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哈哈一笑,揚聲道:「如此說來,這天機宮主豈不是該由我來做?」眾人無不變色,明歸雙眉斜挑,眸子裡精光迸出,射在梁蕭身上。
左元冷笑一聲,道:「這小子不過是個外人,就是算術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宮主?」眾老紛紛稱是,梁蕭笑道:「這敢情好,你們既能取花家而代之,為何外人不能做這個天機宮主,難道你們口口聲聲說『勝者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不成?」眾人聞言均是一怔:「不錯,既然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時議論四起。
明歸眼珠一轉,向明三秋使了個眼色,嘿笑道:「小傢伙,就算你算學厲害,武功也未必夠得上宮主之位?」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梁蕭,喝道:「不錯,讓我再試試你手底的本事。」花無媸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遜,退了一步。哪知明歸趁二人動手,倏然縱出,展臂探爪,拿向梁蕭!秦伯符見勢長笑一聲,一晃身,雙掌推出,竟是後發而先至,掌指相較,勁風迸發,二人閃電般換了一招。秦伯符足踏大地,穩若磐石,明歸則身在半空,無可憑借,一個觔斗倒翻落地,兀自蹭蹭蹭連退三步,踏碎三塊青磚,臉上時紅時白,剎那間變幻三次,氣血真如沸了一般,不由心中大駭:「這姓秦的怎地如此厲害,老夫倒走了眼了!」天機八鶴中秦伯符排在第四,平時最為低調,但論及真才實學,他實不在花無媸之下,「巨靈玄功」更是武林一絕,舉手抬臂,皆有拔山扛鼎的大威力。
秦伯符長笑道:「明兄的『飛鴻爪』果然犀利,秦某還想領教一二!」說著踏上一步,雙手平平推出。明歸只覺氣如浪湧,不敢硬接,閃身避過,飛爪斜拿秦伯符腰眼。秦伯符揮掌下擊,掌爪相交,明歸只覺指尖火辣辣生痛,爪勢猝翻,扣向秦伯符手腕。瞬息間二人各逞絕學,纏鬥一處。
明三秋見明歸佔不了上風,花無媸又將自己看死,濃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動手!」明歸依言跳開,秦伯符不好追擊,冷笑一聲,暫且止步。
花無媸睨了明三秋一眼,寒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道:「宮主莫惱,家叔不過試試這位小兄弟的功夫罷了。依我之見,大家均為天機宮中人,不可為一個外人傷了和氣,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靜氣理論一番!」他將「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花無媸冷笑道:「你倒變得快,動手的是你,平心靜氣的也是你了!」她回望梁蕭,微覺迷惑:「沒想到六年光景,這少年便將算學研習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議。」想到這裡,她含笑道:「梁蕭,你不是要學太乙分光劍麼?老身答應傳你!」言罷負手而立,含笑不語。
花清淵大喜過望,忙道:「蕭兒,還不拜師?」明氏伯侄卻均是面如死灰,心知梁蕭一旦拜師,便是天機宮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宮主的機會。二人皆想:「花無媸如此作派,分明是要弄個魚死網破,寧願將宮主之位讓給這小子,也不讓我明家弄到手!」
場上一時鴉雀無聲,人人皆望著梁蕭,瞧他主意。不料梁蕭只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學了!」花家諸人齊齊一驚。明三秋等人卻是意外之喜。花無媸怒極反笑道:「梁蕭,你辛辛苦苦學了五年算術,不就是為學這門武功麼?」不提此事,倒也罷了,提到這五年的辛苦,梁蕭恨不得與花無媸拚個死活,但自忖武功淺薄,尋思道:「這筆賬來日再算。哼,說到底,此間誰做宮主,關我屁事。」當即又搖頭道:「不學就是不學。」也不顧花無媸窘迫,轉身便走,不料這一轉身,正與花曉霜四目相對。
