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絕望(4)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時,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來,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幾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驀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裡腥鹹,舉手承接,儘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麼?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舀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裡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怒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忡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麼?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並未發現屍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寧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說到這兒,雙眼一熱,只恐再呆在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麼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嗯,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裡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背影,歎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裡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花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丫,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几,幾上鋪了大幅宣紙。寧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兒,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後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後,居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葯,渲染入微,艷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讚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污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裡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啦。」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兒,透透氣也好。」

  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麼不畫啦?」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麼瞧著,我怎能畫得下去?」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乍,污了你的好畫。」

  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污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污略加點染,便成一隻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污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隻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麼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讚不絕口。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兒,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於好在哪兒,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乾乾淨淨了。嗯,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麼?」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粗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葯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注視陸漸,嘴角含笑,眼裡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得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姊姊,她是地部的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寧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麼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兒也不好,有時候,我心裡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麼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則盯著那畫,癡癡出神,不料那朵芍葯鮮麗逼真,竟惹來一隻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蜂兒都引來了。」寧凝聽他反覆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幾分信實,心裡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於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

  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這是哪裡?」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於他,讓他當心。」

  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地,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寧,寧什麼寧什麼,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笨。」

  陸漸咧嘴笑笑,但倏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歎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斯菊呆呆出神。寧凝怪道:「你怎麼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地歎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誇我『還不笨』,你這會兒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轉頭望著她,眉眼通紅,驀地握住她手,顫聲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兒,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麼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道:「我是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麼也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麼曲折的。」

  陸漸歎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至極。」寧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呀,一點兒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就是一口氣麼?」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怕人閒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道:「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麼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墨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墨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劃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筍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麼?」寧凝道:「那有什麼關係,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覷,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驀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麼?怎麼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奇道:「接我幹什麼?」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也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知他心繫姚晴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轱轆向南,寧凝問道:「去南方了麼?」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姓寧的也在追什麼人。」陸漸驚喜不勝,脫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默不作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彷彿心游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癒,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捲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兒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伕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討了些滾熱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裡舒服許多,對著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則望著他,眉間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柄折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掛綵,裹手纏腳,神情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警,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