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戰城南

  「此城兩面臨水,又名釣魚城。」劉勁草捋鬚指點道:「不過當真要臨水垂釣,只怕非得兩百來尺的魚線不可了。」

  薛容命薛工快馬疾馳,前往城中報訊。

  文靖心頭打鼓,忖道:「此時若是再不逃走,只怕再也沒有走掉的機會。」想是這麼想,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只被那一群人簇擁著向那城池行去。

  行出不足二里,前方煙塵四起,一彪人馬,迎面而來。為首一將翻身下馬,向文靖一掬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製,文靖不禁愣在馬上。

  「四川經略使王立見過千歲。」那為首將領道,他約莫五旬年紀,額寬面闊,鬢髮斑斑點點,眉間一粒硃砂痣,十分醒目,此時抬身,滿身衣甲晃動,嘩嘩作響。

  文靖不禁長長吸了口氣,想壓住心中狂跳。王立不待他回話,又道:「千歲為賊子驚嚇,又旅途勞累,不宜在這荒郊野外久待,屬下已經命人備好美酒佳餚,為千歲接風。」一揚手道:「千歲請!」

  文靖遲疑道:「王經略使……」他想道出實情,但又有些羞澀難言。

  王立神色沉重,打斷他道:「屬下失了劍門,自知罪該萬死,具體情形,到了城中,屬下再行稟告。」

  文靖被他說得一愣一愣,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見王立躍上戰馬,與眾人彎腰作禮,請文靖先行,文靖無法,只好拍馬向前,薛家兄弟在他左右護擁,張弓搭箭,好不威風。文靖一時間頭大如斗。

  入了城中太守府,大廳中,已經擺好席宴,一干侍女,低眉垂目,分立道邊,見得文靖,紛紛扶腰作禮,廳中樂師弄起絲竹,樂聲歡快喜樂,正是一曲《相見歡》。

  文靖渾身難受,忍無可忍,掉過身來,正要說出真相,忽聽門外馬蹄聲響,一片喧嘩,他一愣之間,白樸四人闖了進來。

  文靖駭然,與他四人對視無語,場中一片寧靜,那些樂師也覺出氣氛不妙,停了鼓奏,文靖正要開口,白樸拜倒在地,沉聲道:「屬下疏於防範,致使千歲涉險,罪該萬死,請千歲責罰。」其他三人對望一眼,也跪了下來,梁天德心中最是憋氣:老子跪兒子,成何體統?

  文靖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望著老爹得背脊,禁不住全身發抖。王立見他神情,揣摩他的心意,忖道:「莫非千歲惱他四人失職,但又不願在眾人面前重罰,失了寬恕之意。」他一念及此,刻意迎合,心道:「既然如此,我就為千歲做這個惡人。」

  他神色一變,向四人喝道:「爾等保護不力,該當重罰,來人,拖出去,重打兩百軍杖。」

  其他四人還沒說話,文靖聽得要打老爹,忙叫道:「且慢!」

  眾人皆回目望他,文靖無法,強自鎮住心神,慢慢地道:「我……我……嗯,此事不怪他們……」他驀地想到話本裡某些微服私訪的段子來,便道:「我本想微服私訪,看看川中情形如何?哪知遇上歹人……嗯,此事全是本……本王的不對,本……本王如今既然無恙,你們,你們就起來吧。」他無可奈何之際,只好認了這個淮安王的牌子。

  白樸等人對望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那夜,他們失了文靖的蹤跡,四處尋找未果,得知劍門關告急,遂入關中,協助守關,但守將張何被伯顏一箭射死,關中群龍無首,頓時大亂,蒙古大軍趁機佯攻關西,再以大弩火炮掩護撞車,轟開關門。四人好容易約束部分敗兵,逃出蒙軍追趕,退入川中。他們想到失了文靖,劍門關也丟了,彷徨無計,只得隨著敗兵退向合州,此時見文靖無恙,雖然心中疑惑未解,但也甚是歡喜,梁天德更是打心底鬆了老大口氣。

  王立碰了一鼻子灰,甚是無趣,其他官將則心頭惴惴,忖道:「沒想到這淮安王如此厲害,竟然獨自一人微服私訪,不知道我平日做的那些醜事被他知曉沒有?」

  眾人各懷鬼胎,分別落座,忽聽門外笑聲響起,數人身著精鐵大鎧,快步進來。為首一人白面長鬚,形容儒雅,左側那人中等身材,膚色黝黑,目光如矩,看上去十分精悍;他身後兩人,身量皆在八尺之上,挺拔雄偉,一個虯髯及胸,一個長鬚飄灑,端地神威凜凜,甚是不凡。

  為首一人入了大廳,向文靖作了一揖,朗聲道:「合州太守李漢生軍務纏身,未及迎接,還望千歲恕罪則個。」

  文靖當日聽白樸說過合州官員姓名模樣,還記得一些,此時既已無奈認了這個假扮的勾當,只得道:「李太守不必多禮。」

  「水軍都統制呂德見過千歲。」那黝黑男子作禮道:「鎧甲在身,無法成禮,還請千歲見諒。」

  王立指著呂德身後二人笑道:「李太守和呂統制千歲都曾晤面,這兩位,千歲大概久聞其名,但還沒見過,這位虯髯的是馬軍都統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統制林夢石,有他二人與呂統制在,合州必然固若金湯。」

