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劫中劫

  沈舟虛見那巨臂掃來,面露微笑,端坐不動。只聽他身側「呔」地一聲大喝,聲如悶雷,麻影閃動,燕未歸忽已鑽到螃蟹怪身後,縱身騰起,一腳掃向螃蟹怪後腦。

  螃蟹怪但覺厲風襲腦,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後掃。

  一聲悶響,如中敗革,螃蟹怪橫著跌出丈餘,兩臂撐地,轟隆一聲,地上現出兩個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紅如醉,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燕未歸卻如一隻大鳥,掠出數丈,一個觔斗,輕飄飄落在一棵大樹頂上,腳踩枝丫,如雀立樹梢,紋絲不動。兩人這一交手,「無量足」、「千鈞螯」高下立見,螃蟹怪終是差了一籌。

  「咻!」全無徵兆,一抹細影破空而至,燕未歸心中暗驚,閃身避過,轉眼望去,卻不知那暗器來自何方。原來只此須臾,石守宮已悄悄隱身於山石林木之間,泯然不見。他不僅攀山爬樹如履平地,且精於隱蔽。

  「咻。」銳聲再起,這次卻來自燕未歸身後,一點虛影直奔他後心。燕未歸躲閃不及。這當兒,火光忽起,「靈舌鏢」似被某物擊中,倏又縮了回去。

  薛耳、莫乙齊齊歡叫一聲:「凝兒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只見寧凝扶著陸漸,從亂草間婷婷立起,高叫道:「東北方。」燕未歸聞言轉身,此時石守宮正爬到東北方一棵大樹的濃陰間,聞聲疾轉,躥到西邊一面山崖上,靜伏不動。他隨身攜帶各色布料,處在濃陰樹叢間,便用綠褐色遮蓋身子;若在亂石間,便用灰色偽裝;落到地上,則用砂土色麻布偽裝,總之百變不窮,叫人極難發覺。

  寧凝的「色空玄瞳」對顏色極為敏銳,石守宮縱然偽裝,在她眼中,與周邊色彩仍然大異,當即一眼瞥出,趕上前來,抓起一塊石頭,嗖地擲向石守宮。石守宮被她瞧破,吃了一驚,疾疾閃避。只此慌亂,燕未歸居高臨下,已看見他身子動彈,飛身縱起,一腿蹴出。

  石守宮疾疾仰頭,嗖地吐出「靈舌鏢」,燕未歸閃身讓過,脫下笠帽,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纏住,定眼瞧時,卻是一條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長稜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

  燕未歸心頭微動,飄然向後掠出,將那細索拉得筆直,石守宮慘哼一聲,隨著燕未歸快步前奔。原來「靈舌鏢」的鋼索纏著他的舌根,一被燕未歸牽扯,若不隨之奔走,必被他將舌頭活活拔出。

  燕未歸心知其理,故意躥高伏低,他縱身上樹,石守宮也只得上樹,他下樹,石守宮也只得隨之跳下,他在地上轉圈,石守宮也隨之打轉,真比牧童所牽牯牛還要聽話。饒是如此,石守宮仍是舌根劇痛,兩眼翻白,轉了幾圈幾欲昏厥。天部眾人見狀,紛紛大笑。沙天洹羞怒萬分,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燕未歸奔走正疾,忽覺頭頂風響,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卻是赤嬰子控鶴撲來,巨鶴兩爪,劈面抓下,端的勁風猛惡。燕未歸閃身避過,正要反擊,忽聽寧凝叫道:「別瞧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燕未歸雙目已被赤嬰子雙目吸住,但覺頭腦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聲,放開斗笠,立在那裡,神色呆滯。石守宮好容易奪回「靈舌鏢」,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未歸,當即鼓起兩腮,正要射出毒鏢,不料眼前白光一閃,竟被一張白色大網罩住。

  沈舟虛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蠶絲罩住石守宮,天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哧哧鑽入石守宮七竅,石守宮兩眼發直,七竅中鮮血汩汩流出,沈舟虛一揮手,捫斷蠶絲,石守宮身子癱軟若泥,吧嗒一聲,撲倒在地。

