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周流六虛

  谷縝笑道:"小子窮酸的很,沒有珠玉為樓的氣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還請諸位品鑒."眾人聽得這話,心中均是好奇,暗想天下見還有什麼玉石,能和這座匯聚無數珍寶的樓台媲美.

  思佇間,谷縝探手入懷,取出一方玉印,玉質瑩白,式樣古樸,看上去並非如何出奇,而且還非完璧,印角缺了一塊,乃用黃金彌補。

  眾商人見這玉印,無不大失所望,艾伊絲只是冷笑,唯獨四名評判目射奇光,凝注著那方玉印,過了一陣,卓王孫徐徐道:「東財神,這東西是真是假?」谷縝笑道:「是真是假,一瞧便知。」說著雙手捧上。卓王孫接過,審視片刻。神色凝重,遞給呂不韋道:「股東你最精通,這東西像是真的。」

  呂不韋凝視片刻,歎道:"建文失蹤後,這寶物也隨之湮沒,不料今日竟然重現人間"感慨之色,溢於言表,沉默良久,還給谷縝,向寡婦清和計然先生道:「二位還有什麼高見?」那兩人搖了搖頭,呂不韋點點頭,站起身來,說道:「鄙人宣佈,今日斗寶,東財神勝!」

  此言一出,群情嘩然,中土商人又驚又喜,艾伊絲卻是臉色漲紅,厲聲道:「為什麼是他勝?難道我的『萬寶樓台』還不如這一方破印?」

  呂不韋道:"你知道這方玉印的來歷麼?"艾伊絲道:"這等玉多得是,我哪知道它的來歷."呂不韋歎道:"你聽說過和氏璧麼?"艾伊絲臉色微變,定眼注視谷縝手中玉璽,娥眉微微蹙起.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呂不韋道,"自秦始皇以來,這枚玉璽就是我中華傳國之寶.萬寶樓台不過耗資億萬,三年而成.這枚傳國玉璽卻見證我中華千年興衰,為了它,流血萬里,伏屍千萬.你說相比之下,是三年長久還是千年長久?億萬資財,又比得過億萬人的性命麼?"

  艾伊絲默默聽著,面無表情,纖指緊攥,指節亦成青白.寂然半晌,她蛾眉一舒,身子忽地鬆弛開來,神色怡然,冷冷道:"輸就輸了,有什麼了不起的."谷縝笑道:"既然認輸,那就須履行賭約."艾伊絲忽地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谷縝亦不打斷,微笑而已.艾伊絲笑了一盞茶的工夫,才道,谷縝,你傻了麼?誰跟你有賭約."

  眾人齊齊變色,谷縝皺眉道;怎麼,你說話不算."艾伊絲笑道:"我若勝了,當然要算.我若敗了,一切作廢.姓谷的小狗,你不記得師傅經常說過的一句話麼?

  谷縝笑道:"無商不奸?"艾伊絲笑道:你既然知道,還跟我提什麼賭約?"陸漸心中怒起,揚聲道:"你這是言而無信."

  艾伊絲冷笑一聲:「言而無信,你又能將我怎地?」陸漸一緊拳頭,挺身欲上,忽見AYJ打個響指,腫胡奴吹起號角,霎時間,從那金色巨艦裡衝出數百個人來,個個身披堅甲,手持長矛彎刀,剽悍至極,峽谷上方山頂,也似雨後春筍,呼啦啦出現無數人頭,手持強弓銳箭,指定下方。

  卓王孫變色道:艾伊絲,此次臨江斗寶,乃是文鬥,你暗藏武備,意欲何為?「艾伊絲冷笑道:你們4個老東西,真是又迂又蠢,做了半輩子商人,卻不懂商道?」寡婦清怒極反笑道:我們不懂,你懂了麼?難道耍無賴也叫商道?艾伊絲冷冷道:「能耍無賴,那才就叫本事。我們經商為什麼?為的是富國強兵,一旦兵甲精強,我的貨物想賣哪國,就能賣到哪國,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哪國不買,我滅其國,誰人不買,我滅其家。經商者若無武力,財富不保,武備者若無商財,甲兵必弱。老婆子,如今大勢已去,你想耍無賴,怕也沒機會了。你們4個,偏心偏意,一心幫著谷縝小狗贏我,呆會兒落到我手,定叫你們好看。」

  呂,卓,清三老聞言,直氣得渾身發抖,惟獨計然先生氣色冷淡,不見喜怒,谷縝卻是歎了口氣,笑道:「艾伊絲,你的對頭是我,不要遷怒他人。」

  艾伊絲瞅他一眼,冷笑道:「比起這幾個老頭老太,你道是強一些。你嘴裡說的好聽,心裡打的注意還不是一樣?你在前,戚繼光率兵在後,料想今日斗寶你若輸給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範。」

  谷縝笑道:「到底瞞不過你的眼睛。」艾伊絲冷笑:「可惜,我既然知道,豈會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馬不過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萬精兵,設下圈套,等他一頭鑽入。現如今,哼,只怕你那位戚參將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陸漸驚怒交迸,大喝一聲,飛身縱春,心道:「敵眾我寡,擒賊擒王,將這毒婦拿住再說。」心念電轉,身法卻比箭還快,已到艾伊絲身前,方要出手,忽覺有異,一股陰寒之氣從左側衝來,那氣機古怪異常,陸漸不敢硬接,急急閃身,一股銀白細絲擦身而過,拂過肋下衣衫,涼沁沁若有涼意。

  陸漸一旋身正要反擊,不料肋下潮濕處一股涼意直鑽肺腑,經脈為之酥軟,擬好的招式竟然使之不出去.陸漸大驚,向後躍出,"大竟剛神力"運轉一匝,方才驅散那股涼意,這時忽聽"咦"的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丈許遠處立著哪個烏麾男子,眼中透出驚訝之意.陸漸心頭一沉:"暗算我的果然是他!"

