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

  花無媸看了明三秋半晌,不怒反笑道:「如此說來,明主事自忖勝得過清淵了?」明三秋笑道:「宮主英明!」花慕容見他小小一個主事,卻大言不慚,忍不住飛身縱出,喝道:「無知狂徒,姑娘先稱稱你的斤兩!」她掌中帶袖,卻是「雲掌風袖」的功夫。

  明三秋哈哈一笑,雙掌一揮,大袖飄拂。花慕容見狀,吃了一驚,敢情明三秋所用,竟也是花家不傳之秘「雲掌風袖」,只是掌力剛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花慕容雙腕竟被他大袖纏上,疾退數步,彈足橫踢。明三秋左手駢指點她膝間環跳穴,右袖斜掠,拂她額頭。這招「長煙落日孤城閉」袖如長煙,掌似落日,似守還攻,厲害至極。花慕容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雞獨立之勢,使招「碧雲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剛勁克他袖勁,左掌輕揮,以柔勁退他剛勁。卻不料明三秋雙足一撐,身子如陀螺般飛旋而起,右掌化為左袖,左袖變做右掌,剎那間疾攻三招。這輪變化突兀至極,全然不是雲掌風袖的路子。花慕容手忙腳亂,忽覺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已停在她喉前三分處。眾人見明三秋六招制住花慕容,哄然驚呼。花無媸面上則如籠寒霜,倏地踏上一步。

  不料明三秋呵呵一笑,收掌退後兩步,垂手而立。花慕容定了定神,喝道:「你方纔的身法,不是雲掌風袖。」明三秋笑道:「我說過這是雲掌風袖麼?」花慕容心道:「是了,方纔這一轉,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雲掌風袖之間,卻是天衣無縫,不著痕跡。」但她性子倔強,不肯認輸,又大聲叫道:「好,這次算我輕敵,咱們重新打過。」明三秋擺手笑道:「不必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動手動腳,成何體統?」花慕容一怔,怒道:「你說什麼?」明三秋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理當穿針引線,伺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還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說花慕容,眼角餘光卻落到花無媸臉上。

  花無媸眉間陡然透出一股青氣,她雖是一介女流,但統領天機宮三十餘載,駕馭群倫,不讓鬚眉,哪由得一個後生小輩如此挑釁!她冷哼一聲,便欲下場,誰知明三秋目光一轉,對花清淵笑道:「淵少主,花家就你一個男兒,你敢與我一決高下麼?」他招招進逼,卻語語出奇,花無媸忖道:「不錯,今日乃是扶持清淵繼位,我若貿然出手,不但奪了清淵的風頭,抑且落了這姓明的口實。」想著心生猶豫,停足不前。

  花慕容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無人,早已氣昏了頭,袖揮掌起,飄然拍出。不料花清淵身子倏晃,眾人也沒看他如何抬足,便已掠過丈許,伸手在花慕容肩頭一扳,歎道:「慕容,你退下吧!」花慕容被他一帶,身不由己退出三步,轉到他身後,心中雖然不願,但也不好違背,只得乖乖退下。

  明三秋見花清淵如此身法,心頭暗凜,挑起拇指笑道:「好啊,如此才是做宮主的氣量!」花清淵拱手道:「哪裡哪裡,明兄武功奇絕,花某佩服得很。」明三秋笑道:「淵少主無須客氣,今日明某權且做塊試金石,試一試淵少主做宮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聲道,「淵少主,先論文,還是先論武?」花清淵微一猶豫,便聽花慕容叫道:「先論武,哥哥,替我打他兩個大耳刮子。」花清淵想了想,歎道:「就如我妹子所言吧!」

  明三秋暗自冷笑:「這花清淵果如傳言一般,優柔寡斷,遇事無甚主意。」當下拱手笑道,「淵少主請!」花清淵也拱手道:「請。」二人身形同時一晃,衣襟無風而動,但足下皆如磐石,不動分毫。這一較內力,竟是平分秋色。

  花無媸心知花清淵為人平和,平日極少與人動手,但內力之強,小輩之中當無敵手。但見二人內力相若,心頭頓然一沉,望著明歸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兒!」明三秋正是明歸的嫡親侄兒,因父母早死,因此為明歸收養,名為叔侄,實與父子無異。明歸淡然笑道:「宮主過獎了,他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個小小主事罷了!」他語含譏諷,花無媸如何聽不出來,冷笑一聲,再不多說。

