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柱(2)

  「怎麼不開?」虞照笑道,「若不信,大可讓葉兄脫了褲子給大家瞧瞧,他若不脫,就是心虛……」

  左飛卿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兒能隨便亂脫褲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喲,不對,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又說錯啦,應該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麼呢?」

  左飛卿冷冷道:「還用說麼,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個嬉皮笑臉,一個冷淡漠然,一熱一冷,極盡挖苦之能事。葉梵臉上陣紅陣白,驀地跳將起來,怒道:「耍嘴皮子算什麼本事?有能耐的,一拳一腳,分個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還不容易,且待我了結一件事,再與你囉唆。」說著轉過身來,注目谷縝,冷冷道:「狄希,你對他做了什麼?」

  狄希笑道:「不關我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訝異,轉眼看向沈舟虛,忽見姚晴的情形與谷縝近似,不由皺眉道:「沈舟虛,你做了甚事?」

  沈舟虛冷冷道:「師弟一貫自高自負,聰明絕頂,難道不會自己瞧麼?」虞照目有怒色,重重一哼,一猱身,掠向谷縝。狄希微微一笑,雙袖齊出,如兩口金光長劍,攔住虞照。虞照嗔目大喝,掌心藍光縈繞。

  忽地身影一晃,攔在狄希身前,只聽葉梵厲喝震耳:「雷瘋子,你對手是老子,別弄錯了。」一喝出口。兩道人影攪在一起,辟里啪啦,旋風般對了二十餘掌,電光真氣,奔流四溢。

  左飛卿見狀,眉頭微皺,忽一晃身,飄然上前,掠向姚晴,一伸手,將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賊你敢……」話音未落,左飛卿大袖一拂,一股強風灌入沈秀口鼻,沈秀頓時出氣不得,後面的話盡被堵了回去。左飛卿再一拂袖,飄身後掠,冷冷道:「臭小子,沈舟虛沒教你禮數麼?」

  沈秀瞪著姚晴,鋼牙緊銼,面皮漲紅。沈舟虛忽地微微一笑:「不打緊,讓他奪去,也無用處。」

  沈秀先時見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誰料得而復失,恨得牙癢,怒形於色。聽了沈舟虛之言,方覺失態,他色心雖重,也不便在父親面前表露太過,當即哼了一聲,低頭不語,心中卻疾轉念頭,想著如何奪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脈門,查探時許,不覺心疑:「不是點穴,也非中毒,體內一切如常,卻是什麼緣故?」她猜測不透,忍不住道:「沈師兄,這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沈舟虛淡淡地道,「不過是封了她六識罷了。」仙碧臉色大變,細看姚晴,果然是六識關閉的徵兆。不由又問道:「那麼谷縝呢?」沈舟虛微笑點頭,並不言語。

  仙碧不覺心頭一亂,她也曾聽母親說過,沈舟虛天生奇才,獨創了一種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閉對手六識,玄妙已極。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堅強,按理說不應該墮入術中,不料雙雙遭了沈舟虛的毒手。只因這法子源於施術者的精神,一旦成功,便唯有施術者能夠解開,別人武功再高,見識再博,統統無用,細想起來,竟與煉奴頗為近似。

  想到這裡,咬了咬牙,冷冷道:「沈師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麼?」沈舟虛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既然接了乙木令,還封她的六識,豈非不將地部放在眼裡。」

  沈舟虛笑道:「她又何嘗將我天部放在眼裡,一來便向我討天部的祖師畫像,蠻橫已極。若不是瞧著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畫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閉她的六識,不過是怕她胡亂說話,洩漏我西城絕密。」

  「你有這樣好心?」左飛卿驀地冷冷道,「只怕是想獨佔八圖秘密吧,如今這六識唯有你能解開,任何人將這女子奪走,也如得到一具無生死物,沒有半點用處。這麼一來,天下除了你沈舟虛,就無人能夠得到八圖之秘了。哼,計策雖然陰毒,卻有一個大大的破綻。」

