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往事

  忽聽商清影澀然道:「陸公子,能讓我看看你的胸口麼?」陸漸身子劇震,注目向他望去,但見商清影目轉淚光,注視自己,一手扶著大樹,身如秋蟬,瑟瑟發抖。

  陸漸見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熱,不由自主掀開衣衫,在他胸口肌膚上,赫然刺著一個漸字,年久日深,顏色轉淡,那字跡更是潦草混亂,足見刺字者十分倉促。

  商清影望著字跡,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驀地緊閉雙目,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雙頰緩緩滴落。

  陸漸心中惘然一片,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商清影睜開雙眼,步子沉滯,向著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彷彿耗盡全身氣力。寧不空等人畏於陸漸,任他前往,不敢阻攔,一時間,十餘雙眼睛,盡都寧住在這美婦身上。

  離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著眼前男子,眼淚決堤似流了下來,纖指顫抖,慢慢伸出,似要撫摸屍身面龐。谷縝臉色一遍,募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喃喃道:「縝兒,我……」谷縝眼裡射出凌厲凶光,恨聲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裡閃過一絲痛楚,素靨上湧起濃濃愧色,過得良久,才歎了一口氣,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親。"她抬起頭,目視天空流雲,只覺變幻莫測,一如平生,這麼瞧了半晌,她忽地幽幽說道,「那年,春天來的早,莊外的桃花也開的格外鮮艷。也在那時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樹下,跟莊裡的嬤嬤學做小衣小褲,小鞋小襪,還有虎頭帽和圍兜,那孩兒愛動,總是在肚裡踢打。想到他過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裡呀,真是有害怕,又歡喜……」

  「是啊。」沈舟虛歎了口氣,流露追憶之色,「那時真是難得的安寧……」

  商清影卻不理他,自言自語:「秋天的時候,附近鬧起了倭寇,燒了許多的房子,殺了許多的人。那時他的腿還是好好的,聽說之後,十分氣憤,說要『為國出力,誓清海疆』,當天便召集了莊客鄉勇,帶上弓箭刀槍去了。這一去,一連四天,也沒消息。我憂心忡忡,每天在閣樓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裡,終於回來了兩個莊客,一個斷了手,一個腹部中刀,氣息奄奄,快要死了。斷手的莊客說,男人們遇上倭寇,打不過,都戰死了。那時候,莊子裡已沒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婦孺,一聽這話,哭的哭,叫的叫,帶了細軟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莊子變得空蕩蕩、陰森森,一點兒燈活也沒有。我害怕極了,只知道哭,所幸身邊還有一個嬤嬤,我們商量去附近山裡躲避,可是還沒出莊門,那孩子遲不動,早不動,這當兒忽然動起來,我痛得死去活來,沒奈何,又只好轉回莊裡,擔驚受怕,吃盡了苦頭,天亮時分,總算將孩兒生下來。因為尚沒足月,算是早產,那孩兒虛弱得很,我呢,想必是憂傷太過,竟沒了奶水。我和嬤嬤望著這小小嬰孩,都很發愁。嬤嬤說,看來是養不活了,世道又亂,將他扔了吧。我心裡明白她說得不錯,但看孩兒那麼小,那麼弱,皮膚又紅又嫩,眼睛也睜不開,連哭的聲音也沒有,我一想到要將他一個人丟下,心裡就如滴血一樣,抱著他只是哭,怎麼也不肯鬆開。嬤嬤說,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沒法子,跪下來說道:『我這樣子,走不了啦,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許多恩惠,怎麼忍心讓沈家斷了香火?我將孩子托付給你,請你好好養大。』她聽了這話,半晌沒作聲,一會兒才說,那麼你給孩子做個記號,倘若不死,將來也好認領。我心想這孩子的父親出征之後,沒有回來,可為『夫復不征』我雖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婦孕不育』,這兩句正應了《易經》中『漸』卦九三的爻辭,於是就用繡花針在他胸口刺了一個『漸』字……」

  「果然!」寧不空得意地笑道,「陸漸,當日在船上我說得不錯罷,你這個漸字,大有玄機。」可陸漸已聽得癡了,定定望著商清影,哪還聽得他的言語。

  商清影歎了口氣,續道:「剛刺完畢,前莊就鼓噪起來。我們嚇壞了,忙向莊後逃命,我生育不久,虛弱極了,跑到廚房附近,著實跑不動了,就讓嬤嬤抱著孩子先走,她卻說:『這孩子快死了,還是丟了罷。』我一聽著了急,說到:『好嬤嬤,你答應我收養他的。』她聽了這話,忽地生起氣來,說道:『一個半死的孩兒有什麼好養的?我冒著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報答主人的恩惠,後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著了。』說罷將孩子拋給我,飛快走了。我沒辦法,只好抱著孩子,挪進廚房,將門閂住。聽著遠處的人聲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鮮血浸濕了,眼前白光連閃,似乎隨時都會昏倒。這時候,忽就聽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還有許多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的心跳頓時也急起來,心想聽說這些倭寇殺起人來,連嬰兒也不放過,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兩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們抓住了我,或許不會再來尋我的孩兒?小到這裡,眼看灶洞裡火已燃盡,十分冷清,便將孩子藏在裡面,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陸大海始終皺眉聆聽,聽到這裡,驀地接口道:「沈夫人,貴莊可是在嘉定縣的西南方?」

  「不錯。」商清影吃驚道,「老人家怎麼知道的?」

  「那就對了。」陸大海擊掌歎道,「實不相瞞,陸漸這孩子是我撿來的。撿到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莊廚房中的灶洞裡。」

  陸漸如遭雷擊,失聲道:「爺爺?」陸大海招手道:「你過來。」陸漸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陸大海按住他肩,指著商清影,說道:「給她跪下。」陸漸不敢違抗,只得跪下。陸大海沉聲道:「漸兒,這位就是你生身母親,決然不假。」

