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傷逝

  寧不空目不能視,始終傾耳凝聽,這是忽而笑道:「做得好,凝兒,當日滅我火部,害死你娘,風部也有一份。嘿嘿,你快快將這姓左的殺了,祭奠我火部群雄的英魂,也慰你娘在天之靈。」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但寧、左二人單打獨鬥,比拚內力,旁人斷無插手之理,仙碧心急萬分,緊握雙拳,臉上全無血色。

  寧凝注目左飛卿,心知只要全力發出「無明業火」,不出一刻功夫,此人即便不死,也會精血枯竭,武功盡失,但她方才出手,只是不忍老父送命,至於連敗風雷二主,並非出自本意,鬧到這般田地,著實騎虎難下。想到這兒,她妙目一轉,掠過人群,莫乙、薛耳、秦知味、蘇聞香、燕未歸等人的臉龐在眼前一閃而過,她的目光落在陸漸臉上,見他也正望著自己,神色十分焦慮,寧凝不由尋思:「他是怕風君侯傷了我麼?」

  心念閃過,忽聽陸漸張口叫道:「寧姑娘,左兄是好人,你不要與他為難。」寧凝芳心一沉,心底湧起一絲酸楚:「他並非想著我,卻是怕我害了風君侯。」想著心神一分,頓時洩了真氣,左飛卿緩過一口起來,立時運功反擊。

  風勁入體,寧凝身子一震,寧不空聽出異樣,焦躁起來,厲聲道:「凝兒,你磨蹭什麼,還不快快殺了姓左的,給火部同門報仇。」

  寧凝目光流轉,看看父親,又瞧瞧陸漸,倏地淚盈雙目,左飛卿與她正面相對,先是寧凝內力轉弱,忽又見她淒惶湧淚,左飛卿心中不勝訝異,於是不再催勁進擊,凝神守意,靜觀其變,只見寧凝含住眼中淚水,長長吸一口氣,忽地撤了內力,飄退丈餘,幽幽道:「左部主神通高妙,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分明佔了上風,卻突然認輸,眾人均是莫名其妙,寧不空深知女兒性情,聞言臉色鐵青。寧凝走到他面前,低聲道:「爹爹,女兒輸了……」話未說完,寧不空忽地抬手,重重打她一個耳光,寧凝左頰高腫,口角流血,眼裡流露迷茫之色。陸漸又驚又怒,但父親打女兒,天經地義,他身為外人,難以置喙。人人中文

  寧不空森然道:「臭丫頭,你說,我為何傳你火部神通?」寧凝低聲道:「為火部同門報仇,給娘報仇。」寧不空將竹杖重重一篤,厲聲道:「既然如此,我讓你殺人,你為何不殺?你這一身本領白練了麼?你對得起死去的娘親麼?」寧凝低著頭,淚如走珠,點點滴落。

  沙天洹見狀,乾笑道:「寧師弟息怒,賢侄女年紀小,不懂事,說兩句就罷了,何苦打她。」寧不空道:「這孩子太不聽話,分明贏了,卻要認輸,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風。」

  左飛卿不明所以,呆立當地,聽到這話,冷哼一聲,說道:「寧不空,你不要說嘴,寧姑娘沒有輸,輸的乃是左某,寧姑娘神通高妙,左某輸得心服口服。」

  眾人只道他性情高傲,不料此時此刻,他竟會磊落認輸,一時間無不驚奇。寧不空心中得意,嘿嘿笑道:「男子漢贏得輸得,左師弟拿得起,放得下,不愧為大丈夫。」

  左飛卿冷笑一聲,轉回本陣,寧不空手拈長鬚,笑道:「還有誰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要是不服,不妨也來和小女會會。」他說這話時,心裡已有算計,知道寧凝對陸漸有恩,陸漸神通再強,寧可服輸,也不會和她動手,溫黛藝業雖高,卻也未必是「無明神功」和「火神影」的敵手,此時風雷二主已敗,若能再將天地二主折服,火部必能威震西城,出一口當年被滅的惡氣。人人中文

  果然陸漸聽了,神色猶豫,溫黛卻舉步出列,微微一笑,說道:「小寧師妹青出於藍,叫人欽佩,溫黛不才,情願領教高招。」

  寧凝聽得發愣,她尚在襁褓之中,地母威震武林便已多年,此時竟要與這西城傳奇人物交手,寧凝如處幻夢,心生怪異之感,未及答話,忽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一陣晴兒願代師父出戰。」