  文靖不知如何應對,只是點點頭,讓四人坐下,心中卻想:「這樣下去,早晚會露了馬腳。」王立見他神色憂鬱,又會錯了意,道:「千歲不必擔心,韃子前鋒雖然到了瀘州,但守城的可是劉整將軍,劉指揮使乃是川中數一數二的名將,智計百出,韜略過人,韃子萬萬難越雷池半步,有他守瀘州,千歲運籌帷幄可矣。」

  文靖也不知他說些什麼,只是頷首。王立說罷,將手一拍,只聽絲竹聲起,兩行綵衣舞姬魚貫而入,一名身披藍紗的俏麗女子手持紅牙木板,由石階踱上廳堂,擊板而歌:「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歌聲清圓如玉,聞者只覺心脾間滲入一絲暖意,極是舒服。那十二名舞姬隨著歌聲,舉袖迎風,

  楚腰婉轉,宛如纖纖弱柳,又似彩蝶翩飛,讓席間眾人神馳目眩。

  一曲跳罷,掌聲雷動,藍衣女郎錯步上前,向文靖欠身作禮。

  「千歲。」王立笑道:「這蜀中歌舞還過得去罷。」

  「唱得很好。」文靖老老實實地說,心裡卻想:蒙古人大軍壓境,這些人還有心思盤桓於歌舞之間,當真『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大宋朝的官兒當得實在舒服。

  「千歲精於詞曲,不妨填上一首,讓她唱來。」李漢生慫恿道。王立連聲叫好,使了個眼色,手下人立時將筆墨奉上。

  白樸等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忖道:這下子完了,這小子怎會填詞?

  但見文靖只呆了一下,便援起狼毫,白樸的心也隨著那狼毫提了起來。文靖凝神片刻,想到方才看到的大江景象,壯觀之處,生平未見;轉念間,又想到玉翎,這一別,佳人渺渺,只怕再無會期,心中頓時酸澀難言,筆走龍蛇,擬了首《一叢花令》:「一江離愁淚東去,送別有青山。碧月玲瓏照人寰,憶當年,幾多悲歡。雲水深處斜陽影,草木天際黯;孤鴻聲斷層雲裡,無處覓鄉關。干戈事,隨驚濤萬里,日落處,風流雲散,歸去來也,黃粱夢醒,枕邊淚闌干。」

  藍衣女接過紙箋,微微皺眉,白樸等人一顆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上。

  輕輕吐了口氣,藍衣女道:「這詞愁了些,通篇就『干戈事,隨驚濤萬里』有些豪氣。」乍見王立等人臉色不善,她只好歎了口氣,輕啟朱唇,正要吟唱,突地,門外跌跌撞撞,衝進一名軍士,大聲叫道:「大事不好。」眾人認得這人是城外探馬首領,皆是一愣。

  「何事驚慌?」王立顯出大將風範,沉靜問道。

  那人吞了口唾沫,喘著氣道:「據前方探馬消息,蒙古大軍越過瀘州,向合州而來。」

  「什麼?」王立猛地站起,失聲道:「豈有此理,難道瀘州破了?」

  「屬下已命人再去打探……」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眾將衝出門外,只見一名探子飛身下馬,急聲道:「劉整投敵,瀘州失陷,兀良合台三萬大軍,由陸路往合州進發!」

  眾將面面相覷,王立怒道:「我大宋待他劉整不薄,他豈有投敵之理?」

  「莫非打探有誤?」李漢生捋鬚沉吟。

  「軍機大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呂德道:「瀘州一陷,蒙古大軍必定水陸並進,直抵合州,若不及早提防,合州有個閃失,蒙古鐵騎,必定順流而東,效仿王濬破吳之法,橫掃江南。」

  話音未落,又聽馬蹄聲遙遙而來,眾心為之牽動,看著一匹駿馬停在門外。

  騎士快步進府,拜倒在地,沉聲道:「蒙古大將兀良合台率前鋒數萬,進至合州三百里外駐紮,瀘州水師以史天澤為主帥,劉整為副,沿江東下;還有消息,蒙古大汗離開六盤山大營,率軍十萬,駐蹕劍門。」

  四周悄然無聲,眾人驚駭的目光都凝在文靖身上。文靖被這接二連三的噩耗弄得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斜眼瞟向白樸。

  白樸微微頷首,道:「兵貴主速,韃子真是得了個中三昧,當今之計,除了背城借一,實在別無他法。」

  大將們都有同感,文靖心想:「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管他誰勝誰敗,與我有什麼干係,呆在這裡,再被他們問上幾句,我這根狐狸尾巴就翹起來了,這兩天累死我了,還是早點……」

  王立打斷他思慮,躬身道:「白先生說得有理,不知千歲還有什麼計謀沒有?」

  「睡覺。」文靖不假思索地說。

  「睡覺?!」眾將呆的呆,傻的傻,張嘴的張嘴,瞪眼的瞪眼,活似一群供在土廟子裡的泥菩薩。

  文靖說溜了口,叫苦不迭,只得嘴硬到底道:「蒙古人想必明天就要兵臨城下,大戰一觸即發,若不蓄精養銳,怎麼應付?」

  「千歲真乃大將風度。」李漢生歎道:「我等皆是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唯有千歲氣定神閒,想的深遠。」

