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破敵

  茫然之際,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呼叫,隱約竟是「谷爺」二字,此起彼伏,儼然來者不少。谷縝身處險難,聞聲不勝驚喜,當即高聲答應道:「我在這裡」加了兩聲,忽見滾滾濃煙中奔來六道身影,定眼望去,來得依次是洪老爺、丁淮楚、張甲、劉乙,另外二人均配單刀,一個谷縝認得是山西大賈連仲則,一口雁翎刀十分了得,另一人卻很陌生,高鼻深目,不像中土人士,卻似混血胡種,一雙睦子英華外鑠,腰挎一口無鞘長刀,刀身狹長,透出暗紅光芒。

  六人見谷縝如此狼狽,均露訝色,洪老爺眼珠亂轉,掃過四周,忽地嘻嘻笑道:「谷爺,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他拿腔拿調,笑意莫測,谷縝本是一腔喜悅,見這笑臉,心頭不覺微微一沉,目光掃去,卻見那六人並無上前攙扶之意,反而有益無意站成半弧,將無火一方的去路盡皆堵死。

  谷縝心中明白幾分,一面凝神運轉八勁,一面徐徐起身,緩緩說道:「你們怎麼來了?」丁淮楚手拂美髯,微微笑道:「谷爺有難,小的怎敢不來?」谷縝笑道:「丁兄好義氣,谷某眼拙,以前沒能看出來。」丁淮楚面肌抽搐幾下,勉強笑笑,說道:「實不相瞞,谷爺,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是想向您借樣東西。」

  谷縝道:「借什麼?」丁淮楚與洪老爺對視一眼,笑道:「借你項上人頭送給老主人,求他寬恕我等罪過。谷爺,您一貫大方,想必不會拒絕。」谷縝聽了,哈哈大笑,六人也笑,林中一時笑聲沖天,壓住野火燒樹的辟啪之聲。

  原來蘇聞香、燕未歸看到路漸、谷縝敗走,慌忙轉回靈翠峽,告知眾商人,叫其各自逃走。丁淮楚初始也頗驚慌,但他號令兩淮鹽商,亦不是尋常之輩,只一順便冷靜下來,定心思索,自己跟隨谷縝,早晚要受萬歸葬的清算,不但地位財富不保,性命也是堪憂,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積極進取,而今唯一之計便是戴罪立功,幫助萬歸葬對付谷縝,若能殺死谷縝,必能得到萬歸葬的信任,保得自己叱詫商海,屹立不倒。

  丁淮楚主意已定,心寸一人力薄,便與相好商人商議,很快得到洪老爺四人贊同。五人密意已定,向蘇聞香問陸、谷二人去向,蘇聞香不知有詐,隨口說了。五人怕陸漸利害,又請來一名高手入伙,湊足六人,在深山中趕了一夜,遠遠看見火光,便出聲叫喚,不料谷縝果真答應,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趕來。

  谷縝笑了陣,見六人嘴裡大笑,眼中凶光卻是遮掩不住,當下目光掃過眾人,徐徐道:「丁淮楚、洪運昭、張倫、劉克用、連仲則,我待你們一貫不薄,你們得了今日地位,靠的是誰?」

  「自然靠的是谷爺。」洪運昭笑嘻嘻地道:「谷爺對咱們恩重如山,大夥兒銘刻在心,不敢或忘,只是今日地位難得,沒有谷爺的人頭,萬萬不能保全。谷爺一貫待我們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幫這回,呵呵,將來小洪我一定給谷爺設一台上好香案,日日燒香告祝,保佑谷爺早日超身,來世和今世一樣威風。」他陰陽怪氣,一邊說。一邊咯咯怪笑,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谷縝心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了口氣:「戚將軍說的對,以利相交,有利則戰,利盡則散,當初有利之時,這群人自甘輕賤,任我驅使,一旦無利,立時翻臉相向。唉,谷某死則死矣,死在這群豎子手裡,卻是叫人氣悶。」丁淮楚為人最是梟果狠辣,眼見火勢甚大,驀地沉喝道:"說夠了,動手吧。」軟劍一抖,刷地刺向谷縝,劍尖未至,一口雁翎刀從旁挑來,噹的一聲,刀劍相交,只聽連仲則吃吃笑道:「丁爺,砍頭用刀才對,怎麼用劍?」丁淮楚臉色一沉,冷冷道:「事先說好,大夥兒一起立功,你難道要獨攬功勞?」連仲則笑道:「獨攬不敢,但有一樣物事還沒說清。」眾人互相對視,洪運昭道:「你說的是財神指環。」連仲則點頭道:「是啊,谷爺死了,這東西歸誰。」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還不明白麼?財神指環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認可,這指環不過一枚戒指,全無用處。」連仲則笑道:「既無用處,不如交給連某,做個留念也好。」「留你馬的念。」張季倫冷哼一聲,森然道,「姓連的,你別當大夥兒都是蠢材,財神指環要是沒用,你拿了做什麼?我看你是想拿去討好西財,谷爺一死,下位指環主人非她莫屬。」連仲則笑而不語,單刀卻不挪開。丁淮楚眼露凶光,軟劍顫如靈蛇,嗡嗡作響。洪運昭見狀忙道:「二位且慢,殺人分贓,谷爺的人頭大家有份兒,谷爺的寶貝也該平分,萬莫為此傷了和氣……」目光一轉,忽的笑道,「看吧,谷爺要逃了呢。」

  眾人一聽,紛紛轉眼望去,但見谷縝跳將起來,轉身奔向火中。原來他趁這內訌,看清形勢,而今三面受敵,唯獨起火一方無遮無攔,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火勢越大,越好逃生,當即不顧體內真氣,逕向火中奔去。

  眾商人件他直奔火海,微覺意外,但這幾人無不狡猾多智,只一霎,便明白谷縝的心思,立即放棄爭執,縱身趕來。洪運昭看似肥胖,跑起來卻是腳底生風,一轉眼衝在最前,抖起流星錘,大喝一聲:「疾!」那錘去如長電曳地,畫出明晃晃一道精光,到了谷縝身後,去勢衰減,將要落地,洪運昭忽地手腕一抖,那錘活了也似,鏘啷啷圈轉過來,在谷縝左踝纏了兩匝。

  「給老爺趴下。」洪運昭手上運勁,谷縝此時體內真氣亂走,自顧不暇,腳下大力一至,應聲撲到,就當此時,丹田處倏地分出一道真氣,疾傳到踝,錘鏈與腳踝間藍光迸發,洪運昭只覺虎口一陣酥麻,經臂肘直傳到胸口,心尖兒也痛麻起來,不由得大叫一聲,撒手丟開鐵鏈,重重坐倒在地。