  寧凝芳心一震,抬眼望去,只見姚晴步出人群,望著自己,目寒如冰。寧凝心頭一陣恍惚,轉眼望去,陸漸也望著姚晴,露出錯愕之色。

  溫黛略皺眉頭,說道:「晴兒……」姚晴不待她把話說完,搶著道:「師父放心,這一陣弟子必然不負所望。」輕身一縱,已到場中,望著寧凝似笑非笑。

  寧凝大為猶豫,寧不空臉色卻陰沉下來,姚晴突然出戰,將他的如意算盤盡皆打消,不僅溫黛不必冒險,抑且姚晴一旦危殆,陸漸勢必出手,再說明白些,姚晴此舉,已然超越自身勝敗,竟是逼迫陸漸在姚、寧二人中抉擇其一,要麼眼看姚晴敗落,要麼便須對寧凝出手。

  陸漸也知道這一層道理,瞧著二女,不自覺心跳加快,呼吸艱難,心中念頭亂轉:「要是阿晴遇險,我不能不救,只是如此一來,必然要和寧姑娘交手,寧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對她無禮……」他越想越覺難過,恨不得大哭一場,眼巴巴望著寧凝,只盼她不要答應出戰。

  卻見寧凝呆了一會兒,忽地淒然笑笑,邁開步子,緩緩上前,和姚晴默默相對。

  陸漸有如萬丈高峰一腳踏空,身心俱是一沉,不由得歎一口氣,閉上眼睛。

  海風吹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濕氣,一個浪花拍中礁石,珠玉飛迸,碎雪飄零。兩名少女遙遙相對,一個清麗皎潔,不染點塵,一個明艷照人,攬盡天下秀色;一是謫凡的仙子,一是絕代之佳人;一如秋日雛菊,一似怒放牡丹,縱然容貌各異,氣質迥然,清艷相照,濃淡不一,然而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艷者越艷,各有一種驚心動魄之美,顛倒眾生。

  熱流湧起,陸漸心弦一顫,既想張眼去看,又怕一望之下,二女之間已有不幸,心中矛盾痛苦已極,忽又聽嗖嗖有聲,正是化生之術特有,陸漸再也忍耐不住,張眼望去,二女已然鬥在一起,寧凝襟袖飄逸,雙掌所至,熱浪騰空,炎風飛揚,姚晴指點灑落,指顧之間,籐蔓叢生,荊棘四起。

  兩人各顯神通,這一戰不止拱衛師門,更加摻雜了許多別樣心思,縱然人比花嬌,皓腕凝雪,鬥到深處,出手既凶且狠,均不留情。姚晴真氣所到之處,不僅籐蔓長生,蛇牙鬼刺叢叢湧起,更有粗大根須破土而出,與籐蔓經濟上下呼應,專纏寧凝雙足。人群中有人低聲問道:「菩提根麼?」溫黛見狀,露出欣慰之色。

  姚晴雖有精進,無奈「無明神功」乃是火部頂尖兒的絕學,寧凝掌風所及,籐來籐斷,荊棘盡焚,菩提根雖強,竟無生根之處,反而變成火源,助長火部神通,姚晴技無所施,唯有竭力拖延,不過十餘招,便已氣息轉促,雪白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寧不空聽出端倪,冷笑道:「五行之中,木能生火,化生遇上我火部絕學,真是自取滅亡。」溫黛一哂,淡淡地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絕學豈止化生。」

  寧不空心下一沉,出聲冷哼,姚晴卻是恍然大悟,忽地使出「坤元「,激起地下沙土,密密麻麻.進射如箭,火焰被沙土掩蓋,頃刻熄滅.火勁威力為之一緩。人人中文

  姚晴一招得手,將」坤元」、「化生」交錯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籐蔓,籐蔓燃燒,又化灰土,但凡泥土.火不能燃,卻能生長樹木.如此生生不息,竟成一個循環。寧凝原本大佔上風,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憑借兩大神通,奪回劣勢,堪堪與之鬥成平手。

  寧不空聽得焦躁起來,將竹杖一頓,厲聲道:「凝丫頭,這當兒還留手?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劍』呢?」

  寧凝微一遲疑,不敢違背寧不空的意思,忽地展開「火神影」,身法轉疾,追上姚晴,眼裡玄光一轉,姚晴小腿灼痛,悶哼一聲.身法稍滯,已被寧凝趕上,寧凝手起掌落,向她後背刷地劈落。

  掌還沒到,炎風先至,姚晴渾身酷熱,如被火燒,設法抵擋已是不及,這時忽覺一股磅礡浩氣從旁湧來,熱風忽消,遍體清涼,姚晴身子一輕,不用回頭,她也知是誰到了,心裡不覺一甜:「這傻子,終歸還是向著我的。」