  陸漸急道:「你不是說了,這個『漸』字是胎記嗎?」

  陸大海搖了搖頭,歎道:「你聽我說。爺爺當年做過海客,對不對?」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當年我出海之時,遇上倭寇的賊船,貨物被搶,又逼我入伙,替他們使船賣命。為了保命,我只好虛與委蛇,假意答應,上岸之後,趁其不備,逃入附近深山。這一躲就是三天,只餓得兩眼發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實在忍不住,從躲藏處潛將出來,尋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見男女死屍,房屋都被燒得精光,別說食物一粒米也沒有留下。這麼走了好一程,才見一個莊子,料是倭寇剛剛經過,又去別處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勢卻還甚大。我餓得急了眼,也不顧危險,搶入火裡,找到廚房,指望搶出一些米面。誰料找了半晌,一無所獲,眼看火借風勢,越來越大,正覺著急,忽聽灶台下有東西哼哼唧唧,我起初還當是個耗子,心想沒有糧食,捉隻耗子充飢也好,於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卻見一個嬰兒,皮膚赤紅,儼然剛生不久。我當時嚇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還活著。我見這嬰兒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憐惜之意,抱著他衝出火海,躲開倭寇隊伍,向北逃去。孩子沒奶,我便一路老著臉向人討奶吃,是以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長大的。這麼一直流落到了姚家莊,當時姚家莊名震東南,倭寇不敢輕犯,於是我便帶了孩子在莊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說到這裡,陸大海又向陸漸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難,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難過,故而沒有多說。至於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說是胎記,就是怕你追問之後,得知真相,徒自傷心。」

  陸漸愣在當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商清影卻是大為動容,斂身施禮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難報。」陸大海擺手道:「這算什麼恩德?一個小娃娃都不救,我陸大海還算是人嗎?」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發相敬,卻聽陸大海問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裡,如何脫身?」

  商清影苦笑道:「那些惡人捉了我,見我尚有幾分姿色,便將我綁起來,拖著向前,見我產後邁不開步,便拿槍柄打我,一邊打還一邊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這時間,忽然走來一個人,腰挎倭刀,戴著倭寇常戴的惡魔面具,用漢語冷冷說道:『她有傷,不要打她了。』其他惡人不聽,回頭咒罵,不料那人一揮刀鞘,將他們全都打倒了,還說道:『若不服的,再來比過。』其他倭寇都露出害怕神情,有人問道:『你是誰,怎麼從沒見過你?』那人說道:『我新來的。』問者便說:『誰知你是不是奸細。』話未說完,刀光一閃,問話的人就掉了腦袋,鮮血流了滿地。其他倭寇人人露出敬畏神氣,都說:『他用我們的刀法,怎麼會是奸細呢?』那人也不說話,將我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爭我的,都被打倒了。我見這鬼面人這麼凶悍,心裡害怕極了,但又沒有氣力掙扎。鬼面人抱著我走出很遠,驀地駐足,掉頭望去,這時我才發現,那莊子已燃成一片火海,剎那間,我想到孩子,當即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醒來時,我已躺在一個帳子裡,鬼面人坐在不遠處,默默看著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見我醒來,便起身道:『近來吧。』說完進來兩個老嫗,端著熱水湯藥,鬼面人卻退出帳子。我那時心如死灰,迷迷怔怔,任由老嫗擺步,不料她們只是看顧我的傷勢,並不加害。我心裡奇怪,詢問她們的來歷,她們自稱是被倭寇搶來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頭目了,想到這兒,我越發害怕,趁其不備,搶過剪刀便想自盡。老嫗驚叫起來,鬼面人應聲搶入,見狀一招手,不知怎地,剪刀便到了他的手裡,饒是如此,我的脖子上仍然劃出一條口子,流了許多的血。」說到這裡,她輕撫頸側,神色淒楚,眾人定眼望去,雪白肌膚上,果然有一條淺淡傷痕,若不細看,竟不能見。

  「我自殺不得,又昏過去。」商清影悠悠說道,「醒來時,脖子上已纏了繃帶,身旁仍是那兩個老婦,見我醒來,都很高興。我想他們不讓我死,定是想待我傷好,再行污辱,心頭著急,又想掙起尋死,無奈全身無力,不能動彈。正著急的時侯,忽然闖進來兩個倭寇,二話不說,便將兩個老嫗砍死,挾著我向外就走。我不由驚叫起來。剛到帳外,忽見鬼面人快步趕來,左手還提著一籃食物,見狀問道:『你們做甚?』兩個倭寇粗聲粗氣地說:『滾開,大王要她。』鬼面人點了點頭,說道:『本想多留你們幾個時辰。你們自己尋死,那也無法。』說完丟開籃子,拔出長刀,白光一閃,兩個倭寇便掉了腦袋。眾倭寇見狀,紛紛叫喊起來,鬼面人將我負在背上,四周人潮不住湧來,我眼前儘是血光,耳邊都是慘叫,血腥之氣撲鼻而來,我驚懼萬分,嚇昏過去。醒過來時,卻發覺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遠處,滿身是血,靜靜望著我,目光裡透著幾分倦意。我忍不住問道:『那些倭寇呢?』他說:『都死了』我吃驚道:『怎麼死的?』他說:『是我殺的。』我心中好奇,又問:『你不是倭寇嗎?』他沒作聲,只是哼了一聲。

  「其後每天晚上,他都會出洞一陣,走的時侯便用一塊巨石封住洞口,回來時再推開大石,帶回飲食補藥,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當他將我囚禁起來,圖謀不軌,起初十分害怕,可他每晚睡覺,總是離我遠遠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從不與我多說一句話,只是坐在角落裡,呆呆出神。我見他這樣,越發奇怪,忍不住拿話問他來歷,他不作聲,眼中的憂傷卻更濃了,連我看著,也覺難過。就這麼過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漸漸好起來。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聽見巨石滾動,轉眼望去,那巨石移開一條縫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進來,似要對我說些什麼,話沒出口,便吐了一大口鮮血,攤倒在地。我見狀吃驚,忍不住掀開他的鬼臉面具,這一看卻更是吃驚。先前我見他這麼深沉憂傷,年紀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張臉竟十分年輕,眉目英挺,臉色煞白。鮮血從他口中止不住地湧出來,我不知怎麼辦好,急得直哭。料想他聽到哭聲,又醒過來,握住我手,說道:『別怕,別怕。』說完這兩句,又昏過去。

