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博羿

  白湘瑤妙目流波,盈盈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對縝兒猶未忘情,著他三言兩語一說,便難把持。如今只好委屈你在這『天機雲錦陣』裡呆上一陣,待葉尊主擒了谷縝,便放你出來。」

  谷縝本想讓施妙妙擋住葉梵,自己趁機脫身,不料白湘瑤竟以沈秀為質,號令天部弟子。眼見施妙妙神色頹唐,銀鯉松落,心中頓叫不好,忽聽長笑震耳,一道藍影融入碧空,葉梵鷹視雷擊,撲將過來。

  谷縝閃避不及,後心驟緊,一股大力帶得他向後掠出,眼望著葉梵凌空轉身,丟了自己,向左側虛空處撲去。谷縝正覺訝異,葉梵驀地一個觔斗,倒翻數丈,蹬蹬蹬連退三步,驚怒之色佈於臉上,張口喝道:「亂神妖術?」

  「喵」的一聲厲叫,仙碧肩著北落師門,身形忽矮,喝一聲「陷」,葉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虛,頓時大喝一聲,高高縱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與仙碧雙眼觸及,心頭一迷,身形為之一頓。

  所幸他修為已入化境,定力過人,微一失神,便於危急中生生拉回神識,橫袖拂出,狂飆電走,轟隆一聲,勁力所至,在地上劃出新月也似一道圓弧,深約三分,長有丈餘,泥土四濺,煙塵沖天。

  仙碧避過這一拂,又喝聲「崩」,泥石如霰,沖天而起,比箭還疾。葉梵急運真氣阻擋,卻被仙碧「亂神」之術擾亂,氣機微露破綻,土箭刺中脅下,雖有神功護體,仍然隱隱作痛。

  葉梵驚怒已極,不知為何轉瞬之間,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間,又聽一聲貓叫,定眼望去,北落師門雙眼瞳孔忽張忽縮,忽開忽閉,不住變化大小形狀。

  葉梵心頭一震:「靈貓附體,九轉通神,那傳說難道竟是真的?」不由一掃輕敵之意,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貓兒,神色十分驚疑。

  仙碧注視對手,亦覺心驚,得北落師門之助,她神通陡長,雖只兩個照面,「亂神」、「絕智」、「坤元」卻已發揮至極,誰知均被葉梵化解,仙碧不由尋思:「聽說『鯨息』神通練到極處,乘光照曠,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飛龍,聚如枯木,憑陵風雨,無知無覺。這姓葉的若是練到這個地步,著實難以對付。」

  二人各懷忌憚,遙遙對峙,仙碧屢屢施展「亂神」、「絕智」之術,雖然無功,卻逼得葉梵分出一半心力抵禦,再不敢輕易出擊了。

  這時間,忽聽噹啷一聲,眾人循聲望去,白湘瑤匕首墜地,谷萍兒已將沈秀抓在手裡,低喝道:「天部弟子聽令,快撤了陣法,放妙妙姐出來。」

  天部弟子聽得氣惱,一人怒道:「圍也由你們,放也由你們,消遣人麼?」谷萍兒微微冷笑,抖出一枚鋼錐,對準沈秀道:「放是不放?」

  天部弟子面面相對,無奈散到旁邊。白湘瑤雙頰緋紅,嬌艷如花,美眸中卻似有冷電出入,一字字道:「萍兒,你真要做傻事麼?」

  谷萍兒淒然一笑,一轉妙目,注視施妙妙,喃喃道:「妙妙姐,你帶他走,越遠,越遠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聞,眉眼泛紅,幾乎便要哭出來。

  谷縝見狀,大皺其眉,施妙妙卻吃驚道:「萍兒……」

  谷萍兒不待她說完,別過臉去,沈秀距離最近,忽見大滴淚珠從她眸中滾出,落在草葉上,盈盈欲滴,澄如朝露。

  沈秀心中驀地湧起一股酸意,暗自咬牙,忖道:「這姓谷的有什麼了不起的?讓你們這些小娘皮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呸,等老子斷金鎖、走蛟龍,一定叫你們哭一個夠……」他心中妒恨,幾欲發狂,忽聽白湘瑤歎了一口氣,淡然道:「萍兒,你真不聽話?」