  那烏麾男子見陸漸並不軟倒,還能退走,心中已是驚訝,再見他神氣如常,更覺吃驚。忽聽艾伊絲道:「仇先生,你盡力施為,不必留手。」烏麾男子背負雙手,微微點頭。谷縝聽到:「仇先生」三字,心頭一動,笑道:「閣下姓仇,莫不是『江流石不轉』?」烏麾男子眼裡殺機湧出,冷冷道:「不才正是仇石。」谷縝歎道:「不料水部之主,竟在人間。」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剎那間心中掠過姚家莊內陰九重大施淫威的情景,水部神通詭異狠毒,在他心中印象極深。仇石聞言,眼中卻是流露出出一絲淒涼,歎道:「水部仇石早就死了,仇某人只是江湖中一介廢人罷了。」說罷一拂袖,吐出一股細細銀絲,射向陸漸。陸漸屢次與西城八部高手交手,深知周遊八勁均需借物傳功,才能顯現威力,這股銀絲分明是一股水箭,傳遞「周遊水勁」。當下沉喝一聲,雙掌一分,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浩氣排空,水箭迸散,化為千點萬滴,但為「大金剛神力」所隔,盡皆外向,反朝仇石罩去。仇石輕哼一聲,身法忽地變快,化為一道黑色閃電,撞入水花之中,這一下,就似燒紅的鐵塊擲入冷水,漫天細小水滴哧的一聲,盡皆化為水霧。仇石呼呼兩掌,水霧劃開,籠向陸漸。陸漸向日親近陰九重與寧不空交手,均以水流為武器,不了仇石化水為霧,霧氣叉叉,益發飄渺不定,水勁蘊藏其間,端的無孔不入。陸漸施「明月流風之相」,掌勁流轉,漫如清風,以柔克柔,霧氣一旦飄來,即被拂走,抑且寓攻於守,拂散霧氣之餘,時時加以反擊。仇石但覺勁風撲面,來如山嶽,退如潮水,心中好不吃驚:「這人什麼來路?」想著怪嘯一聲,身法轉急,彷彿一道黑水,流轉不定,霧氣自他身上絲絲溢出,越發濃重,敵我雙方均被籠罩,有如雲中閃電,忽隱忽現。這霧氣名叫「玄冥鬼霧」,迥異其他水部神通,有形之水破,無形之水難防。仇石將水流化為霧氣,鋪天蓋地,無所不至,對手沾著一點,吸入一絲,霧氣中附著的「周流水勁」立時隨之侵入,在所難防,十分陰毒。若非陸漸「大金剛神力」如如不動,萬邪不侵,早已著了他的道兒。饒是如此,陸漸仍然不敢大意,拳腳飛舞,不令霧氣沾身,雙手則感知仇石方位,蘊勢蓄勁,待他逼近,驀地大喝一聲,陡然從「明月流風之相」轉為「大愚大拙之相」,一拳送出。仇石揮掌一迎,即覺不妙,攸而轉動「無相水甲」,化解來勁,不料陸漸拳勁既剛且猛,水甲隨聚隨散,如竹筍一般層層剝落,仇石退到江邊,水甲已然耗盡,陸漸拳勢兀然不歇,只得將身一縱,嘩啦一聲,落入水裡。

  江水浸體,仇石雙腳飛踢,帶起兩股水箭,若有定質,明晃晃,亮晶晶,射向陸漸。陸漸呼呼兩掌,水箭受阻,迸散開來,下了一陣暴雨也似。不料兩道水箭才散,仇石身在江中,又催水流射來,前後相接,生生不息,有如兩條騰空水龍,搖頭擺尾,競比威勢。陸漸雖有法相護體,被這兩條水龍左右纏住,竟也無法脫身,唯有揮掌擊水,和仇石勢成僵持。

  艾伊絲見機,嬌呼一聲:「動手。」眾伏兵挺身上前,谷縝將手一揮,中土商旅紛紛撕開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鎧甲,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也盡數取出,丁淮楚腰間繫了一口軟劍,洪老爺則是一對金瓜流星錘,呼地抖將開來,足有丈餘,那日鬧婚的張甲、劉乙均也在內,料是師出同門,均使一對銀槍,槍尖寒光,灼灼逼人。原來這群商人均是谷縝特意挑出,並非尋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藝、以一當百的好手。

  眾評判至此方才明白,這斗寶雙方,名為斗寶,實則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決雌雄。想到這裡,無不露出苦笑。

  甲冑鮮亮,弓弦扯滿,惡戰一觸即發,這是忽見江水上流駛來一條快船,來勢如飛,船頭一人,滿身血。艾伊絲看到,忽道:「且慢。」將手一揮,止住屬下,注目來人,面色奇異。那船靠岸,船頭那人跳上岸來,向艾伊單膝跪倒,艾伊絲心中吃驚,皺眉道:「怎麼鬧成這個模樣,不是讓你堵截戚繼光嗎?」那人俯著身子,顫抖半晌,嗚咽道:「小的奉了號令,設下埋伏,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忽然改道,直奔九江。」艾伊絲花容慘變,失聲道:「什麼?」那人道:「我們看到之後,立時追擊,不料姓戚的狡詐,反客為主,在馬當山設下埋伏,只一陣,只一陣,便……」艾伊絲心急如焚,喝到:「便怎麼,快說……」那人道:「便將我們一萬弟兄殺得全軍覆沒,逃命的不過幾百個……」說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撲到在地,號啕大哭。

  艾伊絲臉色煞白,喃喃道:「一萬人?三千人……」驀地面有怒色,飛起一腳,將來人踢翻,厲聲道,「一萬對三千,三個打一個,怎麼會輸?」來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那姓戚的擺了奇怪陣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叉叉,有的拿槍,有的拿棍,看著不起眼,一旦陷進去,十個兄弟,活下來的不到一個。」艾伊絲一愣,心神一陣恍惚,驀的掉頭,怒視谷縝,咬牙道:「你,你敢情知道。」

  「我當然知道「谷縝笑道,」艾伊絲,當年南海斗寶我就說過,這一輩子我就是你的剋星。呵呵,再說了,你將一半糧食藏在九江,船來船往,動靜甚大,我若不知,不是聾子瞎子?我還知道,你雇了四省賊寇守衛糧倉,人多勢眾,不易對付,故而我將計就計,藉著斗寶的機會,聲東擊西,將你的人馬分成兩股,一股設伏對付戚將軍,守糧倉的人馬自然少了許多,正方便戚將軍各個擊破。料想明日清晨,義烏兵就能抵達九江糧庫,此次我雇了六千艘大船,順江東下,一天工夫便能裝糧上船。嘿嘿,艾伊絲,你平時吝嗇的很,不了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連模樣兒也好看多了。」艾伊絲幾乎氣昏過去,糧食丟了還罷。由此壞了其師大事,如何負得起,一時間眼圈也不禁紅了,但此時變計,已然不及,一咬牙,大聲到:「那又怎樣,我丟了糧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廝殺,忽聽一聲大喝,響如霹靂,轉眼望去,只見陸漸雙掌一交,兩股水龍撞在一起,被「大金剛神力」裹住,化為丈許水球,呼的一下,擲向仇石。