  沙天洹眼見劫奴喪命,心痛難遏,厲叫道:「沈瘸子暗算傷人?」呼呼兩掌劈將過來。沈舟虛微微一笑,展開「天羅繞指劍」,縷縷蠶絲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轉自如,綿綿不絕。沙天洹枉自雙掌亂揮,卻無力破開他的劍勢。薛耳、莫乙則趁機搶出,將燕未歸搶回,一掌拍醒。

  寧不空始終側耳凝聽,這時冷冷一笑,縱身上前,驀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蠶絲之上,「火勁」所致,「天羅繞指劍」化為漫天飛灰。寧不空一閃身,掠至沈舟虛身前,手杖如電,直直刺下。

  這時間,「嗚嚕嚕、嗚嚕嚕」怪聲大作,鼠大聖蹲下身子,張口怪叫。不多時,無數老鼠從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湧將上來,吱吱亂叫,撲向天部中人。

  寧凝花容慘變,拉著陸漸,轉身便逃。蘇聞香卻一皺眉,從懷裡取出盛滿線香的盒子,從中抽了一支淡黃色的線香點燃,插在腳前。霎時間,一股刺鼻異香瀰漫開來,鼠群頓時生出一陣騷動,尖聲鳴叫,紛紛掉頭狂奔。

  鼠大聖又驚又怒,口中怪聲更急,饒是如此,鼠群仍無回頭之意,頃刻間逃得不見蹤影,鼠大聖見此情形,不覺呆了。

  寧凝鬆一口氣,奇道:「這是什麼香?」蘇聞香道:「這叫『五鬼驅鼠香』。」

  話音未落,鶴鳴驚起,那頭巨鶴雙翅如輪,利爪宛如鐵鉤鑄成,破空抓來。蘇聞香疾從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線香,倏爾點燃,裊裊香煙,迎向巨鶴。那鶴一對鐵爪離蘇聞香頭頂不足二尺,被那煙氣一熏,陡然發出一聲哀鳴,雙翅連拍,在空中歪歪扭扭,盤旋半匝,撲通一聲,摔落塵埃。

  赤嬰子身在鶴背,頓被顛了下來,額頭摔了一個烏包,頭昏腦脹,極為狼狽。那鶴甚是剽悍,一旦摔倒,忽又掙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飛,奈何為那奇香所制,筋酸骨軟,唯有原地打轉,無力翱翔了。

  寧凝瞧得好奇,問道:「這又是什麼香。」蘇聞香道:「這叫『驚禽折羽香』,能制各種鳥雀。」

  這時赤嬰子爬將起來,雙眼盯著蘇聞香,射出異芒,蘇聞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線香,飄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莫乙忽地搖頭晃腦,口中吟詩,腳下不停,幾步踱上前來,攔在蘇聞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嬰子的視線。蘇聞香哎喲一聲,跌坐在地,瞪著兩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箸不能食……大家統統都閉眼……拔劍四顧心茫然……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頭緊蹙,雙目如炬,對著赤嬰子兩眼異芒,嘴裡卻是吟詩不絕,「心茫然,心茫然……」

  蘇聞香此時總算緩過神來,雙眼緊閉,不敢睜開,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這人是『五神通』中的『絕智奴』,萬不可和他兩眼相對。」叫了兩聲,卻聽莫乙將「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著急,忍不住喚道:「書獃子,支撐得住麼?」

  莫乙雙目不瞬,口中唸唸有詞:「……心茫然,誰怕誰,哈哈,他是絕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寧凝、陸漸、蘇聞香、薛耳聽他背出後面兩句,均是鬆了一口氣。

  赤嬰子的劫術正是「絕智」之術,對手倘若沒有絕強定力,目光與他相接,必定短暫失憶,癡癡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來,赤嬰子大可乘虛而入,為所欲為,或以巨鶴又啄又撲,或以刀匕加諸其身,對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塗,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術卻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術,「劫海」蘊於腦部,任何事物,過目不忘。這兩般劫術各有玄妙,互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聞人,赤嬰子久聞其名,見他主動上前,便已猜到其來歷,一時凝神雙目,絲毫不敢怠慢。

  兩人一個力求對手失憶,一個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盡在莫乙背誦的唐詩上,這首詩是李白三首《行路難》中的第一首,前後不過十四句,莫乙磕磕絆絆,兩炷香工夫也只背了一半,就算一個啟蒙學生,也比他強上十倍。一詞一句,莫乙往往須得重複多次,才能艱難背出後句。但因二人凌空較勁,各以劫力相拼,背誦通順與否,歷歷顯示出兩人劫力的消長強弱,滯澀不前,必是赤嬰子的「絕智」略佔上風,續出後句,則是莫乙的「不忘」佔優了。