  「此言妙極,唯今之計,休養第一。」王立大表贊同,下令道:「命城中軍士,今夜好好休息,睡個舒心覺,養足精神,再與韃子決個勝負……」

  文靖沒想到他們如此聽話,大感意外,忖道:「若是大家都睡得死豬一樣,蒙古人殺了過來,罪過豈不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兩個老傢伙想的倒美。」他掃視眾將,目光落在呂德身上,忖道:「此人方纔的見地甚是高明,必定是個擔得大事的角色。」想到這兒,向呂德道:「呂統制。」

  呂德應聲上前,文靖沉吟片刻,道:「你將城中軍士分為五撥,每過一個時辰,輪換一次,僅留一撥人馬準備明日守城事宜。」

  呂德領命。文靖又對向宗道說:「向統制,你指揮四百名輕騎,在城池四周巡視,百里之內,發現蒙古人,就傚法古代烽火,以焰火為號,向城中傳遞。」

  向宗道領命,心中卻十二分不舒服:「這種事付與下屬便可,讓我來做,不是大材小用麼?」

  文靖瞟了王立和李漢生一眼,心想:「這下子萬無一失了吧。」

  「千歲思慮果然周密。」李漢生不放過任何拍馬屁的機會。

  王立捋鬚道:「不錯,我們也該學學千歲的風度……」他本想說繼續酒宴,但終覺不妥,就此打住。

  於是眾將散去,王立引文靖徑至竹香園歇息,這園子中遍植翠竹,風吹影動,在月下甚是婆娑。

  文靖隨王立進了一座精舍,捨裡陳設雅致,四名風情萬種的俏麗婢女含笑相迎,要為他寬衣沐浴,文靖駭了一跳,忙道:「我自個來就成。」一雙手把腰帶緊緊拉住。

  王立一愣,忖道:「聽說這淮安王素有寡人之疾,府中美人無數,怎麼今日一反常態,莫非嫌這幾個婢女不夠美貌麼?」他微一沉吟,拱手告辭。

  文靖沐過浴,渾身舒泰,步出廂房,見廳中婢女多了一人。那女子見他出來,欠身作禮。文靖面紅耳赤,低著頭從旁走過,忽聽耳邊有人柔柔地道:「千歲!」

  文靖扭頭一看,認出她正是方才在經略府唱曲子詞的藍衣女。這時一副婢女打扮,幾乎有些認她不出,不過既然認出,就得打個招呼,這小子只得囁嚅道:「你……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藍衣女低著頭,默然半晌,「千歲想必比月嬋更明白。」她漲紅了臉說。

  「明白什麼?」文靖哪裡解得這些風情。他見月嬋欲言又止,便道:「我困了,有話明日再說吧!」

  「千歲莫非不想聽我唱一首曲子麼?」月嬋道。

  文靖連連搖頭,一骨碌鑽進臥房,將門從裡面鎖住,舒了口氣,道:「總算挨過了這晚。」他爬上床,本想打坐,但心亂如麻,老是靜不下來,想到最後,滿腦子都是那個刁蠻的影子。「不知道還能夠見到她麼?」文靖心中鬱悶:「也許今生今世也見不著她了。」想到這裡,心中酸楚,幾乎落下淚來。忽然遠處傳來一縷吟唱,文靖細細一聽,竟然是今晚那支填了沒唱的《一叢花令》,歌聲縹緲清絕,帶著淡淡的愁意,文靖心事與曲韻暗合,聽了半晌,不禁癡了,披衣出門,只見月嬋浴著濛濛月色,緩步花叢,手捧一紙素箋,蹙眉低唱。

  她聽得門響,掉頭看去,不禁失色,施禮道:「婢子無禮,擾了千歲清夢麼?」

  文靖臉比猴子屁股還紅,連連搖頭,囁嚅道:「不……不是,你唱得很好。」他頓了一頓,嚥了口唾沫道:「只是我填得不好……」

  月嬋微微一笑:「不說好壞,只是千歲填得詞與往日有些不同。」

  文靖一驚:「莫非她認得真貨,瞅出了我這個假貨的破綻?」

  「我曾從王經略那兒看過千歲的詞,著實豪氣萬千,氣吞山河,大有驅逐韃子,北靖中原的雄心。」月嬋望著文靖,搖了搖頭:「與千歲這首詞大是不同。」說到這兒歎了口氣。文靖略略放心,道:「天色不早,你也睡了吧!」

  月嬋低頭道:「王經略讓我來侍侯千歲就寢,千歲未能入眠,婢子怎敢先睡?」

  文靖不知這裡面的關節,道:「好罷,我這就睡去。」他走進臥室,月嬋也跟了進來,文靖道:「我要睡覺,你跟來幹嘛?」

  月嬋一愣,道:「難道千歲不讓婢子服侍麼?」

  「我有手有腳,要你服侍作甚?」文靖說道。

  「千歲真會逗人。」月嬋掩口直笑。

  「我哪裡逗你了?」文靖搔著頭,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月嬋歎了口氣道:「千歲不是嫌棄婢子麼?婢子自知容貌醜陋……」

  「誰嫌棄你了,你很美啊?」文靖很坦率地說。

  「是嗎?」燭光下,月嬋暈生雙頰,道:「千歲……」頭向文靖胸前靠了過去。

  文靖向後一跳,扶住她道:「你……你不舒服嗎?」

  「原來千歲還是嫌棄婢子。」月嬋眉眼微紅,欠身道:「如此就不打擾千歲了。」說著一掉頭,步出門外。文靖正在迷惑,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他躍出門外,只見遠處屋頂上,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閃電般飛馳,初時距離甚遠,但片刻之間,後面那人已經逼得近了。