  就這一句話的工夫,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拳來腳往,鬥得難分難解。

  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這明三秋招招式式全是天機宮的路子,但高妙淵博,卻出人意表。二人鬥到四十招,台下已是議論紛紛,靈台上嗡嗡響成一片。花慕容也忍不住道:「媽,這廝莫非將天機宮的武功學全了。那一招是『五行接引拳』,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這招是『雲掌風袖』。哎喲!還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靈樞定玄指』,楊家的『八柳回風術』,莫家的『蒼龍翻江腿』,葉家的『陽春融雪勁』,修家的『悲歡離合拳』。咦!這招是什麼?」

  此時花清淵被明三秋一輪疾攻,漸漸抵擋不住,稍落下風。明三秋朗聲長笑,拳若星飛電走,逼得他倒退不迭。花無媸面皮繃緊,澀聲答道:「這是我家的『軒轅九式』,適於男子修煉,你沒學過。」她口中力持鎮定,心頭卻如驚濤駭浪。敢情明三秋這百招之內,竟然將天機宮三十六門絕學盡數使遍,而且招招精妙,不少花家獨門絕學也被他用了出來,嫻熟之處不在花清淵之下。但花清淵卻不知道他的虛實,此消彼長,盡被明三秋逢招破招,一一克制。

  忽然間,明三秋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虛招,花清淵想也不想,便以「六甲掌」格擋。花無媸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好。果見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龍拳」飛出,正中花清淵肩頭。花清淵退後數步,晃了一晃。花慕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礙事麼?」

  花清淵默運內力,並無阻礙,搖頭道:「不礙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他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道,「閣下武功精深,花清淵輸得心服口服。我武功不濟,著實不配當這個宮主。」明三秋見他眉間隱有喜色,暗覺怪異,略一沉吟,也拱手笑道:「承讓承讓。」眾人聽這兩句對話,便似炸了窩一般,哄然亂叫起來。

  花無媸忽地踏前一步,柳眉倒豎,厲聲道:「明三秋!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麼練出來的?」明三秋笑道:「這是三十六路武功麼?」花無媸一愣,喝道:「怎麼不是?你方才武功之中,將『天罡徒手三十六絕』盡數使出來了,老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賴!」她轉身望著左元道,「左二哥,八鶴中以你見識第一,你說是麼?」

  左元微笑道:「確是如此。」花無媸冷笑一聲,目視明三秋道:「天機三十六絕中,除了你明家九絕,另有九絕乃是我花家不傳之秘,另十八絕卻是左、童、秋、修、葉、楊的家傳功夫。這二十七門絕學,你從哪裡學來的?」明三秋微笑不語,左元卻起身笑道:「宮主言之差矣,明賢侄雖然使出三十六絕,但據我看來,卻沒一門絕學用完過,只是東鱗西爪、拼湊巧妙罷了。」

  明三秋撫掌笑道:「說得好,我當真不會三十六絕,只會一絕,便叫做『東鱗西爪功』。」花無媸臉色微變,打量左元半晌,緩聲道:「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歸,二人均與她含笑對視。花無媸何等聰明,剎那間心頭通亮,慢慢坐回椅上,淡然道:「明老大、左二哥,你們可知道,老身一時未傳位,便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麼?」

  明歸將衣袍一拂,挺身站起,輕笑道:「花無媸,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你當只有我二人麼?」花無媸神色陡變,剎那間只見修谷、童鑄先後站起,葉釗、楊路、秦伯符卻是一臉茫然。

  那四老將手一拍,場上人半數上前一步,全是五家之後。花無媸臉色倏地慘白,她極力壓制心頭波瀾,冷笑道:「明歸,我只想明白,你們為何如此做?」明歸笑道:「說來簡單,自古以來勝者為王。」左元接道:「不錯,我們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花清淵一眼,微覺慚愧,歎道:「花家血脈已斷,早當另立新主了。」花無媸忍不住厲聲道:「胡說八道,清淵難道不是花家血脈?」童鑄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話未說完,眼前一花,臉上已清清脆脆挨了花無媸一記耳光。明歸與左元見狀,一個用掌,一個使笛,左右夾擊花無媸。秦伯符驀地縱身上前,「嘿」的一聲,一掌拍出。左元只覺大力湧至,回掌擋住。只聽「辟啪」兩聲,花無媸對明歸,秦伯符對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開。