  我很奇怪,這人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何不說別的,偏偏叫我別怕?見他傷成這樣,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唯有守著。他的身子時冷時熱,臉上一會兒火紅,一會兒慘白,神志不清,嘴裡胡亂叫喊,叫爹爹,又叫媽媽,還叫大哥二哥,叫聲十分淒厲,叫著叫著,眼角就滴下淚來,那樣子,唉,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每次醒來,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無策,只知道哭,他卻總說:『別怕,別怕。』到後來,洞裡的儲糧清水都用光了,我決意去洞外尋找,那時他已說不出話,卻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眼裡淌淚,不願我離開。我便安慰他說,我去洞前採幾個果子,立馬就回,他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長刀,示意我帶上。山裡野果很多,我都認不明白,聽說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嘗過,選好吃的搗成果醬,餵給他吃。我怕野獸咬他,每次採到果子,便匆匆趕回。有時也會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嚇唬它們,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後總能僥倖脫身……」

  她說得漫不經意,眾人卻覺心中發楚,想她這麼嬌嬌怯怯,又是產後虛弱,在野外獨自求存,真不知經歷了多少險難。商清影說到這裡,神色變得空茫悠遠,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傷也漸漸淡去,流露出一絲溫婉笑意。

  「過了十多天,那是一個傍晚。我採了栗子回來,忽見他竟然醒過來了,靠在石洞前,看見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時侯,太陽還沒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連他的笑臉也染得金燦燦的,好看極了……」

  沈周虛聽到這裡,忽地歎了口氣。商清影卻似不覺,臉上仍是溫馨恬淡,娓娓說道:「……他見我捧著東西,上前來接,不料腿一軟,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塊上,將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卻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從沒這麼歡喜,我就問他為什麼事開心,他說因為看見我了。我見他口角輕薄,生起氣來,就不理他。他自覺沒趣,好半晌才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聲,他就說,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長,叫我谷三也成……」

  谷縝雖已猜到這年輕人就是父親,但由商清影親口說出,仍覺心子(沒錯)猛地一跳,忍不住大聲道:「谷神通是你叫的麼?」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著兒子,淚如走珠,慢慢滑落。陸漸心生不忍,說道:「谷縝,你讓她說完好麼,要不然,她會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麼?」谷縝大聲道。「若不是看見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會來,他不來,就不會死。她害死爹爹,卻來假惺惺的,說什麼往事,真不要臉……」他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下來。

  商清影回望沈周虛,既是憤怒,又是輕蔑,沈周虛卻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點兒喜怒。商清影忽地輕輕吐了一口氣,望著圍牆邊翠籐上的一朵凌霄花,癡癡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他說出名字,我忍不住問,你既然是華人,為什麼不學好,偏做倭寇。他說,我沒做倭寇,那一天我實在沒法子,才殺了一個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隊伍裡的,不曾想就遇見了你,足見上天待我不薄。他說這話的時侯,直直盯著我,瞳子黑黝黝,亮閃閃,似要將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轉開話題,說道,怎麼會沒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隊伍裡。他歎了口氣,望著洞外出神,許久才說道,我有一個大仇人,十分厲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殺了,我好容易才逃出來,他派出追殺我的人,要麼被我殺了,要麼被我打敗,那仇人於是決意親自追殺我。接連兩次,我都幾乎被他殺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隊伍裡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惡如仇,萬不料我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於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這麼一來,竟然僥倖逃過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惡,我見他們為惡不已,忍不住將他們全都殺了。這麼一來,驚動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這一帶,便來搜尋,我那天去鎮上給你買藥,被他堵個正著。前兩次我能夠逃脫,全因為那仇人心存輕視,未盡全力,這次相遇,他一心殺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緊要關頭看穿他的一個變化,反擊脫身,一定回不來了。縱然這樣,我也受了極重的傷,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後,你孤零零的,無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過來。說到這裡,他激動起來,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告訴他,我有丈夫兒子,又說了他們怎麼死的。他聽得發呆,直聽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來,問我怎麼不早告訴他,我說那時候你那麼凶,我當你是倭寇,怎麼敢告訴你呢?他聽了連連歎氣,見我落淚,越發自責,待到傷勢略好,便與我前往沈家莊,可惜那裡已被燒成白地。我對著廢墟大哭一場,他也陪著我落淚。後來,他打聽到抗倭的民兵並未全死,就說或許我的丈夫尚還活著,即便以死,也當找到屍骸安葬,不料尋了一遭,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那時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無家可歸,兩個人晝伏夜出,好不辛苦。漸漸地,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惡強權,雖在難中,卻常常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情。他心裡明明愛極了我,卻始終對我守之以禮,見我思念丈夫兒子,他心裡難受,卻總對我說,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帶我尋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賴他了,他不在的時候,總會想他,見他歡喜,也就歡喜,見他傷心,也跟著難過,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說到這裡,他忽然有些憂傷,問我願不願和他一起回去。那時候,唉,我已經離不開他,也沒多想,就答應了他,一同去了東島。本以為,就此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一場大夢罷了……」

  沈舟虛冷哼一聲,說道:「你大約怪我死而復生,壞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淒然笑笑:「我不怪你死而復生,拆散我與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讓秀兒假冒親生兒子,欺騙於我。你以我做人質,逼迫神通發誓不出島報仇,這些事我都知道,但也沒有當真怪你。但你為何要以我的名義騙他來此,將他害死?神通為人機警,唯獨對我不能忘情,若是沒有我的親筆署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無怪你昨日讓我在柬上留名,說是為了秀兒的婚事,原來竟是要害神通的陰謀,沈舟虛,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虛閉眼不語,胸口微微起伏,臉上黑氣越來越重,彷彿侵入骨裡,過了半晌,歎了口氣,緩緩答:「那一天,我率莊客鄉勇出戰,連勝數仗,在河邊與倭寇勢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將擄掠的百姓當作前鋒突陣,我不忍傷害百姓,稍一由於,竟被倭寇從兩翼包抄,殺了個一敗塗地。我帶著敗兵撤退,倭寇緊追不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處懸崖邊,前面是亂石深淵,後面是千百強敵,可謂進退無路。不料這時,身邊幾個親信的莊客突然密議,要將我活捉了送給倭人,腆顛乞命。我不知陰謀在側,還想著拚死一戰,直到那幾人突然發難,方才醒悟過來,我不甘被擒,更不願成全那幾個豎子,將心一橫,跳下懸崖。天可憐見,我被半山腰的樹枝掛了一下,沒有摔死,卻由此斷了雙腿。」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望著沈舟虛空蕩蕩的褲腰,心道:「他的腿竟是這麼斷的?想他年少之時,也是熱血剛烈,為何變得如此冷血?」