  時間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瞼微微痙攣,半睜半閉,辛苦無比;赤嬰子也是渾身濕透,面皮陣青陣紅,雙腿微微發抖。要知道,「絕智」之術若不破敵,必然反噬,故而絲毫也不能懈怠。

  只聽莫乙又道:「……雪滿天……薛耳薛耳須向前……須向前……」薛耳和他甚有默契,聽得這話,心頭微動,他雖不敢睜眼,雙耳卻是奇聰,聽得赤嬰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當即循其聲息,挪近赤嬰子。

  赤嬰子眼角餘光瞥見,他劫術雖強,身子卻弱,此時心力交瘁,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腳,勢必精力渙散,大敗虧輸,當即伸手,從袖裡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邊,果然抬拳。赤嬰子無力刺戳,只將匕首對準薛耳拳頭,他若一拳打來,必被匕首割傷。

  莫乙瞧見,忙道:「……將登太行雪滿山……匕首匕首就在前……就在前……」薛耳聞聲頓悟,將拳頭生生收回,一腳橫掃,正中赤嬰子小腿。赤嬰子慘哼一聲,瞪直兩眼,軟倒在地。

  莫乙大大鬆了一口氣,長笑一聲,搖頭晃腦,朗朗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初時受制於人,背得磕磕絆絆,憋屈已極,此時禁止一解,頓將全詩一氣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惡氣。

  薛耳按住赤嬰子,奪過匕首,叫道:「殺了他麼?」眾人面面相覷,陸漸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殘殺,這人也是可憐之人,還是饒了他的好。」

  莫乙點頭道:「饒他可以,但須捆起手腳,蒙住眼睛。」薛耳便扯下腰帶,將他雙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嬰子雙眼。

  忽聽一聲爆鳴,眾人轉眼望去,燕未歸背負沈舟虛,趨退若電,沈舟虛雙手接連發出「天羅繞指劍」,細絲滿空,如斜雨連綿,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將寧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澤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勢,方能顯見奇功,此時並無沼澤,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幾度被困。天幸寧不空的「周流火勁」正是「天羅」剋星,所過皆焚,屢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緣故,反被縛住手腳。寧不空不勝其煩,忽地取出那張小弩,聽聲辨位,發出「木霹靂」,只見火光焰焰,巨響騰空,夾雜著漫天細絲,乍眼一瞧,真是蔚為奇景。

  沈舟虛抵擋數合,忽地一聲長笑,馭使燕未歸向後掠出,退回眾劫奴站立之處,坐回輪椅之中。寧不空搶上前來,方要扳機發箭,沈舟虛驀然喝道:「且慢。」

  寧不空當下凝而不發,冷笑道:「怎麼?」沈舟虛笑道:「寧師弟的木霹靂委實厲害,再鬥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對手。」

  寧不空靜靜而立,聞言一哂,冷冷道:「你這算求饒麼?這卻奇了,並不似你沈瘸子的作風。」沈舟虛也笑了笑,說道:「寧師弟說笑了,沈某何時求過饒來?」寧不空眉峰一聳,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分生死,莫要廢話。」

  沈舟虛搖頭笑道:「寧師弟,你何苦這麼心急,我讓你住手,卻是一番好心。」寧不空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也會有好心?」沈舟虛道:「你這一發『木霹靂』射過來,本也傷不得沈某,只不過,若是誤傷了此間一人,寧師弟卻要懊悔終生了。」

  寧不空皺了皺眉,冷笑道:「你打什麼啞謎?」沈舟虛笑了笑,忽地曼聲道:「凝兒,你多大年紀了?」寧不空聽得這話,臉色驟然陰沉,濃眉緊蹙,形成一個川字。寧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兒今年十六,再過兩月,便滿十七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說道:「寧不空,你看如何?」寧不空臉上閃過茫然之色,驀地厲聲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代智宗,西城謀主,怎也用出這種下三爛的詭計?方凝帶著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峽,難不成你黔驢技窮,用起計來,連死人也不放過?」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