  原來谷縝生死關頭,無意間發出「周流電勁」,錘煉為精銅鍛鑄,傳遞電勁最為方便,洪運昭武藝雖然不弱,但平素酒色熏陶,內功早已荒廢,怎受得了如此電擊,當即渾身麻痺,癱軟不起。

  眾人見了,無不驚奇,谷縝一心逃生,也不知身後發生何事,但覺足踝上錘鏈鬆弛,當即雙手撐地,便想爬起,不料丁淮楚早已趕到,軟劍如毒蛇吐信般宛轉刺來,嗤的一聲,正中谷縝後背。

  谷縝後心一涼,劇痛難當,然而劍方及身,體內真氣早變,一股沛然之氣勢如閃電,流遍全身。丁淮楚本以為這一劍定能將谷縝釘死在地,不料劍尖入體,彷彿刺中岩石,劍身曲如彎弓,卻難寸進。丁淮楚啊呀一聲,心道:「不好,這廝練了橫練功夫?」

  谷縝本當必死,誰知道對方軟劍竟然不能入體,心中亦是驚奇,這時情急拚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劍刺不入,心中震駭,一不留神,被谷縝扣住手腕。丁淮楚方要掙扎,忽覺一股真氣從谷縝手心鑽入體內,霎時肩膊劇疼,骨骼卡卡響,半身骨骼竟然節節寸斷。這斷骨之痛超乎想像,丁淮楚不由嘶聲慘叫,軟劍撒手,身子軟綿綿如一條死蛇,被谷縝抓在手裡,擋在身前,恰遇連仲則一刀劈來,刀光一轉,竟將丁淮楚攔腰截斷。

  血流遍地,臟腑橫流,丁淮楚尚未就死,慘號聲越發淒厲。谷縝此時內外交困,行事全憑本能,見到丁淮楚如此慘狀,也是微微一愣。身旁張季倫見他發呆,自覺有機可乘,挺槍而出,噗地刺向谷縝左脅。谷縝體內山勁鼓蕩,這一槍自然無法刺入。張季倫的槍法叫做「六龍回首槍」,他在這對銀槍上浸淫已久,應變奇快,右槍不入,左槍抖出,直奔谷縝面門,谷縝仰首避過,左手攥住張季倫右手槍。

  那槍桿看來銀燦燦,光閃閃,其實並非金鐵,而是白蠟木塗抹一層銀漆。谷縝一擰不斷,體內一股灼熱真氣透掌而出,銀槍火光迸閃,連纓帶桿燃燒起來,火隨勁走,一股火線去如疾電,燒到張季倫虎口,順手上行,張季倫半幅衣衫騰地燒了起來。

  如此咄咄怪事,張季倫生平未見,狼狽間,左手槍不及變招,又被谷縝捉住,一股逆風順著槍桿湧來,火被風激,炎焰更張,張季倫遍身著火,竟成一個火人,哪還顧得著使槍殺人,只是慘叫一聲,撒開槍桿,滿地亂滾。

  劉克用見這情形,嚇得呆了,忽見谷縝舞著燃燒雙槍撲了過來,不知怎的。勇氣盡失,雙腿發軟,發出一聲大叫,丟槍便逃。洪運昭慘遭電擊,這時剛剛緩過一口氣,見勢哪敢落後,手腳並用,緊隨劉克用身後。他肥碩如狗熊,逃起命來,卻是狡如狐,捷如兔,和劉克用一前一後,賽跑比快。

  連仲則膽氣稍強,卻也心中惶惑,色厲內荏,瞪眼喝道:「好妖術。」邊叫邊將雁翎刀舞起一團刀花,護著全身,嘴裡連叫「好妖術」,刀風在谷縝身前掠來掠去,卻不敢當真劈出一刀。

  谷縝雖然連退強敵,體內痛苦卻沒減弱半分,體內真氣亂走,強弱變化極快,易放難收,嚇走劉克用之後,再不敢動彈,靠著一棵大樹,低眉垂目,存意凝神,竭力調理體內真氣。

  不願恃眾圍工,故而始終冷眼旁觀,這時見狀,忽地開口說道:「連師弟,你且退開。」

  圍攻都不讓發連仲則反身後躍,刀橫胸前,澀聲道:「裴師兄當心,這廝會妖術。」「你懂什麼。」那胡人冷冷道,「他的路數來自帝下之都,西城高手,我久欲一會,可惜總無機會,今日得見,那是很好。」說著抬起手來,徐徐握住刀把,凝注谷縝道:「在下和田裴玉關,領教足下高招。」谷縝耳目仍聰,聞言心驚:「『百日無光』裴玉關是西城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齊名,只是此人從來不履中土,今日來做什麼?」

  原來連仲則酷愛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拜在裴玉關師父門下,和他有師兄弟之誼。日前邀請裴玉關到中土遊玩,恰好裴玉關久在西域,收到請柬,也動了遊興,便來中土看望師弟,到了山西,聽說「臨江斗寶」的趣事,也來觀摩,但因本身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觀看,只在遠處眺望。連仲則此次要害谷縝,怕陸漸在側,不易對付,便邀這位師兄一道前來。裴玉關聽了他們的注意,心中不以為然,但他見過陸漸神通,心中佩服,頗想與之一會便是不勝,也可增進自身修為,是故答應連仲則同來。

  他看中師門情誼雖不助紂為虐,見眾人圍攻谷縝,卻也不加干涉,直到一眾奸商,死傷逃竄,方覺古怪,只怕師弟吃虧,挺身而出。谷縝此時調理真氣到了緊要關頭,耳中聽到,嘴裡卻不好吐氣開聲,裴玉關通名之後,見谷縝垂目如故,一言不發,不知他體內天翻地覆,無暇出聲,只當他自負神通,倨傲無禮,心中微微有氣,揚聲道:「那麼恕裴某無禮了。」話音未落,那口狹窄長刀紅光劇盛,勢如血紅匹練,向谷縝迎面洩落,聲勢煊赫,刀氣如山,比起五名奸商,真有天壤之別。

  谷縝連遭厄運,如此關頭遇如此高手,別說內氣紛紜,就算平素安好,也擋不住如此刀法。裴玉關所以號稱「百日無光」,正因為其刀法煊赫凌厲,氣勢盛大,此番又忌憚谷縝神通奇詭,蓄勢而發,故而刀鋒未至,灼熱刀氣已然奔流而來。

