紅。

  虞照濃眉陡挑,臉上湧起一股怒血,叫罵道:「姓葉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說其他。」不由分說,便是兩掌。葉梵閃過來掌,運掌反擊道:「姓虞的,你背後偷襲,算什麼好漢。」虞照呸了一聲,道:「你這狗王八,也配與我論好漢?」

  二人本是當世宿敵,之前屢次交鋒,難分勝負。這些年,兩人一個豹隱崑崙,一個龍潛東海,久不見面,此番相見,各有進益。虞照練成「雷音電龍」,雷光電合,攻守自如;葉梵的「鯨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勁分合由心。這兩門奇功,威力均是極大,舉手投足,無堅不摧。旁人只見官道上一藍一灰兩道人影,勢如狂風糾纏,攪得狂沙沖天,掌風相交,轟隆隆如天鼓震動,掌力掃過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大鐵鏟鏟過一般。

  往來行人見這方情形,心驚膽戰,哪敢近前,紛紛遠離數里,遙遙觀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了須臾,便覺兩眼昏花,胸中煩惡,移開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葉梵,這裡地處官道,驚世駭俗,你敢不敢和我找一處深山,鬥他娘的三天三夜!」葉梵冷笑道:「葉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決不罷休!」虞照道:「妙極,妙極。」葉梵道:「走!走!」

  兩人邊鬥邊說,有如閒聊,一邊說,一邊翻翻滾滾,掠入道邊樹林,卡嚓之聲不絕於耳,沿途樹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伏過去。

  仙碧望著二人去遠,心中牽掛虞照的勝負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陸漸,愁意更上心頭,當即從隨身包袱中取了幾瓶丹藥,混在一起,給陸漸服下,同時潛運真氣,度入陸漸體內,催化藥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醫術,仙碧對症下藥,真氣又極純厚,流轉一周天,陸漸氣息漸粗,脈搏漸洪。可仙碧這一度氣,卻發覺陸漸體內有了更大變故,當即柳眉一挑,神色凝重,沉吟間,忽聽呻吟之聲,卻是莫乙醒了過來。

  仙碧起身上前,為莫乙接好斷臂,用樹枝綁好,又給他服了幾粒鎮痛丹藥,莫乙連聲道謝。仙碧又走到寧凝身邊,俯身察看,薛耳心中關切,上前問道:「凝兒沒事麼?」仙碧見他雙耳異相,心念微動,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驚道:「你認識我?」仙碧點頭道:「你是薛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寧凝,那個大腦袋是莫乙……」瞧那車伕,卻有些猜測不出,遲疑道:「他……是秦知味麼?」

  薛耳搖頭道:「他不是秦老頭,他是個趕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說道:「我叫仙碧,來自地部。」薛耳聽得這話,神色訝異,繼而流露崇敬神色,說道:「原來是仙碧小姐,令尊還好麼?」

  「難為你還惦記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掛念你,常說江湖險惡,怕你不能自保。」薛耳露出感動之色,抽了抽鼻子,說道:「我上次見令尊,年紀很小,但他對我卻很好……」

  仙碧見他眼眶潤濕,不覺歎道:「別難過,將來一定還能再見的。」薛耳點點頭,收拾心情,又問道:「凝兒還好麼?」仙碧道:「葉梵手下留情,她只是閉了氣。」說著抱起寧凝,推拿一陣,寧凝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眼,忽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女子懷抱裡,微感羞赧,說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聲極大,寧凝雖沒親見,卻久聞其名,當即掙起,欠身施禮,瞧著這位傳奇人物,目光裡頗為好奇。仙碧也瞧著她,忽而笑道:「早聽說『玄瞳』寧凝是位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寧凝雙頰漲紅,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轉,見陸漸滿臉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傷得如何,不由急在心裡,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詢問,目光卻凝注在陸漸身上。

  仙碧久處情關,深諳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寧凝的心思。頓時蛾眉微蹙,暗自發愁:「這女孩兒對陸漸的關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結合?唉,我這陸漸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這裡,喟歎一聲,對薛耳道:「你去抱我陸漸弟弟。」又從包袱裡取了若干銀兩,給那位車伕,道:「這些銀子,算是賠償你的車馬。」那馬車伕接過銀子,亦驚亦喜,一迭聲道謝去了。

  仙碧與眾人暫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陸漸醒轉過來,與仙碧見過,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更是感激,問道:「虞先生和姊姊怎麼也來了。」

  「還不是為你那個阿晴。」仙碧歎道,「如今七日之約已過,祖師畫像定要奪回的。」陸漸苦笑道:「姊姊不必費心了,阿晴如今面對強敵,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詢問其故,陸漸說了。仙碧聽說寧不空、沙天洹返歸中土,秀眉緊蹙,又聽說姚晴落入深澗,生死難料,便搖頭道:「你放心,她定還活著。」

  陸漸呆了呆,心頭湧起一陣狂喜,失聲道:「你見過她?」

  「我沒見過!」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棧的牆上發現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語,大意是說遭遇強敵,要去天柱山躲避。」