  陸漸如何動身,在場眾人無一得見,但覺眼前一花,「無明業火」已被大金剛神力衝散。寧凝微微一怔,一股酸楚之氣沖上心頭,心道.「好啊,你到底還是幫她。」咬牙,揮掌又向姚晴拍去,陸漸抬起右掌,將她掌勢挑開,叫道「寧姑娘,別打了」寧凝一咬牙,大聲道.「要我別打還不容易,你一拳

  打死我吧。」心裡卻想「若是死在你手裡,定能叫你記一輩子,你不麓賠我一世,記我一世也是好的。」想到這裡,呼呼又是兩掌,掌勢沒到,眼淚卻已流了下來。

  陸漸無法,一面隨手拆解來掌,心中卻是懊惱極了「我糊塗了麼.怎麼與寧姑娘動起手了……」不及細想,忽見地下土動,一叢惡鬼刺向寧凝雙足糾纏而來.卻是姚晴趁機施襲。陸漸頭大如斗,歎了口氣,左掌拂出,惡鬼刺化為齏粉,四散飛揚。

  姚晴心頭怒起,嬌叱道」陸漸,你到底幫誰?」陸漸硬起頭皮道我誰都不幫。「姚晴怒道「好啊,那就快快滾開,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陸漸皺了皺眉,說道「你們不打,我誰都不幫,你們若要打……」姚晴蘭:「那又怎麼』」寧凝雖不作聲,一雙妙目卻凝注過來,卻見陸漸撓撓頭,支吾道「你們,你們若要打,我兩個都幫。」

  一二女聽得這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均想一他何時也變憊懶了,這話說得跟沒說一樣。」但陸漸橫身隔在中間,二女既不能傷著對方.只不忍傷害於他,一場比鬥頓成僵局。寧不空忍不住喝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鬥,和你天部有什麼相干?人人中文

  陸漸道:「火部地部比鬥跟我不相干,寧姑娘和阿晴比鬥,卻與我相干,你若不服,只管使出手段,我接著便是。」他一出手便將「無明神功」破去,寧不空再多十個膽子,也不敢向他挑戰,聞言哼了一聲,再無多活。

  陸漸見寧凝、姚晴都無收手之意心中好不煩惱,尋思這兩名女子均和他淵源極深,他打心底裡不願二人彼此相殘,萬不得已,只有用武力壓服,倘若過了今日仍有命在再行負荊請罪,任由二人責罰不遲,想到這裡,默運神同,方要動手,忽然心子突的一跳,警戒之意密佈全身。

  這感覺熟悉已極,陸漸猝然抬頭渾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起來.眾人聞言紛紛舉頭望去,遙見鰲頭磯上,一領青衫向著蒼茫大海,獵獵飛揚。

  悄無聲息,萬歸藏已然來了。

  陸漸與萬歸藏幾千里追逐下來,對其行蹤洞悉入微,故而萬歸藏悄然而來,在場數千人中,唯他能夠知覺

  萬歸藏行蹤已露,縱身長笑,飄然一縱,自熬頭磯上飛瀉而下,所過之處岩石崩催,紛如雨落。萬歸藏落身之際,磯下堆滿無數碎石,崖壁上「有不諧者吾擊之」七個大宇已然消失無蹤。.

  萬歸藏身如飛絮,落地無聲,手提一隻紅木方盎,步履瀟灑,走向眾人,口中笑吟吟地道:「有不諧者吾擊之,此話未免著相,佛陀云『諸相非相,雲空不空』,老子云:『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既然實空並生,有無同在,有諧無諧,其實均合自然,既合自然,又何必擊之?」他此來先聲奪人,以裂石之術.抹去崖上巨字一驚得眾人目瞪口呆,這一番話更包含佛道絕旨,微妙精深,意味深長。

  陸漸眉頭一皺,揚聲道:「既然何必擊之,你又何必要來?」

  溫黛等人聽此一問,無不暗暗唱彩。萬歸藏「有諧無諧,何必擊之,有諧無諧,均可擊之。擊與不擊,只在轉念之間。小子,論武功,你或許強過魚和尚,論道理麼,呵呵,你可不及他一個零頭。」

  談關間,萬歸藏已到近前,仇石屈膝拜倒,大聲道:「仇石參見城主。」萬歸藏略略點頭,目光淡定,掃過人群,但見眾人挺立如故,頓時莞爾道:「好,好!」寧不空略一猶豫,忽也屈膝跪倒,澀聲道:「寧某罪該萬死,還望城主責罰。」眾倭人見他跪下,也隨之拜倒,只有寧凝挺然俏立,眼裡卻露出幾分迷茫。