  卻聽沈舟虛幽幽一歎,說道:「我在亂石堆裡躺了一天兩夜,一動也不能動,天色暗沉沉的,烏雲壓頂,一點兒星光都沒有。四下裡陰冷潮濕,不時傳來蛇蟲爬行的哧哧聲。夜貓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裡想,它一定在數我的眉毛吧,聽說它數清人的眉毛,人就會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裡忽然有些悲哀,心想這天地間到底怎麼了?悠悠上蒼,為何不佑善人?我四歲發?,五歲能詩,六歲能文,鄉里稱為神童,長大後詩文書畫、醫卜琴棋無不精通,連我結髮的妻子,也是聞名遐邇的才女。縱然如此,我卻屢考不中,到了二十歲時,也不過中了一個末等的舉人。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簡單,別人考舉人,考進士,誰不巴結考官、拜師送禮,要不然就是同鄉本土的交誼。我自負才華,卻總想仗著滿腹學問,登黃榜,入三甲,出將入相,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時,明知官場規矩,但卻不屑為之,一昧硬著頭皮,大撞南牆,結果自然撞得頭破血流了。打倭寇時,我怕傷著百姓,貽誤軍機,大好局面下一敗塗地,不但送了自己性命,連後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要遭受倭寇侮辱。我一心信任的莊客臨陣倒戈,竟然合謀捉我送給倭寇。我越想越氣,忍不住大罵起來,罵老天,罵神仙,罵皇帝,罵奸臣,罵倭寇,罵一切可罵之事,麻一切可罵之人。我罵了酗酒,中氣越來越弱,五臟六腑空蕩蕩的,斷腿的地方正在漫漫潰爛。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這時候,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我張眼望去,只見亂石尖上立著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隱隱只見襟袖當風,飄飄然有如仙人。我問他是誰,他說你先別問我,我來問你,這次打仗,你為何會輸?我聽他如此問話,十分奇怪,心想他怎麼知道我戰敗的事情,難道自我打仗,他便跟著我麼?於是警惕起來,便說不知。他笑了笑,說道,所以會輸,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問何為天道。他說到,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倘若你能做到無親、無私、無情,那麼就能無所畏懼,無往不勝。我心裡糊塗,一時間不能領悟他的意思。他見狀,便說道,打個比方,若為取勝,你肯不肯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驚,說道,不能。他搖頭說,吳起殺妻求將,卻是千古名將。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兄弟?我說不能,他卻說,唐太宗殺兄弒弟,卻是千古明君。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聽得神魂出竅,連說不能。他聽了大為失望,搖頭歎道:楚漢相爭,項羽欲烹漢高祖之父,逼迫漢高祖投降,高祖卻說,我父即爾父,分我一杯羹。試想當時高祖若拘泥於孝道,投降了項羽,哪有漢朝四百年江山?」

  「他見我沉沒不語,便說,這些道理你仔細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說。我自己想想,覺得他說得不錯,我家財不菲,小心討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題名,那時雲從龍,風從虎,不愁作不出一番大事,倘若叫我打仗是不顧百姓死活,一心求勝,不等倭寇衝近,早就將他們射成篩子;要是我不和那些莊客同生共死,而讓他們做替死鬼引開倭寇,我豈不是能夠逃生保命,捲土重來?

  「而世間許多事情,均不過在一念之間,那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說道,我本是追殺一個對頭,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覺氣悶,誰知遇上你這個人才。你這人智力有餘,心意卻不夠堅定,不知道天到微妙。只要你聽我的話,從今往後,保你有勝無敗,長贏不輸。說罷就跳下來,治好我的傷,帶我離開險境。這人我不用說,大家必也猜到,正是萬歸藏萬城主了。我脫離了之後,心存僥倖,請萬城主帶我回沈家莊,不料卻只見一片殘垣斷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無倖,心如刀絞,深很自己無能,於是痛定思痛,決意如萬城主所說,從今之後,做一個無親無私無情之人。憑著一股怨氣,我刻苦用功,練成田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當為西城盡責,故而我煉劫奴,滅火部,前往東島,將你奪回,用你做人質,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族中土。這一次,若不是為他的寶貝兒子,料他也不會離島半步。至可惜,唉,他武功太強,終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只要有機會,我豈能容他活在世上?」商清影定定望著他,苦澀之意爬上眉角歎道:你真是變了。沈舟虛小笑了笑道:雖然變了,卻不後悔。商清影緩緩道: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第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沈舟虛眉間透出一絲落寞:我知道。

  商清影淒然苦笑:這十三年來,你我都在這裡做戲罷了。說罷兩眼一閉,淚如雨下。母子連心,陸漸見她傷心,亦覺黯然,忽聽沈舟虛澀聲道:陸漸,你過來。陸漸掉頭望去.szx正向自己招手,不覺心生猶豫。陸大海歎道:漸兒,他總是你爹。」

  陸漸只得走上前去,單膝跪倒。沈舟虛從髮髻上抽出一支白玉髮髻。顫巍巍地個陸漸,陸漸怔忡道:這是什麼?