  谷萍兒眼圈兒泛紅,神色卻是格外倔強。白湘瑤看她半晌,玉頰上血色消盡,微微苦笑道:「罷了……葉尊主,妾身倦了,找一個地方歇息去吧。」

  葉梵忖度形勢:仙碧靈貓附體,神通詭奇;施妙妙又被谷縝用詭計挾持;此外還有天部高手虎視一旁,可說是敵眾我寡。再說白湘瑤不會武功,混戰起來,誤傷了她,無法對谷神通交代。霎時間,他權衡形勢,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瑤身邊,淡然道:「記得前方有一座觀音庵,夫人若要前往,葉某自當護送。」

  「有勞了。」白湘瑤瞥了沈秀一眼,「沈舟虛用心狠毒,挾持我母女,威逼神通。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葉梵長眉一挑,揚聲道:「夫人所言極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聽兩聲慘哼,兩名天部弟子口噴鮮血,紙鳶般飛了出去。

  奇變突生,天部眾人驚怒交集,抖起絹帛,布下陣式,誰知葉梵如鬼如魅,忽來忽去,頃刻間,又有三名天部弟子鮮血狂噴,看是不活了。

  天部眾人齊發一聲喊,「天機雲錦陣」轉動起來,彩練橫空,絲光飛舞,密密層層,裹向葉梵。葉梵長笑一聲,雙手一分,扯住近前兩匹緞子,哧哧兩聲,斷錦裂帛,持帛弟子踉蹌跌出,口吐鮮血,委頓在地。

  施妙妙瞧得驚佩,這錦帛剛柔兼濟,勁弩難破,誰知到了葉梵手裡,竟是脆薄如紙。轉念間,只聽裂帛聲不絕於耳,葉梵左右開弓,又破兩道錦障,再傷四名天部弟子。施妙妙見這情形,心念電閃,恍然大悟。

  原來,「天機雲錦陣」除去陣法巧妙,大半威力都在錦帛裡的「周流天勁」,勁力入帛,不啻於「天羅」神通,只因錦帛不比蠶絲,千絲萬縷,一個天部弟子的真氣無法遍佈帛上,唯有兩人合力,陰陽交泰,才能令「周流天勁」密佈錦帛,發揮威力。

  葉梵的「鯨息功」浩大奔騰,無所不至,亦能借錦帛傳遞。他抓住錦帛,便發覺其中奧妙,是故催勁直進,透過錦帛,先傷了持錦弟子,那錦障自然也就與尋常錦帛無異。「周流天勁」縱然奇妙,但說到內功深厚,在場弟子無一個比得上葉梵,是以葉梵身入陣中,指東打西,所當披靡,使到興起,抓起一幅錦帛中段,用一個「陷空力」,將持帛弟子吸在錦帛兩端,當作一對流星錘,呼呼呼舞了起來。眾弟子欲要反擊,卻又怕傷了同門,患得患失間,那「流星錘」早已撞至,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立時轉化為「滔天氣」,被撞者不死即殘。一時間,慘叫聲、悶哼聲、骨肉斷裂聲,此起彼伏,大好一座天部奇陣,被葉梵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仙碧見勢不妙,心知再不援手,這群天部弟子無人倖免,即刻一聲嬌喝,縱身上前,刷刷兩掌,劈向葉梵。

  葉梵對她甚是忌憚,當即哈哈一笑,縱起丈餘,手中「流星錘」如長虹貫日,遠遠拋出,兩名持帛弟子為他內勁驅使,身不由己,砰的一下凌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濺。

  葉梵又是一聲長笑,半空中一旋身,橫移丈餘,落地時如御風而行,經過谷萍兒身邊時,忽地探手,將沈秀拽在手裡,谷萍兒虎口一熱,掌中之人已然易手,下意識揮劍砍去,卻被葉梵一指彈中劍脊,清音貫耳,短劍突地跳起,幾乎把持不住,谷萍兒又驚又怒,抬眼望去,葉梵飄退數丈,立在白湘瑤身邊,一揮袖,笑道:「夫人滿意了麼?」

  此時場上橫七豎八,天部弟子死傷近半,死者面目猙獰,傷者扭動殘軀,大聲呻吟。眾人見此慘景,心子無不突突直跳。白湘瑤笑一笑,軟語道:「葉尊主神威,妾身十分滿意。」又向天部弟子道,「爾等告訴沈舟虛,他若要兒子,後日正午,我與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