  不料陸漸一招逼退仇石,閃身如電,已然掠到艾伊絲身前,舉動之快,在場之人無一看清。陸漸伸手抓出,這一抓,天下間能夠避過者寥寥可數,何況艾伊絲武藝尋常,肩頭一痛,已被陸漸抓在手裡,提將起來。仇石身在水中,唯有遠遠看著,救援不及。陸漸一舉擒住艾伊絲,恨她狠毒,本想給她一些厲害嘗嘗,但瞧她嬌嫩模樣,又覺不好下手,便道:「西財神,讓你屬下立時退走,要不然……」威脅之語未及出口,手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陸漸自藝成以來,不止神功大成,靈覺也自驚人,絕無旁人靠近、毫無知覺的道理,更不用說被人神鬼不覺拍中手背,轉念未及,只覺來人手上一股奇勁透體而入,手臂酸軟,大金剛神力陡然渙散,五指一鬆,頓將艾伊絲放開。陸漸大驚失色,反手一肘,撞向來人,不料那人輕輕伸出手,只一招,便將陸漸手肘托住。陸漸這一肘之力,數千斤巨石也是一撞即翻,被人如此輕易托住,端的不可想像。不由得轉眼望去,但見一名中年漢子背負雙手,立在艾伊絲身旁。陸漸心中吃驚,脫口叫到:「計然先生……」

  計然先生一言不發,右手在臉上一抹,抹下一張人皮。艾伊絲見他本來面目,呆了一呆,驀地歡然叫道:「師父……」陸漸卻是驚道:「萬歸藏。」呂不韋、卓王孫、寡婦清紛紛起身,露出震驚之色,紛紛垂首躬身,叫道:「主人。」谷縝卻是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早該明白。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師爺,計然卻是陶朱公的師父,天下敢以『計然』自稱的,除了老頭子,還有誰人?」艾伊絲縱入萬歸藏懷中,咯咯嬌笑。萬歸藏任她撒嬌弄癡,臉上一絲微笑若有若無,笑了時許,忽地揚聲說道:「仇師弟,不打招呼就走麼?」

  仇石是萬歸藏掌底遊魂,忽見大敵,不覺魂飛魄散,潛水欲走,聽到萬歸藏出聲招呼,知他已有察覺,再無逃走機會,只得硬著頭皮縱身上岸,站在遠處,呆呆愣愣,一言不發。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目視谷縝,似笑非笑道:「你見了我,有何感想?」谷縝苦笑到:「我第一個念頭,便是腳底抹油,能泡多遠跑多遠,一股腦兒逃到天涯海角,讓你找不到,尋不著。」萬歸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一貫口是心非,信你不得。」谷縝也笑道:「見了師父,我哪敢胡說,這些話字字出自真心。」

  萬歸藏笑道:「你若還以我為師,明知受糧食是我的主意,怎麼還要和艾伊絲搗亂?」谷縝笑道:「我們小孩兒胡鬧,哪能當真。」萬歸藏驀地臉色一沉,冷冷道:「那麼戚繼光的義務兵,也是假的?」

  谷縝見他神氣,心知此番抵賴不掉,不覺眼珠亂轉,急想對策。忽聽萬歸藏徐徐道:「仇師弟,聽說你做了四省盜賊的首領,了不起啊。」

  仇石渾身濕漉漉的,面色蒼白,有如水裡浸過的死屍一般,聞言道:「落到你手裡,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有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想不想要?」仇石眼裡閃過一絲亮光,嘴裡卻淡淡地道:「請講。」萬歸藏道:「你率所有屬下趕往九江,全殲義烏兵。倘若你做得到,我准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並且傳你周遊六虛功,讓你繼我之後成為西城之主。」

  仇石初時神色冷淡,聽到最後兩句,不由得雙眼發亮,雙手顫抖,澀聲道:「此,此話當真?」萬歸藏笑了笑,說道:「當著這麼多人,我會說謊麼?」仇石聽到這裡,不由得雙腿一軟,跪在萬歸藏之前,沉聲道:「若是如此,仇某任憑城主驅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很好,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大家在商言商,以利言利,痛快得很,遠勝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大道理。倘若義烏兵精銳難當,我允許你使用『水魂之陣』。

  仇石聽得渾身一振,想當初萬歸藏就是借口「水魂之陣」覆滅水部,一時間仇石只怕自己聽錯了。萬歸藏瞧出他心中困惑,微微一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都是歷劫重生之人,過去的事,就過去罷了。」仇石心領神會,驀地舉頭,發聲長嘯,峽谷上方的弓箭手紛紛縮回頭去,仇石一縱身,踏上那葉飛舟,二度發出長嘯之聲,腳下轉動水勁,那舟無槳而動,飛也似的直奔上游,嘯聲未絕,他已連人帶船轉過河口,再也不見。陸漸渾身發抖,幾次欲要上前阻攔仇石,但萬歸藏足下不丁不八立在遠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陸漸卻是心生異感,自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衝過,故而心中明明想著舉步,雙腳卻一寸也跨不出去。

  忽聽萬歸藏又道:「艾伊絲。」艾伊絲退出他懷,冉冉拜倒。萬歸藏淡然道:「你這次斗寶敗北,還中了對方奸計,壞我大事,按理須有懲罰。」艾伊絲嬌軀一顫露出恐懼之色。萬歸藏說到這兒,神色卻緩和了些,伸手輕輕將她扶起,說道:「如今讓你將功折罪,以『魔龍』巨艦封鎖長江江面,不許一隻糧船進入江南。」艾伊絲點頭道:「徒兒領命。但,但這裡的事呢?」萬歸藏大袖一拂,負起雙手,悠然道:「這裡的事麼?全都交給為師。」艾伊絲不禁默然,轉頭瞧了谷縝一眼,神色複雜難明,但只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瞼,率領眾胡人,向那艘金色巨艦走去。