  沈舟虛道:這枚髮髻,是我天部信物,從今往後,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寧不空縱聲大笑,說道:笑死人了。沈瘸子你瘋了嗎?天部是我西城智宗,怎能傳給一個天生蠢材?陸漸也很吃驚,說道:這髻子,我不能收。」

  沈舟虛道:你若不收,這些劫奴將來靠誰?陸漸一怔,轉頭望去,只見眾劫奴眼巴巴望著自己,滿眼期待,沈秀卻是雙目血紅,狠狠盯著陸漸,臉上不勝怨毒。」

  正是躊躇,忽聽沈周虛大笑道,朗聲道:「沒想到,沒想到,沈某臨死之前,竟能看見親生兒子,足見上天,對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蕭……」

  陸漸微微皺眉,搖頭道:「不,我姓陸,名叫陸漸……」沈周虛一愣,目涵怒意,隨即釋然,笑了笑,歎道:「也罷,也罷。」說完吐出一口長氣,瞳子擴散,再無生氣。原來,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機已絕,全憑一口元氣護住心脈,殘留至今,而今生氣已了,寂然而逝。

  陸漸才知身世,生父便已去世,剎那間,心裡湧起一陣淒涼,嗓子也似堵著了,出不得聲。寧不空聽得沈周虛再無生氣,心中大急,頓著竹杖怒道:「沈瘸子,你這沒說完,怎就死了?天部畫像呢?畫像在哪兒?」若非忌憚陸漸了得,早就撲上去,搜索沈周虛的屍身。

  寧凝卻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爹爹,他已死了。」寧不空額上青筋迸出,厲聲道:「胡說,這瘸子詭計多端,必然裝死唬弄寧某。」

  「他真的死了。」寧凝苦笑道:「人死萬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說罷深深看了陸漸一眼。寧凝心酸無比,心知再不離開,勢必失態落淚,於是咬咬嘴唇,轉身即走。寧不空縱然乖戾,也拿這女兒無法,又忌憚陸漸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沒什麼便宜可佔,心想來日方長,奪取畫像,還需再設巧計。如此心念數轉,他狠狠一頓腳,也隨在寧凝後面,忽聽沈秀大聲道:「寧先生,我也隨你去。」

  商清影聞言一震,失聲道:「秀兒,你……」沈秀卻不理她,向寧不空跪倒在地,說道:「還請先生收留。」

  寧不空哼了一生,道:「我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齒:「沈瘸子不仁,我也不義。他不拿我當兒子,我也不拿他當老子。從今往後,我與天部再無瓜葛,全憑寧先生支使,先生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是麼?」寧不空陰陰一笑,:」既然如此,你權且做我火部的記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謝寧先生。」寧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謝,你即使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規條,若是違我號令,我一把火把你燒成炭灰,到那時,哼哼,可不要後悔。」

  沈秀道:「決不後悔。」說罷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寧不空身側。商清影見狀,心也似乎化為碎片,慘聲道:「秀兒,你,你別走……」沈秀冷笑一聲,道:「你不是有兒子了麼?還要我做甚?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間,全無干係。」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後,竟變得如此決絕,眉梢眼角只有怨毒仇恨,那還有半點溫柔順從的樣子。剎那間,他只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閃,身子搖晃,便要栽倒。陸漸見狀,慌忙上前,將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對你情義深重,你怎地這樣絕情?」

  沈秀望著商清影,微露猶豫之色,但只一轉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滿,一咬牙,重重哼了一聲,將袖一拂,隨寧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這時間,谷縝忽地一聲大喝,跳將起來。原來時辰已到,「無能勝香」失去效力。谷縝一能動彈,大步走向谷神通,脫下袍子,將屍體裹住,橫抱起來。商清影欲要上前,不料谷縝喝道:「滾開。」聳肩將她撞開,鐵青著臉,走到谷萍兒面前,說道,「走吧。」

  谷萍兒望著屍體,十分恐懼,忍不住倒退兩步,顫聲道:「爹爹,爹爹怎麼啦?」谷縝按捺心情,澀聲道:「你別怕,爹爹只是睡著了。」谷萍兒皺眉道:「媽媽睡著了,爹爹怎麼也睡著了?」

  谷縝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個親人了。」當即吸一口氣,強笑道:「爹爹媽媽。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兒將信將疑,但瞧谷縝笑容和煦,心頭一暖,恐懼也消散了幾分,點了點頭,向陸漸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兒。」說罷跟著谷縝向外走去,邊走邊歪著頭,瞧那屍體面容。

  陸漸將母親夫在懷裡,不知如何是好,望著陸大海,面帶乞求。陸大海久經世事,緊要關頭,到底老辣一些,說道:「你先送母親回屋歇息,令尊的後事,我來張羅。」陸漸答應,只見五名劫奴也站起身來,便吩咐五人協助陸大海料理喪事,又讓燕未歸召來莊內僕婢,照顧商清影。

  夜半時分,尚清影方才醒轉,不吃不喝,也不言語,只是望著陸漸,死死抓住他的手,說設麼也不放開。陸漸無法,只能守在床邊。母子二人默然相對,不發一言,直待玉燭燒盡,商清影總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陸漸這才抽出了手,推出臥室,來到莊前,但見喜堂虹彩搬盡,白花花立起一座靈堂。望見靈柩,陸漸心中淒涼。父子二人方才相識,便成永訣,本也無多少情義,況且沈舟虛的所作所為,陸漸贊成者少,厭惡者多,雖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親就在那座棺中,又覺血濃於水,終難割捨,瞧了半晌,眼前不覺模糊起來。

  五名劫奴看到陸漸,紛紛上前行禮。陸漸抹去淚水,問道:「我爺爺呢?」莫乙道:「老爺子十分疲憊,我讓他入內休息去了。」陸漸點了點頭。忽聽莫乙又道:「還有一事,尚請主人定奪。」陸漸擺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從今往後,你們叫我陸漸便是。」眾劫奴面面相對,均不作聲。陸漸到:「我不是劫主,你們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是與我共過患難,算是朋友,朋友之間,理應直呼姓名。」

  眾劫奴仍不作聲,過了半晌,燕未歸悶聲道:「讓我叫主人名字,萬萬不能。」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賤,豈敢褻瀆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鷹鉤鼻子仍然叫主人,書獃子和豬耳朵自叫主人姓名。」薛耳怒道:「廚子太奸詐,你們都叫主人,我們怎麼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無主無奴,秦某不能不講規矩。」說罷向陸漸撲通跪倒,淒聲哀求道:「主,主人慈悲,還,還是讓小人叫您主人罷。」燕未歸、蘇聞香從來少言寡語,見狀也不說話,雙雙跪倒磕頭。