  「千歲,那是什麼?」月嬋花容失色,身子緊緊貼在文靖身上。文靖雖覺彆扭,但身為男兒,也覺不能退縮,一挺身,大聲說:「別怕!」話音未絕,當頭黑影從屋頂飄然落下,落在中庭,與文靖一照面,兩人都吃了一驚,「呆子,是你麼?」那人嬌呼。

  「是我!」文靖沒料到還能見到她,驚喜萬分,叫道:「蕭姑娘!」蕭玉翎一聲黑衣,更襯得膚光勝雪,聽文靖叫得親熱,不禁心頭一甜,道:「你還記得我麼?」轉眼看到他身邊月嬋,頓時大怒,罵道:「原來你和那些無恥男子沒什麼兩樣!」

  文靖聽她罵自己無恥,一時不知何意,還沒答話,白樸大袖飄飄,幌若憑虛御風,從屋頂落下,足未沾地,折扇一合,點向玉翎。玉翎回手一刀。白樸扇柄在刀上一點,翻身落在文靖之前,微微笑道:「你好大的膽子,今日叫你插翅難飛。」

  玉翎呸了一聲,揮刀上前,和他斗在一處,文靖聽得四周警戒之聲大起,不由大急,道:「白先生……」白樸聽得叫喊,道:「千歲有何吩咐?」說話間,擋住玉翎三刀一腳。

  文靖本想求他放人,但見守衛軍士蜂擁而入,舞刀弄槍,將二人守在陣心,頓時無語。王立也受了驚動,趕了過來,見狀叫道:「白先生,你且退下,讓軍士擒她。」

  白樸笑道:「這也不必。」他翻身讓過一刀,折扇從袖裡吐出,蛇信般向玉翎「迎香穴」點到,玉翎向左躍出,白樸宛如游龍,一個轉身,已繞到了玉翎左側,大袖橫掃,擊在她腰間,玉翎踉蹌後退,背撞在一株美人蕉上,口角滲出血來。

  文靖大驚,一躍而上,白樸伸手攔他,文靖步法一動,白樸頓時攔了個空,驚詫莫名之際,文靖已搶到玉翎身側,伸手扶她,玉翎呸了聲,一刀向他劈到,文靖匆忙讓過,但她也失了平衡,跌倒在地,兩個軍士上前要擒,文靖身形一晃,雙掌一拂,順著那二人的來勢,讓他們跌了個滿嘴泥。

  白樸見他顯示如此武功,更是驚訝,忖道:「這功夫分明是我派中的路子,這小子哪裡學來?」只聽王立向文靖叫道:「千歲讓開,這女賊危險!」

  文靖也不答話,只是攔在玉翎前面。

  王立與白樸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忽聽一聲咳嗽從角落處傳來,文靖渾身猛震,抬眼看去,只見梁天德怒目相向,旁邊站著端木長歌和嚴剛。他面部微微抽搐,終於敵不住老爹的目光,錯步讓開。

  白樸大步上前,將玉翎抓在手中,王立道:「千歲,這女子如何發落?」白樸看了看文靖,後者幾乎要流出淚來,低聲道:「她已經受傷,還是……還是不要再為難她……」

  「誰……誰要你……你可憐?」玉翎氣息紊亂,但口氣依然倔強。

  王立倒沒看出其中癥結,隨口道:「既然千歲如此說,那麼暫時將她收押在府中的石牢裡。」白樸看了文靖一眼,點了點頭,將玉翎挾起,向石牢方向走去。文靖看著二人背影,一陣暈眩,不知如何是好。

  伯顏勒住馬匹,身後急促的馬蹄聲也緩了下來。他抬眼看著遠處的城池,半晌歎道:「這座合州城,像踞在江邊的猛虎,落在山頭的蒼鷹,易守難攻,不可輕辱呀。」

  阿術雙眉一展,神采飛揚:「我蒙古大軍攻無不克,這城又算得了什麼?」

  「那要怎麼攻打?」伯顏皺眉道。

  阿術帶著細密茸毛的嘴角彎成一道詭異的弧線,道:「我會示弱,將宋軍誘出城外,然後斷掉他們的歸路,在野戰中殲滅!」

  伯顏不置可否,目視長江滾滾激流,長長歎了口氣。身後一傳令兵拍馬而至,朗聲道:「兀良合台將軍有令,命你二人在離合州六箭之地紮營,準備攻城!」

  「這麼急?」伯顏變了臉色。

  「這個令傳得好!」阿術眼中精芒一閃,哈哈笑道:「攻破合州,就在今天。」

  文靖心神恍惚,站在城頭,身邊擁著守城的眾將。極遠處,濯濯童山間,雪白的蒙古包隨著逶迤的山勢綿延起伏。城下一陣肅殺秋風吹過,捲起迷濛的煙塵,散在雲天之間。

  一縷胡笳悠悠忽忽,好像從大地深處升起,與牛皮鼓的激響和在一起,在空中迸發出震人心魄的聲響。人馬從蒙古大營潮水般湧出,在枯黃的茅草間,三個萬人隊一字排開,戰馬與秋風此起彼伏地嘶鳴,蒙古軍隊向合州城逼進。

  戰鼓聲讓文靖將心神收了回來,只見蒙古人推著巨大的雲梯,沿著山坡上行。城頭的千百張強弓巨弩搭上了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機滿滿盛上銳利的石塊,繫著巨大滾木的繩索被崩的筆直。