  歸藏忽地笑了笑,問道:「寧師弟,你何罪之有呢?」寧不空渾身發抖,顫聲道:「當年屬下糊淙,受人蠱惑,在城主遇劫之時,不思報效,反下毒手.屬下自知罪重,不敢逃避,特來這裡送死。」

  萬歸藏哈哈一笑,盯著寧凝,答非所問道:「寧師弟,養的好女兒啊。」寧不空露出茫然之色,沙天洹在他耳邊低聲道:「凝兒還站著呢。」寧不空大怒,喝道:「凝兒,你怎麼不跪。」寧凝道:「我,我……」她心裡明白何以不跪,但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只是偷偷瞟了陸漸一眼……

  萬歸藏目光一閃,笑道「小丫頭,你小小年紀,練成火部兩大絕傳神通,天資著實了得。這樣吧,你盡展全力打我一掌,老夫決不躲閃,你若傷得了我,我准你不拜,你若傷不了我,便須聽我支使。」

  寧凝一愣,道「我幹嗎要打你?」萬歸藏淡然道:「萬某人言出法隨,讓你出手,你便出手,若不然,火部上下,可就性命難保。」

  寧凝心中一驚,咬了咬牙,大聲道:「好,可是你說的,我若傷了你.你便不得與我爹爹為難。」萬歸藏笑道:「那是自然。」當下不丁不八,袖手而立,臉上掛著絲笑意。

  寧凝定了定神,將「無明神功」聚於雙掌,呼地拍出,她不願傷人太甚,雖知對方天下無敵,出手之時仍是留了餘地,僅用了八成功力,而且隨時準備收回。

  啵的一聲悶響,雙掌擊中萬歸藏胸膛,一剝那,寧凝忽覺掌下發虛,掌上無明業火有如石沉大海,渾不著力,定眼望去,萬歸藏臉上笑容不變,彷彿掌力上身,一無所覺。

  寧凝不知「周流八勁」能夠化解天下任何真氣內力,眼看萬歸藏安然無事,心中震駭已極,慌忙借力,將真氣催至十成,不料萬歸藏仍是不動,寧凝更驚,欲要收掌,忽覺雙掌被一股大力牢牢吸在萬歸藏胸前,任她如何使勁,也難掙脫,情急中,寧凝雙目玄光一轉,「瞳中劍』』射出,恰與萬歸藏目光交接,霎時間,寧凝好似挨了劈頭一棍,臉色倏地煞白,雙跟酸痛流淚,透過淚水,只見萬歸藏雙眼清澈如故,絲毫未損。寧凝頓時心往下沉,一股絕望之情湧上心頭。

  寧不空隱約聽出不妙,心中-隍惑,急道:「城主,屬下只有一個女兒,還請城主大人大量,饒她小命,倘若要殺,還是殺屬下的好。」陸漸雖也瞧出端倪,但投鼠忌器,心中焦急,卻是不敢亂動,聽到寧不空這話,不由一呆,心想:「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寧不空縱然十惡不赦,卻寧可自己送命,也要保全女兒,唉,這份情意,叫人如何評說?」

  寧凝聽到這話,淚水亦是不絕滾落,萬歸藏看了寧不空一眼,忽地微微一笑,撒去胸前吸力,寧凝撤掌後退兩步,但覺渾身發軟,彷彿經歷一場劇鬥,雙腿顫抖,幾平無法站立。

  萬歸藏淡然道「無明神功不過如此。小丫頭,看你父親面子,饒你這次。」又向寧不空道,寧師弟,你今日肯向我跪拜,那是很好。往日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往後仍做你的火部之主,兼領東海倭寇,隨時等我號令。」

  寧不空驚喜不勝,連連稱謝。沙天恆見狀忙道:「澤部沙天恆見過城主,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屢屢為難城主,沙某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恨不得大義滅親,將他親手正法才好。」

  萬歸藏瞧他一眼,笑道:「要說沙天河不成器,倒也不對,但他眼下情形,確然不合做這澤部之主,也罷,沙天洹,我命你帶領澤部,倘若統率得當,便讓你做澤部之主。」最後兩句用上真力,經過茫芒大海,遠遠傳出。