  薛耳又氣又急,哇哇大叫:「這三個混帳東西,只顧自己討好主人,卻讓我們大逆不道。」說罷屈膝跪倒,連磕兩個響頭,砰砰有聲。莫乙神色疑慮,也要跪倒,卻被陸漸伸手扶住,說道:「莫乙,你見識多,且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原來沈舟虛城府極深,翻手雲雨,喜怒哀樂都因形勢而定,又時常愛說反話,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眾劫奴稍有輕慢,立時便有黑天之劫。此時舊主去世,更換新主,陸漸少年質樸,謙和寬容,和沈舟虛的作派全然不同。但沈舟虛積威所至,眾劫奴對劫主敬畏慣了,只覺這位新主子的言語奇怪,只怕說的又是反話,心想要是答應了,難免不會惹惱此人,將自己當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陸漸說得越是誠懇,劫奴們越不敢相信,唯獨莫乙、薛耳和陸漸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見眾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標新立異。

  是以莫乙聽了這話,大為躊躇。陸漸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過黑天劫的苦頭。」莫乙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老主人臨終前將劫主之位傳給了您,我們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陸漸搖頭道:「我只是接了玉簪,並沒有答應作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坐部主,我們只好仍叫你主人了。」陸漸見地上四人均露畏懼之色,心想若不依莫乙的話,只怕他們不會罷休,只得歎道:「罷了,部主便部主吧。」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們還不見過部主。」那私人瞅著他,猶豫半晌,稀稀落落,各叫了幾聲部主,方才起身。陸漸問道:「莫乙,你說又是讓我定奪。卻是什麼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總督幕僚,他這一去,必然驚動官府。若不擬個說法,胡大人問將起來,怕是說不過去。」陸漸大感頭痛,問道:「你有什麼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報個夜裡暴卒,就說昨日婚禮上因為沈秀之事,大為震怒,引發痼疾,中風去世。但這理由須由主母出面來說。」

  陸漸也無別的法子,點頭到:「這是就這麼定。」莫乙又道:「還有一事。請部主隨我來。」說罷秉持蠟燭,當先而行,陸漸至得隨莫乙彎彎曲曲,來到書房,書房極大,典籍滿架,也不知有幾千幾萬。莫乙走到東面書櫥前,抽出幾本書冊,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擰了數匝,八卦退開,露出一間密室。

  陸漸大為驚奇,忽見莫乙招手,便即上前。卻見密室南牆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擰,八卦退開,露出一間三尺見方的暗格,格中疊滿書冊。莫乙捧著書冊,遞給陸漸。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

  莫乙道:「這是天部的機密文書,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冊,部主若有這部名冊,即可召集本部弟子。這一本是天庭冊,有了這部筆記,到了緊要關頭,不容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聽命。」

  陸漸聽的好奇。對著燭火,將那筆記翻了幾頁。瞧見上分士、農、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記載許多人名,其中不乏種種凶淫惡毒之事。

  陸漸翻了數頁。不勝厭惡,逕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記載了某門某派,某省某縣的武林任務,及其生平厭惡,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實則凶毒之輩。陸漸大多不識,一直翻到西城部,當先便是萬歸藏,條目下方均是溢美稱讚之詞。其下條目。則是八部重要任務,想是避諱。均只寫了性情優劣。不直書其事。陸漸匆匆瞧罷。在瞧東島卷。谷神通一條下方寫了他生平事跡,大抵與陸漸聽到的相符,最末評語是「號稱不死,其實不然,為情所困,取之不難。」

  陸漸看著這評語,不覺感慨。在瞧下去,卻是谷縝。略寫其為財神指環主人,「財神」二字以硃筆勾勒,批注不詳。又寫其軾母yin妹,被困絕獄。

  陸漸瞧得心頭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條,忽的愣住,只見姓名後寫道精於「龍遁」鏡術,號「九變龍王」,性陰沉,淫邪多詭,疑與谷神通後妻白氏有染,協同倭寇,塗炭東南。其所圖不明,似戀錢財。

  批語後又寫了狄希殺人越貨,淫人期女的事實,足有八條之多,最末一條提到谷縝冤情,硃筆批注,疑為此人。

  陸漸瞧得心子撲撲亂跳,遍體汗出,想了想,將這一頁撕下,揣在懷裡,向莫乙道:「這本筆記揭人隱私,倘若不慎落到惡人手裡,借此要挾他人,大大不妥。」

  莫乙道:「這本筆記,我早已記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燒掉,將來但有疑問,盡可以詢問小奴。陸漸歎道:「如此也好,是了,莫乙,沈先生明知狄希這麼多惡性,怎麼不予揭露?」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惡性越多,老主人越不會說,說不定還會替他隱瞞。」陸漸怪道:「為什麼?」莫乙道:「狄希越壞,留在東島,禍害越大。老主人秉承萬城主的志向,誓滅東島,東島既有禍害,老主人求之不得,豈有揭發的道理。」

  陸漸悵然談到:「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決心,找來蠟燭,將那本筆記燒成灰燼。

  再瞧帳目,卻見裡面近十數萬兩銀子的出入,陸漸頗為詫異,詢問莫乙緣由。莫乙道:「這些銀子大多是商場上轉,官場上花。而今朝廷內鬥激烈,不用金槍銀馬,休想殺出一條血路。胡總督全鎮江南,每年少說也得花十多萬兩銀子,才能將上方一一打點,皇帝、太監、妃嬪、嚴閣老、錦衣衛、東西長、各部尚書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彈劾奏折出來,惹風惹雨,一個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懸。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誕辰這些時節,老主人都為銀子頭痛。這帳薄上的銀子看來很多,但都是少進多出,上個月為尋白獸、白禽、龍涎香,就花了四萬兩銀子,因此緣故,如今也沒剩多少。」