  陸漸既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給地部弟子留話?」仙碧微微冷笑,說道:「我起初也覺奇怪。可聽你一說,我卻明白了:寧不空要捉她,左飛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兩方強敵,都難應付。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挑撥我們和寧不空鬥上一場,鬥個兩敗俱傷。只沒想到,天部也捲了進來。」說著歎了口氣。

  「姊姊。」寧凝忍不住問道,「這阿晴姑娘為何不去別處,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搖頭道:「我也不知。這女子的心思,慣是難猜。」她注視寧凝,不由尋思:「比起那姚晴,這女孩兒可愛多多,她如非劫奴,卻是陸漸的良配……」

  陸漸聽得這話,卻別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風聲去天柱山,豈不是暗示我傷好之後,便去相會?」想著心跳加快,額上滲出細密汗珠,說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嗎?」

  仙碧望著他搖頭苦笑,說道:「你一聽她去了,便急著去嗎?」陸漸笑而不答,寧凝默默看著他,心道:「他找到阿晴姑娘之日,便是我與他離別之時麼?」她自憐自傷,神情淒涼,又尋思,「既然都是離別,遲不如早。」便道:「姊姊,你陪著陸漸,我和莫乙、薛耳還要去追主人,助他對付寧不空。」

  仙碧身子一顫,盯著她道:「沈舟虛要你對付寧不空?」寧凝道:「主人讓我去,除了對付寧不空,還要做什麼?」仙碧雙眼凝視著她,神色忽而悲憫,忽而氣憤,忽而又有些傷感,一時間倏忽數變,驀地握住寧凝纖纖玉手,肅然道:「寧凝,你聽姊姊的話,無論如何,不要去見沈舟虛,更不可對付寧不空。」

  寧凝迷惑道:「姊姊這話什麼意思?」仙碧淒然一笑,歎道:「至於其中緣由,我不便多說,但你聽我的話,千萬別去。」但瞧寧凝神色倔強,似有不服,正要再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歎息,仙碧心頭微動,叫道:「飛卿麼?」奔出門外,卻見門外大樹的樹皮揭去一塊,露出雪白樹肉,上面刻有幾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迴避,勿要逞強。」

  仙碧神色慘變,環顧四周,又叫道:「是飛卿麼?」不想四野空寂,絕無人應。仙碧微感悵惘,忽聽身後動靜,轉頭一瞧,眾劫奴紛紛出門,連陸漸也由寧凝攙了出來。

  仙碧也不及細說,促聲道:「如今糟了,形勢緊迫,我要知會虞照。你們千萬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說著頭也不回,如一陣清風,飄然去了。

  陸漸見仙碧恁地驚慌,大感疑惑,看過樹上所刻字跡,問道:「這谷神通很厲害麼?」卻聽無人答應,回頭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著留字,臉色微微發白。

  沉默時許,莫乙才皺了皺眉,歎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萬歸藏城主仙逝之後,天下第一高手就是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陸漸奇道,「什麼意思?」薛耳接口道:「這個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脫萬城主的追殺。」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心道:「魚和尚接了萬歸藏三招,便受不治之傷,谷縝的爹爹竟三次逃脫萬歸藏的追殺,又是何許人物?」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本是《道德經》裡的話。」莫乙說道,「當年萬城主第二次追殺谷神通不果,曾經說過一句話:『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此言傳出,谷神通便得了這個綽號。主人也曾說過,東島若無谷神通,早就亡了,多虧有他,東島才得死而復生。原本萬城主死後,大家都當他會反攻西城,但不知為何,十多年來,他竟沒踏出東島半步。這次忽來中原,說出來,真是十分驚人。」

  陸漸心知谷神通此來中原,必與谷縝有關。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構成世間悲劇,不覺搖頭歎息。寧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這谷神通會不會對主人不利?」莫乙苦著臉道:「還用問麼?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寧凝吃驚道:「什麼仇恨?」莫乙遲疑道:「這個麼,主人不讓我說。」

  「不說就罷。」寧凝冷哼一聲,道,「既是主人的對頭,我們是不是該知會主人,讓他有所防備。」

  莫乙道:「雖然這樣說,但有這個累贅,我們猴年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說著向陸漸努了努嘴。

  寧凝見莫乙神情,微微有氣,說道:「書獃子,誰是累贅,你可說清楚些。」莫乙道:「還有誰呢,就是這個姓陸的,他本事不濟,仇家又多,剛才幾乎害死我們。還有,薛耳你說說,主人怎樣說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禍,張口便道:「主人說,他已是一個廢人,活不了幾天的。」莫乙道:「對啊,帶著這麼一個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贅是什麼?」

  這些話本在陸漸意料之中,是以他聽後只是自憐自傷,也不覺極大悲苦。寧凝卻是心如刀絞,淚水湧出,在眼眶裡轉來轉去,驀地舉拳,狠狠打向薛耳,罵道:「你胡說八道,你才活不了幾天。」

  薛耳頭上挨了兩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後,探頭叫道:「凝兒,這都是主人說的,你幹嗎淨打我……」忽見寧凝呆呆站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兩點淚珠順頰滑落。