  沙天恆心花怒放,方要稱謝,海上忽然傳來一個驚雷般的嗓音:「萬歸藏,你也不怕大風閃了舌頭,澤部之主由本部公推,就算一城之主,也無任命之權。」

  眾人循聲望去,一張白帆乘風急來,半晌工夫,便已低岸,崔岳,沙天河並排下船,一個高壯如山,一個瘦小如猴,兩人並肩而立,真是相映成趣。

  「你二人還敢來麼?」萬歸藏淡淡一笑,「這份膽氣,真叫萬某佩服。」

  「怎麼不敢來?」沙天河將油鍋在腳底磕盡煙灰,插回腰間,目光炯炯,注視萬歸藏道,「這些年來,每次想到你害死左城主的情形,沙某就如刺骨鑽心.難以入眠。當年教畏懼周流六虛功,一念之差。不敢站出來與你抗爭。苟且偷生,錯恨難運。邀等大錯可一不可再,今日此時.沙某斷不會一錯再錯,屈服於你的淫威之下。」

  他個子矮瘦。但聲如銅鐘,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令西城弟子無不動容.涉天洹漲紅了臉,暮地贛指沙天河,厲聲道:「你這狗東西,敢對城主無禮?」

  沙天河瞟他一眼,輕蔑道『沙某站若做人,從不趴著散狗。」沙夭洹此時正跪在地。聞言氣急.但不得萬歸藏准許,不敢站起,唯有指著沙夭河渾身顫抖,崔罵道:『狗東西。狗東西……」

  萬歸藏低眉笑笑,忽地舉手拈鬚,悠然道。本人不愛哆皂.只說一句.在場之人,倘若今日屈服於我.就如寧師弟一般,往日恩怨一筆勾銷。」

  話音來落,沙天河便啐一口,揚聲道:「八部公選,乃是思禽祖師所定。沙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認你這個冒牌城主。」崔岳叭喏叭嗒咂了兩口煙,笑道」不錯,不錯。」

  萬歸藏望著二人,忽地哈哈大笑,笑聲未絕,身形倏晃,眾人只聽一聲輕響.彷彿珠零玉碎,一個瘦小人影在空中畫了一個長長的圓弧,嘩啦一聲,跌落海裡。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萬歸藏卻已回到原地.似乎除了晃一晃身,便沒動過「猴兒精。」崔岳拋開煙袋,幾步槍入水中,將沙天河抱了起來,凝神一瞧,沙天河已然斷氣,渾身其軟如綿,萬歸藏一擊.竟已將他四肢百骸震得粉碎。

  崔岳凝視老友面龐,眼眶倏熱,驀地哈哈狂笑,笑聲中,眼淚大滴大滴,蓬在沙天河臉上。他丈二巨人,詼諧滑稽,西城千百弟子有生以來,從沒見他流過一滴眼淚,一時間.人人心中湧起悲憤之氣,陸漸攥蔡雙拳.攥得指節辟啪作響。

  崔岳亦哭亦笑。號叫數聲,陡然挺身站起,抱著沙天洹走到岸邊,放下遺體,盯若萬歸藏,且射xx精芒,鬍鬚上淚珠點點,晶瑩閃亮。

  萬歸藏冷冷道:「老笨熊,我不想殺你,你好自為之。」

  崔岳咧嘴一笑:。你怎麼不想殺我,難道還念著當年的事?「萬歸藏皺眉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為何不提?」崔岳聲如響雷,一島皆聞,「那時候你沒爹沒媽,又瘦又小一身子比耗子還輕,脾氣卻比皇帝還大.惹得師兄弟專門挑你欺負.那時節你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一年到頭不見好過,但無誰他們怎麼打你.從不見你哭一次鼻子。就沖這一點,我老笨熊打心底佩服。」萬歸藏聞言,神色一緩,舉頭望天,眼裡透出一絲暖意,喃喃道:「是啊,我每次挨打,都是你老笨熊為我出頭,你塊頭大,力氣大,往前一站,就似一面山牆,要不是你,我萬歸藏早已死了。」

  崔岳慘然笑道:「瘦竹竿,這些事你還記得?」

  「我自然記得。」萬歸藏歎道,「所以當初你替左夢塵說話,我沒殺你,除了你,左氏黨羽,又有誰還活著?」

  左飛卿聽到這裡,雙目盡赤,忽覺肩頭生來一隻大手,轉眼望去,卻見虞照盯著自己,微微搖頭,左飛卿一楞,忽又見仙碧走過來,目光如水,凝注自己,眼裡甚是關切,左飛卿胸中一痛,忖道:「我今日一定活不成的,我若死了,她會不會為我難過?虞照這呆子,會不會一生一世,好好待她?」一念至此,心升酸楚,忽地長吐一口氣,掙開虞照,大步想前,高叫道:「萬歸藏,左氏黨羽,誰還活著?難道你忘了我左飛卿?」

  萬歸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崔岳卻看出他心中殺機,驀地喝道:「臭小子滾開,大人說話,小娃兒插什麼嘴。」左飛卿一愣,道.「崔師兄。」崔岳巨掌一揮,不耐道「給老子滾。」