  陸漸歎道:「這朝廷如此敗壞,真是叫人喪氣。」莫乙道:「老主人也這麼說,但他又說,大明還沒壞到骨子裡去,當今皇上雖然荒淫,但威懾福由己,權柄獨握,宦官權臣只能橫行一時,掀不起什麼大浪,皇上死後,若有明君賢臣接替,大明朝還有中興的機會。」

  陸漸默默點頭,看了看密盒,說道:「這裡怎麼沒有天部畫像?」莫乙搖頭道:「畫像的事,從沒聽老主人說過。」陸漸心道:「或許天部畫像不慎丟失了。」他只是隨口問問,既無畫像,也就作罷,便將天部名冊和賬冊交給莫乙,說道:「這些事情我不大懂,全由你來掌管。」

  莫乙笑道:「小奴生來便是做這些事,這名冊、賬冊我都已記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盒內,要用時,只管詢問小奴。」

  陸漸點點頭,說道:「莫乙,日後咱們你我相稱,不要自稱小奴,我聽著不歡喜。」莫乙眼眶一紅,驀地轉過身去,攢袖抹眼。陸漸奇道:「你怎麼啦?」莫乙道:「沒,沒什麼,眼裡進了沙子。」

  二人出了書房,在靈堂上守到天亮。陸漸返回後院,看著商清影已然轉醒,便將莫乙的建議說了。商清影沉思片刻,說道:「還是莫乙想得周全,這種好孩子."

  陸漸搖搖頭,說道:「他誅般都好,就是有時愛賭,就是有時愛賭,害得我們常哦肚子.」

  商清影道:「人無完人。壞在明處不要緊,就怕壞在暗處。若沒有昨日的婚禮,我也不知道秀兒竟市那種人,可歎我,我以往還當他是個菩薩心腸的好孩子……」沈秀是他一手養大,雖不是親生,情深愛重,尤勝陸,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後,心中傷痛無以復加,說著說著,又不禁淚如雨下。

  陸漸憤然道:「沈秀變成這樣,都怪沈舟虛縱容。養不叫,父之過,他明知沈秀做惡,卻不加以調導,反而串通起來,隱瞞於你。」

  商清影抹了淚,苦笑道:「那是因為他從沒將秀兒當做兒子,說到底,秀兒只是他手裡的一枚棋子。秀兒若是好人,怎麼會幫他去做壞事?」說到這裡,她握緊陸漸的手,說道:「我知道你瞧秀兒不起,但他變成這樣,也是你父親的過錯。將來他若和你作對,你寬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陸漸愣了愣,但見商清影目光殷切,淚痕未乾,又不覺心軟,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殺他就是。」

  商清影秀眉舒展,流露一絲喜色,又問起陸漸少時故事,一點一滴都不放過,聽陸漸說到姚晴,商清影忽又沉默下來,半晌說到:「那位姑娘不台一般,秀兒說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贊成。後來拽不過他苦求,只好應了。沒想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深淵,竟肯為她前來鬧婚。」說著伸出手來,輕撫陸漸臉頰,柔聲道:「昨天我一時著急,打你,現在還痛麼?」

  陸漸自幼孤苦,從未得到父母疼愛,看見別的孩子被母親寵愛,心中不勝羨慕,此時驀地又多了一個母親,溫婉可親,世間少有。但覺那雙溫軟的手撫過臉頰,心中即溫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說道:「打在臉上,一點也不痛,就是心裡,有些難過。」

  商清影聽得胸口一堵,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張臂抱住陸漸,淚如雨落,陸漸猜不透母親心意,只有任她摟著,一時間想到了身世,也隨著淚落。

  這時忽聽一陣豪聲大笑,卻是陸大海來了,母子二人方才分開。陸大海進屋看見兩人模樣,明白幾分,說道:「沈夫人,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定心。」商清影點點頭,說道:「我母子劫後重逢,全拜您老所賜,您老請受妾身一拜。」說著便要跪倒,陸大海連忙扶住,說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漸兒認祖歸宗,我老頭子也算是功德圓滿,從今往後,他便改姓沈罷。」

  商清影搖頭道:「不成,漸兒仍隨您老姓陸,將來結婚生子,若有兩個兒子,再讓一人姓沈,延續沈家燈火,一人姓陸,延續陸家燈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認您為父,叫您一聲爹爹,終身侍奉。」

  說罷屈膝又拜,陸漸也跟著跪了下。陸大海慌手慌腳,連連推辭,但商清影母子執意不改,陸大海擰不過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雖然推辭,心裡確很歡喜,尋思自己一個孤老,本應該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次結果,真是老天開眼,想著心中大樂,笑得合不攏嘴。

  沈舟虛死訊傳出,胡宗憲以下無不震驚,紛紛前來祭奠。商清影屢經磨難,外貌溫柔,內心卻著實堅毅,不同尋常婦人,此時孝服出遵,端莊婀雅,走來送往,不失禮數。來賓問起沈秀,便托詞被沈舟虛責罰,離家出走,昨日婚事眾所目睹。商清影這般說法,並未喏人起疑。

  沈舟虛生前仇家甚多,陸漸率眾劫奴暗自警戒,好在從午至夜,並無異常,只陸續來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歸引入,拜見陸漸。眾弟子都知道「有無四律」,見陸漸收服六大劫奴,必是沈舟虛親生兒子無疑,又知他是金剛傳人,神通奇絕,故而他做部主,均無異議。

  陸漸打心裡卻不願、做這天部之主,但莫乙勸說道,眼下沈舟虛剛死,天部人口眾多,無首不行,陸漸不做部主,為爭部主之位,眾弟子必起紛爭,多有死傷。陸漸無奈,只得硬著頭皮接收天部弟子拜見。心裡卻想等風波平息,再召集眾部,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陸漸籌劃,留下金銀二品弟子,鎮守莊子。其餘紫青二品弟子,跑去江湖上傳告沈舟虛去世的消息。