  雲梯離城牆還有三百步,數萬蒙古人發出震撼天地的呼嘯,剎那間,衝鋒開始了。箭弩的清鳴和著滾木擂石的隆隆聲,在山坡上空響起,淒厲的慘叫從蒙古士兵的嘴裡發出,力量強勁的箭矢貫穿了他們皮製的胸甲,銅盔在飛落的巨石撞擊下,凹了下去,血肉從裂縫中四散飛揚,灑在青青蔓草之間。堅硬沉重的滾木撞翻了高聳的雲梯,士兵們被壓在下面,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只看得文靖小腿酥軟,渾身冒汗,三十六顆牙齒作對兒廝殺,只覺生平所見可怕之事,莫過與此。

  在強勁的矢石下,蒙軍漸漸有些抵擋不住,向後潰退,宋軍士氣大振,數萬守軍齊聲發喊,與遠處的江濤聲遙相呼應,久久不絕。

  「咻」,長箭的影子在空中閃過,在一名揮舞大旗的宋軍身上添了個窟窿,旗子脫手落下,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跌落在沾滿鮮血的荒草間。

  宋軍一時啞口,放眼看去:只見城下立著一匹黑馬,馬蹄飛揚,鬃毛忿張,鞍上一藍袍將軍,手挽巨弓,遙指城頭。只聽「咻」的一聲,第二隻箭又到了,這箭射透一名發弩的宋軍,其勢不止,沒入他身後同伴的心窩。

  「又是他!」嚴剛嗔目大喝。

  「豈有此理,他這箭怎麼來得……」王立駭極而呼,要知伯顏所在之地裡城頭約莫六七百步,何況以下抑上,要射到城頭,又要這般強勁,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中的一張十人開的破山弩,尋常強弩休想射出這般遠法。

  王立話沒說完,第三支箭已經到了,白樸眼疾手快,搶上一步,折扇磕上,箭失了準頭,向斜偏出,射穿王立身後一名親兵的腦袋。

  三箭發出,伯顏催馬上前,蒙古大軍大是振奮,發出山崩似的大喊,隨著伯顏的戰馬前進。

  王立號令三軍,矢石有如雨下,蒙古軍隊頂著箭雨,兩度豎起雲梯,死亡的戰士在城下堆起血紅的屍堆,傷者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伯顏時時彎弓出箭,每箭發出,必有一人倒下,斷是度無虛發。但城頭宋軍終究是佔了地利,相持半個時辰,蒙軍漸漸後退。

  向宗道見勢,向王立道:「韃子氣餒,此時若麾軍進擊,定能大勝,請經略使下令,讓屬下率軍出擊,挫挫韃子的銳氣。」

  王立頷首,向文靖道:「千歲以為如何?」白樸站在文靖身後,聞言道:「不可,韃子雖然損失慘重,但來去皆有章法,並無氣餒之象。」「不錯。」梁天德也捋鬚頷首:「韃子的陣形並未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二人不過是千歲手下,國家大事,哪有你們插嘴的時候?」王立一心顯示手段,眉頭一皺,乾脆不理他們,逕直向文靖道:「如此良機,稍縱即逝。」

  文靖忖道:「爹爹真是多事,此事與我們何干,由他去吧。」想到這裡,道:「就依向統制之意。」

  白樸見其不納己言,歎了口氣。梁天德見狀,皺了皺眉,突然拱手道:「既然如此,若向統制不棄,梁某願為馬前卒。」

  文靖吃驚,但又不知該如何反對,向宗道望了王立一眼,王立見文靖不語,當他默許,正要說話,薛容也站了出來,高聲道:「我兄弟也學了幾天弓馬,不想後人,求千歲與經略使應允,讓我兄弟跟隨向統制,與韃子見個高下。」王立目視眾人,笑道:「原來我大宋有的是熱血男兒,也好,各位就隨向統製出擊,給韃子皇帝一個下馬威瞧瞧。」

  眾人轟然應命。城門中開,八千宋軍精銳如風掠出,彷彿銳利的刀鋒,剎那將撤退的蒙古大軍切成兩片,兩翼弓弩手箭矢四溢,蒙古人慘叫之聲頓時響徹雲霄。向宗道揮軍變陣,大軍穿插往復,將一個蒙古萬人隊沖得支離破碎,梁天德身披軟甲,一馬當先,手中一支長槍,飄若瑞雪,當者披靡。

  呂德脫口叫道:「好了得的槍法。」城頭眾人見蒙軍潰亂,也眉飛色舞,交口稱讚。文靖卻關心老爹安危,手搭涼棚,仔細觀看,他雖然未經戰陣,但長於觀敵,揣摩對手心意,看了片刻,忽地發現蒙古大軍看似紛亂,卻有意無意,向城下退了過來。

  「不好。」文靖心裡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是……。」頓時冷汗淋漓,向王立叫道:「快快收兵……」

  王立正打算增兵出擊,擊潰這支蒙古先鋒,忽聽文靖叫喊收兵,大是迷惑,方要開口詢問,忽聽一聲羊角號的激鳴劃破長空,城下大戰發生了巨變,蒙古大軍閃電般移動,兵分為二,伯顏在左,阿術在右,在陣地上劃了兩個光滑的弧線,頃刻間將向宗道的八千大軍與合州城分隔開來。伯顏弓如滿月,一支長箭激射而出,穿透了向宗道的鎖子連環鎧,沒入他的胸中,向宗道的鎧甲是精鐵冷鍛而成,堅硬異常,這一箭雖然入肉四分,但還不足致命,他忍住劇痛,正欲揮軍突圍,阿術透圍而入,迎面一槍,向宗道血流滿面,栽倒馬下,瞬間被亂軍踏成一團肉泥。