  倖存的天部弟子呆在當場,聽到這裡,無不雙拳緊攥,神色悲憤。白湘瑤向谷萍兒笑道:「你還要留在這兒麼?」谷萍兒見那干天部弟子個個雙眼血紅,直欲擇人而噬,心中微覺害怕,哼了一聲,走回白湘瑤身邊,施妙妙略一遲疑,也隨在谷萍兒身後。

  白湘瑤瞧了谷縝一眼,似笑非笑,谷縝卻望著別處,只是冷笑。白湘瑤眼中一亮,若有厲芒閃過,輕哼一聲,蓮步冉冉,率東島眾人去了。

  眾人目送葉梵背影,無不鬆一口氣,天部一名金品弟子上前與仙碧、虞照見過,先謝過仙碧援手之德,繼而述說沈秀被擒原委,說話時瞪著谷縝,憤怒異常,恨恨道:「都是這個小鬼作怪,擒了少主,結果惹來無窮麻煩,兩位與我天部一氣同心,定要為我們作主,將這小鬼扒皮抽筋,為死了的同門報仇。」

  仙碧未答,虞照已怒哼一聲,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沈瘸子太不要臉,鬥不過谷神通,便來綁架人家妻女,這種下流詭計,天部歷代祖師地下有知,非得再氣死一回不可。地部縱是女流,卻個個清白正直,又怎會與沈瘸子沆瀣一氣,同流合污?」

  天部眾人聽得又羞又怒,那名金品弟子更是面皮漲紫,只懾於對方威名,不敢發作,兩眼盯著仙碧,心存萬一之想。仙碧也不齒沈舟虛所為,況且谷縝明知不敵葉梵,捨身襄助,自己焉能恩將仇報,當下微微搖頭。那弟子大失所望,冷笑道:「今日之事,說不得要原原本本告知部主的。」

  「要告狀麼?」虞照冷笑道,「沈瘸子有能耐,便尋我晦氣,虞某照單全收。」那弟子悻悻退回陣中,與同伴低語數句,恨恨瞧了這邊一眼,抱起死傷同門去了,

  虞照目視天部弟子消失,驀地想起一事,望著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卻不理他,轉身去解寧、蘇二人的禁制。虞照不由大皺眉頭,谷縝見他面容慘白,問道:「虞兄被葉梵打傷的麼?」

  虞照怒哼一聲,道:「葉梵那鳥賊,也傷得了虞某?」谷縝見他神色,心頭忽動,脫口道:「難道是他?」虞照不置可否,抬頭思忖片刻,驀地大笑起來。谷縝奇道:「虞兄笑什麼?」虞照歎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過架,又和兒子交朋友,這不好笑麼?」

  「這有什麼好笑。」谷縝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兩不相干,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個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擊掌讚道,「別人聽了,會說你大逆不道;虞某聽了,卻打心底痛快。」谷縝笑道:「既然痛快,就當痛飲。」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裡酒蟲,當即咽口唾沫,連連點頭道:「對,對。」

  話音未落,便聽仙碧一聲冷哼,聲音雖輕,虞照卻是臉色微變,轉眼望去,仙碧纖腰一擰,正要離開。虞照不由叫道:「你上哪兒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馬革裹屍、戰死疆場的大丈夫,我卻是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小女子,理應走得遠遠的,免得呆在這兒,惹好漢煩心。」

  虞照苦笑道:「我剛才的話只是權宜之計,你也當真……」話未說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著急起來,叫道:「且慢!」追奔兩步,見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覺一股怒氣直衝頭頂,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

  仙碧身子一顫,掉過頭來,藍眼中淚光星閃。虞照見她這般眼神,胸口一堵,瞪眼張口,說不出話來。

  仙碧淒然一笑,徐徐道:「姓虞的,時至今日,我才算看清你了。好,我走,從今以後,你我一刀兩斷,各不相干。」虞照聽得心如刀割,許多話只在喉間轉動,卻怎也無法說出口。

  眼看一言失和,便要拆散一對有情之人,谷縝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後悔!」仙碧冷笑道:「你倒說說,我怎麼後悔?」