  沈舟虛笑道:「什麼破綻?」

  左飛卿一拂袖,按在姚晴頭上,秀目中殺氣湧出,冷冷道:「我若將她一掌斃了,你又如何?」沈舟虛目光一閃,笑道:「你捨得?」左飛卿道:「怎麼捨不得,『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又怎樣,左某偏偏不感興趣。」

  沈舟虛笑道:「那麼仙碧師妹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傷她呢?」左飛卿微微一愣,望著仙碧,白眉微蹙。

  仙碧尋思道:「姚晴六識被封,不知飢渴,故而不能飲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竅不開。我若將她留下,要麼飢渴而死,要麼永沉迷途,喪心而忘。她不但是陸漸的至愛,心中更藏了祖師畫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畫像秘密失傳,不止對不起陸漸,更對不起西城先代祖師。」

  猶豫半晌,一晃身,抱著姚晴,送到沈舟虛車前,正色道:「沈師兄,記得你方纔之言,但瞧家母面子,不要害她。」

  沈舟虛一笑點頭,方要答話,忽聽葉梵一聲大喝,跳了開去,高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不下十次,大家都沒佔著便宜。拳來腳往,無甚意趣,今日不如換個比法。」

  虞照道:「怎麼比?」

  葉梵冷哼一聲,轉眼望去,林木參天,鬱鬱蔥蘢。天柱山中,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如翠雲寶蓋,籠罩數丈。葉梵一指那松林道:「你我各縱神通,從這些樹上伐木取材,搭成兩座擂台,長寬十丈,台高一丈,檯面平整,木樁上不得有樹皮枝丫殘留,誰先搭好,誰便勝出,敗者引掌自盡,你看如何?」

  虞照失笑道:「你這廝總是異想天開,先是踩高蹺,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匠?」

  葉梵道:「你不敢?」

  「放屁。」虞照冷笑道,「這世上的事,還沒有虞某不敢做的。」

  二人對視一眼,驀地同時奔出,各揀一株老松下手。葉梵左使「滔天氣」,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那棵合抱粗的老松吃不住兩股大力前拉後扯,卡嚓一下,齊根而斷。

  眾人見狀,無不駭異。葉梵驀地大喝一聲,將老松舉起,運轉「生滅道」,雙手一搓,鋼鱗鐵甲也似的古松老皮隨他掌力所至,寸寸剝落,粗細枝丫如雨墜下。轉眼間,一株百年老鬆化為雪白光亮的粗大圓木。

  「呔。」葉梵又喝一聲,圓木向下一頓,「渦旋勁」展開,那木柱有如一根極大的鑽子破地而入,攪得泥土翻飛,霎時入地六尺,地面上僅餘丈許木干,白亮亮筆直矗立。

  斷木、制柱、打樁入地,前後不過盞茶工夫,如此力大神速,端的震驚當場。

  一聲悶響,啞如輕雷,空中白光閃動,一根松木樁如雷霆天降,哧的一聲,插在數丈之外,入地五尺。

  葉梵面色微變,轉眼一瞧,卻見虞照拍手大笑,這根木樁,竟是他凌空擲來的。忽又見他轉身揮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煙光,如龍如蛇,繞上一棵百年古松,煙光過去,松根處倏爾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橫擊樹幹,卡嚓一聲悶響,松樹折斷,枝丫樹皮如遭火焚,轉瞬枯朽,被虞照輪掌一削,簌簌而落,露出白生生一段樹幹。

  原來「雷音電龍」也分為陰陽兩種,陰靜而陽動,陽龍即是那道如龍煙光,來去倏忽,毀傷物類,若有形質,聲勢煊赫,陰龍則潛默無形,蘊於人體之中,十步之內,能與陽龍遙相感應,主宰陽龍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陰龍蘊於人體,不能離開宿主,但其威力卻是極大,運至手上,焚木裂石,勝似刀斧,抑且隨心所欲,只焚松鱗繁枝,不傷老松主幹。