  主將斃命,宋軍軍心大亂。蒙古大軍一左一右,似兩條巨龍,來回絞動,弓箭刀槍所到之處,有如滾水潑雪,宋軍陣勢蕩然無存,一時間血肉橫飛,死傷無數。蒙古士氣大振,牛皮鼓巨響如雷,合州城也為之震動,城中諸將無不失色。

  梁天德將槍綽在馬上,縱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長,於飛馳中一箭射出,那人應弦倒下。梁天德舉槍長嘯:「隨我來。」

  宋軍被這一輪殺戮,十成去了四成,那六成也如沒頭蒼蠅,到處亂撞,聽得這聲長嘯,也不管真假,大多隨著梁天德衝了過去,那處的蒙古軍失了首領,一時間略略亂了方寸,梁天德縱馬飛馳,左右開弓,剎那間,連斃數十人,身後宋軍士氣大振,各自拚命,硬是將蒙古鐵桶般的戰陣衝開了一個口子。

  凌厲無匹的羽箭呼嘯而至。伯顏到了!梁天德好似背心生了眼睛,反手揮弓一絞,竟然將伯顏足可穿金洞石的羽箭別在弓上,然後身子一矮,伯顏第二支箭從他頭頂掠過,頭盔落地,花白的頭髮隨風四散。

  梁天德心驚之餘,也不示弱,俯身之際,就著伯顏射來的羽箭,反射回去,伯顏側身讓過,還未及回手,身後三支羽箭流星般趕至。出手的正是薛家兄弟。

  伯顏虎目寒光閃動,反手一勾,輕輕將三支箭挽在手裡,薛家兄弟齊齊一驚,忖道:「這手法好生眼熟。」伯顏手法若電,不待三人發第二箭,三支箭同時搭在六尺巨弓上,「咻咻咻……」四個人六枝箭同時脫弦,撞在一起,伯顏箭上力道大的驚世駭俗,薛家兄弟的羽箭與它一撞,無不斷折墮地,而且去勢仍然強勁,直奔他三人而來,這一下出人意料,薛方躲閃不及,一箭穿胸而過,當即不活了。

  薛家三人出生獵戶,從記事起,打獵練武,起居飲食,都在一起,彷彿三人同體。薛方喪命,另兩人心如刀絞,兩騎斜出,向伯顏包抄過來,箭出連珠,伯顏雙腿控馬,飛馳盤旋,他左手揚弓,右手輕揮,打落四箭,接住四箭,閃電般搭在弦上。

  「這韃子與那黑衣人是一夥……」薛容終於認出伯顏的「如意幻魔手」,這個念頭還沒完,一支羽箭,勢若奔雷,撕破了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灑向天空,眼角到處,薛工正跌落馬下,一隻馬蹄從他的頭上踏過,雪白的腦漿和著鮮血四濺開來。

  梁天德率殘軍突圍,恃著槍法精絕,左衝右突,屢殺大將,邊戰邊退;阿術麾軍迂迴包抄,奮力兜截,自己揮槍,迎上梁天德,他年紀雖幼,槍法卻不容小覷,一支槍如靈蛟出海,詭奇百出,和梁天德鬥了個旗鼓相當,王立見勢,率軍出城救援,數萬大軍在城下殺得昏天黑地,蒙古兵將驍勇,宋軍不敢久戰,緩緩後退,蒙古大將兀良合台在本陣見狀,知道今日再難得什麼便宜,若是趕上,城頭必然亂箭射下,於是下令收兵。這一戰,雙方皆是損傷慘重,但蒙古精銳未到,宋軍八千馬軍就喪了大半,當真雪上加霜。

  眾將立在城頭,看著蒙古大軍緩緩後退,心中好像灌了鉛水,沉得喘不過氣來,王立望著血染衣甲的梁天德,沮喪無地,哀歎道:「今日不聽白先生之言,吃了這個大虧,若非梁壯士力挽狂瀾,只怕……唉……」他向文靖抱拳道:「還請千歲責罰。」

  文靖見老爹無恙,心裡歡暢得很,別說他不敢當真責罰,就算有這個權柄,這會兒也不打算追究了。當下搖了搖頭,逕自下城。

  回了經略府,侍女們奉上酒菜,山珍海味,甚是豐盛,文靖嘗了兩箸,將牙箸放在一旁,托腮沉思。

  「飯菜不好吃麼?」月嬋小心翼翼地問。

  文靖歎了口氣,道:「你不會明白的。」

  「是為了那個黑衣美人麼?」月嬋口氣中有些酸溜溜的。

  文靖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月嬋輕輕歎了口氣,道:「昨夜千歲叫她時,我聽得清楚,後來千歲分明又想護著她……」

  文靖臉兒發白,道:「我……我……」月嬋輕聲道:「看著千歲這麼不快活,月嬋心裡也不好受,千歲既然喜歡,為何不直接去見她呢?」

  「行麼?」文靖急道。

  月嬋笑道:「怎麼不成,誰敢攔你呢?」文靖一呆,旋即明白:「我糊塗了麼,我現在是淮安王呢!」

  他想到這兒,拔腿就跑,跑出兩步,又折了回來,將桌上諸色點心抱進懷裡,月嬋不解,詫異地看著他,文靖紅著臉,訕訕地道:「以她的性子,想必今天一定沒吃東西的。」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千歲真是有心。」月嬋望著他的背影,搖頭苦笑。