花曉霜早先因父親受辱,傷心流淚,此時臉上淚痕仍在,但一見梁蕭,什麼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心中只有歡喜,禁不住破顏而笑。她人雖病弱,但笑容極美,宛如雲破月來、嬌花含露,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梁蕭瞧得一呆,繼而胸中隱隱作痛:「姓明的叔侄陰險狡詐,我若這般撒手而去,只怕從今往後曉霜再也不會有這般笑容了?」想到此處,不覺心潮湧動,一轉身揚聲道:「好,既是勝者為王,那麼只要算學武功都勝出,便能做這個勞什子天機宮主麼?」明三秋見他自信滿滿,心頭一凜,但他自負甚高,也被梁蕭這句話激起好勝之念,不顧明歸眼色,漫不經心地道:「不錯,若然二者勝出便為宮主。」梁蕭將腰間寶劍丟在一旁,笑道:「好,咱們就比武功。」眾人見他公然搦戰,無不駭然:「這小子瘋了不成,就算他打娘胎裡練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敵手。」
明三秋打量梁蕭片刻,忽而笑道:「小兄弟,君子一言?」梁蕭一哂,朗聲道:「快馬一鞭。」秦伯符深知梁蕭的根底,按捺不住,厲聲喝道:「臭小鬼!你昏頭了麼?算術也就罷了,論武功你有幾斤幾兩,也敢來這裡賣乖露醜?」花清淵也道:「梁蕭,事關重大,不可逞強。」梁蕭只是冷笑,並不答話。花無媸見他自信滿懷,盤算道:「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想必又有什麼出奇制勝的招數?即便沒有勝算,只要他這般胡鬧下去,終究於我有利。」當即不出一聲,冷眼旁觀。
明三秋見人多嘴雜,只怕梁蕭反悔,急上一步,拱手笑道:「小兄弟,請賜教!」梁蕭大剌剌也不回禮,笑道:「好說好說,我指點你兩招便是了。」明三秋心中大怒,臉上卻微微一笑,雙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葉」,此乃「玄形掌」裡的招數。「玄形掌」為花氏九大絕學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無形」為要旨,變化無方。明三秋一出手便是這門上乘武功,正想速戰速決,勝他個酣暢淋漓。
梁蕭見他掌來,大笑一聲身子後仰,左掌五指散開,放在胸頸之間,虛點明三秋手腕,跟著腰肢一扭,右掌穿過明三秋兩掌之間,拂他胸口。這一拂妙入毫巔,明三秋忙將掌勢圈回,截向梁蕭脈門,足下橫踢,逼他後撤。
梁蕭這招「太白醉酒」使過,急忙縮手,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來,雙手如拭淚,踉蹌撲跌,繞著明三秋飛奔。此招「窮途當哭」與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但精奧繁複尤有過之,心法更是奇特——據傳晉代大文豪阮籍放任車馬自行,遇上窮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這一招正取那阮籍狂放之意。明三秋見梁蕭時笑時哭,若癲若狂,但舉手抬足皆似有莫大威力,不由心頭大凜,打點精神,連變三招,才將來招化解。
眾人看到這裡,方知梁蕭出手高明,並非易與,不由連連稱奇:「這孩子內力平平,招式卻奇妙得緊!」花曉霜原本極為擔心,此時見梁蕭不落下風,又覺歡喜,急聲道:「蕭哥哥好厲害呢!誰教他的?爹爹,是你麼?」花清淵搖頭道:「我哪教得出來?」凌霜君也是皺眉,心道:「他方才被吳先生毆打,怎地沒見他出手招架?」側目望去,卻見吳常青小眼瞪著場上,一張臉醬爆豬肝也似。
拆了數招,明三秋雙掌如封似閉,一招「洞天石扉」平平推出。這招拙中藏巧,勁力內蘊,一遇反擊立時變幻百出,乃是極其厲害的殺手。花清淵看得分明,失聲叫道:「蕭兒當心!」
梁蕭聞聲,不及轉念,見明三秋掌來,兩指一併,點他脈門,這招「春秋直筆」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貶,直指善惡。明三秋見他墮入彀中,雙掌一分,陡然間,呼呼連拍五掌,彷彿天門洞開,群仙出遊,掌風迭起,不分先後襲向梁蕭。只不過明三秋極為自負,見梁蕭招術精奇,便要憑招式將他擊倒,好叫眾人心服,是以招式雖奇,內力卻不甚強。
