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黛苦笑道:「我也捨不得你,可太奴雙目失明後,身子每況愈下。我留在這裡,一來照看太奴,二來守護商家妹子,好叫陸、谷二位此去心無旁騖。」
陸漸道:「前輩大德,陸漸無以為報。「
溫黛道:「你無須客氣,此番西行,沙嘖千里,險山重重,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晴兒的身子必然十分吃力。這幾日她全身經脈已有萎縮之兆。叫人擔心。從今日其,你每天早中晚三此,以真力拓展她全身百脈。一刻也不能鬆懈,你的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蘊含慈悲佛力,對晴兒的傷大有好處,至於別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晴兒,我也略為放心。」
姚晴撅嘴道:「我才不要她照看。」溫黛笑了笑,想要勸幾句,但見姚晴倔強眼神,又不知從何勸起,轉眼望去,左飛卿、仙碧、虞照、谷縝。寧凝,五大劫奴,蘭幽、青蛾,一行人鞍馬具備,整裝待發,溫黛心口微微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看到,笑道:「媽,怎麼啦?堂堂地母,可不許哭。」
溫黛按奈心中傷感,歎道:「媽老了,心也軟了,可不像你這樣沒心沒肝。」還想叮囑幾句。身旁仙太奴忽道:「谷島王,請移尊駕。」
谷縝走上前來,笑道:「前輩有何指教?」
仙太奴道:「我這雙招子沒瞎之前,雖沒有谷神通那般神出鬼沒的武功,但自付眼力並不輸給他多少。
谷縝道:「先父也曾提起過『太虛眼』的大名,口氣中甚是佩服。」
「說來慚愧。」仙太奴談一口氣,「我空有眼力,卻終究躲不開萬歸藏的毒手。不過交手之際,我卻看出若干端倪,這幾日深思細想他的神通仍未抵達空寂玄妙、不死不生的練虛境地,縱然練虛,也未合道,勢必流露破綻,只可惜,我是看不到啦……」
說道這裡,他從袖筒取出一本新奧冊子,遞道谷縝手中,說道:「這是我多年修煉太虛眼所領悟的一點心法,你雖無劫力,卻有悟性,或許從這點心法裡,能夠無處『天子望氣數』,重現令尊神威。」
谷縝接過冊子,心潮澎湃,不覺默然。仙碧半嗔半笑道:「爹,你可是胳膊向外拐,把心法傳給外人,卻忘了我這個女兒。」
仙太奴笑道:「碧兒,人各有造化,勉強不來。依我看,當今世上,唯有谷島王能夠悟透……」
仙碧笑著打斷他道:「罷了罷了。你若當真傳給我,才叫人頭痛。我生平最不愛用心思,這勞心費力的事情,還是交給這姓谷的小子為好。」
谷縝笑道:「你倒推的乾淨。」當下一拱手,朗聲道,「仙前輩、地母娘娘,二位保重,後會有期。」說到這兒,目光微斜,有意無意掃過道旁柳林,眼裡露出複雜神氣,驀地翻身上馬,將鞭一抖,一馬當先,飛馳而去。
眾人各自告別,緊隨其後,這些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騎,迅捷如風。轉眼間,人馬俱無,只餘道路窮盡處一點煙塵。
溫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轉過頭來,向著那片柳樹林歎道:「商家妹子,出來吧。」
素影閃動,商清影攀著柳條,蹣跚而出,百合花也似的臉頰上掛滿淚痕,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眼淚無聲滑落。
溫黛心中暗歎,握住她手,卻覺冰冰涼涼,再無半分暖意,忍不住道:「妹子,你這事何苦。」商清影淒然一笑,慢慢抽回手,拖著步子,向莊內走去。
眾人晝夜兼程,在豫皖交界處越過淮河,沿黃河南岸西進,一路只見黃水湯湯,渦旋沖蕩,滔滔水聲,如歌如嘯。
嘉靖年間,黃河河患已十分嚴重,河水幾番改道,將茫茫中原大地切割得支離破碎,形同龜裂,僅餘黃土坡上幾點綠意,在西風中輕輕搖擺,透出無比蒼涼。
逆旅之人,不免勞苦,好在五大劫奴隨行,秦知味妙手烹飪,花樣百出,頓頓都無重複,直叫眾人盡享口福;蘇聞香攜帶奇香,歇息時幽香一縷,潤肺清心,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絲竹相伴,便無消悶解乏之功,也不是熱鬧風趣。
唯獨谷縝全無品味嗅香的雅興少有閒暇便潛心鑽研仙太奴那冊《太虛玉鋻》.