  陸漸只覺心裡一熱,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聲,雙拳齊出,萬歸藏大飄起,兩股勁力當空交接,陸漸身子一晃,登登登連退三步,氣血翻騰,奇經八脈均有麻痺之意。萬歸藏笑道:「孩子,你對我有恩,我說了饒你三次不死,說話算數,今日就算第一次好了。」說著目光一轉,注視谷縝,徐徐道:「人說養虎傷身,果然不假,你到底是谷神通的兒子。」

  谷縝目光一閃,哈哈笑道:「你明知我的身份,為何還要收我為徒?」萬歸藏笑道:「能讓仇人的兒子給我賣命,豈非一種樂趣。但聽說谷神通死了,這天下間又少了一個對手,當真叫人寂寞。」說著逍遙邁步,緩緩向前,「九月九日,西城八部齊聚東島,論道滅神,東島滅亡可待。只可惜,你父子二人終究瞧不見了。」說著目視谷縝,面露微笑,谷縝亦笑,二人笑容眼神,如出一轍。萬歸藏談笑自若,陸漸卻知覺他心中殺機,方欲上前,卻被谷縝拉住,霎時間,忽覺谷縝十指飛動,在掌心寫道:「速速屏息。」陸漸雖然不解,卻不違拗,當即屏住呼吸。萬歸藏若有所覺,目視二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就當此時,他臉色忽地一變,目光陡轉,目視遠處,但見蘇聞香手裡,不知何時燃起一束線香,香氣如線,瀰漫開來。

  撲通之聲不絕,蘇聞香四周眾人紛紛軟倒,萬歸藏身子亦是一晃,驀地張口長嘯,如風疾退,去勢無比驚人,場上眾人尚未還過神來,他已翻身一縱,落在山崖頂端,消失無蹤。蘇聞香見他消失,才敢掐斷線香,然而場上眾人已是盡數軟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縝、陸漸七人事先屏息,才能挺立如故。

  谷縝呼出一口大氣,連道可惜,說道:「老頭子真不是人,中了『無能勝香』,還能逃走。」陸漸聽得此話,心中疑惑方才解開,望著蘇聞香手中線香,訝道:「這香哪裡來的。」谷縝道:「自然是沈瘸子做的,可惜香料稀有,製作極難,花費十年工夫,才製成兩爐,一爐用來對付我爹,另一爐製成線香,可惜方纔這一陣,竟然燒了一半。」陸漸看看谷縝,又瞧瞧眾劫奴,恍然道:「原來你們早有商量。」谷縝微微一笑:「老頭子出山,不能不防。」說罷掉頭道:「蘇兄,萬歸藏的氣味你聞到了麼?」蘇聞香道:「聞到了。」谷縝頷首道:「請你帶路。」陸漸道:「去做什麼?」谷縝笑嘻嘻地道:「老頭子中了『無能勝香』,雖不當時軟倒,但瞧他去的如此匆忙,竟不及報復你我,足見他也中了香毒,急於覓地抗拒。這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咱們快快趕去,即便殺不死他也能打打落水狗。」說罷命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顧中毒眾人,燕未歸則背負蘇聞香,當先急奔,陸漸挽住谷縝,飛奔在後,蘇聞香聞氣長嗅,約莫行了二十多里,忽道:「就在前面了。」方要上前,陸漸伸手攔住道:「前方危險,蘇兄不會武功,難以自保。燕兄!」燕未歸應了。陸漸道:「你帶蘇兄在此等候,我若輸了,立時逃回,招呼大夥兒各自逃命。」燕未歸一愣,陸漸歎道:「燕兄、蘇兄,對不住,此行關係天下安危,恕我不能善待自身,連累你們了。」燕未歸目光一暗,蘇聞香抽抽鼻子,眼圈兒通紅,陸漸微微苦笑,轉過頭來,說道:「谷縝……」谷縝冷笑一聲,接口道:「你若要我走,看我抽你大耳刮子。」陸漸知他性情,勢必會和自己同生共死,不覺默然,再無話說。谷縝向蘇聞香討了『無能勝香』,說道:「以防萬一。」將香燃起,和陸漸屏息向前。走了百十步,忽見前方山崖森翠,草木青青,環抱一個小潭,陸漸不見有人,正感迷惑,忽被谷縝捅了一下,順他手指望去,但見那小潭邊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踐踏過了。陸漸恍然大悟:「萬歸藏在潭下。」心念一動,俯身拿起一塊尖石,凝注潭水,方要擲下,忽聽嘩啦一聲,潭水濺起,一股巨浪如水晶牆壁,騰空壓來。陸漸揮拳送出,勁氣排空,嘩啦一聲,水花飛濺。谷縝卻是猝不及防,被那水浪一撲,有如撞上銅牆鐵壁,不由自主向後跌出,重重靠在山崖之上,只覺臟腑翻騰,頭暈眼花,勉強站起身來,卻發覺手中「無能勝香」全被浸濕,再無效力了。谷縝又氣又,禁不住破口大罵。漫天水花中,清影乍現,破水而出,只一閃,便到崖壁之上。陸漸不料萬歸藏身中毒香,仍是如此矯捷,一時好不驚愕。谷縝喝到:「他毒香未解,快快動手。」陸漸聞言,飛身趕上,呼的一拳,勁氣滔天,衝向萬歸藏。萬歸藏勉力閃開,勁氣擊中崖壁,碎石亂飛,打在萬歸藏臉頰之上,隱隱作痛。轉念間,陸漸已然趕到,萬歸藏無奈,左掌送出一道勁氣,他積威所至,陸漸不敢大意,閃身讓過。萬歸藏得了空,手足並用,向上攀爬。陸漸欲要追趕,不料萬歸藏手足所到之處,頑石如霰,紛紛落下,陸漸抬掌反擊,不料崖上老籐忽地生出新芽,見風就長,眨眼化為一根長籐,將他手腳死死纏住,一股烈火順著枯籐燒來。陸漸第一次遇上這等本領,心中吃驚,暗道:「這就是周遊六虛,法用萬物麼?」奮力掙開火籐,抬眼一瞧,只見萬歸藏襟袖凌風,如大鳥飄搖直上,只一縱,已到崖頂。