眾人見狀驚呼四起。梁蕭卻是不慌不忙,將身一旋,右手如握刀筆,左袖揮灑自如。這招「屈子賦騷」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風骨,朗麗哀志,驚才絕艷,梁蕭或憑大袖以柔克剛,或以刀筆攻敵必救,只在眾人眼花繚亂之間,便將明三秋連環五掌化去,而後身形後仰,使招「宋玉臨風」,右足虛虛實實,倏地彈中明三秋右肘。這一腳用上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羞怒難當,輕敵之心盡去,長嘯一聲,身法陡急,滴溜溜當空飛轉,幾乎不見人影,出手更是變化莫測,『東鱗西爪』的奇功絕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出。
梁蕭生平頭一回與如此高手交鋒,見他攻勢忽轉凌厲,微感慌亂,但勢成騎虎,只得以「聖文境」武功拆解數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掃脫髮髻。曉霜見狀,失聲驚叫。忽又見梁蕭身形一晃,脫出掌外,才又舒了口氣。但經此數招,明三秋看透梁蕭深淺,再不遲疑,只求速戰速決,故而招招狠辣,皆指梁蕭要害。秦伯符與花清淵看得驚心動魄,各自運功在身,只等梁蕭遇險,便要上前襄助。
梁蕭抵擋不住,仗著「幻塵身法」東逃西竄。明三秋急欲求勝,幾步搶上,大喝一聲,「鳳尾腳」連環踢出,腿影漫天,晃人眼目。梁蕭無法可想,將身子一矮,鑽到渾天儀後,見明三秋踹來,猛地將渾天儀一撥,巨大銅球滴溜溜旋轉,明三秋腳下一滑,腿勁竟被卸到一邊。
明歸瞧得雙眉倒立,冷笑道:「這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譏諷梁蕭只會逃跑,花無媸也冷笑一聲,淡然道:「孫子有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又說道:「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見兵家聖哲也有遭遇強敵、盡快退卻之說。畫地死守,才是當真愚不可及。」明歸聽她引出先聖至言,難以反駁,只得冷笑道:「好,且瞧他逃得了多久?」
靈台上渾天儀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實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渾天二十八宿陣」。梁蕭精熟天象,循陣理而行,明三秋轉了兩圈,幾乎跟丟,略一轉念,明白梁蕭意圖,暗罵小子奸猾,當下也依陣法追趕。
梁蕭論神思捷悟勝過明三秋一籌,是以陣法用得巧妙,但輕功卻遠遠不及。二人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終究趕上,厲喝一聲,雙掌掄出。梁蕭避無可避,遁入銅儀之後,覷他來勢,又將圓球一撥。要知世間形體,渾圓者最不受力,這渾天儀不但通體渾圓,而且光滑無比。這一轉,又將明三秋掌力帶偏。兩人交手不及十合,滿陣銅球皆被梁蕭帶動,呼呼飛轉不已,明三秋一個疏忽,竟被銅球旋轉之勢帶了個趔趄。
兩人疾若風火般在陣中轉了數匝,明三秋始終逮不著梁蕭,心中焦躁起來,忽地發聲清嘯,伸掌將銅球一撥,渾天儀驟然加速,嗡嗡作響。剎那間,只見明三秋身法若電,在陣中時隱時沒,看似追趕梁蕭,實則反覆撥動銅球,無所不至,只聽嗡響聲不絕於耳,銅球轉至極處,竟只剩一團光影,瞧不出本來之形。
花曉霜心掛梁蕭,瞪著一雙大眼,全神看著,瞧到此時,也被銅球擾得眼花繚亂,不一時,便覺目眩頭暈,方要閉目稍歇,忽聽人群一陣低呼,急又睜眼再看。只見明三秋再度趕上梁蕭,拳腳迭出,曉霜頓時小手捂口,心兒懸得老高。
梁蕭見明三秋拳腳打至,故伎重施,反手撥球,哪知方才觸及,指尖便是一熱,非但沒能改變銅球走向,反被帶了個狗搶屎。梁蕭這才明白,敢情明三秋先下手為強,令銅球轉無可轉,讓自己無從借勢躲避。眾人也看在眼裡,一時間對這明三秋的心計武功,均是駭服。
明三秋計謀得逞,大喝一聲,劈手抓落。梁蕭連滾帶爬,拚死掙扎,但明三秋手法之快,斷是目不暇接,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邊突地傳來一連串金屬碎裂之聲。明三秋一驚,轉眼瞧去,頓時大驚失色,敢情渾天儀上的巨大銅球紛紛脫出基座,呼嘯飛來。原來,渾天儀本是推測天象之用,法天而動,運轉緩慢,建造之時,全沒想到會用來比鬥武功,是以機關造得十分纖細,一經如此快轉,紛紛斷裂。