  入墓時分,忽有弟子來報書房被竊。陸漸趕到書房,卻見密室已破,暗盒也被撬開,名冊帳本丟了一地.莫乙細細查看,但覺來人並未取走書籍,名冊帳本也一頁未動,便道:好險,多虧部主昨天燒了老主人的筆記.隨即召集眾弟子,詢問可曾發現竊賊,一名銀帶弟子道:我剛才在莊子南邊巡視.聽見頭頂有響聲,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掠過牆頭去了.我追趕一程.卻沒趕上,看背影,到像是個女子.「女子」?莫乙不覺皺眉,陸漸卻猜到幾分,隨那弟子描述,一個窈窕身影悠悠蕩蕩浮上心頭不自覺神思翩翩,沉吟良久,歎道:這事就此作罷,不再追究了。至於名冊帳本,暫且由我來保管.又問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腦,他去世了,怎麼不見西城各部前來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萬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對萬城主又恨又怕,故而與老主人不太投機。不來祭奠,也在意料之中。說話間,一個弟子匆匆趕來。施禮道:有個人自稱魚傳,說有要事稟告部主。陸漸正擔心谷縝,聞言大喜,趕到莊前。卻見一個灰衣人立在階下,正是魚傳。兩人抱拳行禮,陸漸問道:魚兄,有谷縝的消息麼?魚傳道:小納正是谷爺所譴,請你入城。陸漸點點頭,將莊內事務托給莫乙,隨魚傳入城。到了南京城裡,已然入夜,長街寂寥,行人漸稀。魚傳領著陸漸,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小巷,巷子裡一家小酒館尚未打佯,星星燈火,映照館中醉人。

  只見谷嗔歪戴頭巾,斜披長袍,身前放了七八個酒罈身子綣得醉貓似的,一碗一碗,沒完沒了。

  陸漸遠遠瞧著,一股惆悵從心底泛起來,呆立許久,掉頭看時魚傳不知何時,早已去了。陸漸歎一口氣,走上前去,在谷嗔對面坐下。谷嗔抬眼瞧見,咧嘴一笑,拖過一隻碗來,注滿了酒,笑道:「你來啦,來,陪我喝酒。」

  陸漸舉起酒碗,湊到嘴邊,酒氣衝鼻,陸漸忽覺心裡難過,說道:「谷嗔,別喝了,你喝的夠了。」

  谷嗔哈地一笑,說道:「夠個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來不可。」又瞪陸漸一眼,惡狠狠道:「你別勸我,你敢勸我,我先撒一泡尿,將你淹死在說。」

  陸漸不禁默然。谷嗔喝罷一碗酒,抬頭仰望東昇的明月,斜月如鉤,切開暗雲千層空中流風,蘊藉著一股淒傷韻味。

  「活著真好。」谷嗔悠悠吐一口氣,醉醺醺地道,「你看,這月是彎的,雲是動的,風是涼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會感受不到,所以啊,還是活著的好。你幹嘛愁眉苦臉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輩子就活得累,總給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約活得累了,明知道沈瘸子有陰謀,還是將小命送上去。你說他傻不傻?呵呵,瞧你這種神情,我還沒哭,你哭什麼?還有傻魚兒,她也活的真他媽的累(我的妙妙啊~~~!!!),那些事都過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罵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計較,她有什麼好計較的?這世上經過的事,就像喝過的酒,撒泡尿就沒了你說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還不活活憋死了。萍兒麼,誒,這孩子也真傻,她喜歡我,我知道的,可她幹嘛要瘋呢,這麼年紀輕輕的,瘋瘋癲癲的,將來誰肯要她?她總想一輩子跟著我,這下子可是稱心如願了,不管怎麼說,只要活著,就是好的,能看見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還有這風,吹得人真舒服呀,還是活著有意思呢。大哥,你說是不是?

  說到這裡,他放下酒,揉了揉了眼,放下手時眼睛紅紅的。陸漸心裡發堵。但又無處發洩,揩去眼角的殘淚,端起酒碗,悶頭大喝。

  至此兩人再不說話,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聲奪奪直響,谷嗔一碗酒尚未送到嘴裡,忽地酒碗傾倒,撲在桌上。這下當真醉過去了。

  陸歎了口氣,付了酒錢,將古嗔背到背上,心道:「還是滄波巷吧」想著步蹣跚,走出小巷。

  長街淒清,冷月無聲,一排排撞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遠處城頭刁斗聲聲,隨風飄來意境悠遠。幾個醉人彼此攙扶,迎面踏歌而來,歌聲時斷時續,卻聽不清到底唱的什麼。刁斗歌聲遠遠而來,又悠悠而去,長街之上,復又寂靜下拉,雖是豐都大邑,陸漸卻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無聲,分外淒涼。

  「爹爹~~```」背後谷嗔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師傅,師傅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了````````」聽到這句,陸漸肩頭濕漉漉的,傳來淡淡水氣,猛然間,陸漸只覺眼角酸熱,走到街尾,眼淚已止不住留了下來。

  到了滄波巷,陸漸巧打門環,魚傳迎出,將二人引入內室,陸漸討了熱湯,給谷嗔熏洗過了,又替他換一身乾淨衣裳,才讓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嘔吐,便讓魚傳搬來一張小榻,放在谷嗔床前,自己閉目小憩。

  睡了一陣,靈機微動,陸漸彈身而起,卻見谷嗔已然醒可,坐在床邊,一雙眸子明亮如星,滿含笑意。

  陸漸道:「你什麼醒的?」谷嗔笑道:「有一陣子了。」站起身來,推開窗扇,窗外鳥語清新,綠竹扶疏,翠葉如剪,將晴空白雲剪#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陸漸也來到窗前,兩人並肩而立。望著近竹遠空,陸漸忽地歎道:「谷嗔,對不住```````」谷嗔怪道:「對不住我什麼?」陸漸道無論怎地,沈舟虛也是我的生父,他害死谷島王,我```````」

  谷嗔擺了擺手,笑道:「我大醉一場,前事盡都忘了。起初確實傷心,但仔細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沒,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幾何,不過百年,再過百年,如今的人誰有能活著?」

  他想得如此通脫,陸漸始料未及,愣了一會兒,道:「你真不想為你爹爹報仇?」谷嗔道:「沈舟虛死了,我向誰報仇去?除非父債子還。」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