  圓木削成,虞照扛起樹幹,橫轉兩轉,喝聲「去」,那數百斤的圓木竄起十丈,在半空中畫一個半圓,直插入地,和第一根木樁相距丈許,遙遙相對。

  眾人暗暗稱絕,虞照雖沒有「渦旋勁」鑽木入土的神通,但陰龍附體,力大無窮,故將松木高高拋起,借其自身重量,樹立成樁。

  兩人各顯奇能,木樁接二連三樹將起來,不多時,兩方擂台儼然成形,木樁林立,四四方方,鋪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為注,各將內力催發至極,木樁樹好之時,仍是旗鼓相當,均又運掌成斤,斷樹分木,將樹幹剖成木板,以木楔子一塊一塊,釘在樁上。

  葉梵見虞照神通運轉自如,始終不落下風,心中不由焦躁起來,驀地拔起一根木樁,奮力擲出,轟隆一聲,虞照所設擂台,頓時坍塌一角。

  虞照驚怒交迸,喝道:「狗王八使詐?」亦拔一根木樁擲出,葉梵已有防備,抬手將飛來木樁接住,哈哈笑道:「多謝多謝。」他擲出一根木樁,台基便少了一根,虞照擲來木樁,恰好補齊先前之數。

  正自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雙手早已各拔一根圓木,嗖嗖擲來,較第一根來得更快,抑且一射東邊,一射西隅,葉梵分身乏術,擋住東邊一根,卻聽轟隆一聲,西邊木樁倒了大片。葉梵大怒,手中圓木如雷霆擲出,正與虞照第四根木樁撞上,兩根圓木凌空交纏,聲如悶雷,齊齊折成四段。

  兩人霹靂火性,一旦打出火氣,頓將比鬥初衷拋到爪哇國去了,哪還管什麼擂台不擂台,紛紛拔出木樁,擲向對方,空中一時間巨木亂飛,蔚為奇觀,巨響聲聲,數里皆聞。

  左飛卿旁觀片刻,轉眼盯著狄希,淡然道:「看戲不如演戲,你我二人這樣瞧著,未免無趣。」

  狄希笑道:「君侯出題,狄某當附驥尾。」

  左飛卿道:「九變龍王亦是倜儻之人,對這等蠻牛大戰,想來也很不屑。」狄希瞥一眼戰場,莞爾道:「這麼說,君侯胸有成竹了。」

  左飛卿微微瞇起雙眼,仰視雲中孤峰道:「一柱擎天,萬岳歸宗,偌大天柱山,以這天柱峰為最,你我不妨以此為注,先登者勝,如何?」

  狄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口中溫文對答,身形早已掠起,兩道金白光芒,風逐雲飛,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飛卿尚未抵達峰下,倏地白髮怒張,凌風而起,雙袖向後一甩,身法轉疾,逕向峰頂掠去。

  飄飄蕩蕩,升起約有數丈,眼角邊金芒忽閃,電射而來。左飛卿閃身讓過,放出一團風蝶,那金光早已縮回,將風蝶一拂而散,耳聽得狄希朗朗長笑,一道金色光華,從身旁疾掣而上。

  左飛卿定眼細瞧,狄希長袖疾舞,纏繞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纏一繞,便升起丈許,如此雙袖輪換,如壁虎游龍,奔騰直上,一眨眼的工夫,便將左飛卿拉下數丈。

  這套登山本領,乃是九變之一的「倚天變」,任是何種倚天絕壁,狄希憑這一雙長袖,均能攀越如飛。左飛卿見狀,好勝之心陡起,發出一聲清嘯,風勁所至,滿頭白髮崩得筆直,如一片飛羽,身子幾與山峰垂直,腳踏絕壁,如履平地,同時揮出紙蝶,如一團雲氣,繞著狄希縱橫飛舞,狄希一邊分出長袖對敵,但攀登之速,卻不稍減。