明三秋見此威勢,顧不得傷敵,倉皇躲閃。但那二十八個銅球早已漫天亂轉,向他撞來,明三秋連撥帶閃,讓開兩個,卻被第三個銅球重重撞在背上,一個踉蹌撲出,還未站定,又被兩個銅球同時撞中前胸後背。縱然銅球中空,但形體甚巨,每球不下百斤,加之旋轉之力,其勢足有三四百斤。饒是明三秋內功高強,也連中三球,但覺喉頭一甜,兩耳嗡鳴不已。
梁蕭倒在地上,反而佔了便宜,見勢一路滾出,只聽得頭頂罡風呼嘯,轟鳴聲震耳欲聾。好容易滾到無風處,抬頭一看,場中人均是臉色發白,銅球則大多落定,滿地亂滾,卻不見了明三秋的影子。梁蕭彈足踢開一個銅球,縱躍而起,大笑道:「勝負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
他話音方落,五六個銅球忽地散開,明三秋披頭散髮跳了出來,臉色酡紅,嘴角掛著血絲,雖覺內臟隱痛,但見梁蕭得意模樣,仍不由高聲罵道:「做你媽的千秋大夢。」他露面以來,始終恭謙有禮,此時忽然罵出一句粗話,眾人無不驚詫。
梁蕭見他形同厲鬼,也駭了一跳,強笑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兩腳貓倒有九條命。」明三秋怒哼一聲,刷刷刷連環三掌,劈向梁蕭,這路「陽關三疊手」,一掌強過一掌。但他連遭銅球撞擊,受傷不輕,雖仗著內功精湛,強自壓制,但起落之間,已不似方才迅快。
梁蕭看他掌來,閃身讓過,眼角覷處,忽地發覺明三秋這一掌暗藏九宮之義,轉身之際,卻又化為八卦,變得甚是高明。這些變化若換在明三秋趨退若神之時,梁蕭逃命唯恐不及,決然不及細看,但眼前明三秋拳腳大緩,梁蕭瞧得數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天機武學不離數術,這廝仗著數術了得,將天罡三十六絕的根基融會貫通,變出一套東鱗西爪的雜碎武功。」
他明白此理,舉目瞧去,便如洞中觀火,明三秋的武功一目瞭然。忽見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忽地低聲念道:「履明夷、踏歸妹、進中宮,搗西方之金。」明三秋雖受內傷,耳功仍在,聽得清楚,不由一怔,敢情梁蕭一口氣說出他後續的四般變化,驚惶中便欲變招。梁蕭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念到:「人元太元,出巽東南,過坎西北,鎮於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駭,再又變招,不想方才抬腳,梁蕭又將後續變化叫出。眾人只見梁蕭一手按腰,唸唸有詞,明三秋卻揮拳出腳,繞著他東西奔走,卻始終不曾遞出一招半式,一時間,面面相覷,暗叫古怪。只有花無媸耳力通玄,聽到些許,不由得輕輕點頭:「這小子不但算盡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聲道出,明三秋或當是虛張聲勢,如此小聲嘀咕,反叫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連變九招,皆被梁蕭叫破,不覺手足無措。梁蕭覷出便宜,忽使一招「伊尹耕土」。據說伊尹投奔商湯之前,乃是一耕田奴隸,故而這招一揮一按,頗有揮鋤躬耕之勢。明三秋遮攔不住,倒退半步。梁蕭又使招「太公垂釣」,右手前探,左手下垂。明三秋此時方寸已亂,見梁蕭左脅之下隱有破綻,心中一時大喜,使招「扶疏六絕」,揮掌直搗中宮。哪知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梁蕭這一招乃是誘敵之計,當下右拳一引,借力打力,撥開明三絕的掌勢,左掌翻出,擊中他右胸。明三秋連退兩步,胸口疼痛難耐。眾人見他中掌,頓時驚呼一片。
梁蕭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長笑一聲,乘勝追擊,由「周公吐哺」起手,大開大闔,全是進手招數,連使「管仲射鉤」、「孫武麾軍」、「完璧歸趙」、「廉頗負荊」、「張良拾履」、「韓信點兵」、「諸葛揮扇」、「雲長舞戟」,均是石陣裡「將相境」的功夫,使到得意處,文武相生,顯出剛柔並濟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絀、後退不迭。梁蕭使得興發,不自禁縱聲長嘯,嘯聲衝破穹宇,直透蒼茫。眾人耳聽目視,均是駭然。