  花無媸轉身拔劍在手,驀地厲聲喝道:「清淵,太乙分光。」花清淵手握劍柄,眉宇間卻露出幾分猶豫。童鑄大大邁前一步,昂然道:「好啊,花無媸,你要用外人的功夫來對付我們嗎?若你要刺。」他指指心口,冷笑道,「往童老三這裡刺,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花無媸一怔,劍尖微微下垂。童鑄面對眾人,將背脊盡皆賣給了她,高叫道:「花無媸,你可知我們四個老頭子,為何要處心積慮與你作對?」他頓了一頓,道,「只因為那個外人害死了你親弟弟無想。」花無媸怒道:「你胡說什麼?」童鑄冷笑道:「當年若非那人逞強,與蕭千絕結下冤仇,蕭千絕怎會趕到天機宮,無想又豈會重傷不治?如果還讓他的兒子鳩佔鵲巢,我們幾個老頭子就不用活啦。」花清淵神色一變,茫然望著母親,敢情童鑄說的事,他也是第一次聽到。

  童鑄轉過身來,逼視花無媸道:「我再問你,靈鶴秋山到底怎麼死的?」花無媸怒道:「我早說過了,他是服毒自盡。」童鑄冷笑道:「他為何服毒自盡,恐怕你最明白。」花無媸臉色微變,寒聲道:「童鑄,你越發放肆了!」童鑄冷笑道:「大夥兒都明白,秋山對你花無媸用情極深,以致終身不娶。哼,後來那人與你鬧翻,他更是癡念不絕。六年前那天他自盡之前,曾經來找過你,是也不是?」

  眾人目光盡都落在花無媸臉上,花無媸目光閃爍,良久方道:「不錯。他確是找過我,對我說了許多無禮的話。」她原本極不願說出此事,但事已至此,不能不說個明白。童鑄臉色發白,仰天厲笑後恨聲道:「那麼,你就不留情面,罵了秋山一通,對不對?」花無媸道:「那是自然。只不過,事關秋兄清譽,我始終隱瞞不說。」

  童鑄又是長聲厲笑,笑著笑著,眼中突地流下淚來,澀聲道:「清譽,嘿嘿,清譽,怕是為了你花無媸的清譽吧!秋山對你一片癡心,天地可鑒,你卻對他如此心狠。可憐秋山丹青之技獨步當世,卻毀在你這薄情寡義的婦人手裡……」八鶴之中,童鑄與秋山最為友善,對秋山之死也最為痛心,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驀地咬牙道,「花無媸,六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立下重誓,不扳倒你花家,決不罷休。」

  花無媸眼見在場眾人無不動容,暗自凜然,冷冷道:「童鑄,秋山見我之事十分隱秘,你又從何而知?」童鑄道:「你不必管。」花無媸道:「好,我不管,你既然六年前便知道此事,卻也難為你性如烈火,竟能隱忍如此之久?」童鑄經她一說,自覺失言,揚聲道:「總而言之,這六年來我也沒用陰謀詭計,只求堂堂正正勝你一場,這開天大典,老夫等得久了。」

  花無媸眉間如罩寒霜,冷笑道:「什麼堂堂正正?怕是給他人做嫁衣吧。」童鑄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明歸。花無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鑄一眼,淡淡道:「童老三,你霹靂火性,膽氣有餘,但心機未免淺露。」又瞧了修谷一眼,冷笑道,「你修老六面和心軟,鮮有主見;至於左老二麼,雖有幾分算計,但氣量狹隘,不成大器。」她說到這裡,目光轉向明歸,兩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只聽花無媸冷冷道:「唯有你明老大,膽識俱佳,計謀深沉,今日之局,恐怕籌謀已久了吧?」