  除了地母溫黛,西城之中,左飛卿最服崔岳,聞言眉頭徽皺,默默遇到一旁。

  崔岳朗笑一聲,喝道.「瘦竹竿兒,閒話少說,還是看招吧。」他出手奇快,話到拳到。人影交錯,崔岳發出一聲悶哼,偌大身軀飛將出去,正撞上一座礁石,碎石進濺,聲如悶雪,崔岳面紅過耳,牙關咬破,口角流出縷縷血絲。

  萬歸藏面沉如水。一字字道.「崔岳,你不要逼我。」

  崔岳哈哈太笑,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擰腰轉身,抱住形如石筍、高達兩丈的一塊礁石,發聲沉喝,半空好似炸了個響雷,山勁所至,卡嚓一聲,礁石齊根而斷。

  「起。」崔岳又唱一聲,竟將數千斤巨石扛過肩頭。

  萬歸藏面容漸冷,目光雪亮,眉問閃過狠厲之色。

  「呼!」礁石陡然一跳,騰空而起。「去」崔岳雙掌如風,拍中礁身,一蘆巨響震耳欲聾.礁石龜裂,凌空四散,密如冰雹隕石,向萬歸藏呼嘯而去。

  這一招「星流石隕」乃是山部數一數而的神通,施展者平生力氣真元全都附在石雨之中,一招使出,崔岳渾身脫力,雙膝一軟,砰然跪倒。

  與此同時,人群中數道人影飛掠而出,「化生」,「亂神」,「風蝶」,「雷音電龍」、「大金剛神力……一時間匯聚天下絕學,驚濤駭浪般向萬歸藏湧至。

  萬歸藏微微一笑,那一抹笑意還在眾人眼中,人卻突然消失在空氣裡。

  一聲悶響,血花綻放,崔岳偉岸身軀,仰天倒下。漫天紙蝶化為齏粉,一篷血雨噴來,將那粉紅染得銀紅,漫天紅雪飄零。觸目驚心。左飛卿口角滴血,迷迷楞楞,虞照扶著他到掠而回,落地時雙腳如錐,入地三尺,忽昕卡嚓一聲脆響,虞照左膝巨痛,已然脫臼。

  溫帶鬢亂釵橫,面如白紙,飄退數丈,轉眼一瞧.失聲驚呼」太奴.你的

  眼睛?」

  仙太奴站在遠處,凝如石雕。兩道鮮血從雙眼流出,順著面頰潛涔淌下。仙碧忍不住叫道「爹爹……」上前扶住,欲哭無淚,只是渾身發抖,仙太奴覺出她心中悲痛,淡淡一笑,撫著女兒如雲綠發,說道「爹爹只是壞了跟睛,還不會死。」

  仙太奴在世間劫奴之中,輩高位尊,神通奇絕,「太虛限」玄妙無比,有劫奴以來,鮮有人物與之匹敵,此時雙目盡廢,劫奴神通自然毀了。

  「太奴。」溫黛與丈夫情深愛重,不禁心如刀割,熱淚盈眶。

  唯有陸漸還在場上,縱極神通,與萬歸藏苦苦糾纏。兩道人影飄忽不定出手之快,令眾人瞠目欲絕,呼吸維艱。溫黛亦瞧得心驚肉跳,她萬沒想到,萬歸藏歷劫復出,神通猶勝當年,瞬間連敗四部之主和仙太奴,若非陸漸擋了一擋,此時此刻,五人無一能夠活著。

  場上二人越鬥越快,青衫幻影上下八方無所不在,陸漸一點灰影被積壓得越來越小,猶如青色火焰中的一隻飛蛾。溫帶見陸漸隱露敗相,心中叫糟,未及想出方略,眼前倩影一閃,寧凝帶這一股熱浪,撲了上去。

  「凝兒,」寧不空臉色慘變,厲聲道,「你做什麼?」

  喝聲入耳,寧凝聞如未聞,「無明神功」驟然提升十成。「火神影」全力運轉,炎風四益,人影飄渺,萬歸藏的清影你斂,陸漸的灰影霎時間放大幾分。

  人時間際遇最其他的一對男女,終於與上了天下間最可怕的勁敵。

  百招轉眼即過,眾人眼裡,這一百語招拆得快不可言,不過彈指,陸寧二人身處其間,卻似經歷一生一世。寧凝無論發出多少真氣,均石沉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忽然間,巨力天墜,縱橫壓來,寧凝血為之凝,氣為之結,彷彿置身無涯噩夢,明明感到恐怖襲來,身子卻似僵住了,一發不能動彈。