劫術除了父母子女,不可複製,因而冊中並無修煉眼力的法門,而是多講義理,不似神通秘訣,卻如兵書戰策.
書中大體分為四部:識虛實.辯陰陽.料攻守.知進退,許多道理,競和商道頗為相似,谷縝稍加揣摩,便能領悟,"太虛眼"又與"天子望氣術"殊途同歸,結合"天子望氣術"的入門心法,兩相對照,谷縝委實受益良多.
雖然如此,這部道理是講足了,臨機破敵,卻未必都能用上,到時候還得隨機應變.
谷縝周流巴勁已成,練氣功夫算是到了頂尖兒,但與"練神"境界仍然隔一層,故而始終難望谷神通.仙太奴的項背.
料得前途多艱,谷縝慨然講"周流六虛功"的秘奧傳與左.虞.仙三人.這三人均知功法弊端,故而得到秘訣,驚喜之餘又覺猶豫.
其中虞照最為膽大,又很信任谷縝,思索再三,率先修煉,不了一練之下,八勁紊亂,幾乎走火入魔,若非谷縝護法,及時收回八勁,堂堂雷部之主,險些要受重傷.
左飛卿見虞照不成,氣了爭競之心,奮然一試,他意志堅忍,勝過虞照,不料忍耐越久,受害越深,慘遭八勁反噬,險些送命。
仙碧較二人天賦更高,但她生來不好武力,對武功興致缺缺,一覺不成,立時放棄,故而三人之中,反倒以她受創最輕。
谷縝見此情形,深感疑惑,回想那日悟道的情形,自覺前後步驟一絲不差,但同樣功法放到三人身上,卻是禍害無窮。
思來想去,谷縝模糊想到:那日自己所以練成周流八勁;論人和,自己危急關頭,忽遭叛徒襲擊,生死苦鬥中,無巧不巧,消磨了周流八勁的銳氣。
再者,周流六虛功「損強補弱」看似簡單,實則極難。谷縝能夠駕馭八勁,新法得自商道。經商之道,最講究把握分寸時機,但至於如何把握,除了自古以來的商訓,更多出乎天賦本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若不然,人人一學便會,這世上豈非遍地都是富商巨賈,再無疑個窮人?
「陶朱公」范蠡三遷俱有榮名,呂不韋以一介富商權衡天下,然而千古之下又有幾個范蠡,幾個呂不韋?