  明歸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其實童老三說得雖然不差,但都不是主因。歸根結底,花清淵武功不及三秋,憑什麼做宮主?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嘿嘿,花家執掌天機宮四百餘年,如今也該退位讓賢了吧?」花無媸冷哼一聲,道:「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明歸哈哈笑道:「你一介女流,欺花家男丁盡喪,做這宮主已是勉強。三十年前天機宮就該易主,但看在你才智高妙,無人能及的份兒上,大夥兒容忍至今,已算對得起你花家了。」

  花無媸冷笑道:「只怕沒這麼簡單,這個什麼東鱗西爪功,以你的天資,可不是三五年工夫創得出來的。我倒是奇怪,你怎麼學到花家的獨門功夫?」明歸慢條斯理地道:「你記得當年蕭千絕闖山之事嗎?」花無媸道:「那有什麼干係?」明歸道:「當年在石箸雙峰下,天機宮高手盡出,與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絕招。老夫湊巧留了點兒心,雖沒記全,卻也記了個五六成。況且三十年來我時時留心,從沒閒著。至於心法,雖然花家為長久統治一方,只允自家一門通曉三十六絕,但殊不知天機武學與數術相通,彼此皆有脈絡可循。不過真正融會貫通者,卻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兒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謀劃,了無愧色。眾人瞧著明三秋,只見他笑容始終不改,不由紛紛忖道:「平日裡看他謙沖和氣,沒料到竟能自創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花無媸一挑眉,冷笑道:「明歸,我雖知你城府甚深,但確沒料到你心計如此了得,三十年前便開始謀劃。」明歸嘿然不語,花無媸望著左元等人道:「此人說的你們都聽到了,他不過是要奪取宮主之位,你們跟著他,最後也是明家人做宮主,對你們有何好處?」左元笑道:「花無媸,你不用挑撥離間。三秋才氣過人,論武,有流水公之能,論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謀心計,更非他花清淵可比。良禽擇木而棲,只有如此人物,方能領袖群倫,將天機一脈發揚光大。」其他三人皆覺有理,連連點頭。

  花無媸氣結道:「好啊,我天機宮歷來以韜光養晦、守護典籍為任,你卻說要發揚光大?真是豈有此理。別忘了,葉釗、楊路、還有伯符,都還在我這邊!鹿死誰手,還未成定局。」說著向葉釗、楊路看去。葉、楊二人雖然與花清淵交好,但到這個時候,也是心生猶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花無媸心頭頓時一窒:「看來,除了伯符顧念舊恩,忠心不貳,就只有『太乙分光劍』可恃了。好,今天就拚個你死我活。」她握劍之手微微一緊。

  忽聽明三秋長笑一聲,朗聲道:「宮主忒也小家子氣了,明三秋絕非要恃強奪位,更不願天機宮血流成河,要麼方才一拳,淵少主不死即傷了。其實說來說去,宮主是以血緣定人,我與各位叔伯卻都認為,宮主之位能者居之,唯有武功算術均能服眾,方可成為天機宮主。如今我僥倖勝了淵少主半招,宮主若不反對,我再和他比一比算術。若明某敗了,轉身便走,永不踏入天機宮半步;若是僥倖又勝,宮主怎麼說?」

  他這幾句話說得光明正大,眾人紛紛點頭。有人叫道:「不錯,今日不能技壓全場,日後怎麼服眾?」「是呀,風水輪流轉,花家也該讓一讓了。」「以算術定輸贏,勝者為主!」一時間議論紛紛,喧囂不已。

  花無媸眼見大勢已去,心底裡歎了口氣。卻聽花清淵歎道:「無須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當了宮主,不要為難我花家就是……」明三秋正色道:「這個不用花兄說,我以人頭擔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舊,決不為難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絕學與太乙分光劍劍譜全得交出。」花無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明三秋笑道:「既為一宮之主,不知鎮宮絕技成何體統?」花無媸見他志得意滿,竟視宮主之位為囊中之物,一時怒不可遏,揚聲道:「清淵,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這廝有沒有先父一半本事?」