  一路上無人阻攔,文靖到了石牢外,忽見白樸從裡面出來,忙讓到假山旁躲避,白樸蹙著眉頭,似乎有些愁意,歎了口氣,向遠處去了。文靖見他走遠,才走了出來,守門的衛兵見得是他,自然不敢多言,文靖順著甬道進去,石壁上碧蘚茵茵,牢裡頗為潮濕。透過牢門縫隙,文靖看到玉翎神色委頓,身上纏著三根粗大鐵鏈,兩根縛住雙手,一根縛住雙腳,身邊有些飯菜,果然沒有動過,不禁心中一酸,忖道:「你來幹嘛呢?我這個假千歲救不得你的。」

  他推門而入,玉翎冷冷望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文靖呆了一會兒,將點心盒子放在地上,道:「蕭姑娘,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你吃點吧,不要餓壞了身子。」

  「無恥之徒!」玉翎怒視他道:「我才不要你可憐。」

  「我怎麼無恥了?」文靖叫屈。

  玉翎喝道:「你還狡辯,你昨晚那個時候,還和年輕女人呆在一起,不是無恥之徒是什麼?」

  文靖一時呆住,半晌才道:「你是指月嬋姑娘麼?」

  「月嬋姑娘?叫得好親熱呢!」

  「月嬋姑……不她……她只是給我唱曲子,和……和我……無……無恥有……有什麼干係?」文靖急得口齒不清,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玉翎望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是真的嗎?你真的沒和她睡覺?」

  「睡覺?」文靖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我……我哪有?」

  玉翎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一放即收,板著臉道:「你們男人都壞的很,那些蒙古王公個個都是無恥之徒,只會欺負女人,逼女人和他們睡覺!」說到這兒,她似乎觸動了心事,眼圈紅了,幽幽道:「我娘就是被那個混蛋逼了,才生下我這個孽種,那個混蛋後來有了許多新歡,百般嫌棄娘,娘上吊自盡,留在我一人,若非有師父,我……」說到這兒,她放聲大哭起來。

  文靖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訕訕地將衣袖伸到玉翎臉下,想幫她拭淚,卻被玉翎一頭撞開,文靖見她哭得哀傷,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急聲道:「蕭……蕭姑娘,我對天發誓,若是和其他女子睡……睡覺,叫我萬箭穿心,死在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裡看到的廝殺慘象,便發了這麼個毒誓。

  蕭玉翎臉一紅,道:「你……你睡覺與我什麼關係?」文靖不知這些男女之事,被她一問,頓時目瞪口呆,道:「是呀,與你有什麼干係?」

  玉翎本是蒙古人,不拘禮法,加上生在王侯之家,對這些事情,朦朧知道一些,但也不十分清楚。但聽文靖一再傻言傻語,實在忍俊不禁,破涕為笑。

  「你……你笑……笑什麼,我……我是說真的,你……你不信麼!」文靖會錯了意,漲的面紅耳赤。

  玉翎拚命忍住笑,柔聲道:「我信了,你過來。」文靖一呆,走上前去,「把袖子挽起,手伸出來。」文靖依言,玉翎突然一口咬下,痛得文靖幾乎叫了出來,但又怕驚動門外侍衛,只得忍住,齜牙咧嘴道:「你……你幹什麼?」

  玉翎鬆口,眉眼中帶著笑,道:「我們的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記,我也給你烙一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誰也偷不去的。」

  看著小臂上兩個半月形的牙印,文靖哭笑不得。玉翎將頭靠在他胸前,一股少女的體香鑽進文靖鼻孔,讓他熱血上湧,心跳如雷,但又不敢動彈分毫,渾身僵得像塊石頭,只聽玉翎軟語道:「你知道我為何來這裡麼?」

  文靖好容易,穩住呼吸,道:「不是來殺人麼?」

  「笨蛋!」玉翎白了他一眼,輕聲道:「其實,我……我是想你。」她頗有大漠情懷,敢愛敢恨,心裡想到,嘴裡就說了出來,直把文靖聽得呆住。

  「你在的時候不覺得。」玉翎輕輕地道:「你走了之後,不知道為啥,我心裡只有你的影子,我……我就是想你,騙過師兄,四處尋你……嗯,天見可憐,我找了你兩天,總算被我找到!」她說到這兒,笑容浮上雪白的臉頰,就像波中的漣漪,落入文靖的眼裡,在他心中擴散開來,不由得呆了。

  沉默半晌,文靖口齒笨拙地道:「吃……吃些點心吧!」

  「我被捆著,怎麼吃?」玉翎望他笑。文靖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呆子,不會餵我麼?」玉翎忍住笑,說。