谷縝天資奇特,又得萬歸藏言傳身教經商之法,許多道理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左.虞.仙三人雖是一流的高手,卻不是經商的料子。谷縝覺得容易的地方,對三人而言,反而難得出奇。
好在三人均知谷縝一片好心,又知「周流六虛功」玄機暗藏,練成了固是奇跡,不能練成,也不算丟臉,是以吃虧之後,對谷縝並無一字埋怨,但如此一來,谷縝更是過意不去。
一行人經寧夏衛渡過黃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便出沙州衛,從此踏出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也為之一變。
沙鳴水黑,天高地廣,茫茫原野,一馬平川,在陸漸看來,這道路幾乎永無窮盡,叫人不勝灰心。
一路上谷縝幾乎窮盡所能,將往日經商所得人脈發揮至極,不但衣食豐美,住行隨意,眾人坐騎也是一日一換,匹匹神駿。
可這般急趕,卻苦了姚晴,從渡河之日起,便因馬匹顛簸,嘔吐不已,湯水難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調製羹湯極為鮮美,姚晴便不病死,怕也餓死多時了。
不料一難未已,一難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涼不說,天氣也越發酷烈,白晝酷熱,入夜奇寒。
陸漸生長於南方,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竟有這等壞天氣,姚晴病弱之身,更受雇殘,熱時虛汗長流,冷時身如冰霜,一日中大半時辰都在昏睡,之所以活著,全賴谷縝搜羅的絕品人參和陸漸的大金剛神力。
陸漸眼望懷中女子日漸消瘦,昔日秀美蕩然無存,心中真是難過極了。既怕她一覺不醒,又怕她醒來之時,看到自身容貌,徒自傷心,便央求隨行眾女藏好鏡子,姚晴若要對鏡梳妝,他便謊稱鏡子丟了。
這日傍晚,眾人來到一處水井邊歇息,陸漸正在飲水,蘭幽忽地哭著過來,說道:「陸大俠,這活兒真是沒法干啦。」
因為男女有別,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陸漸都請蘭幽情娥照拂,見她神情,知道必然又受了姚晴的氣,忙道:「又怎麼啦?她身子不好,難免脾氣壞些,你給我面子,寬恕則個。」
蘭幽抽抽搭搭,說道:「她打我罵我還好些,可不肯吃東西,怎麼行呢?」
陸漸驚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麼?」
蘭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陸漸慌忙趕去,百般勸說,姚晴只是閉眼閉口,既不說話,也不飲食,大有絕食求死的意思。
陸漸束手無策,不覺驚慌起來,谷縝聞訊趕過來,見狀微微皺眉,問蘭幽道:「事必有因,你定是做錯了什麼事,惹惱了她。」
蘭幽委屈道:「我時時小心,哪有做錯什麼事?」
谷縝道:「你仔細想想。」
蘭幽想了一會兒,說道:「方纔她換過衣衫,說要喝水,我便用碗盛了給她,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做。」
谷縝道:「把碗給我。」蘭幽遞給谷縝,谷縝一瞧,那碗細瓷烏釉,光亮可鑒。
谷縝不覺歎了口氣,舀一碗水,遞到蘭幽面前,水光流蕩,頓時照出一張芙蓉嬌靨。
蘭幽亦是聰明人,只一呆,便明白過來,失聲道:「哎呀,不好,她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谷縝點頭道:「是啊」
陸漸恍然大悟,自己雖然藏好了所有鏡子,卻忘了收起瓷碗,姚晴愛惜容貌,從水鏡中看到病容,不覺生意盡失,絕食求死。
一時間,陸漸又驚又悔,虛握雙拳,呆在那裡。
谷縝微一沉吟,忽地笑道:「陸漸,你遠離些。」陸漸不解其意,欲要詢問,卻被谷縝眼色制止,當下只得退開十丈,遙見谷縝俯身湊到姚晴耳畔,口唇翕動,說了一些什麼。
姚晴猛然張眼,瞪了谷縝一會兒,忽地轉向蘭幽,微微點頭,蘭幽面露喜色,端來參湯,給她餵下。
陸漸又驚又喜,又覺奇怪,見谷縝走來,急切問道:「你方才說了什麼?」
谷縝笑道:「這話可能對你說,若是說了,姚大美人定要罵我。」陸漸見他神情詭秘,越發好奇,但無論他怎麼套問,谷縝只是不說。
說話間,仙碧過來,說道:「谷縝,照我計算,崑崙山還有半日路程,可離帝下之都越近,越是叫人擔心。」
谷縝笑道:「近鄉情更怯嘛。」
仙碧搖頭道:「卻與鄉愁無關,你不覺得這一路上太靜了麼?」
谷縝道:「是啊,是靜了些。」
仙碧略一沉默,說道:「谷縝,你可想到,要是萬歸藏沒去西城,又當如何?」
谷縝笑道:「若是那樣,論道滅神,勝負已分。」
陸漸心頭一跳,仙碧亦吃驚道:「這不是賭博麼?」
谷縝笑容稍斂,正色道:「這就是賭博,願賭服輸,我賭『馬影』就在西城。」
仙碧呆了呆,轉過目光,看向西方空際,只見落日將墜,一座大山的影子被扯得細細長長,深深印入廣袤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