  花清淵秉性沖淡,對這宮主之位本無興致,但又不好違逆母親,只得應允。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勝敗皆是磊落。淵少主,你我各出一題如何?」花無媸揚聲道:「慢來,老身尚是宮主,題目當由老身來出!」明歸冷哼一聲,道:「若你先來個『日變奇算』、再來個『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說你素來不守規矩,難免沒有告訴你兒子算法!」花無媸粉面生寒,正欲反駁,卻聽明三秋笑道:「無妨,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隨你出題難我!」

  梁蕭聽到這裡,心頭大震,幾覺難以置信,半晌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也解不出『元外之元』!」他有生以來,雖然受過許多苦楚,卻從未受過如此欺瞞。想到這裡人人知情,唯獨自己蒙在鼓裡,平白受了五年苦楚,幾乎送了性命。他越想越覺難過,一時鼻酸眼熱,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眼前迷糊一片,舉目望去,四周眾人也似變了模樣,心中只是大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花無媸的話是假的,花慕容的話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對我也是假的……」一時間,他悲憤無比,只覺人人可憎,再也不想稍留片刻,一拂袖轉身欲走,誰知掉頭之際,忽見曉霜怔怔地盯著花清淵,神色惶惑,沒來由心頭一酸:「天機宮裡,也只有她是真心對我,教我識字算數,又百般開導我,讓我從天機十算中解脫出來,如今她受惡人欺辱,我捨她而去,豈非無情無義?」想著步子一頓,猶豫不前。

  花無媸目視明三秋,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方道:「這可是你說的?」明三秋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花無媸見他蠻有把握,更覺遲疑,緩緩道:「好,不說別的,就算那道『日變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自然無話可說。」明三秋嘿然一笑,接過明歸遞上的算籌紙筆。花無媸冷然道:「好啊,連紙筆都準備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筆若飛,刷刷刷寫了約摸半個時辰,托起宣紙,吹乾墨跡,雙手奉給花無媸道:「請宮主過目。」

  花無媸接過細看。眾人目光盡皆落在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上,心知這薄薄一張白紙,便決定了天機宮來日命運,是以人人目不交睫,緊張至極。

  過得許久,忽見花無媸雙目一閉,長長吐了口氣,好似蒼老了數十歲,半晌慢慢睜眼,幽幽歎道:「果然是道無常道,法無常法。沒想到天機宮竟出了你這種奇才。明三秋,算你厲害,從今往後……從今往後……」說到這裡,望了望花氏眾人,嗓子一啞,竟說不出話來。眾人見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日變奇算,一時間驚呼歡叫之聲此起彼伏,靈台上亂成一團。

  明三秋心中得意萬分,一心立威,向花清淵拱手笑道:「花兄,你也來解解,省得來日有人說我勝得不夠公平。」口氣一轉,自然地將「淵少主」變做了「花兄」。花清淵略一怔忡,搖頭道:「我解不出來!」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對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線之惑』你想必算出來了,我有兩種解法,不知花兄用的是哪種?」他一副誠心求教的模樣,花清淵卻囁嚅數下,又道:「我也沒算出來。」明三秋裝出驚訝神氣,笑道:「那麼第七算『鬼谷子問』用到垛積術,不算太難,花宮主是垛積術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倆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淵更為尷尬,低聲道:「我……我還是沒解出來。」聲音越來越小。明三秋故意皺眉道:「如此說來,花兄究竟解出幾算?」

  花清淵尚未答話,花慕容已忍不住怒道:「姓明的,勝了就勝了,不要欺人太甚……」說到這裡,饒是她如何心高氣傲,也是眼圈通紅,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花清淵則臊得面紅如血,渾身發抖,俊目之中隱然已有淚光。

  明三秋見他如此模樣,大覺心滿意足,哈哈笑道:「慕容小姐勿要動氣,我隨口問問罷了!」說罷又是大笑。

  他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冷說道:「區區一道『日算奇變』,又有什麼了不起?」明三秋聞聲一愣,只見一個腰插寶劍的少年越眾而出,大步走來。他不認得梁蕭,雙眉一揚,厲聲喝道:「你是哪家的子弟?這裡商量宮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兒麼?」言辭之中,儼然擺起了宮主的架子。