  谷縝道:「虞兄說了那些混賬話,大大敗壞姑娘清譽,若不辯解明白,傳到江湖上去,大家都會說,雷帝子說了:『地母之女仙碧用情不專、三心二意……』嘿嘿,姑娘也知道的,這江湖上人言可畏,這麼一傳再傳,以訛傳訛,傳到最後,或許就變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兒們,個個都用情不專、風流浪蕩,專門勾引男人』,要是這樣,就不得了。」

  仙碧花容變色,怒道:「誰敢這麼亂說,我拔他的舌頭。」雖如此說,心中卻極為不安:「虞照的話,方才東島、西城都有人聽到,倘若真到江湖上傳播流言,壞我清名事小,壞了地部聲譽,可是不妙。」再瞥虞照,見他神色不安,眼中流露慚愧之色,不由心中怒火稍抑,尋思道,「這混蛋還有後悔的時候,足見良心未泯。」

  忽聽谷縝又笑道:「雖說如此,我卻有一個法子,可以斷絕這些流言蜚語,仙碧姑娘可否聽從?」仙碧被他三言兩語,撩得心頭一亂,只得道:「你說。」

  谷縝道:「流言因虞兄而起,也當由虞兄而終。是以最妙不過二位盡釋前嫌,重修舊好,做一對神仙眷屬,美名播於江湖,這麼一來,任他什麼流言蜚語,也都不攻自破了。」

  仙碧瞪著谷縝,啼笑皆非,驀地罵道:「你這憊懶小子,出的什麼臭主意?這姓虞的恁地可恨,不受懲罰不說,還要我跟他重修舊好,做什麼眷侶?難道說,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為此生氣,反而不對?」

  「懲罰理所應該!」谷縝笑道,「在這之前,虞兄更要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說罷對著虞照連使眼色,虞照呆了呆,歎一口氣,拱手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說的都是屁話,臭不可聞。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來日誰若用這些屁話污辱你和地部的清譽,就算遠在萬里之外,虞某一旦聽見,也必然取他性命……」說畢,星目電閃,掠過在場眾人,虎瘦雄風在,他雖然傷重,眼中依舊神光懾人,眾人被他一瞧,無不心生寒意。

  仙碧對虞照終是有情,見他服輸,氣便消了大半,旋即又想起當時強敵當前,命懸一線,虞照說出那番話,不過是要激走自己。言語縱然絕情,用心卻很良苦,自己這麼對他,近乎苛刻。想到這裡,心裡又原諒了他幾分,只是心中雖已釋然,臉上卻不稍假辭色,依然冷冰冰的,絲毫不見喜怒。

  虞照見佳人冷淡如故,大為忐忑,注目谷縝,流露求助之意。谷縝心中笑翻,卻沉著臉道:「方纔說過了,先用言語道歉,再施重罰,虞兄,你認罰不認罰?」

  虞照甚是猶豫,瞧瞧仙碧,驀地咬牙道:「好,虞某認罰!」話音方落,忽見谷縝神色詭譎,心中不由咯登一下,暗叫不好:「這小子古靈精怪,不知要用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法子對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當著眾人做出什麼醜態,那麼從今往後,也不用在江湖上廝混了。」想著微覺後悔,但他不輕然諾,一言九鼎,絕無反悔道理,正覺忐忑,忽聽谷縝笑道:「既然虞兄認罰,那我就代仙碧姑娘想個法子,好好罰你,嗯哪,唔啊……」

  他裝腔作勢,大賣關子,虞照卻是雷火之性,不愛彎曲,如此拖延,無異把就地斬首變成了零割碎剮,難受了何止十倍,當即大喝一聲:「要罰什麼,快說快說。」

  「有了。」谷縝一拍手,笑道,「方纔我入山之時,見有一處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罰你前往,連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的。」

  虞照驚喜不勝,暗叫:「果然是好兄弟,最懂為兄的心思。」當下一面做出為難之色,歎道:「罷罷罷,這懲罰雖重,但既然認罰,也就不能推脫了,兄弟放心,愚兄縱然醉死,也不會少喝一碗的……」話沒說完,仙碧已忍不住啐道:「你想得美?若是要罰,也該罰你三年之內,滴酒不沾。」

  虞照臉色微變,沉默片刻,皺眉道:「仙碧妹子,這懲罰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罰你還是罰我?」虞照一愣,低頭不語,仙碧見他如此灰心,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冷哼道:「也罷,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成……」