明三秋空有「東鱗西爪」之奇學,卻被梁蕭克得幾無還手之力,心中焦躁,內傷發作更快,鬥了二十餘招,招式越發凌亂。梁蕭見狀,忽使一個「隱逸境」中的「許由洗耳」,左手卸開明三秋的「五嶽散手」,順勢一擺頭,招出「披髮入山」。他髮髻已脫,披頭散髮,使出這招再合適不過,烏黑髮絲隨風一蕩,便向明三秋雙眼掃去。明三秋眼前倏迷,急忙後仰。忽聽梁蕭大喝一聲,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間。
明三秋再挨一記重手,後退五步,晃了數下,中掌處如被火燒。花無媸見勢,厲聲喝道:「勝負已分,不用再比了。」場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頭亂哄哄一片:「我韜光養晦,苦練半生,難道就這樣完了麼?就這樣完了麼……」思來想去,不由毒念大起:「拼著宮主不做,老子也要宰了這臭小子出氣。」驀地一聲大吼:「誰道勝負已分?」又向梁蕭撲去。眾人均覺此舉有失風度,秦伯符忍不住喝道:「怎麼,輸了還要打?」
梁蕭移步後退,笑接道:「無妨!再打也是輸!」覷清明三秋來勢,使招「倉頡造字」,凌空數點,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梁蕭十指連揮,又化作「張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轉瀟灑。明三秋拆了半招,梁蕭又變為「羲之寫鵝」。傳說「書聖」王羲之最喜鵝,也最喜寫「鵝」字,一個鵝字寫出千萬變化。梁蕭仿其神韻,食指顫動,出手雋永遒勁,兼而有之;繼而左手揮灑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諸穴。這一招「面益三毛」卻是取自大畫家顧愷之為裴楷畫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來無毛,但顧愷之畫像時偏偏添了三根長鬚,他人一瞧,竟覺畫像倍增神韻,畫工之巧可想而知了。
明三秋見他拂來,不得已橫臂格擋,卻不防梁蕭此招竟是虛招,右手一招「畫龍點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仰首,雖然避開眇目之禍,顴骨卻被指尖掃著,疼痛無比。
梁蕭這路功夫出自「書畫境」,以指法點穴為主,揮灑彈點,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氣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餘步,被梁蕭逼到靈台邊上。卻聽梁蕭笑道:「我的兒,還不認輸麼?」明三秋冷靜已失,聞言正想回罵,可氣到胸口,隱隱作痛,只得暫且忍住。再拆兩招,忽見梁蕭一指飛來,猶若神來之筆,一時無法可擋,不由暗歎一口氣:「罷了!」欲要低頭服輸,卻聽明歸喝道:「靈犀分水功!」明三秋自幼聽慣他吩咐,真力應聲貫於雙掌,霍然推出。這門「靈犀分水功」純以深厚內功遙擊傷人,便如靈犀所至,流水中分,迫得對方無法靠近。明三秋內功已臻「叱氣成雷,重樓飛血」之境,雙掌方出,梁蕭便覺無匹勁氣衝擊鼓蕩,匯聚過來,慌忙束手躍開。
明三秋一招退敵,暗罵自己愚蠢。其實他雖然受傷,內功仍是遠勝,只是看梁蕭招式精妙,好勝心起,硬要在招數上壓住他,卻不料受傷在先,又被梁蕭瞧破「東鱗西爪功」的拳理,再以石陣武學克制。石陣武學乃是花流水所創,天機宮的徒手功夫無出其右。明三秋的「東鱗西爪功」也遜了一籌,但他自視奇高,算學敗給梁蕭,已覺丟臉之至,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點下風,是以梁蕭招式越奇,他越是不服,無形中棄長用短,自然越打越輸。
明歸旁觀者清,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明三秋依言而行,果然扭轉敗局,當下以無上內功遙擊梁蕭,舉手投足如風雷迸發。梁蕭空負絕妙招式,一旦無法迫近對手,自也無從施展。花無媸臉色一沉,冷笑道:「姓明的,這是比武還是群毆?」明歸手捋長鬚,笑道:「老夫不過說說而已,你若要指點這個小子,那也隨你指點,老夫決不多言。」他佯裝大度,卻深知內功不同招式,當場指點也長不得一分半分。花無媸除了生氣,也無辦法。