  花清淵怕他動怒,忙道:「蕭兒!你快退下。」梁蕭冷冷一笑,卻不理會,逕自走到案前,鋪玉版、拈紫毫、舔丹硯、染烏墨,刷刷刷寫下一道算題,高聲道:「這道『牛虱算題』,分別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數目,甚是簡單。明三秋你不妨算算。」這道題求六個未知元,相當於「六元術」,精深奧妙,古今所無。

  明三秋接過,凝神瞧了半晌,臉上漸失血色。他力持鎮定,淡淡道:「這是什麼算題?題意亂七八糟,文辭粗俗不堪!哪裡解得出來?」說罷隨手擲在一邊。梁蕭道:「那可不一定。」說著將狼毫在墨硯裡舔過,右手持筆疾書,左手運籌如飛,一路解下。花慕容見這小子如此嘴臉,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淚,站在他身後,瞧他弄些什麼玄虛。卻只見梁蕭算法精微,初時她還勉強看得懂一點半點,看到後來竟全然摸不著頭腦,只知道那是極高明的,忍不住脫口叫道:「媽,你快來看!」

  花無媸聽她叫聲惶急,移步上前,遠遠瞟了兩眼,神色陡變,匆匆靠攏,屏息觀看梁蕭算題。明三秋正要和她詳談讓位之事,忽見花無媸不顧而去,心頭大訝,也站上去觀看,這一看不禁倒抽了口涼氣。他與花無媸均是當世算術大家,梁蕭算法之妙,自然一看便知,當真曠古凌今,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奧妙之處令二人瞧得呆了。

  梁蕭一氣解完,笑道:「明主事,這一題也算容易吧?」明三秋眉頭緊蹙,沉吟道:「這個委實不算太難,只須細想片刻便能解開。」花無媸心中慍怒:「你現在看了解法,才敢說這話,若只給你題目,憑你也算得出來?」正想著如何狠狠駁他。

  卻聽梁蕭笑道:「我就知道你有這麼無賴!」當下又揮筆寫下一題,卻是一道「北斗算題」,這道題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七個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題目,不由暗暗叫苦:「又多了一元?此題決計解不出來!」但兀自嘴硬道:「好啊,你先解來瞧瞧,或許咱們想的一般?」梁蕭笑道:「你鬼頭鬼腦,又想賺我解題,然後說細想片刻,便能解開。是不是?」明三秋臉上一熱,支吾不答。梁蕭笑道:「裝傻麼?我再問你一句,你解得出來麼?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來。」他步步緊逼,明三秋臉色倏地一變,厲聲道:「解不出又如何?難道你解得出來?」梁蕭道:「你如此說話,定是自認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給你看,省得你癩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爭奪宮主,一聽這話,頓想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語,不由瞪著梁蕭,心中氣惱至極。

  卻見梁蕭把算籌一拋,掐指合十,全憑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個時辰不到,北斗七解盡數得出,解法之妙當真是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涉及。明三秋與花無媸瞧到這裡,均是臉如白紙,場上眾人雖不了了,但為二人神情所懾,俱都望著梁蕭,一時忘了呼吸。

  花無媸心中一陣悲喜交加,抬起頭來,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難,特意派這少年來相助麼?莫非您在天上窮極巧思,終於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後溝通陰陽,傳給這少年麼?」她絕處逢生,竟想及宿命之說,望著悠悠碧空,幾乎癡了。明三秋卻渾不知為何大功即將告成之際,竟會冒出這麼個少年來,一時間腦中亂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惶惑中,卻聽梁蕭朗聲道:「這些算法,皆是我求『元外之元』時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寫一題『十二生肖問』。」他隨寫隨解,答了十餘頁紙,忽地搖頭歎道:「這一題龐大艱深,我解到這裡,終究無以為繼。哎,『元外之元』,當真是無解之元。」他黯然一陣,抬眼望著明三秋,見他心神不屬,便道:「你當第七算『鬼谷子問』很好解嗎?垛積術與天元術不同,千變萬化無有窮盡。哼,我便出幾道算題,跟你切磋切磋。」說著就要出題。

  明三秋已是面如死灰,尋思道:「他算到這個地步,古今所無。他出的題勢必千難萬難,跟他比算,當真自取其辱!罷了!」想到這裡,嘴裡一陣苦澀,長歎道:「不用再比了。小兄弟算學通神,明三秋甘拜下風。」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