  虞照喜形於色,仙碧卻道:「歡喜什麼,這只是懲罰之一,還有之二……」虞照頓時心往下沉,卻見仙碧纖指一點,淡然道:「那朵花兒,你採來給我。」

  虞照望去,只見草叢間,一簇無名紅花開得正艷,經風一吹,如火焰跳脫。虞照採了花兒,遞到仙碧手中,仙碧瞧了瞧,插在鬟間,破顏而笑。她膚色雪白,這一笑,宛如冰霜融解,雪蓮怒放,與那朵紅花相映,花色流蕩,更添美艷。

  虞照一時瞧得發呆,卻聽仙碧又道:「傻望什麼,我來問你,我好不好看?」若是換在平時,虞照明明覺得好看,也要挑剔兩句,此時落了下風,不敢忤逆,只得道:「好看,好看……」仙碧白他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嬌笑起來,谷縝亦笑。冷不防仙碧飛起一指,在他額頭上戳出一個紅印,半嗔道:「笑什麼?你這臭猴兒一肚皮奸詐,最會玩弄人心。」說完又笑不停。

  虞照心中大石到此才算落地,見二人笑個不停,也不覺啞然失笑。

  忽然間,仙碧眼角餘光到處,見寧凝、蘇聞香轉身要走,忙道:「兩位哪兒去?」寧凝呆然無語,蘇聞香卻無甚心機,說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蹤,要回稟主人。」

  仙碧喜道:「你找到了姚晴?」忽見寧凝神色古怪,心頭一動,又問道:「凝兒,那日農舍別後,你沒和陸漸在一起麼?」寧凝臉色發白,微微搖頭,蘇聞香卻脫口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對視一眼,神色憂愁,仙碧皺眉道:「聞香兄,你能帶我去找他麼?」蘇聞香頗是猶豫,瞅瞅寧凝,道:「那個,那個姚晴凶得很呢!」

  「那也顧不得了。」仙碧歎道,「若我計算無差,只這兩日,陸漸的黑天劫便要發作,在他應劫之前,我想見他一面,不負我與他相識一場。」

  眾人齊是一驚,谷縝將信將疑,寧凝已是面無血色,失聲道:「是真的麼?」

  「哪會有假?」仙碧正色道,「當日在農舍,我便瞧出他體內禁制行將崩壞,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見谷神通。」說到這兒,谷縝神色微變。

  仙碧看他一眼,猜到他心中驚疑,輕輕點了點頭,說道:「當年萬城主東征,令尊落難逃亡,家父母憐他孤弱,曾經網開一面,放他逃生。我本以為,憑這一點兒香火之情,或許能請動他出手,封住陸漸的三垣帝脈。誰知令尊因為左飛卿傷了贏萬城,遷怒我們,雖然沒有立下殺手,卻放出話來,說是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須自廢武功,退出西城。」谷縝皺眉道:「這個條件太苛刻了些。」

  仙碧微微苦笑,點頭道:「別說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這種欺師滅祖的事情,又怎麼做得出來?我本還想憑借父母的面子軟語懇求,偏生虞照性子剛烈,受他言語一激,動了火氣,三言兩語說得不好,便動起手來……」

  仙碧說到這兒,心有餘悸,略略沉默,方才續道:「起初虞照連發雷音電龍,谷神通只是閃避,讓他攻了十五招,到第十六招上,才還了一招……」

  谷縝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點頭。寧凝道:「什麼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已然面皮漲紫,甩袖喝道:「輸也輸了,有什麼好說的?」仙碧冷笑道:「輸也輸了,還怕人說麼?」虞照哼了一聲,再不作聲。

  寧凝心中關切,忍不住道:「後來呢?」

  「後來還能怎地?」仙碧苦笑道,「虞照出了十五招,沒有沾著對方的邊兒,谷神通只一招,便破了雷音電龍,將虞照打成重傷。」說著注視谷縝,似笑非笑,「令尊武功奇怪,不知是何來歷?」虞照亦是目光一凝,盯了過來。

  谷縝笑了笑,漫不經意道:「二位沒聽說過『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麼?」

  仙碧、虞照面面相對,谷縝也不多說,問道:「虞兄傷後,二位如何脫身?」仙碧道:「虞照一敗,我二人本無幸理,誰知節骨眼兒上,谷神通得訊,沈師兄派人擒了他的妻女。谷神通聽說後,立時罷手而去,只命葉梵追擊,這麼一來,才容我們逃到這裡。」