明三秋穩紮穩打,片刻形勢大易,反將梁蕭逼至台邊,驀地運足勁力,化開梁蕭來掌,沉喝道:「下去吧。」雙拳陡出,拳風激烈,秦伯符遠在三丈之外,也覺勁氣襲體,大驚之下與花清淵雙雙搶出,明歸、左元、童鑄、修谷四人橫身阻攔。只聽數聲悶響,六個人拳掌相擊,罡風四溢,花、秦二人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擋不住「四鶴」聯手合擊,翻身後退,立足未穩,忽聽得梁蕭嘻嘻笑道:「偏不下去。」
眾人眼前一花,梁蕭身形一閃即逝,明三秋雙拳落空,只覺背後風聲大起,梁蕭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揮掌打來,只得匆忙回身抵擋。花無媸卻看得心頭劇震,臉色大變,忖道:「這門功夫,他哪裡學來的?」
只見梁蕭東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但落定之時,卻往往出人意表,便似偌大靈台變為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沒,任意來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勁力,護住要害。梁蕭束縛大減,進退攻守越發奇奧。
明歸瞧了一陣,只覺梁蕭身法十分眼熟,驀地心念一閃,雙目陡張,失聲喝道:「三才歸元掌!他用的是三才歸元掌!」此話一出,人群中頓然生出一陣騷動。花無媸冷笑道:「才看出來麼?」明歸驚疑不定,道:「是你教的?」花無媸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見場上二人鬥得難解難分,梁蕭仗著絕妙身法,東躲西藏,「三才歸元掌」的真正妙處,卻一成也沒發揮出來,不時以石陣武學補救。她不由忖道:「今日實乃非常之時,用非常手段不可。這路武功是那賊子所創,清淵、慕容是萬萬不能學,但這小子不是我宮內之人,學來對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這裡,她冷笑道:「明老大,你方才說老身可以隨意指點他,好得很,我就指點給你瞧瞧。」
她說罷目視場中,揚聲道:「梁蕭聽好。」梁蕭聞聲一愣,幾乎被明三秋一掌掃著,耳聽花無媸說道:「三才歸元者,氣凝於內,神遊於外,審敵虛實,伺機而動,此乃攻守之要。」梁蕭聽得好不奇怪:「老太婆說得頭頭是道,難道也會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但可惜身在鬥場,無法細問,聽她說得在理,也就姑妄聽之。
卻聽花無媸又道:「三才歸元掌以心法為上,步法次之,掌法為下,你雖知步法掌法,卻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鏡心「、」無妄「、」太虛「,前兩者是『唯我』的境界,『太虛識』則是『無我』的境界,所謂『唯我』,萬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謂:魚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鷙鳥乘風卻不知有風。」
梁蕭聽到這裡,心念一動,轉身讓過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又一錯步,避過他右手一招「千龍拳」,朗聲叫道:「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可恃者唯我。」花無媸喜上眉梢,說道:「對!我有幾句口訣,可助你平定心胸,養氣足身。」她也不避嫌,當著眾人說出,梁蕭印證日前所想,便如醍醐灌頂,頓生妙悟。
明歸聽花無媸口若懸河,心中惱怒,但有言在先,不好反悔。瞧得梁蕭凝神傾聽,不禁忖道:「如此也好,趁他分神,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叔侄連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諸般狠招毒招一併使出,當真是罡氣排空,好似電轟雷鳴。