  谷縝欲逼真氣迎敵,不料體內真氣各行其是,不受掌控,反而東西流竄,令他動彈不得。谷縝空有一身真氣,不能使出,比起常人尤為不如,眼見血紅刀光逼來,計窮勢盡,心道一聲罷了,正要閉目受死,不料刀氣及體的當兒,體內縱橫亂走的八道真氣陡然內縮,倏忽一轉,生出一股氣勁,向外吐出,霎那間谷縝衣袍鼓蕩,渾身一輕,足不抬,手不動,凌虛御風,飄然疾退。這一退全由真氣操縱,絕非出自谷縝本意,故而舉動十分突兀,裴玉關刀法雖強,竟也落空,但他這一刀甚是凌厲,谷縝避開刀鋒,卻避不開到上之氣。裴玉關的「炎陽刀」是內家刀法,丈許外發刀,刀氣所至,能一下破開三張羊皮,抑且刀氣炎烈,能令第一張羊皮無火自燃。谷縝胸腹為刀氣劈中,那股灼熱勁氣兇猛無比,破開護體山勁,直透內腑,谷縝喉頭一甜,一口血湧到嘴邊,就在此時,體內八勁陡然轉動。要知道,天下任何內力真氣,無一能夠逃出「周流八勁」,裴玉關刀上炎勁與火勁相通,一入谷縝體內,便被算作火勁,如此火勁增強,水勁最弱,霎時間強弱互易,谷縝體內氣機又歸平衡,便是胸腹肌膚,中刀之初灼痛無比,紅腫一片,八勁周流之後,立時血色轉淡,疼痛全無了。

  裴玉關一刀無功,心中大凜,他不知谷縝體內變化,直覺此人委實藝高膽大,刀將及身,方才退走,但如此做派,分明有些瞧自己不起,想到這裡,心中大怒,呔的一聲大喝,縱身趕上,又是一刀向谷縝劈落,這一刀比起前一刀尤為迅捷,谷縝飄退不及,刀鋒正中肩頭,那口朝陽刀本是寶刀,山勁護體也難抵擋,刀切入體,谷縝忽地身子一扭,肩頭肌肉收縮,裴玉關但覺手底一滑,刀鋒一偏,竟從谷縝肩頭滑了過去。

  裴玉關不知這一下乃是「周流澤勁」的效用心中駭異之至。要知道澤勁加身,滑如泥鰍活鯉,能卸各種內勁兵刃,與山勁剛柔並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護體神通。裴玉關卻只當谷縝有意玩敵,心中既驚且怒,更隱隱生出幾分忌憚,不敢銳意強攻,刀法內收,攻中帶守,帶起如山刀影,滾滾向前。

  谷縝此時被周流八勁所挾持,趨退進止,不由自主,忽地袖袍鼓蕩,忽而頭髮豎起,纏繞樹幹,跳到高處,忽而身如大鳥,縱橫飛舞,又似蝴蝶翩翩,上下游弋。裴玉關刀勢雖強,卻每每差之毫釐,無法傷敵,炎陽刀氣,也盡被谷縝八勁化去,有時更有電勁外放,激的裴玉關半身酥麻,若非內功了得,幾乎不能抗拒/兩人翻翻滾滾,不知不覺,斗入山火之中,火焰遮天,濃煙滾滾,伸手不辯五指,谷縝身處火海,一舉一動全憑真氣指引,刀來即退,火來則避,旋風繞身,將火焰濃煙呼呼盪開,一一捲向裴玉關,煙火齊至。裴玉關被熏得雙目流淚,睜眼不得,只憑觸覺揮刀應敵,火燒衣褲,更是灼痛難忍,一時間唯有揮刀亂舞,劈開煙火。鬥到此時,谷縝漸漸明白周流八勁的奧秘,原來這八勁並非無知真氣,而如八件活物,能夠自思自想,其中道理,就好比道家常說的「元嬰」。道家典籍常常提到,修道之人抽鉛添汞,轉陽補陰,修煉已久,能將渾身精血神氣練成「元嬰」,與自身精神相通,傳說「元嬰」練成,能夠離體外出,邀游天地,這傳說固然誇大,卻可由此知道,「元嬰」並非無知之物,本身亦有神識。谷縝當時為求保命,悟出「損強補弱」的奧秘,與道家的「抽鉛添汞,轉陰補陽」十分相近,只不過道家真氣只限陰陽二氣,「周流六虛功」卻有八氣,但陰陽生八卦,氣機不同,本源相近,均與天道暗合。谷縝調和八勁,領其上合天道,自在有靈,不知不覺,這八種真氣就如人體氣血盈虧一般,自成循環,與道家「元嬰」相差無幾。但因為道家「元嬰」是其主自己練成,從小而大,自然馴服。谷縝體內八勁卻是先得之萬歸藏,再經陸漸精氣滋養,並非谷縝本身真氣,就好比一個收養來的野孩子,收養不久,野氣未泯,桀驁難馴,時時頑皮,但又因為它自在有靈,不似人類那麼清醒明白,行事懵懂,時與宿主為敵,雖然如此,它生存世間,卻又是全然因為谷縝,谷縝一死,八勁立時消滅,顧而谷縝一旦有難,八勁為求自保,立時不再亂走,一致對外,護主禦敵。

  「周流六虛功」天下無敵,豈是裴玉關所能抵擋,只因為八勁所成「元嬰」成胎不久,靈智未開,尚未與谷縝精神相通,不能發揮全部威力,饒是如此,八勁遇強越強,攻敵不足,自保有餘,幾乎立於不敗之地。

  掃視鬥場,丁淮楚慘遭腰斬,早已死透,張季倫被燒了個半死,尚有神志,看到谷縝鑽出火海,魂飛魄散,手腳並用,想要爬走。谷縝喝道:「就這麼走了麼?」張季倫嚇得轉過身來,哭喪著臉道:「谷爺饒命,小人鬼迷心竅,聽了丁淮楚的鬼話,真是罪該萬死。說來說去,都是姓丁的不好,谷爺你也知道,他一張巧嘴,最能哄人,也怪小的糊塗,一念之差,竟然信了他,姓丁的……」谷縝聽得好笑,說道:「你是拿準了丁淮楚死無對證,不能跟你理論啦?」張季倫噎了噎,支吾道:「本來就是姓丁的……」

  谷縝見他神情,胸中酸楚,尋思來的這五人,均是自己一手提拔,最為信任,不料今日來害自己的也是他們。想到這裡,谷縝一陣傷感,揮手道:「罷了,你滾吧,告訴那些想殺谷某的,谷某人頭在此,只管來取。」

  張季倫不料竟得釋放,喜出望外,連道:「不敢。」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踉踉蹌蹌,向遠處去了。