  勁氣如潮,自旁用來,兩道大力凌空交接,哧哧有聲。寧凝身周壓力陡輕,左手暖濕,已被陸漸拉住,一股真氣順著掌心湧入顯脈,忽爾一轉,化為劫力,劫力再變真氣,寧凝呼出一口大氣。轉眼望去,陸漸大汗淋漓,額上青筋根根凸起,寧凝心頭一急,亦發出一道真氣,度入陸漸體內。二人互為主奴,真氣度入,即化為劫力。

  陸漸真氣已潰,敗在須臾,寧凝真氣入體,劫力陡增,雙手靈覺驟然變強。但不及再變真氣,萬歸藏真力已至,巨力纏縛,重如山嶽。生死關頭,陸漸不及轉念,嗖地施展「補天劫手」,左手並指如劍,迎向萬歸藏掌勢,誰知一刺之下,竟無所礙,穿透同流八勁,手上勁力未衰,直奔萬歸藏心口。

  陸漸大奇,自與萬歸藏變手以來,只要正面交手,真氣也罷,神力也好,與萬歸藏的真氣交接,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此番得手,端的匪夷所思。可惜身在鬥場,陸漸無法多想,唯有順其自然,揮手直送,艱看行將刺中萬歸藏心口,身周真力忽消,萬歸藏飄身後退,陸漸緩過氣來,大金剛神力重新凝聚。

  「好小子,看我的「天無盡藏』。」萬歸藏忽地縱聲長嘯,嘯聲尖銳無比,島上眾人,耳鼓均似洞穿,紛紛掩耳搖頭。陸漸不及轉念,一股狂飆撲面而至,

  力量大得不可思議陸漸無法可擋,倉皇後退,可那狂飆有如火上添油,見風即長,連逼而來,才退兩步,竟似強了一倍,寧凝沒有「大金剛神力」護體,抵擋不住如此巨力,小嘴一張,一道血箭奪口而出。

  「去。」陸漸大喝一聲,一臉沛然之力裹住寧凝,一陣風將她送出數丈,寧凝跌落在地,翻滾兩匝,擗命掙扎起來,定眼望去,只見陸漸面龐扭曲,七竅中流出血來。

  「陸漸。」寧凝淒聲尖叫,欲要掙起,四肢百骸卻如散架一般,用不上半分氣力。

  「天無盡藏「,乃是萬歸藏此次隱居之時,從」周流六虛功「悟出的無敵絕技,只因來遇大敵,練成之後從未用過。真氣一旦離體,立時八勁相生.化為六十四勁,六十四勁再轉。和合陰陽,顛倒五行,又化為一百二十八勁,如此疊加,直至對手斃命,方肯罷休。

  血水盈疃,陸漸雙眼模糊一片,眼前白影閏動,似有人物來到身邊,一股淡淡清香在空中瀰漫開來.卻不似人間氣息,身子四周,無數籐蔓纏繞過來,密密層層,也不知有幾百幾千。

  狂飆驟然消失,陸漸抹去眼中血水,定眼望去,翠華撐天,巨籐糾結,密密麻麻,遮蔽天光.四周竟有幾分幽暗。長籐上雪白奇花噴吐,開了又謝,謝而後開,花開花落,落花之處,結滿細小果實,小如米粒,渾圓如珠。在暗中散發幽幽白光,開花也好,結果也罷,在陸漸眼裡纖毫必見,在常人眼中,卻只是剎那間事。

  「孽因子?」陸漸心中迷糊起來,巨籐簌簌搖晃,細白如珠的果實如雨紛落,一沾泥土,即時生發,籐生果,果生籐,生而又落,循環往復,百籐千蔓,縱橫交織,如夢如幻,將陸漸輕輕圍在中心。

  「發生了什麼事?」陸漸迷惑極了,「難道我已經死了?」這念頭剛起,如林籐蔓忽地迸散,長籐瞬間枯萎,發出沙沙異響,化為漫天飛灰,迷迷濛濛,非雪非霧,霧氣之中,透著幾分淒迷。

  「地母娘娘。」陸漸恍然大悟,大叫一聲,正要奔出,忽沉前方有異,他忍不信伸手摸去,卻碰得一個軟綿綿的身子。不知怎的,陸漸胸中一窒,焦躁起來,大喝一聲,揮拳送出,塵灰、紛然四散,露出一個白衣女子,倒臥在地,雙目緊閉。「阿晴……」陸漸大吃一驚,俯身抱起姚晴,忽覺她的身子格外的輕,肌膚晶瑩,幾如透明,眉宇間聚著一團青氣,輕輕流轉。陸漸心頭生出一片茫然,伸手探她鼻息,卻是一絲也無。