  薛耳見狀,甚覺過意不去,忙道:「凝兒,你別哭呀,算我胡說好了。你要打就打,我決不再躲。」說著當真挺身出來,閉上雙眼。

  陸漸見寧凝竟為自己落淚,既是感動,又覺迷惑,心想這女子與自己相交甚淺,說的話也不過二十來句,何以對自己如此之好?當下說道:「寧姑娘,陸某微賤之軀,不值你為我擔心。你們不妨先給令主報信,我在這戶人家慢慢將養,等待仙碧姊姊。」

  寧凝望著他,雙頰漲紅,眉頭微微顫抖,驀地揚聲道:「誰擔心你了?你的死活,與我有什麼關係?」狠狠一拂袖,轉身便走。莫乙向陸漸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養病,等我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說罷和薛耳跟隨寧凝去了。

  陸漸目視三人去遠,微覺悵惘,思索片刻,轉頭詢問屋主人,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條,寧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兩條路,地處荒野,迂遠難行。當下問明路途,謝過主人,尋思:「我留在這裡,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會。我死期將至,不承望能與她長相廝守,但在臨死之前,能夠見她平平安安,當真雖死無憾。」念到這裡,抖擻精神,邁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虛弱已極,每走數里,便要歇息許久,這般停停走走,日漸西斜,天色向晚,樹影搖動,恍如魑魅潛蹤,山巒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獸,在月光裡投下詭異倒影,叢林中怪聲不窮,既似梟鳥,又似寒鴉,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聲音,陰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聳。叢林深處,點點綠火漂浮不定,似乎藏了無數怪物,正向著這方窺視。

  陸漸又累又餓,四周卻越來越暗,濃陰蔽月,不見五指。他扶著樹木,挪到一塊大石邊坐下,不自禁咳嗽起來,喉間湧起溫熱腥鹹的液體。

  「大約趕不到天柱山了。」陸漸自忖道,「造化弄人,沒想到我死在這裡。」想著自嘲苦笑,靠著石塊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湧來,不覺睡了過去。

  昏沉之際,忽地渾身戰慄,若有所覺,陸漸努力張眼望去,不遠處十餘點綠光游弋不定。陸漸頭皮發麻,雙手著地亂摸,卻只摸到一根細小樹枝。

  那綠光越逼越近,腥臭撲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幾頭惡狼。陸漸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小枝。欲要揮出,忽覺手臂虛軟無力,竟是無法抬起。眼見那當頭惡狼前爪刨地,嗚嗚咆哮,它看出陸漸虛弱,一扭身,正要撲來,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閃,那狼的毛髮騰地燃燒起來,它灼痛難忍,嗚嗚慘嚎,就地打個滾,熄滅火焰,轉身便逃。群狼吃驚後退,驀然間,火光再閃,又有兩頭惡狼身子著火,頓時一陣嗚嗚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夾著尾巴鑽進樹林。

  「寧姑娘?」陸漸不由歎了口氣。黑暗裡輕哼一聲,細碎腳步聲來到他身邊,一雙溫軟小手將他扶起。陸漸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條性命,真不知如何報答。」

  寧凝默不作聲,扶著他穿林繞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晝中行走。半晌停下,陸漸只聽一陣細響,忽地火焰騰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卻是一個洞穴。寧凝坐下,低頭撥火,一言不發。

  陸漸訕訕笑道:「寧姑娘,你沒與莫兄、薛兄一道麼?怎麼來這裡了?」話音未落,寧凝將手中樹枝狠狠一敲,激得火星四濺。陸漸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覺出她心中怒氣,頓時噤若寒蟬,作聲不得。

  二人對火坐了半晌,陸漸又睏倦起來,昏昏入睡。迷糊間,忽聽得呻吟之聲,陸漸一個機靈,張眼望去,只見寧凝蜷在地上,雙手捂眼,渾身顫抖,似乎極為痛苦。

  陸漸極為驚訝,扶著牆壁,挪到寧凝身前,問道:「寧姑娘,你怎麼了?」寧凝顫聲道:「你,你別過來。」陸漸怪道:「你哪兒痛麼?」寧凝再不作聲,身子卻抖得越發厲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聲。

  陸漸蹲下來,瞧著她痛苦情形,卻是束手無策。正自忐忑,寧凝卻慢慢平復下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頭髮衣衫均被濡濕,半晌抬起頭,雙眼又紅又腫,恰似胡桃一般。

  陸漸吃驚道:「你、你的眼睛。」寧凝依著洞壁,淒然一笑,道:「我很難看是麼?」陸漸一愣,不覺莞爾,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兒,至此關頭,首先記掛的卻是自身容貌,當下說道:「哪裡話,你很美啊,哪兒難看了。」

  寧凝咬了咬嘴唇,輕哼道:「你撒謊,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難看極了。」陸漸道:「有點兒腫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說著起身,向洞外走去,忽聽寧凝叫道:「你、你去哪兒?」語氣甚是驚慌。陸漸道:「我去找些泉水,給你清洗眼睛。」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