  谷縝目睹張季倫背影消失,避開火勢,蹣跚趟過一道溪水,來到一座小谷,谷中林秀風清,時值晚夏,風吹衰葉,颯颯颯如響天籟。一條清溪潺潺流淌,將火頭隔在對岸,熊熊火光,映得清溪如血。谷縝久在火中,口乾舌燥,俯身飽飲溪水,靠著一塊山石坐下,但覺筋骨酸痛,金瘡難忍,讓呼出的空氣也是火辣辣的,彷彿在火中吸入太多炎氣,將肺也燒著了,此時唯一心願,便是一頭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采,念頭方動,谷縝又覺體內真氣蠢蠢欲動,凝神內照,周流八勁緩過氣來,一反頹勢,復又慢慢流動。谷縝心知這八道真氣一旦失了控制,勢必又成禍患,自己一旦入夢,真氣失馭,立時變成要命的毒氣。換作他人,睏倦至此,難免聽之任之,但谷縝經歷九幽絕獄,越到生死關頭,越能顯示出堅毅心志,明白當下處境,不覺將心一橫:「你姥姥的臭真氣,老子跟你們對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抖擻精神,勉力驅走睏意。存意運氣,損強補弱。

  困意如潮,洶湧而至,身子若有千斤,沉重無比,讓人難以支持。谷縝忽然發覺,這困意一來,竟比世間任何刑罰還要厲害,欲睡不能,還不如就此死了。但越是艱難,他心志越是堅韌,幾度神志迷糊,又幾度掙扎清醒。這一次,已不是與八勁較量,而是與自身為敵,其中的艱辛苦楚,無法以言語形容。

  時光流逝,如點如滴,在谷縝感覺之中竟是慢得出奇,一時半會兒,均是如度年月。日頹月升,斗轉星移,玉兔西去,金烏躍起,一日—夜終於去盡,晨光如水,沐浴身心。這時間,谷縝腦海裡電光一閃,生出—線明悟,忽覺身手發輕,儼然神魂離體,悠悠蕩蕩浮在半空,肉體早無知覺,此時卻生奇異之感,彷彿在旭日照射下,血肉化盡,漸轉透明,最後只餘一團輕煙,縹縹緲緲,渾然不在人世。

  「我已死了麼?」這念頭剛剛冒出,谷縝心底深處忽地生出一股極大喜悅,彷彿萬物回春生機跌宕,這奇妙之感並非出自谷縝本意,更不知從何而來。

  那喜悅之情越發強烈,如一股暖流,從心田生發,湧向全身,溶溶洩洩,重重疊疊,縱情鼓蕩,從每一根汗毛裡噴薄而出,渾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癢奇脹,驀然間,一股真氣浩如洪流,在胸臆間一轉,直衝口鼻。

  谷縝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如洪流浩波,沖決而上,開雲霽霧,萬林皆振,林中百鳥盡飛,山谷千獸雌服

  這一嘯足足嘯了大半個時辰,那股真氣方才宣洩殆盡,渾身喜悅之情也隨之慢慢散去。谷縝驀地一躍而起,只覺遍體皆爽,渾身輕快,體內八勁隨他一呼一吸,強弱互補,自在有靈,再也無須凝神引導,其中的變化生發,就如呼吸吐納、血氣升降一般自然而然。

  谷縝心知周流八勁到此之時,終於降伏於己,當真喜不自勝,他嘗試逼出八勁,不科勁到四肢,即又縮回,谷縝方才明白:八勁雖能自治,但要逼出傷人仍不能夠,此番履險如夷,幾死還生,終於消除體內禍胎,如此難關尚且難不住自己,將來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也是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谷縝雄心陡起,禁不住縱聲長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曾想這西城神通,竟被自己這東島少主湊巧練成,天意難測,奠過於此。

  笑了一陣,舉目望去,對岸山火已滅,絲絲余煙繚繞山谷,徘徊不去,俯身下望,溪水清瑩若,水底卵石五彩斑斕,歷歷可見,粼粼波光映出自身容貌,披頭散髮,鬚眉焦枯,滿面墨黑如炭,渾如一個乞兒,哪還有半點風神俊秀的樣子。

  谷縝瞧得啞然失笑,他生性好潔,就著溪水洗盡塵泥,扯一根青籐,重新綰起頭髮,整飾衣衫,向著谷外走去。

  走了一程,來到一座山坡上,忽聽有人高聲叫到:「谷爺。」轉頭望去,數十人披甲持刀,如飛趕來。谷縝識得來的都是中土豪商,為首的正是桐城趙守真,不由得心中一凜,雙手按腰,揚聲道:「趙守真,你也來取我的人頭嗎?」他立在山坡之上,衣不蔽體,一股氣勢卻是呼嘯而出,咄咄逼人。趙守真奔到坡前,聞聲一愣,撲地跪倒,顫聲道:「谷爺,你說什麼話,你為江南百姓不顧性命,寧可與老主人為敵,這分氣量胸懷,趙某打心底裡佩服,只恨武藝低微,不能相助,又豈敢動謀害谷爺的心思?」

  其他商人此時也紛紛跪倒,谷縝注視趙守真,見他說話時情動於衷,絕非虛假,當下問道:「此話當真?」趙守真道:「絕無二話,得知谷爺和陸爺消息,我們始終在靈翠峽等候,後來藍遠北碰到張季倫,見他受了火傷,渾身潰爛,逼問緣由,才知道他們暗害谷爺不成,反吃大虧。藍遠北回來稟報,我們立馬出動,一路尋來,天幸谷爺無恙,真叫人鬆一口氣。」

  谷縝神色稍緩,忽見三名商人手中提著人頭,便問道:「那是誰?」那商人上前碰上,谷縝定睛一看,依次是張季倫,洪遠昭,劉克用。趙守真恨聲道:「這三個賊子背信棄義,正巧被我們碰上,自然不能放過。」

  谷縝心中歎息,這幾人雖然叛出,他卻並無殺害之意,本想將來有隙,奪其財權便罷,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沉默一陣,說道:「谷某此次對手強勁,諸位家大業大,與我為伍,勝了還罷,倘若輸了,難免家破人亡,你們就不怕嗎?」眾人慨然應道:「不怕。」

  谷縝心中悲喜交集,目光掃過眾人,粗粗一數,來人不足三十,便問道:「其他人呢?」趙守真黯然道:「他們怕受牽連,盡都走了。」谷縝點頭道:「走了也好。」口中如此說,心中卻是不勝感慨:「戚將軍說得好,以利相交,利盡則散,兩百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人慕我道義,不怕毀家滅族,情願誓死跟隨,果然兵以義動,道義為先呢。」

  當日在東陽江談論兵法,谷縝落了下風,嘴上不說,心裡並不服氣,直到今日,方才對戚繼光心服口服,終此一生,再無二辭。

  谷縝又問道:「可有陸漸的消息?」趙守真道:「尚無消息,蘇先生他們尋找去了。」谷縝尋死:「陸漸落到萬歸藏手裡,凶險莫測,只盼上天垂憐,讓我兄弟有重逢之日。」想著胸中一酸,問道:「可有戚將軍的消息?」