  「啊……好……啊!」文靖手忙腳亂,將點心打翻在地,頓時一張臉比黃連還苦:「該死,我真該死!」

  「不要緊,你拿起來給我好了。」玉翎說。文靖搖頭道:「髒了,怎麼能吃?」

  「只要是你拿來的,不論多髒,我都吃。」玉翎俏臉含笑,眸子閃閃發亮。

  文靖一愣,拿起點心,拂去上面的塵土,輕輕送到玉翎嘴邊。

  玉翎一口吞下,差點把文靖手指頭咬了下來,「真好吃,一天沒吃東西,餓死我了。」她十分開心。

  文靖揉著手指頭苦笑,將一塊塊糕點細心弄乾淨,送進玉翎口裡,兩人都不說話,只是相依相偎,一個喂,一個吃,頓時讓這個陰冷潮濕的小小石室燃起濃濃的春意。

  「傻瓜!」玉翎道:「你在悶著嘴作甚?給我說故事吧!」

  文靖正想著怎麼救她出去,卻想不出什麼主意,聽她這麼一說,只好點點頭,說起故事。他今天心情格外舒暢,說故事也分外有趣,逗的玉翎格格直笑。如此這般,兩個男女沉浸其中,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時候,當文靖走出石室,已是竹影搖拽,明月在天,走了十來步,「千歲。」白樸從暗處走了出來,神色十分古怪。

  「啊!白先生。」文靖心頭有鬼,道:「有事麼?」

  「昨夜千歲顯露的武功實在厲害。」白樸搖扇道:「不知從何學來?」

  「你師父教的。」文靖也不打算瞞他。

  白樸神色一變,道:「果然沒看錯,難道是『三才歸元掌』麼?」

  文靖點點頭。白樸踱了幾步,仰首歎道:「這門武功我練了一個月,始終無法入門,尤其是那心法,實在玄奧,師父說我天分不夠,練不成這門功夫,沒想到他居然傳授給你。」

  文靖只想走人,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白樸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那日失蹤,梁先生急得不行,你最好不要再讓他掛心。」

  文靖面皮一紅,道:「我省得。」他轉過身,白樸在他身後道:「有那個丫頭在手,對付蕭冷就能容易許多,故而還請千歲不要壞了大事。」

  文靖渾身發冷:「他知道了?!」白樸道:「不過,那丫頭不肯吃別人的東西,只怕還得你照料一二。」

  「你在偷看。」文靖惱羞成怒。

  白樸嘿然一笑,道:「若非屬下遣走衛兵,千歲哪有這麼自在,屬下只是想提醒千歲,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過分沉迷。」說罷大袖一拂,飄然去了。

  文靖被白樸的話擾的一宿未眠,但又擔心玉翎,次日又硬著頭皮去石牢裡送飯食,月嬋也聰明,早已備了一份。玉翎見了他,自然萬分歡喜,只是纏著他談天說地。文靖面子上強顏歡笑,骨子裡憂心忡忡,不知道城池能否守住,也不知道如何救玉翎出去,只覺前途如迷,分外心急。說了一陣故事,突然歎了口氣。

  「呆子!你不高興麼?」玉翎一雙眸子閃閃發亮,神態極是關切。

  文靖不會隱瞞,便把自己心意如實說了。

  玉翎沉默一會兒,把頭埋進他懷裡,柔聲說:「別想那麼多!不說蒙古和宋人誰勝誰敗,我倒是寧願呆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只要……只要能天天見著你,就算來日挨千刀萬剮,我也不怕……」

  文靖堵住她口,叫道:「別……別這麼說!你死了,我也不活!我……我只要活著,絕不讓你死……「他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心裡也下了決心,誓死保玉翎周全。

  玉翎望了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低聲道:「真是呆子!」

  遠處隱隱傳來山崩海嘯之聲。

  「那是什麼?」玉翎疑惑道。

  文靖細細聽了會兒,道:「蒙古人在攻城呢!」

  玉翎打了個哆嗦,緊緊貼著文靖,文靖伸臂摟住,二人默然無語。

  一連數日,阿術都在城外挑戰,宋軍那還敢輕易出擊,死守不出,梁天德上次立了大功,王立甚是器重,命他暫代向宗道之職,約束近萬馬軍。眾人各司其事,無暇來擾他,文靖自然膽大了許多,再之不用打仗,他便苦中作樂,除了陪陪玉翎,便揣摩「三才歸元掌」的奧妙,這小子不懂什麼武林規矩,也不避嫌,不明之處,竟和玉翎商榷。

  玉翎雖然不懂九宮圖裡的奧妙,但她師父是天下寥寥可數的大高手,她耳濡目染,武功不十分厲害,在武學上卻見識極高,聽文靖說出難處,她就大致明白關鍵所在,又見文靖如此信得過自己,當下也不藏私,儼然成了文靖的師父,隨意指點,說書說累了,二人便口說手比,推演武功,玉翎為了讓他明白許多關鍵,先將本門武功招式演示出來,然後再與文靖一同思考如何閃避,如何破解,要知道,公羊羽和蕭千絕二人勢同水火,便是武功,也是彼此相剋,但陰陽反正,相剋之餘,也有相生之道。他二人的武功,若鬥起來,固然難分高下,但若相互切磋,則有異乎尋常的奇效。此等奇效,便是蕭千絕與公羊羽也未必想得到,或者根本不願去想。但此時玉翎文靖不拘門戶之見,將這奇效發揮到淋漓盡致,尤其是文靖,正是進展最快的時候,如此一來,精進之神速,端地超乎想像。

  如此又過了些日子,文靖正與玉翎鑽研武學,忽聽得扣門之聲,吃了一驚,只聽門外白樸道:「千歲,屬下有事相稟。」

  文靖紅著臉出了門,卻見白樸神色凝重,迥異往日。他欠身施禮,沉聲道:「蒙古皇帝到了。」

  附李白《戰城南》一首: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