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照霎時連敗七人,身形一滯,面上閃過一股青黑之氣。剩下一名少年原已膽寒,方要退走,此時見狀驚喜,縱劍直刺虞照心口,劍將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長劍自他腋下穿過,虞照手臂下垂,將長劍夾住,那少年一抽不動,左拳揮出,擊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雙眉陡揚,目如懸鏡,呔的一聲大喝,有如天降巨雷,在那少年耳邊迸發,那少年拳頭停在半空,瞪圓雙睛,身子抖瑟數下,雙腿忽軟,癱在地上,口中流出縷縷白沫。
虞照震昏少年,亦是一陣暈眩,當即取了腋下長劍,以劍拄地,撐住身子,舉目一眺,敢情只此須臾,仙碧已被葉梵逼到一片山崖下,進退不得。
虞照眉峰微聳,揚聲道:「葉梵,老子還沒死呢,你欺負娘兒們,算什麼好漢。」
葉梵聞聲陡止,那泥球距離仙碧,不過半尺,仙碧背靠石壁,面色艷紅,嬌喘連連。
葉梵轉過身來,拍手笑道:「雷帝子就是雷帝子,到了這步田地,依然旗幟不倒,佩服佩服。」
虞照卻不瞧他一眼,向仙碧高聲道:「你站著作什麼?還不快滾,老子瞧你,便覺心煩。」
仙碧秀眉微顰,喝道:「你這瘋子,又發什麼瘋。」虞照道:「老子有手有腳,何必你管?況且大丈夫馬革裹屍,戰死疆場,死在他人拳腳之下,總好過死在娘兒們的懷裡……」
仙碧氣得臉色發白,喝道:「還說瘋話。」
「老子瘋又如何。」虞照冷笑道,「總好過你用情不專,三心二意……」仙碧愣了愣,脫口道:「你……你胡說八道。」
虞照冷冷道:「你當我不知道?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會兒向著左飛卿,一會兒向著我,將我二人耍得團團亂轉,你卻好從中漁利。老子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你的詭計,所以未予揭發,全瞧著地母的面子罷了。」
他這話至為決絕,仙碧又驚又氣,又是不解,不由睜圓妙目,一雙黛眉如飛蛾撲翅,顫動不絕。
葉梵見二人內訌,樂得看戲,微笑著負手而立。但見仙碧面色紅白不定,一字字道:「虞照,你這話,可是當真?」
虞照道:「那還有假?」
仙碧呸了一聲,道:「你當自己很聰明麼?你那點豬腦子,能想出什麼主意?哼,你想激我離開,自己送死,是不是?」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又見她狠狠瞪來,秀目噴火,頓時面皮發燙,大聲道:「你罵誰是豬腦子?」仙碧哼了一聲,咬咬朱唇,沉吟片時,忽道:「左右這些混賬話我都記下了,待我宰了這姓葉的,再和你好好算賬……」說著呼地一掌,劈向葉梵。
葉梵略偏身形,一轉泥球,隔開仙碧掌勢,順勢縱送,泥球帶起一股疾風,力壓向前。仙碧運掌阻擋,卻被葉梵以「渦旋勁」一帶,搖動馬步,斜躥而出,雪玉雙頰閃過一股血紅,唯獨眼中倔強如故,嬌叱兩聲,反身又拍兩掌。
虞照見仙碧並不受激,反而放手強攻,大有以死相拼之意,頓時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軟無力。他本是急性之人,怎受得這般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罵。這回罵的卻是葉梵,先罵他偷雞摸狗,慣做小賊;又罵他賭博輸了褲子,光屁股在街頭招搖;更說他鎮守獄島,專一收容女犯,以懲淫慾……
葉梵縱然性情涼薄,卻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張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於苟且偷賭之事,決然不為。更何況,獄島三百年來,從不收容女犯,東島女弟子犯了島規,別有關押處所,虞照所言,儘是信口雌黃,肆意污蔑。然而一瞥眾人,大多目光怪異,儼然信了幾分,尤其是寧凝、蘇聞香性子天真,一聽之下,便即深信,各各目視葉梵,驚奇鄙夷之色,流露臉上。
葉梵氣得七竅生煙,驀地大喝一聲,旋轉泥球,逼開仙碧,內勁驟然前送,那泥團比箭還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得戰火燒身,見狀叫聲「好」,拋開寶劍,奮起餘勇,欲要硬當泥球。不料仙碧後發先至,如風掠至,挽著他橫飄丈餘,泥球堪堪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只覺青絲拂面,香澤微聞,縱在千萬險危之中,仍不由心湖蕩漾,對方纔的口出惡言,深深後悔起來。
忽聽葉梵撮口長嘯,厲如老猿清啼,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左手捏成兩枚泥丸,颼颼兩聲,射中寧、蘇二人膻中,兩大劫奴頓時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東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狽。
這時間,忽聽一聲輕笑,眾人轉眼望去,只見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卻是微微一變,厲聲道:「谷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著你呢。」
「彼此彼此。」谷縝笑道,「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麼說?」谷縝笑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了一門厲害神功。」
葉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麼神功?」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我管它叫『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眾人無不愕然,卻是仙碧最先會過意來,忍俊不住,咯的笑出聲來,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來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蟲,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來滾去,葉梵推滾泥球之舉,與這行徑頗為近似,是以谷縝借來譏諷。
葉梵怒血噴湧,面如血浸,驀地重重一哼。虞照傷勢雖重,見識仍在,見葉梵目光閃爍,分明流露殺機,當即叫道:「谷縝小心……」話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飄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縝心口,存心親手捉住谷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發洩心中憤怒。
以葉梵的心思,谷縝這等麼小丑,手到擒來,全不費力,不料一抓拿下,谷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心頭一沉,但他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後拂出。谷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岳,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啊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彷彿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谷縝。谷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當,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谷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谷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後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谷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敵手頭痛一時,何嘗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谷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借袖風,圈轉攔截,將谷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谷縝肩膀,逕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谷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面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面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著,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谷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谷縝,飄身後退。
這一進一退,均入閃電,谷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撲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大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谷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讚此子勇氣可嘉,又覺這身法眼熟,只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飆,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谷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縝,不願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鬥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谷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後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強將射向谷縝的勁力扭轉,向後掃出。叮叮幾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凌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稜錐,他識得來歷,大吃一驚,不及後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後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幾無徵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於勢子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只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於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逕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隻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已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忽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歷經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只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湧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雪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並肩玉立,谷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歎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谷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谷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谷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谷縝,谷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後果,又瞧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兇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谷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谷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餘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願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麼?」
葉梵道:「島王聞知凶訊,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逕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鬆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麼?」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王胸中奇峰絕壑,谷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幾微?」
白湘瑤輕歎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後之事,只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谷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谷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麼?」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谷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谷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幾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作甚。」谷縝道,「我只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面色陡沉,瞪著谷縝,目露威稜,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谷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谷縝刮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麼出不出息的?」谷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這就是了。」谷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動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麼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谷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谷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麼詭計……」谷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谷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兒也與他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谷萍兒對谷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歷經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這裡,她一咬銀牙,忽地注目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散發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縝、仙碧見機,各佔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逕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當,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已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叢中,忽地湧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並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裡,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屍吧。」
天部眾人齊齊變色,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