  陸漸手指如被火燒,遽然收回,他已然嚇得傻了,掉頭望去,飛塵散盡,澄空清明,萬歸藏立在數丈之外,望著這方,目光驚疑,寧凝半躺半坐,也呆呆看著此間,震驚之色,刻在臉上。

  一聲歎息,傳來幽幽低吟:「三生石上舊精魂,吟風賞月不須問,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驀然間,兩點淚珠滾滾出溫黛眼眶,悄然滑落。「地母娘娘……」陸漸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阿晴怎麼啦,到底怎麼啦……」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給姚晴度入真氣,但無論多少真氣,都無半點動靜。

  溫黛張開眼,走上前來,搖頭道:「沒有用的。」陸漸雙目盡赤,喃喃道:「她怎麼沒有氣,怎麼沒有氣?」說到這兒,臉上已有癲狂之意。溫黛心中暗驚,一手按住他,從袖裡取了一去玉瓶,傾出一粒紅丸,塞入姚晴嘴裡,過了片刻,姚晴鼻間漸有呼吸,但卻細如游絲,若有若無。

  陸漸大大鬆一口氣,說道:「多謝娘娘。」溫黛神色淒楚,搖頭苦笑:「你無須謝我,這粒『亢龍丹』不過暫延她的生機,晴兒還有兩月性命,你若有心,就趕快離開這裡,好好陪她度過這些日子。」

  陸漸激靈之顫,這番話有如一把利刃,真將億連人帶心劈成兩半。

  溫黛見他瞪著雙眼,滿臉不信,便吧道:「小陸師弟,適才你身陷危境,晴兒為了救你,使出了『化生六變』中的最後一變。可這一變耗人精血,能叫人五臟俱空、骨壞經毀,一旦施用,也就活不長了……」說到這裡,雙目微微一紅,湊近陸漸耳畔,低聲道,「我率地部弟子擋他一擋,你帶晴兒火速離開這裡,只管逃走,不要回頭。」

  陸漸驟聞噩耗,哀傷欲絕,三魂六魄盡皆繫在姚晴身上,溫黛十句話中入耳的不過一句,只是盯著姚晴面龐,呆呆怔怔,一動不動。

  溫黛心中暗急,輕輕推他一把,陸漸仍是不動,饒是溫黛久經風浪,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讓他醒過來。焦急中,忽聽萬歸藏吐出一口長氣,徐徐道:「溫黛,你還有什麼打算?」

  溫黛只得直起身來,淡然道:「過了這麼久,我的打算,你難道還不明白?」萬歸藏微微點頭,目光轉動,說道:「仙碧,你曾拜我為義父,算是一點香火之情,眼下你若勸左,虞二人和令堂回頭,萬某依然既往不咎。」

  仙碧默不作聲,攙著父親,上前一步,與溫黛並肩而立,地部弟子也默然上前,站在三人身後。

  萬歸藏長眉微聳,手拈長鬚,邁步走到崔岳面前,崔岳躺在地上,面皮色如淡金,鮮血大口大口湧出來。

  「老笨熊。」萬歸藏緩緩道,「你若現在服我,我有法子救你不死。」

  崔岳呵呵大笑,伴隨笑聲,口中血如泉湧。萬歸藏澀聲道:「老笨熊……」

  崔岳笑聲忽止,雙目瞪圓,驀地厲聲首:「瘦竹竿兒,這輩子就此作罷,下輩子再讓我遇見你,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說罷哈哈大笑,笑聲漸弱,戛然而止。

  萬歸藏望著地上老友,眼中神光慢慢暗淡,忽而舉頭望天,一抹淡淡傷痛掠過眉際。偌大海島驟然間安靜下來,靜悄悄的,海浪嗚咽,悲風哀鳴,入骨的憂傷瀰漫在空氣裡。

  萬歸藏忽地縱聲長笑,笑聲不勝淒涼,仇石、寧不空聽出笑中殺機,均是渾身發抖,將頭垂得更低。

  一聲笑罷,萬歸藏轉過身來,又是淡定神氣,悠然笑道:「凡事不破不立,大不了從頭來過。也好,萬某今日就大開殺戒,先毀了這座西城,等到來日,重建不遲。」說到這裡,眸子裡精光灼灼,迸射而出。

  溫黛母女靠得更緊,左飛卿和虞照搖搖晃晃,相扶站起,唯有陸漸抱著姚晴,癡癡怔怔,此時在他眼裡,只有懷中女子,即使天崩地裂,也是全無干係。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