  越是攀上,山勢越是險惡,頑石童童,寸草難生。襯著灰鐵色的石壁,兩大高手有如兩點彈丸向峰頂勁射,險絕人寰,彷彿隨時都有下墜危險,下方眾人舉頭仰望,無不膽戰心驚。

  初時狄希借雙袖之力,奔騰如箭,但隨山勢漸高,罡風漸厲,刮得狄希身形搖晃,去勢為之一緩。但風部神通,風力越大,威力越強,才過峰腰,左飛卿已解風勢,超越狄希。

  狄希見狀,疾喝一聲,長袖束緊,尖槍般向上疾刺。左飛卿一一閃過,不住放出風蝶,劈頭蓋頂,壓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兩人一個上升,一個停滯,此消彼長,狄希漸被拉下,左飛卿卻乘著一陣旋風,身如陀螺,滴溜溜迎風上溯,逼近峰頂。

  忽地身後勁風陡疾,左飛卿不及掉頭,反掌掃出,托的一聲,掃中拳頭大小一枚石塊。左飛卿掌骨欲裂,半個身子也似木了,低頭俯視,只見狄希又自絕壁上抓下一塊尖石,身子扭曲,彎如弓背,長袖繃直,勁似弓弦,整個看來,就似一張拉滿的強弓,長袖倏地一放,那塊尖石,即如箭鏃,嗖的一下,破空射來。

  左飛卿吃過苦頭,此番不敢托大,匆匆閃過,尖石掠過,帶起一股疾風,刮面生痛。狄希得了勢,不住屈身若弓,發出矢石,勁疾無比,殊難抵擋。這一招正是九變之一的「缺月變」,取其彎弓如月之意。左飛卿應付艱難,只得召回風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風蝶壓制,疾速上竄,漸漸逼近。

  兩人且鬥且行,漸近峰頂,一時間流雲纏繞,白霧蒸騰,張眼不辨景物,只聽得四周罡風怒號,有如千軍萬馬縱聲齊呼,其間隱隱夾雜對手上竄破空之聲,一時間再也顧不得阻攔對方,各自運足神通,奮力攀升。

  雲更濃,風更厲,兩人忽見上方霧氣中,影影綽綽有人晃動。剎那間,二人均以為對手搶在前方,此刻離頂已近,勝敗生死,只在眼前,於是想也不想,「太白劍袖」與「風蝶之術」同時出手,擊向那人。

  忽聽「咦」的一聲,上方那人驟然遇襲,訝然出聲。左、狄二人聽那聲音淳厚異常,並非對手,心中均是一般念頭:「峰上還有別人?」又聽那人唔了一聲,竟似並未受傷,二人不覺駭然:「來的是什麼人物?」

  倏爾清風襲來,四周上下忽變明朗,蒼松怪石,歷歷可見。左飛卿眼看峰頂在望,飄身一縱,登頂而上,側目望去,狄希也幾乎同時抵達,不覺忖道:「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轉,忽見峰頂一塊巨石旁,靜悄悄立著一個寬袍漢子,年過四旬,眉如飛劍,容貌英挺絕俗,眉宇間卻是不勝蕭索。

  左飛卿心神震動,疾向後掠,紙蝶呼啦一聲,自雙袖急湧而出,有如兩大團雲霧,合二為一,籠向那人。

  那漢子劍眉一挑,大袖拂出,帶起一股小小旋風,形如羊角,激起淡淡塵土。那蝶群伴著罡風,來勢原本猛惡,但被那小股旋風一攪,倏爾頓住,紙蝶隨著旋風,滴溜溜就地打轉,竟不能再進半分。

  寬袍人從大袖中探出一隻手來,他容貌剛毅,手卻瑩白修長,宛如羊脂玉雕,食指忽屈,輕輕彈中近身處一隻紙蝶,那紙蝶輕輕一顫,波的一聲,化為齏粉。緊接著,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隻紙蝶起始,四周紙蝶次第粉碎,轉瞬間,數百隻紙蝶化為朵朵白煙,被山風一卷,消失得乾乾淨淨。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