  谷縝聽得情懷激盪,暗讚仙、虞二人義氣深重,陸漸得此良友,三生之幸。又想陸漸性命不久,心中憂愁,擰起烏黑長眉,苦思良策,但《黑天書》數百年鐵律,谷縝智謀再強十倍,也沒想出半點兒法子。

  思忖間,忽見寧凝拉著蘇聞香,低聲說話。蘇聞香初時猶豫,寧凝又說幾句,方才點了點頭,揚聲道:「好,我帶你們去找陸漸。」說罷嗅嗅聞聞,當先引路。

  眾人大喜,隨他行了半晌,忽聽陸漸叫聲,谷縝不自禁加快步子,趕到茅屋,闖將進去。二人劫後相逢,均覺喜不自勝,谷縝見陸漸如此孱弱,歡喜之餘,越發難受,雖然如此,卻故意說些笑話兒,逗他一樂。放聲笑過,才扶他出門。陸漸見了眾人,更覺喜悅。

  仙碧見陸漸尚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見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不是與你在一起麼?」陸漸道:「她讓我等她,她會帶救命法兒回來。」

  「救命法兒?」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子?」陸漸搖頭道:「她去時,便這麼說,我問她什麼法子,她卻不說。」

  谷縝濃眉一挑,忽道:「不好。」眾人知他頗負智計,目光均投在他身上。陸漸急問道:「怎麼不好?」谷縝歎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虛了。」

  眾人紛紛色變,陸漸失聲道:「她找沈舟虛作甚?」谷縝道:「我看過沈舟虛一封信,信上說道:八幅祖師畫像,姚晴已得七幅。剩下一幅,可是天部畫像?」

  陸漸道:「不錯。」

  「這就是了。」谷縝道,「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或許以為,八圖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神通,湊齊八圖,不只天下無敵,還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搖頭道:「據我所知,『八圖合一,天下無敵』,說得並非神通。」谷縝道:「不是神通,那是什麼?」仙碧見他好奇神情,暗生警惕,不肯明言,只淡淡地道:「這是家母的猜測,不說也罷。」

  虞照也道:「別說不是神通,便是神通,又能如何?世間越是厲害的神通,修煉起來越是艱難,就算晴丫頭湊齊八圖,找到功法秘訣,又豈能在數日中練成?即便練成,也未必能破黑天劫。」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縝,沈舟虛會害阿晴麼?」

  「難說!」谷縝道,「『八圖合一』誘惑極大,沈瘸子若要稱霸西城,必要從姚晴口中套出七圖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這七圖釣出天部畫像。二人見面,必有一番爭鬥,誰勝誰負,十分難說。」

  陸漸呆了呆,驀地握緊拳頭,大聲道:「谷縝,我求你一件事。」谷縝苦笑道:「去找姚晴?」陸漸點一點頭。

  眾人面面相對,仙碧皺眉道:「陸漸你這個樣子,找到了她,又能濟什麼事?」陸漸道:「我將死之人,自然不能濟事,可既然八圖合一,對《黑天書》無用,又何苦讓她為我冒險?」仙碧道:「便沒你的事,那丫頭早晚也會為了天部畫像去惹沈舟虛。你阻她一時,能阻她一世麼?」

  陸漸低頭默然,谷縝知他外和內剛,骨子裡倔強,自己若不幫他,反會激他孤身犯險,當下微一沉吟,笑道:「蘇道兄,我等想拜會令主,煩請帶路。」

  蘇聞香點點頭,方要舉步,寧凝忽叫道:「不成!」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她雙頰嫣紅,比花還艷,目光迷濛,只在陸漸左右飄忽。

  寧凝叫罷,亦覺失口,那抹嫣紅浸染玉頸,益發顯得肌膚嫩如脂玉。谷縝看出端倪,瞥了陸漸一眼,面露微笑。陸漸卻覺奇怪,問道:「寧姑娘,為何不成?」寧凝低了頭,十指交纏,因太過用力,玉指色變青白,似欲折斷。

  仙碧見她神情,心中好不惋惜:「這女孩兒身世極慘,卻又不幸愛上陸漸……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想著,芳心忽動,升起一個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吃驚。