梁蕭得花無媸指點,「神遊於外,氣凝於內」,耳聽說話,心中領悟,對明三秋視如不見,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來去自如,竟成周天之象。明三秋招式雖猛,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
花無媸見梁蕭如此穎悟,也覺驚奇,口中不停,繼續傳授梁蕭料敵破敵的訣竅,雖然皆是談其大要,但梁蕭聽之於耳,契合於心,花無媸還未說完,他已一變退讓之勢,誘敵入彀,施以反擊。「三才歸元掌」遇強越強,對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機。明三秋內傷發作,心氣越發浮躁,招招傾力而為,便如飛蛾撲火,正投梁蕭心意。
明歸瞧得焦慮無比,眼望鬥場,耳中卻傾聽花無媸所說口訣,只盼聽出一些端倪,設法破解。忽聽她念到「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想起這三句出自《莊子。天道》一篇,當即蹙眉苦思。但這「三才歸元掌」拳理玄妙,明歸如隔岸觀火,雖明知口訣出處,但想破腦袋,也勘不破其中真意。
梁蕭卻深明拳理,話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數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勢不住,梁蕭覷得分明,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一招「三才歸元」按向明三秋後心神道穴。明三秋聽得風聲,奮起全身氣力,縱出丈餘。梁蕭一招落空,懼怕反擊,當即後撤,但明三秋這一縱卻也牽動傷勢,胸中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花無媸暗道可惜:「這孩子到底輸在功力不濟,要麼這一掌便可鎖定乾坤了。」
又鬥數招,梁蕭覷個破綻,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還未轉身抵擋,梁蕭忽又轉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面。頃刻間二人團團轉了十個圈子,明三秋一連十拳,拳拳打空,胸口窒悶至極,驀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嘴裡。
花無媸瞧到此處,也不禁動容:「此子真是奇才,適才我說:」傷敵一分,反覆攻其傷處,一指濺血,則引其血流不止。『他竟然學來便用,而且恁地巧妙?「想著大生顧忌,」他若能為我所用,倒是好事,若是與我為敵,卻是絕大禍胎。「
花曉霜始終提心吊膽,很替梁蕭著急,眼見明三秋搖搖欲倒,忍不住問道:「爹爹,蕭哥哥再快一步,便可勝了,但為何總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花清淵搖頭道:「你瞧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得緊了,這會兒雙方都是疲憊不堪,別說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別看他們越打越慢,其實,較之方才迅快之時更加凶險。」花曉霜心驚肉跳,屏息盯著鬥場,不知不覺揪緊了母親的衣襟,直至指節發白。
「三才歸元掌」極耗內力,梁蕭內力本淺,奔走長久,丹田已是空空如也。明三秋也被梁蕭的疲敵之術擾得心力交瘁,鮮血一陣陣湧上喉頭,苦不堪言。兩人各有苦處,比鬥意志,倒勝過拚鬥武功。又鬥十合,梁蕭覷個破綻,向前撲出,明三秋聽到風聲,正欲閃避,哪知頭重腳輕,兩眼發黑,竟然挪不動步子,倏忽背心一痛,滿口鮮血再也包藏不住,撲地噴出,身子只一晃,便緩緩跪倒,雙手撐地,急劇喘息。梁蕭打中對方一掌,反被震退五步,跌倒在地,氣喘如牛,恨不能一頭躺倒,再不起來。
這一陣鬥了兩百餘合,其中盈虛消長,詭奇變化,真瞧得眾人神馳目眩。偌大的靈台一時靜悄悄的,除了梁蕭與明三秋的喘氣聲,再無半點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