  陸漸見他一味逃遁,心知必是香毒未解,精神一振,當即大喝一聲,只兩縱,便上崖頂,眼見萬歸藏奔行在前,尚未去遠,當下縱身趕上,顯露極樂童子之象,拳腳紛出.萬歸藏躲閃不得,反掌抵擋,兩人勁力一交,而萬歸藏拳勁及身,卻不過將身一晃,隨即無事。陸漸暗驚,大喝一聲,翻腳踢出。萬歸藏一旋身,復又閃開,左手探出,勾住陸漸左腕,陸漸只覺一股奇勁利如鋼錐,鑽入足踝,直透經脈。陸漸急用內勁,腿勢卻不停止,萬歸藏未能全然化解腿勁,一晃身,縱身後掠,血氣上衝,一張臉漲的通紅.陸漸試出萬歸藏神通果然未復,又驚又喜,方要乘勝追擊,不料拳勁方出,奇經八脈驀地騰起一股酸軟之意,拳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陸漸一愣,定眼望去,但見萬歸藏滿頭大汗,目光炯炯,凝視自己。陸漸心中奇怪,舉步掠上,萬歸藏雙目一瞬不瞬,身子卻是隨他後退,陸漸大喝一聲,方要出招,不料奇經八脈中酸軟又生,這一招仍然不能發出.霎時間,陸漸心頭閃過一個念頭:"六虛毒?"為了印證心中所想,他拳勁再出,萬歸藏應勢再退,陸漸奇經之中異感再生,這一拳又是半途而廢.陸漸明白緣故,心道:我與他未曾交手,六虛毒竟會發作,難道說,這老賊竟能身在遠處駕馭這股毒勁?他想得不錯,無能勝香香如其名,天下間無論何種人物,一旦嗅到,均難免劫.萬歸藏一則機警,嗅入甚少,二則超凡入聖,神通奇絕,雖然嗅入毒香,竟未如谷神通一般當場軟倒,繞是如此,毒香入體,仍是難當,萬歸藏不得已,分出大半神通於這奇香抗衡,此時於陸漸交手,一身神通只餘三成僅能小御萬物,拖延敵人.不料陸漸亦是當世高手,來去如電,全不被外物阻礙,萬歸藏無奈之下,唯有使出絕招.以自身精氣引動「六虛毒」。「六虛毒」本是從他體內真氣化來,與他一身「周流八勁」同氣相求,能夠互為感應,抑且大勁馭小勁,萬歸藏本身真氣強於陸漸體內的「六虛毒」,以大馭小,擾得陸漸難以聚集真力。

  一時間,二人各有忌憚,遙相對峙,誰也奈何不了誰,陸漸空自著急,眼下卻沒半點法子抵禦體內毒勁。這時谷縝爬上山崖,見這情形,明白幾分,忍不住大聲道:「陸漸,讓他解了毒香,我們統統完蛋。」

  說話聲中,展開貓王步,直奔萬歸藏。他師徒二人一旦反目,均是決絕,一心置對方於死地。萬歸藏見狀,疾站身法,繞到一棵大樹之後,谷縝飛身趕上,兩人樹前樹後繞了一匝,忽地一根樹枝驟然發芽,生出一根嫩枝,刷地一下纏住谷縝。谷縝幾乎被絆倒,扯斷樹枝,定眼望去,陸漸與萬歸藏又鬥在一起,此番被谷縝一岔,萬歸藏一時無法會聚精神,牽引陸漸體內毒勁。惟有憑借巧勁妙招,陸漸的疾攻。

  兩人進退如風,拳來拳去,凶險緊湊,罕見罕聞,谷縝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觀看的份兒,一根指頭也插進不去。

  斗了二十來回合,忽聽陸漸叫道:「著。」一個「大愚大拙之相」,奮力送出。萬歸藏抬臂一擋,身子搖晃,猶似被這一拳之力高高拋起,到了樹林上方,一個翻身,鑽入林中,消失不見。

  陸漸自覺這一拳開山斷岳,不料打到萬歸藏身上,仍似落在空處,又見萬歸藏毫無受傷之態,當即趕上。此時谷縝亦奔過來,陸漸說出了心中所想,困惑道:「不知怎的,無論多少拳,都傷不了不他。」谷縝亦露憂色,歎道:「聽說『周流六虛功』在身,天下間任何外力內力均不能傷,我之前還當有人說笑,不料竟是真的。」陸漸驚道:「這麼一來,豈不成了不死之身。」

  谷縝咬咬牙道:「無論怎的,抓到他再說。」兩人鑽圖林中,追蹤時許,陸漸忽覺奇經一跳,脈中毒勁蠢蠢欲動,陸漸心生警兆,不及轉身,身後勁風早已壓來,陸漸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拳相接,萬歸藏掌力奇大,直往陸漸體內猛鑽。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翻身後掠,落在丈外,渾身氣血翻騰,萬歸藏卻借一拳之力,沒入林中,一角青衫凌空一閃,倏爾不見。

  谷縝聞聲趕來,眼見陸漸坐在地上,牙關咬破,一縷鮮血從口角流下。而萬歸藏消失之處,卻是靜蕩蕩,煙靄浮動,雲霧之後,透出一股子陰森之氣。忽聽陸漸道:「谷縝,不知道怎的,方才一掌,他的內力忽然變強,我幾乎抵擋不住。」谷縝微微變色,尋思:「陸漸傷不了老頭子,老頭子神通恢復卻很驚人。再說他行事不擇手段,一味藏身偷襲,不好對付。糟糕,這麼一來,萬歸藏立於不敗之地,我和陸漸留在這裡,和等死毫無分別。」

  想到這裡,拉住陸漸衣角,低聲道:"走」。陸漸不解。谷縝卻不作聲,拉著他只是飛奔。陸漸沿途詢問緣由,谷縝說了。陸漸大為發愁,說道:「可有殺死萬歸藏的法子麼?」谷縝搖頭道:「即便是有,你我也必然不知。」

  奔出數十里,陸漸臉色忽地一變,步子變緩,目透驚色,谷縝怪道:「怎麼?」陸漸看他一眼,緩緩道:「他追上來了。」谷縝吃驚的向後望著,陸漸道:「你看不見的,我能感覺道,他離我越近,我的奇經八脈就越不對頭。」谷縝忍不住詢問緣故,陸漸便將「六虛毒」發作的情形說了。