  陸漸見寧凝不答,又問道:「寧姑娘?」寧凝芳心亂如游絲,被他這麼逼問,更覺慌亂,癡癡怔怔,答不上來。

  仙碧見狀,忙轉圜道:「寧姑娘是見你身子不好,不宜遠行,再說虞照也有傷在身。」陸漸愣了愣,見虞照氣色灰敗,只因為性子倔強,即便傷重,也不肯稍微示弱,是以生生壓制傷勢,與眾人同行同止,不肯落後。

  陸漸素來捨己從人,當下深感不安,只得道:「還是虞兄傷勢要緊……」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掛心。」仙碧忽從袖裡取出一枚通體淡黃、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蘇聞香手裡,「你將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請他看家母臉面,善待姚晴。若不然,有損天、地二部的和氣。」

  蘇聞香遲疑接過,走了兩步,回過頭,悶聲問道:「凝兒,你真不回去嗎?」寧凝臉色慘白,點頭無語。蘇聞香歎了口氣,自行去了。

  眾人見狀,均覺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心中驚疑,回望虞照,卻見他濃眉劇顫,臉色漲紫,儼然竭力克制傷勢。仙碧縱然知他性子剛毅,也忍不住伸手欲扶,不料虞照一揮袖,將她拂開,仙碧氣急,正想怨怪,忽聽虞照高聲道:「仙碧妹子,地部靈藥果真神效,只一陣,我這傷勢竟然好了……」聲音洪亮有力,全無軟弱跡象。

  仙碧分明見他傷勢轉沉,忽又自稱傷好,心中好不奇怪,正欲詢問,忽見虞照從袖裡探出手來,虛空一引,將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見他傷重之餘,忽運玄功,詢問不及,便聽「咻」的一聲,那枚小石子比電還快,直射遠處樹叢。

  哎喲一聲慘叫,那樹叢裡颯然輕響,草木微微搖晃,一道人影跳將起來,只一閃,便即隱沒。

  仙碧醒悟過來,心頭陡沉,再瞧虞照,額上青筋跳起,面皮紫裡透黑,幾要沁出血來。仙碧大驚,不及說話,虞照忽地邁開大步,行走在前。

  眾人面面相覷,跟隨在後。虞照一直走進茅屋,方才跌坐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面色由紫變白,由白變黃,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一支玉瓶,傾出幾粒清香撲鼻的碧綠藥丸,給虞照服下。谷縝立在一旁,問道:「方纔藏在林子中的,可是葉梵的侍從?」虞照閉目不語,只是微微點頭。

  谷縝歎道:「葉老梵人如其號,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陰魂不散,不死不休。他既然讓弟子追蹤我們,那麼一旦安置好白湘瑤,勢必捲土重來。虞兄方才虛張聲勢,只能唬他一時,管不了多久。」

  陸漸、寧凝聽了,始才明白,葉梵派遣侍從跟蹤,卻被虞照察覺,將計就計,揚言傷勢大好,然後聚起餘勁,虛空攝物,射傷那人。葉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馬趕來。

  谷縝卻深知葉梵性情,虞照這一番做作,僅能鎮他一時,若被葉梵發覺上當,他氣量狹小,報復起來必然更加慘烈。當即忍不住問道:「虞兄的傷勢到底如何?」

  仙碧搖頭道:「怕是三月之內不能痊癒。除非……」谷縝見她住口,不由問道:「除非怎地?」仙碧道:「除非有千年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或許能夠早幾日恢復。」

  谷縝略一沉思,忽道:「這個如何?」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紫巍巍的靈芝,正是他從怪蟒口中奪來那枚。仙碧看見紫芝,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谷縝將來歷說了,仙碧驚喜不禁,說道:「北落師門跟隨歷代地母,年久通靈,深諳草木之性。這枚紫芝叫做『釀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長一分,千年方可成形,這期間若無神物守護,必被禽獸吞噬。然而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靈效無比……」說罷將紫芝分作兩半,一半給虞照服下,一半卻給陸漸。陸漸自知無救,初時不願白費靈藥,卻拗不過眾人好意,勉強服了。那「釀霞玉芝」天生靈藥,雖不能根除「黑天劫」,卻有延緩抵禦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陸漸便覺渾身暖熱充實,不似方纔那般空虛難熬。再看虞照閉目盤坐,面色火紅一團,額頭晶瑩閃亮,滲出細密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修為深湛,紫芝入腹,便被他真氣煉化,散至臟腑,當即鬆一口氣,步出門外,只見遠峰浮青,近野湧翠,屋前幾棵老松繁枝怒發,輪囷如雲,樹旁幾塊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姿錯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雙手按地,運轉「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個凹坑,北邊立一塊大石,南邊移一株蒼松,隨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變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時忙完,仙碧額間見汗,望著變化過後的地勢,蹙眉不語。