  「有。」趙守真面露愁容,「戚將軍攻破九江糧倉,將糧食上船,順長江東下,但昨日午時被敵人水路並至,截在安慶,勝負成敗,尚未可知。」

  谷縝微一沉吟,驀地高聲叫道:「諸位,人生在世,莫不一死,死則死矣,卻有輕重。如今東南半壁哀鴻遍野,千萬饑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難,非得拚死一戰。戚將軍獨當強寇,形勢危急,我等縱為商賈,大義之前又豈能坐視。諸位,可願與我同赴此難麼?」

  眾商人聽得這話,悲壯之氣充塞胸臆,紛紛叫道;「但聽谷爺支使。」

  「好。」谷縝道,「咱們立馬動身。」說罷大步流星,奔走在前,眾商賈挺槍帶刀,緊隨其後。趕到靈翠峽附近,眾商人所帶的忠誠健僕、貼心護衛漸次加入,人數增至百人,這一行人多財善賈,手眼通天,沿途竟然忙裡偷閒,做起生意,購買馬匹糧草、精甲弓箭,更有人從鄉團手裡買來三尊鐵炮,用馬車托拽隨軍,抑且不斷招納故舊鄉勇加入軍中,趕到長江邊上,人數已增至三百餘人。

  谷縝見人馬紛紜,甲冑駁雜,前呼後擁,潰不成軍,尋思大戰起來,勢必難分敵我,便命藍遠北乘快馬買來數十匹白布,撕裂鹹條,裹頭繫頸,一來分別敵我,二來以示慷慨悲壯,有去無回。又將人馬分為二十旗,每旗十五人,挑出有統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統領一旗,十旗為一哨,由趙守真、藍遠北各領一哨,趙、藍二人則聽命於谷縝。

  大隊人馬沿江東下,次日凌晨,抵達戰場,遙遙便聽見炮火齊鳴,廝殺震天,火光燭天,將一片長空映得通紅。

  谷縝心頭一喜:「既有喊殺,便是勝負未分。」眼看長途跋涉,眾人疲憊,即命就地休整,蓄養精力,又選機譬的作為斥候,前往窺敵虛實。

  不多時,斥候轉回,告知戰況。原來戚繼光疾如星火,趕到九江,以雷霆之勢將鎮守糧倉的群寇殄滅,此時谷縝所遣糧船辦到,載糧上船,順江東下。行走不遠,仇石派來的前鋒與義烏兵遭遇,戚繼光轉斗向前,所向無敵。不科匪寇越來越多,水陸並發,戚繼光還未抵達安慶,仇石宰領大批賊軍掩至,漫山遍野,不下兩萬,艾伊絲的魔龍號也隨後趕到,西洋火炮威力驚人,一艦橫江,千帆不過。

  戚繼光見勢不對,當機立斷,依山紮營,在向水一方以數千糧船結成環形水寨,抵擋魔龍號,陸上則深溝高壘,與仇石相拒。鴛鴦陣犀利無比,一連兩陣,殺得賊軍潰不成軍。仇石惱羞成怒,抓來附近百姓,練成數百水鬼,結成水魂之陣,突入戚軍。

  義烏兵猝不及防,傷亡頗多,所幸平時訓練嚴整,臨危不亂,稍一退卻,即又穩住陣腳。戚繼光目光如炬,看出水魂之陣的奧秘,下令十個小鴛鴦陣抱成一團,將狼筅舞得風雨不透,結成竹陣,竹陣後以百面小盾連結成牆,如此一來,水鬼發出的水箭受阻,不能射入,威力先減了一半,戚繼光又派弓弩(此處今古傳奇·武俠上為「駑」,應為編輯疏忽)手與鳥銃陣埋伏盾後,連綿射擊,射得水鬼東倒西歪,精氣渙散,不能聚力射毒,這時鴛鴦陣才翻滾上前,將水鬼一舉掃滅。

  仇石奇陣被破,驚怒欲狂,憑借水部神通突入戚軍,連殺將士,戚繼光見他驍勇難制,命王如龍率三支鴛鴦陣,結成三才之勢,上前抵擋。王如龍得陸漸指點,「巨靈玄功」精進不小,此時更挾鴛鴦陣之威,與仇石鬥了個旗鼓相當,抑且狼筅舞開,水絕霧散,仇石神通在水,水霧不能連續,威力大減,只好悻悻後退。

  仇、艾兩人水陸齊施,使盡解數,戚繼光料敵先機,應變無窮,以寡敵眾,竟然不落下風。大戰兩天兩夜,戚家軍水陸二寨巍然不懂,四省盜賊傷亡慘重,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谷縝得知消息,尋思:「戚兄用兵果然了得。但瞧眼下情形,萬歸藏並未來此,若不然,以他一人智力,必能改換戰局。」想到萬歸藏的行蹤,心中陸漸身影也幽幽浮起,谷縝一陣黯然,抬起頭來,東方一點啟明孤星,無聲閃爍。谷縝眼眶一熱,心中暗道:「大哥,你可要好好活著……」想著收拾心情,站起身來,號令人馬銜枚,悄然而進,沿途雖有幾個盜賊守衛,均被或擒或殺,不曾走漏一個。

  谷縝曾隨萬歸藏經商,對長江沿岸瞭如指掌,此地亦不例外,曙色微露之時,眾人馬登上一處高坡,乘高俯視,江水沉沉,嵌在群山峻嶺之中,東流盡頭現出微微紅光,旭日將起,山河大地蒙上一層血色,江岸邊艦船吃水甚深,圍成水寨,水寨下流處隱障可見一個龐然黑影,伴隨隆隆炮響,不時迸出火光,水寨中亦是火舌吞吐,炮響不絕,谷縝聽出是佛朗機火炮的聲音,不覺忖道:「戚兄連水師也帶來了?」瞧罷形勢,他心念數轉,下令人人下馬,折來樹枝,拴在馬尾之後,然後人馬俱是伏在草木之中,不許亂動,眾人視死如歸,盼早盼晚,只盼趕到戰場,廝殺一場,死而無憾,聞令好不失望,對谷縝心意更是揣摩不透,只是軍令如山,不敢不遵。

  谷縝這邊按兵不動。那方江邊廝殺已到緊要關頭。原來戚家軍顛簸不破,仇石久戰無功,與艾伊絲合計,憑借人多,使用「疲兵法」,將人馬分做左、中、右三營,輪流攻打,不讓戚軍稍有休息之機,從而士卒疲憊,自然潰敗。戚繼光猜到對方計謀,無奈敵眾我寡,苦戰連日,已將兵力用到極致,他尋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與之決戰,當即待到黎明時分,趁著夜濃星稀,飽饗士卒,全軍空寨而出,直衝右營,只一陣便將右營賊軍擊潰,兵鋒斗轉,再衝中營,這時仇石緩過氣來,調集中、左兩營人馬,勢成犄角,拚死抵禦,「魔龍號」聞風逆流而上,炮擊水寨糧船,迫使戚繼光分兵鎮守。