  「遭了。」谷縝臉色發白,「同氣相求,你的」六虛毒「和老頭子體內真氣遙相呼應,任你逃到哪裡,他都能找道。」陸漸驚道:「那可如何是好。」谷縝歎道:「先逃再說,或許離的遠了,氣機呼應變弱,能夠逃脫。」說罷二人相對苦笑,方纔還是兩人追殺歸萬藏,轉眼功夫,竟已掉了個個兒。谷縝道:「無能勝香的效力將逝,若不乘機逃走,萬歸藏一旦回復神通,就是你我送命之時。」說到這裡,二人加快步子,谷縝內力較弱,陸漸將他挾起,奮起力氣,縱身狂奔。不多時,天色漸暗,紅日沉西,星月漸明,陸漸忽地止步,臉色煞白,搖頭道:「谷縝,逃不掉了,他來的好快。」谷縝臉色微變,沉默半響,忽道:「陸漸,我有一個計謀,或能出其不意,讓老賊吃個大虧。」陸漸喜道:「什麼法子。」谷縝道:「老頭子身在遠處,不能見人,僅憑六虛毒分別你我。況且他心中只是忌憚你,並不將我放在眼裡。倘若你將六虛毒轉入我的體內,萬老賊勢必將我當作是你,我在前面做餌,你則藏在暗處,待老頭子來時,給他一下狠的,老頭子來不及運功化解,必然受傷。」

  「那怎麼成?」陸漸皺眉道,「谷島王曾說過,六虛毒一旦傳給他人,那人必死無疑。」谷縝搖頭道:「無妨,你將解毒的法子給我,帶得打敗萬歸藏,我再傳回給你不遲。」陸漸聽的滿心糊塗,谷神通當日僅說過六虛毒能夠傳出,並沒說傳出之後能否傳回,陸漸尚未思索明白,谷縝依然催促起來,陸漸亦覺體內六虛毒如嬰兒將生,在母腹躁動不安,分明是感應傢俱,萬歸藏必然香毒已解,正向這方飛奔而來。

  以谷縝之鎮定,也是著急起來,急道:「陸漸,對手太強,不冒險無以取勝,再拖下去,你我一個活不了。就算你不想活命,難道就不為媽和戚將軍作想麼?」

  陸漸本就心亂,聞言更覺彷徨無據,略一轉頭,頓時與谷縝四目相接,谷縝眼裡,分明透出決然之意。霎時間,陸漸心中劇痛,眼下如此取捨,真是再也殘酷不過,一邊是親生母親、結義大哥,以便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谷縝見他尚有猶豫,低聲道:「大哥,就算不想媽和戚將軍,就不想想江南飢餓的百姓麼?」

  陸漸身子一震,長歎一聲,兩眼微閉,眼角隱隱閃動淚光。剎那間,他雙目陡睜,向谷縝道:「谷島王的逼毒心法你仔細聽好,牢牢記住,千萬不要忘了。」谷縝見他答應,送一口氣,微微笑道:「你放心,但有一線生機,我也想好好活著。別忘了,我還沒見過那隻母老虎,狠狠打她的老虎屁股呢。」陸漸聞言,想要笑笑,可面肌抽搐,怎麼也笑不出來,但覺萬歸藏越來越近,情急無奈,惟有默運神功,運轉谷神通所傳心法,將「六虛毒」裹成一團,逼到掌心,倏地按上谷縝小腹丹田,那「六虛毒」凝如有質,嗽的一下,離體而去,鑽入谷縝丹田,谷縝臉色慘變,身子一僵,坐倒在地。

  陸漸硬起心腸,將他扶入草中藏好,自己藏在一棵大樹之後,施展「萬法空寂之相」,斂去生機,屏息以待。

  夜色朦朧,寒霧淒迷,那霧氣忽地翻騰起來,四面散開,一道人影形如鬼魅,透過茫茫夜色,悄然而至,青衣暗淡,正是萬歸藏,他目視谷縝藏身的那片草叢,眼中亮光一閃而沒。陸漸的「萬法空寂之相」一旦施展,身子猶如木石,以萬歸藏之能,竟亦未能察覺。

  萬歸藏身形忽轉,足下如按機簧,凌虛飄飄,射向草叢,一剎那,已將後背露給陸漸。陸漸忍受內心煎熬,蓄勢待機,就為此時,立時奮起神功,全力撲出。

  萬歸藏一心以為陸漸藏在草中,故而防備在前。陸漸忽從後方襲來,叫他始料未及,勉強閃了一閃,砰的一聲,陸漸雙掌打在他左背之上。萬歸藏身如曳電流星,彈射而出,撞斷一棵大樹,去勢稍緩,撞到第二棵大樹時,他忽地伸出雙手,抱住樹幹,身如紙鳶,飄飄然旋了一匝,雙手所至,樹幹如遭斧劈,木屑紛飛,萬歸藏旋到第二匝時,已將陸漸神力盡數卸到樹上,喀擦一聲,大樹居中折斷,樹葉紛落。萬歸藏大袖一揮,狂風陡起,千百樹葉被風一鼓,竟如千百羽箭,嗖嗖嗖射向陸漸,鋒利如刀,摧割肌膚。

  陸漸本在追擊,被這葉陣一攔,去勢頓緩,疾使「補天劫手」,雙手亂舞,拈那葉片。忽而眼前一迷,猛然抬頭,萬歸藏不知道何時,已到頭頂,呼地一掌向下拍來,無儔勁氣凌空下壓。陸漸翻掌一擋,二人掌力相交,「周流六虛功」陡佔上風,大金剛神力倏然甭解。陸漸悶哼一聲,落回地面,雙腳深深插入泥土,萬歸藏的真氣順他身子疾走,嗖地傳入土中,泥土聚攏,化為石枷泥鎖,將陸漸雙腳牢牢縛住。

  「周流六虛功」一旦練成,天地萬物,均可化為對敵的武器。萬歸藏鼓風吹葉,不令陸漸追擊,結土為枷,將他雙腳縛住,陸漸變招不及,萬歸藏身子翩折,凌空一指飛來,來勢飄忽莫測,陸漸眼前一花,心口一痛,已被點中要穴。萬歸藏知道陸漸身有劫力,這一指不但封了顯脈,抑且封了隱脈,陸漸想以劫力解穴,亦有不能了。

  萬歸藏飄然落地,伸手捂口,輕輕咳嗽,這一戰雖然僥倖制住陸漸,但方纔收他一擊,仍叫萬歸藏受了內傷。他轉眼望去,但見陸漸形如雕塑,睜圓兩眼,眼裡透出悲憤之意。萬歸藏微一沉吟,一揮袖,草木偃伏,露出谷縝身形,此時已然面容扭曲,不成模樣。萬歸藏又咳兩聲,輕笑道:「果然,谷小子,你跟我賭命,無怪我會受傷。」

  說到這裡,注視陸漸,笑道:「是你將「六虛毒」度給他的麼?難道你不知道『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嗎?『六虛毒』有如蠶蟲,以你的體內元氣為滋養,與你氣機連通,除卻對敵時擾亂氣機,對你本無太大害處。可一旦傳給他人,就如化繭成蛾,威力增長何止十倍,抑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呵呵,谷縝聰明一世,不曾想竟死在最要好的朋友手裡.