  忽聽幾下掌聲,轉眼望去,谷縝立在門首,笑道:「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麼陣法?」

  仙碧道:「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陣』,因地設陣。倘若地勢合適,所設的秘陣,大可抵禦千軍萬馬。」

  谷縝笑道:「擋得住千軍萬馬,未必擋得住葉老梵。這樣吧,我來錦上添花,在姊姊陣內,再布一重陣法如何?」仙碧道:「你出身東島,布下的陣式,葉梵或許認識,屆時破了,豈不白費力氣?」谷縝笑道:「包管他認不得、破不了。」說罷指點四周,請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陣」內再設一重陣法。仙碧頗知易理,見他所設之陣既非八卦九宮,也無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無章法,端的奇怪之極。

  擺完陣,谷縝又請仙碧在屋前挖一個丈許深坑,挖成後,脫了外衣蓋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層浮土。仙碧怪道:「這個坑做什麼?」谷縝笑道:「自然是陷害葉老梵了。」

  仙碧大皺其眉,搖頭道:「你怎麼斷定他會從這裡掉下去?再說,這等深坑對付虎狼野獸也嫌淺了,又怎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縝道:「若是深了,反而有些不便。」仙碧欲要再問,他已轉入屋內去了。

  仙碧見他所作所為形同兒戲,無端費去自己許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門,卻見虞照面上紅光已退,神儀內瑩,頭頂白氣氤氳,有如祥雲圍繞。陸漸氣色也好許多,正在閉目養神。寧凝則坐在屋角,拈一塊尖石著地勾畫,勾出人物山水、走獸飛禽,寥寥數筆,盡得韻致,然而不待畫完,便又刮去,如此塗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定。

  屋內一時靜蕩蕩的,唯能聽見寧凝尖石劃地的沙沙聲,想是覺出氣氛沉凝,不一陣,沙沙聲亦停了下來。寧凝停下尖石,默默起身,踅出門外。

  此時日華已頹,暮氣西沉,峰巔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遠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紅,經風一吹,花雨紛紛,再被一卷一蕩,落到險坳深谷,再也不見。

  寧凝望見落花,不由得自悲身世,但覺山風輕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直涼到心底去,正覺淒惶,忽地伸來一隻素手,撫過面頰,溫潤滑膩,有似一片軟玉。寧凝望去,仙碧碧眼凝注,隱含憐意。寧凝心兒微微一顫,秀目頓時潤濕了。

  仙碧知她心意,歎一口氣,將她拉到屋旁坐下,軟語道:「傻丫頭,若想哭,便哭出來。」這輕輕一句話,無異一石入水,在寧凝心湖中激起層層漣漪,剎那間,她心閘崩頹,情潮奔湧,扁一扁嘴,伏在仙碧懷裡,喑瘖啞哭起來。

  自從得知母親噩耗,又經情變,寧凝身心飽受煎熬,直到這時,得了一個同性知己,才能夠宣洩心中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寧凝姨母一輩,平素又為地部諸女的首領,最解小女兒的心思,聽她哭得如此悲抑,頓知她心中藏有莫大苦痛,不由也為之心酸,動了慈母天性,撫著懷中女子豐美烏黑的長髮,絮絮寬慰。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柔聲道:「凝兒,陸漸性子太癡,你別怪他。要知男女情愛,從來不能勉強的。他愛你時,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了,他不愛你時,就算你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上……」

  寧凝哭了一陣,心中悲苦稍去,聞言雙頰泛紅,澀澀地道:「我只是一個小小劫奴,哪配談情說愛?只是他人品不壞,一想到他活不長,就覺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靜靜的,即便去了,也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明明自身難保,還要為那人冒險……」說到這兒,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一絲妒意。

  仙碧蹙眉搖頭,苦笑道:「他便是這個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凝兒,你聽說過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麼?」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