  兩軍生死大戰,險象環生,身在陣中尚且不覺,谷縝一行從高坡上俯視,無不色變心跳,呼吸艱難。

  戚軍四面拒敵,軍陣密密層層,渾如一體,甲仗鮮明,均是一色精鐵鎧衣,曙色中寒光迸射,勢如一座鐵碾,在賊軍陣中滾來蕩去,狼筅長大醒目,按陸漸所傳六式橫縱挑擊,鬥到激烈處,碧濤千疊,翠嶂萬重,在濛濛曙色中,起伏跌宕,蔚為壯觀。

  戚繼光濃眉微挑,忽聽江上呼喊大作,炮聲轉急,掉頭望去,魔龍號在旭日中金光四射,突入戚軍水寨,船上百炮齊鳴,火光亂吐,糧船紛紛中炮沉沒,魔龍號龐若無物,掄槳直進,直向岸邊駛來。戚繼光心念數轉,揮起令旗,鼓號齊鳴,戚軍陣勢應聲分散,十人一隊,以鴛鴦陣各自為戰,戚繼光舞起長劍,率領身後親兵,突入戰團,戚軍將士眼看統帥身先士卒,悲壯之氣充滿身心,各各抖擻精神,全力應敵,將鴛鴦陣的威力發揮至極。

  魔龍號橫衝直撞,駛到離岸百步,艾伊絲本意借火炮威力,轟擊戚軍軍陣,不料戚繼光臨機應變,所幸(打者覺得這裡應為「索性」)散開軍陣,三千將士均用鴛鴦陣混戰,賊軍與官軍交錯混雜,敵我難分,魔龍號在江上縱橫徘徊,竟然不知如何下手。「谷爺。」趙守真見谷縝仍不發令,焦躁難耐,「再不出戰,可就晚了。」谷縝搖頭道:「對方的伎倆還沒用完。」趙守真道:「可是……」谷縝斷然截口道:「再提出戰,定戰不饒。」

  他忽然申明軍法,眾商人面面相覷,均覺不慣,山坡上一時鴉雀無聲,眾人紛紛望著岸邊激戰,心如刀割。谷縝卻是從容如故,嘴角邊若有若無露出一絲笑意,眾人見狀,均感不解。

  又過數刻功夫,仇石飄身後卻,從懷裡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天光半白,一道明麗紅光劃過曉色,一瞬即滅。驀然間,南邊山坳裡簌簌有聲,立起千名賊軍,個個甲冑精良,齊聲狂嘯,衝出山坳。

  原來仇石料到戚繼光被疲兵之術困擾,必來決戰,是以挑出上千精銳,埋伏在山坳之中,待到這時,突然殺出,尋思如此一來,必叫對方軍心潰散。

  義烏兵平素訓練極嚴,戚繼光兵法如山,臨陣之時,回頭反顧者斬,故而將士上陣,均是一往無前。此時伏兵突出,竟也不亂,轉動鴛鴦陣,廝殺更烈,反倒賊軍乍見伏兵,狂喜之餘,不免鬆懈,被戚軍趁亂奮擊,殺傷慘重,鴛鴦陣斗轉之間,紛紛兩陣、三陣合一,變化兩儀,和合三才,縱橫衝殺,所向披靡。

  趙守真遠遠看見,疑惑難解,不覺道:「谷爺,你說敵方伎倆還沒用完,莫非你知道還有伏兵?」谷縝笑笑,說道:「附近山林均有鳥雀起落,唯獨那座山坳上方鳥雀盤旋,並不下落,足見下方必有大隊人馬。」趙守真道:「那麼谷爺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潰敗麼?」

  谷縝搖搖頭,說道:「若是尋常軍旅,必然望風而逃,但義烏兵是我眼看練成,訓練有素,器械精良,戚大將軍更是古今罕有的將才。如此兵將,身處絕境之中,勢必激發哀兵之氣。哀兵必勝,正是這個道理。」趙守真聽得連連點頭,這時忽見谷縝烏黑眉毛向上一挑,沉聲道:「時候到了,上馬,放炮!」眾商人目睹戰況,求戰心切,等這一句話早已多時,當即紛紛上馬。

  此時天色方明,夜幕煙消,曙光滿天,三尊土炮火繩哧哧點燃,對準賊軍身後,連發三炮,鐵屑鉛丸一齊飛出,瞬時打死數名賊軍,盜賊軍猝然遭襲,暈頭轉向,陣勢不由大亂,回頭一瞧,但見西面山坡上塵土騰起數丈,沖天蔽日,塵土中人馬影影綽綽,蹄聲響如悶雷,也不知來了幾千幾萬。

  谷縝軍中多是商人和百姓,大多並不精通騎術,乘高衝下,若干人衝到半途,即刻墜馬。但谷縝將樹枝綁在馬尾之後,攪土揚塵,虛張聲勢,雖只一百來騎,氣勢卻似千軍萬馬。盜賊軍見狀魂飛魄散,心膽俱喪,而戚軍苦戰之際,忽得援軍,喜不自勝,氣勢越發凌厲。就好比兩個摔跤壯漢,各自將本身力量發揮到淋漓盡致,眼看勝負將分,一方忽然被人從後捅了一刀,霎時筋衰肉弛,氣力消散。

  谷縝一騎當先,突入賊軍陣中,他身懷周流八勁,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越是處於危險,越能發揮八勁威力,谷縝肆無忌憚,故意乘險蹈危,深入刀槍密林,揮舞馬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盜賊軍鬥志已喪,盡作鳥獸散去,十個之中倒有六個不戰而逃,被官軍殺死的不過三四人而已。

  谷縝衝殺正酣,氣機忽動,這念頭動得極快,一轉眼,迎面白光如箭,谷縝躲閃不及,濺了滿臉水漬。他心知中了水魂之劍,只覺心中煩惡,妻時間,一股陰寒之氣驀地透過肌膚,侵入經脈。