  陸漸聽的心如刀割,欲要掙扎,卻又無力,心中悔恨交迸,不由得流出淚來。萬歸藏笑了笑,又道:「本想親手殺死谷小子,但他如今這個死法比我殺他難過十倍,罷了,任他去吧。陸小子,你於我有恩,我答應饒你三次不死,今日仍不殺你,只是將你帶在身邊,以免你這小子莽撞無知,壞了我的大事。」說罷抓起陸漸,瞥了草叢中的谷縝一眼,輕輕歎一口氣,忽地身如大鶴,破空而起,大袖飄飄,不借外物,馭風飛行,融入茫茫夜色。

  「六虛毒」一入體,谷縝便覺不妙,那真氣就如一點火星落入油裡,渾身精血真氣,都要隨之燃燒起來,若不燃盡,決不罷休。繼而生出酸、麻、痛、癢、重、冷、熱八種異感。酸痛癢麻深入骨髓,那滋味不消多說,輕時身子則如空殼,重時頭頂如壓山嶽,冷如身處冰窖,熱時如在火爐,半響工夫,種種滋味谷縝已嘗了個遍。雖然痛苦,卻又不得便死,故而陸漸偷襲失敗,萬歸藏一番言語,谷縝均有知覺,聽到萬歸藏抓走陸漸,心中雖急,卻也毫無辦法。

  萬、陸二人一去,萬籟俱寂,蟲息鳥伏,清風拂面,微有涼意。谷縝到了這種地步,反而鎮定下來,急想求生之法。他歷經磨難,意志堅強,稍有生機,決不放過,當下忍耐「六虛毒」的折磨,默想谷神通所傳的心法,依法存神內照,初時無甚效果,但時候一長,忽地心生異感,有如山重水復,豁然開朗,陡然看出那六虛毒的樣子。

  原來,谷神通傳給陸漸的觀氣心法,正是「天子望氣術」的入門功夫。「天子望氣術」先內後外,須得看清自身之氣,再能看穿敵手之氣。谷縝聰明絕頂,亦曾練過東島內功,雖不精熟,但與谷神通一脈相承,後來服食「餐霞紫芝」,千年靈物,不但補人元氣,還有滋長靈智的奇效,諸般助力,致使谷縝不甚費力,便悟通這「內視」之法。

  經由「天子望氣術」瞧去,「六虛毒」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分為八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糾纏扭動,此消彼長,忽而赤光大盛,黑氣奄奄衰弱,忽而橙氣遽強,白氣消弱殆盡。八氣之中,總有一氣至強,一氣至弱,其他六氣也各有消長,只是不太明顯。

  看清「六虛毒」的氣機,谷縝忽發奇想:「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我何不用這至強之氣,補這至弱之氣。」他武功上見識雖差,但精通商道,深諳通有無、沖盈虛的道理,眼看白氣變為最強,當即存神默想,鼓起絕大心智,引導那股白氣,不料這麼一試,那白氣竟然動了一動。谷縝引動白氣,喜不自勝,隱約猜到脫困關鍵,當下運起全副心神,引導白氣,徐徐注入衰至已極的那股青氣,青白雜糅,一時融合,隨即又分出青白兩色,不分強弱,繼而藍氣又強,黃氣又弱,谷縝又引藍氣,去補黃氣。

  如此以強補弱,以實盈虛,以有餘補不足,轉到第八轉時,體內痛苦已然減輕若干。這麼經歷了一周天工夫,谷縝依然隱隱約約明白其中道理。

  「六虛毒」本源正是「周流八勁」,也就是這八色真氣。修煉「週六六虛功」,練成八勁極為凶險,一旦練成,倘若不明其道,又是極難控制,以至於萬歸藏將這八勁當作擊敗對手的工具。要知道,三百年來,西城泱泱之眾,唯有萬歸藏深諳其道,餘者均難窺其涯際,八勁驟然入體,根本不知如何駕馭。八勁練全,本是極難,入體之後,倘若明瞭其道,深通駕馭之法,便可將「練勁」這一難關輕易度過。但「六虛毒」八勁糾纏,難分難辨,若非「天子望氣術」這等神通,決難窺破其分際,窺破之後,又不知如何去強補弱。

  如此一來,練勁已是極難,望氣也殊為不易,但最難的卻是最後「悟道」這關,世人大多自私自利,乃至於崇拜強權,欺凌弱者,故而「人之道損不足補有餘」,極少有人能明白「損有餘補不足」的天道,即便明白,又未必能夠通過前面的「練氣」、「望氣」兩大難關。

  因此緣故,三百年來「周流六虛功」無人練成。梁思禽寫出「諧」字,卻不願點破其中「損強補弱」的道理,也是為了讓後代自行領悟。因為「周流六虛功」威力太大,若被歹人誤打誤撞修煉成功,必然禍害極大,以梁思禽尋思,自行悟出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隱士,就是懲強扶弱的大俠,練成神功,也不會危害世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梁思禽縱有蓋世才智,也料不到後世弟子中竟然出現了萬歸藏這等怪才,竟從世人不恥的商道中明白了沖盈虛、道有無、損強補弱、以實盈虛的道理,一舉練成「周流六虛功」,但因商道之中,常又包含人欲,故而萬歸藏神通雖成,但卻留下後患,以致天劫來襲,幾乎送命。

  這些道理,谷縝當此生死關頭,也不能盡皆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損強補弱」的道理,緩解體內痛苦。初時他僅是取八勁中的至強之氣補至弱之氣,漸漸心有餘力,分辨其他六氣的強弱,取強補弱,取有餘而補不足。到後來,索性將這八道真氣當作八種貨物,買賣流通,如此一來,不免將萬歸藏當年所傳「經商之道」融入心法,運轉真氣。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本就得益於商道,練成之後,又將武功與商道彼此印證,二者均有進益,他傳授谷縝的法門,看似商道,用在此處,確實絲絲入扣,似為「周流六虛功」量身定做一般。什麼「貴極反賤,賤極反貴」,「取則與之,與則取之」,「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