  賊軍衣甲駁雜,武器林林總總,人數既多,武藝也自不弱,只是隊伍散亂,各自為戰,一旦陷入鴛鴦陣中,往往有進無出。

  忽聽咚咚咚戰鼓雷動,號角沖天,劃破東方曰色,戚軍陣後抖出一面赤紅大旗,迎著江風獵獵飛揚,紅旗黃邊,居中繡了一個斗大的「戚」字,戚繼光立馬旗下,長劍東指,旌旗立時東向,戰鼓聲越發震響,軍陣隨聲向東,東邊賊軍薄弱,只一衝,立時潰散,戚繼光長劍南指,旌旗向前,戚軍陣勢回轉,兩支鴛鴦陣斜刺到南方賊軍身後,與陣前戚軍勢成三才,反身回衝,前後夾擊。賊軍背腹受敵,呼爹叫娘,陣勢大潰,競相奔逃,有的人慌不擇路,趟入江中,被戚軍水寨一陣亂箭射死,血水咕嘟嘟湧上來,染紅大片江水。

  這時一聲怪嘯,嘯聲悠長,壓住滿場廝殺,只見仇石羽衣飛揚,如一道黑電從南面山坡衝下,身旁數百人目光呆滯,舉止怪異,左腳先邁,右腳再拖,步子雖然古怪,卻是動如飄風,迅快絕倫。

  戚繼光見狀,左劍下垂,右手擎起一面杏黃令旗,當風展開,號角聲嗚嗚晌起,戚軍陣勢變化,數百軍士回身向後,當先二十餘人抖開狼筅,結成竹陣,攪起團團旋風,呼呼向前,前方百餘水鬼被狼筅一逼,紛紛後仰,口中水箭白亮亮向上噴出,有如噴泉一般。

  水鬼被竹陣頂得東倒西歪,戚軍陣勢忽開,數十刀牌手滾將出來,鋼刀飄雪,貼地亂斬,水鬼腿腳盡斷,紛紛跌倒,但其中了水毒,渾無痛覺,雙腿雖斷,兀自用手爬行,口中發出呵呵怪叫口,刺耳驚心。

  仇石發出一聲怒嘯,剩餘水鬼左右擁上,刀牌手卻已滾回陣內,水鬼追敵不成,反被竹陣裹住,戚軍陣勢再分,銃聲激嘯,射出數百鉛丸。水鬼中彈,如醉人般搖搖晃晃,中彈創口並不流血,而是流出汩汩清水,繼而皮松肉塌,委頓下去。槍彈方絕,弩箭又出,連綿不盡,水鬼紛紛倒地不起。

  仇石神通驚人,十丈之內能夠掌控兩百水鬼,眼見前方水鬼倒地,怪嘯一聲,身周霧氣洶湧,一些正在逃命的盜賊被那毒霧一裹,均是面容呆滯,化為水鬼,其他盜賊見狀魂不附體,均知變成水鬼比死還慘,立時斷了逃跑的念頭,紛紛轉身,參入廝殺之中,一瞬工夫,竟將戚軍攻勢遏住。

  仇石將身周水鬼當做一面血肉盾牌,奮力猛衝,舊鬼一死,即又放出水毒,擄來新鬼,是故兩百水鬼隨滅隨生,人數始終不減,戚軍將士縱然勇猛,卻是血肉之軀,經歷數日苦戰,疲乏不堪,被水魂陣反覆衝擊,漸漸支撐不住,一名狼筅手出筅稍慢,前方水鬼口唇忽張,一道水箭趁虛而入,正中那筅手面門,狼筅手眼裡光芒一黯,忽轉呆滯,狼筅橫掃,將身邊兩名同袍掃翻,然後回頭噴出一股白亮涎沫,正中一個長槍手,那人神志頓失,反手一槍,將一名鏜鈀手釘死在地上。

  值將官深知水魂之陣的厲害,即令後撤,欲要後撤一步,重結竹陣盾牌。仇石得此機會,豈會放過,驅趕水鬼,哧哧呵呵,怪叫向前,瞬間衝亂戚軍陣腳,霎時水箭亂飛,白光四射,又有多名官兵化身水鬼。水魂之陣勢如破竹,深深鍥入戚軍陣勢,眼看要將戚軍攔腰截斷。步兵最重陣勢,陣勢一破,戚軍戰士各自為戰,便有覆滅之虞。

  情勢急轉直下,眾商人乘高望見,無不心驚,藍遠北說道:「谷爺,我們再不下去,可要糟糕?」谷縝安轡不動,微微搖頭,數百人凝注他面龐,見他眉頭微皺,薄唇緊抿,目視山下戰場,神情專注,卻無半分焦急。

  號角長鳴,戚繼光令旗再揮,忽有三支鴛鴦陣突上,擋住水魂之陣,為首之人壯碩剽悍,將一根狼筅舞得如風車輪轉,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有如一把長刀,將迎面水鬼盡數砍倒。

  「好個王如龍!」谷縝脫口稱讚,但覺王如龍舉手投足,沉毅剛勇,隱約已有陸漸的影子,不覺心頭暗歎:「倘若陸漸在此,豈容這姓仇的妖人猖狂?」

  王如龍一輪疾攻,將水鬼掃倒一片,戚軍趁機穩住陣腳,再結竹陣,將數百水鬼困在其中。黑影一閃,仇石奔騰而出,直撲王如龍,身周霧氣氤氳籠罩,吞吐不定,他身在半空,須臾間霧氣聚而復散,散而復聚,身形隱而復現,現而復隱,有如雲龍變化,不可測度。

  王如龍與他幾次交鋒,深知那雲霧之中,殺機百出,急將狼筅舞開,向上亂捅,仇石足不點地,藉著狼筅勁風,筅進則進,筅退則退,身子一似粘在筅上,抑且不住晃身,每晃一次,便進數尺,晃得數晃,已在王如龍丈許開外。王如龍心知一旦被他欺入丈內,狼筅太長,必然轉動不靈,當下大喝一聲,奮起神力,左手舞動長竹,右手奪來一面盾牌。

  盾牌入手,眼前便有白光閃動,王如龍舉盾一擋,噹的一聲,有如金鐵交鳴,繼而白水如珠,漫天進敝。仇石水箭無功,身形挺進數尺,身周霧氣倏爾轉濃,疾向王如龍湧去。王如龍雙手不空,正覺難當,兩旁四桿長槍破空刺出,仇石大袖一拂,袖底射出四股水劍,四名槍手胸口血湧,須臾便有碗口大小。王如龍目睹同袍死狀,雙眼血紅,棄了狼筅,貼地向前滾出。

  仇石見他撤了兵器,心中暗笑,一拂袖,身形轉折,便要回身追殺,不料王如龍滾到半途,忽地探手,抓住狼筅前端,奮力掄出,呼的一聲,橫掃數丈。

  狼筅前後反用,出人意表,仇石情急閃身,仍被竹竿在足躥擦了一下,疼痛難禁,若非「無相水甲」護身,勢必筋骨碎裂,當即忍住痛楚,借這一擦之力,橫身飄出,呼呼兩掌,順手打死兩名官兵,怪叫一聲,方要再下辣手,王如龍已持狼筅,奮力殺至,身後槍盾刀箭樹立如林。仇石錯失殺死王如龍的良機,心中暗叫可惜,讓開一輪鳥銃,雙腳在一根狼筅上輕輕—點,身形飄然縱起,有如一隻黑羽大鳥,掠過人群,直奔那面帥旗。

  王如龍心叫不好,喝聲:「讓開。」挺起狼筅,分開人群,追趕仇石,長大毛竹向天亂刺,攪得雲開霧散,風如龍卷。仇石凌空閃轉,無從借力,抵不住如此狂猛招式,十丈不到,便已落地,落地時飛起一腳,踢得—持槍軍士口噴鮮血,仇石奪過長槍,怪叫一聲,嗖地擲向戚繼光。

  戚繼光眼疾手快,翻身落馬,霎時血光乍現,駿馬慘嘶,那一槍貫穿馬頸,其勢不止,卡嚓一聲,將那面戚字大旗攔腰刺斷。眾盜賊見了又驚又喜,齊聲歡呼,聲如雷霆,遠遠滾去。

  戚繼光翻身站起,眼見王如龍率兩支鴛鴦陣又將仇石困住,水魂之陣則被戚軍陣勢分割開來,眾水鬼東倒西歪,非死即傷,戚軍之外,盜賊士氣大增,四面急攻,雙方戰陣犬牙交錯,廝殺慘烈無比。

  戚繼光濃眉微挑,忽聽江上呼喊大作,炮聲轉急,掉頭望去,魔龍號在旭日中金光四射,突入戚軍水寨,船上百炮齊鳴,火光亂吐,糧船紛紛中炮沉沒,魔龍號龐若無物,掄槳直進,直向岸邊駛來。戚繼光心念數轉,揮起令旗,鼓號齊鳴,戚軍陣勢應聲分散,十人一隊,以鴛鴦陣各自為戰,戚繼光舞起長劍,率領身後親兵,突入戰團,戚軍將士眼看統帥身先士卒,悲壯之氣充滿身心,各各抖擻精神,全力應敵,將鴛鴦陣的威力發揮至極。

  魔龍號橫衝直撞,駛到離岸百步,艾伊絲本意借火炮威力,轟擊戚軍軍陣,不料戚繼光臨機應變,所幸(打者覺得這裡應為「索性」)散開軍陣,三千將士均用鴛鴦陣混戰,賊軍與官軍交錯混雜,敵我難分,魔龍號在江上縱橫徘徊,竟然不知如何下手。「谷爺。」趙守真見谷縝仍不發令,焦躁難耐,「再不出戰,可就晚了。」谷縝搖頭道:「對方的伎倆還沒用完。」趙守真道:「可是……」谷縝斷然截口道:「再提出戰,定戰不饒。」

  他忽然申明軍法,眾商人面面相覷,均覺不慣,山坡上一時鴉雀無聲,眾人紛紛望著岸邊激戰,心如刀割。谷縝卻是從容如故,嘴角邊若有若無露出一絲笑意,眾人見狀,均感不解。

  又過數刻功夫,仇石飄身後卻,從懷裡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天光半白,一道明麗紅光劃過曉色,一瞬即滅。驀然間,南邊山坳裡簌簌有聲,立起千名賊軍,個個甲冑精良,齊聲狂嘯,衝出山坳。

  原來仇石料到戚繼光被疲兵之術困擾,必來決戰,是以挑出上千精銳,埋伏在山坳之中,待到這時,突然殺出,尋思如此一來,必叫對方軍心潰散。

  義烏兵平素訓練極嚴,戚繼光兵法如山,臨陣之時,回頭反顧者斬,故而將士上陣,均是一往無前。此時伏兵突出,竟也不亂,轉動鴛鴦陣,廝殺更烈,反倒賊軍乍見伏兵,狂喜之餘,不免鬆懈,被戚軍趁亂奮擊,殺傷慘重,鴛鴦陣斗轉之間,紛紛兩陣、三陣合一,變化兩儀,和合三才,縱橫衝殺,所向披靡。

  趙守真遠遠看見,疑惑難解,不覺道:「谷爺,你說敵方伎倆還沒用完,莫非你知道還有伏兵?」谷縝笑笑,說道:「附近山林均有鳥雀起落,唯獨那座山坳上方鳥雀盤旋,並不下落,足見下方必有大隊人馬。」趙守真道:「那麼谷爺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潰敗麼?」

  谷縝搖搖頭,說道:「若是尋常軍旅,必然望風而逃,但義烏兵是我眼看練成,訓練有素,器械精良,戚大將軍更是古今罕有的將才。如此兵將,身處絕境之中,勢必激發哀兵之氣。哀兵必勝,正是這個道理。」趙守真聽得連連點頭,這時忽見谷縝烏黑眉毛向上一挑,沉聲道:「時候到了,上馬,放炮!」眾商人目睹戰況,求戰心切,等這一句話早已多時,當即紛紛上馬。

  此時天色方明,夜幕煙消,曙光滿天,三尊土炮火繩哧哧點燃,對準賊軍身後,連發三炮,鐵屑鉛丸一齊飛出,瞬時打死數名賊軍,盜賊軍猝然遭襲,暈頭轉向,陣勢不由大亂,回頭一瞧,但見西面山坡上塵土騰起數丈,沖天蔽日,塵土中人馬影影綽綽,蹄聲響如悶雷,也不知來了幾千幾萬。

  谷縝軍中多是商人和百姓,大多並不精通騎術,乘高衝下,若干人衝到半途,即刻墜馬。但谷縝將樹枝綁在馬尾之後,攪土揚塵,虛張聲勢,雖只一百來騎,氣勢卻似千軍萬馬。盜賊軍見狀魂飛魄散,心膽俱喪,而戚軍苦戰之際,忽得援軍,喜不自勝,氣勢越發凌厲。就好比兩個摔跤壯漢,各自將本身力量發揮到淋漓盡致,眼看勝負將分,一方忽然被人從後捅了一刀,霎時筋衰肉弛,氣力消散。

  谷縝一騎當先,突入賊軍陣中,他身懷周流八勁,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越是處於危險,越能發揮八勁威力,谷縝肆無忌憚,故意乘險蹈危,深入刀槍密林,揮舞馬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盜賊軍鬥志已喪,盡作鳥獸散去,十個之中倒有六個不戰而逃,被官軍殺死的不過三四人而已。

  谷縝衝殺正酣,氣機忽動,這念頭動得極快,一轉眼,迎面白光如箭,谷縝躲閃不及,濺了滿臉水漬。他心知中了水魂之劍,只覺心中煩惡,霎時間,一股陰寒之氣驀地透過肌膚,侵入經脈。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