  谷縝運轉八勁,漸漸痛苦煙消,倏忽間,自覺八勁運轉間,多出一股真氣,色彩駁雜,不似八種真氣中任何一種。谷縝不假思索,仍依「補弱」之道,將其納入八勁中最弱的一勁。自此之後,「損強補弱」每行一周,八勁之中便生出一股新勁,谷縝隨生隨補,盡數納入八勁,數周天後「八勁」越來越強,漸漸經脈鼓脹,精氣充益。

  谷縝念頭數轉,陡然明白,自己此番為求保命,誤打誤撞竟然窺破「周流六虛功」的奧秘。如此損強補弱,八劫互補,每行一個周天,便有精氣生成,如此生生不息,「周流八勁」自然越來越強,就好比賣貨生錢,生錢買貨,買貨補貨,然後再賣在賺,在賺在補,以錢生錢,長此以往,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本錢自然越賺越多,最終成為巨賈豪商。這道理放在「周流六虛功」上,以氣生氣以勁生勁,真氣內勁日積月累,年歲一久,自成一代高手。

  谷縝因禍得福,欣喜不勝,然而運功一久,又覺不妥。原來「周流八勁」伴隨人體氣血升降,此強彼弱,變化不休。「損強補弱」雖是妙法,能夠令真氣周流,不至於危害自身,但卻不能叫真氣暫停運轉,因此緣故,務必時刻存意凝神,稍有懈怠,八大真氣立時變成要人性命的毒氣,是故真氣毒氣,是生是死,當真只在一念之間。

  明白此理,谷縝暗暗叫苦:「倘若這樣,豈不走路、吃飯、睡覺都要運氣,走路吃飯還好,睡覺時卻很難辦,難道說練了這「周流六虛功」,就再也不能睡覺做夢?倘若這樣,不如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是沮喪,可是仔細回想。當年跟隨萬歸藏經商之時,老頭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並非從不睡眠,足見這「周流六虛功」還有奧妙未曾揭開。想到這兒,谷縝不覺暗暗歎息,即為眼下處境煩惱,又讚歎當初創此神通的前輩智慧高妙。

  僵持一夜,東方發白,谷縝一動也不敢動,只覺腰背酸麻、心力交瘁,尋思:「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與其躺著渴死餓死,不如一拼。」想到這裡,嘗試起身,不料手腳一動,氣血變化,體內八勁輪轉,忽然生出一道真氣,鑽入「手太陰肺經」,此時谷縝雙手按地,那股真氣經由手心「勞宮」穴傳出,谷縝只嗅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敗葉枯枝籐地燃燒起來。

  谷縝大吃一驚,急忙抬手滾開,這一分神,體內氣機又變,一股真氣從尾椎「鳩尾穴」湧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陣旋風,火借風勢,呼的一聲,越發猛烈,熊熊火焰將谷縝包圍起來。

  谷縝連聲叫苦,心中明白,方才一時不慎,傳出內勁帶有「風」「火」二勁,引發大火,若不躲閃,必被活活燒死。那火勢來得極快,須臾燒到谷縝身前,衣褲著火,谷縝慌忙就地一滾,靠著一顆大樹,心念電轉:「水能滅火,倘若逼出水勁,或許能夠將火撲滅。」想著強行催逼水勁,不料如此一來,大違「損強補弱」之道,八勁立時紊亂,在經脈中縱橫亂走。

  谷縝胸口窒悶,幾欲吐血,無奈斷了念頭,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躲避火勢。不料他身子普動,一股真氣便從足底「湧泉穴」湧出,地皮霎時一動,古樹老根紛紛破土而出,纏得纏,拌的伴,谷縝猝不及防,踉蹌跌倒,方要伸手去扯籐蔓,陡然頭頂一熱,一股真氣湧出「百會穴」,想是真氣中帶有「周流天勁」,氣貫髮梢,滿頭長髮無不豎立,活了似的,簌簌簌纏住上方樹枝,谷縝下被樹根拌住雙腿,上被樹枝纏住頭髮,進退不能,眼望著那烈火燒將過來。

  「周流六虛功」法用萬物,本是蓋世的神通,以往修煉之人,如梁思禽、萬歸藏均是逐一修煉八勁,修煉時歷盡艱險,故而能夠深悉「周流八勁」的變化,和合分散,駕驅自如。谷縝卻是機緣巧合,一次得足八勁,雖然仗著聰明巧悟參透運轉玄機,不致「六虛毒」發作,但對八種真氣瞭解甚微,更皇輪領悟其中變化。「周流八勁」性質奇特,有如洪水猛獸,寄生人體,若不為人所駕驅,勢必反制寄主。

  谷縝此時情形就是如此,不能駕驅八勁,反被八勁所控制,一舉一動,體內真氣噴湧,引發種種怪事,但覺身後熱浪滾滾,肌膚灼痛,心知火已燒至,不由心叫苦也,然而足底根須,頭上髮絲,均是他自身發出,就如多長了幾隻手腳,只不過這些手腳不聽使喚,反將主人曳住拌住,不使動彈。

  正值絕望,谷縝頭頂忽地傳來冰涼晶沁之感,抬眼望去,頭髮纏住的樹枝不知何時沁出點點水珠,順著髮絲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轉眼間,浠瀝瀝竟如雨落泉湧一般,那棵大樹卻是眼見枯萎,青綠褪盡,露出枯死之色。

  谷縝刻意運功,水勁不出,不曾動念,那水勁卻不請自來,自然激發,順著髮絲將樹中水分吸將出來,引得甘霖下降,流遍谷縝全身,烈火近身,盡皆濕滅。谷縝通體冰涼,心中卻是迷惑極了,但既然死裡逃生,立時按捺心神,存意收納八勁,真氣有了歸置,樹根分散,頭髮垂落,谷縝一身濕漉漉的,使個懶驢打滾,滾出火海,回頭望去,只見烈焰騰騰,濃煙滾滾,須臾功夫,已有焚山燃林之勢,谷縝吃過苦頭,再也不敢亂動,眼睜睜瞧著青煙紅火,竟無半點法子。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