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間,遠處傳來細微響聲,梁蕭心知強敵已近,舉目望去,只見西方殘陽落盡,東天明月如鉤,敢情光陰倏忽,已過黃昏。
明歸循著血跡一路追來,忽聽腳步聲響,心頭一喜,疾撲上去,卻見一尊石像邊衣角閃動,正是花曉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學,花無媸逆轉陣法只能困他一時,此時既已深明方位,就再也難他不住,當下心中冷笑,銜尾緊追。
梁蕭在陣中繞行數百步,大感頭暈腳軟,氣力不繼。靈台一戰,他元氣大損,後又引掌自殘,傷上加傷,全憑著一股血氣狠勇拖延至今。又奔數步,他足下一絆,撲倒在地,耳聽明歸長笑震耳,自知無法免劫,便也笑道:「好,給你!」奮起殘力,將枯枝擲向明歸。
明歸見那枯枝來勢,便知上當,一掌將枯枝震碎,厲聲喝道:「臭小子,你找死!」縱身撲上,將梁蕭胸口拿住,提了起來,右手五指成爪,蓋住他面門,獰聲道:「小丫頭在哪裡?」梁蕭口角鮮血長流,心中卻滿是欣喜。明歸見他滿臉笑容,心中更怒,眼角厲芒閃動,倏地勁貫指端,正要抓落,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似有多人趕來。明歸盛怒之餘,本想將梁蕭就地抓斃,此時聞聲,不由神色一變,伸手將梁蕭挾起,向陣外快步奔去。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出到陣外。明歸吃一塹長一智,封了梁蕭幾處穴道,方才走近山崖,撥開草叢,卻是一個石洞。梁蕭見他從石洞裡拖出一艘千里船來,不禁讚道:「明老兒,你倒是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語帶譏諷,明歸聽了卻不生氣,只淡淡地道:「小子,所謂狡兔三窟,就算有必勝的把握,也得留下一條退路。」梁蕭笑道:「受教了。」明歸冷冷瞧他一眼,心道:「先讓你笑個夠,呆會兒老子教你哭也哭不出來。」拖船入水,將梁蕭扔在艙中,扳動龍角,向下游緩緩駛去。
過了一陣,梁蕭隱隱看見船後多了幾個黑影,心知天機宮諸人已發覺明歸行蹤,乘船尾隨而來,不由尋思:「也不知曉霜的穴道解了沒有?她病懨懨的,又不太懂石陣陣法,若然困在陣裡,一旦發病,豈非無人看顧?」他想著掛心,當下閉眼運功,試著衝開穴道。但他元氣大傷,明歸手法又巧,連試數回,均未成功。忽覺眼前一黑,敢情千里船駛過小湖,進入彩貝峽,梁蕭見水路近半,逃生之望越發微小,不由煩躁起來,張口大罵。
剛罵了幾句,明歸忽地將龍角一丟,轉過身來,梁蕭當他要動手處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誰知明歸卻取出一根釣竿,伸手將梁蕭抓起,封了他的啞穴,夾在脅下。梁蕭只聽耳邊風響,身子已騰空而起。彩貝峽形勢逼仄,星月不至,明歸探足在峽谷左壁一蹭,升起丈餘,再晃悠悠一蕩,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蹭,又起兩丈,落向左壁,用的正是童鑄攀爬怨侶峰的法子。如此忽左忽右,蕩了七次,便已上到峽頂。峽中黑漆漆不見天光,後方四艘千里船不知明歸已然金蟬脫殼,仍是隨波逐流,跟在那艘空船之後,經過二人下方時,梁蕭斷續聽得少女嚶嚶的哭泣聲,他聽出是花曉霜的聲音,不覺吐了口氣,心頭大石落地。
明歸收起釣竿,望著遠去的船影冷笑。梁蕭心知生機至此全然斷絕。不覺灰心至極。明歸挾著梁蕭奔了一陣,忽地停下,將他重重摔在地上,踢開了梁蕭啞穴,獰笑道:「臭小子,還有什麼話說?」梁蕭自忖必死,只是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卻聽明歸又笑道:「不過,你若要活,卻也容易,我且問你,你逃生時,石陣中究竟發生何事?那殺氣從哪兒來的,你若說了,我饒你不死。」梁蕭冷哼一聲,扭頭不答。明歸臉上青氣一現,微微笑道:「你不說也罷,我再問你,你這身武功從哪兒學的,『三才歸元掌』又是誰教你的?」
梁蕭啐了一口,咬牙閉眼,只不作聲。明歸大怒,一抬足,對梁蕭太陽穴踢落,但落足時卻又生出猶豫,尋思道:「無論如何,須得讓這小子說出三才歸元掌的奧妙,詳加揣摩,將來遇上那人,也好設法克制!」他當年在「三才歸元掌」下吃過大虧,多年來耿耿於懷,既然將來勢必要與這路掌法對敵,若能從梁蕭這裡探知奧妙,也多幾分勝算,是以一時沉吟難決,又忖道:「石陣中那股無名殺氣來得古怪,也須得弄個明白。但這小子性情剛烈,強逼恐怕無功。只能懷柔哄瞞,先取信於他,再慢慢套出他的口風。」他心念數轉,忽地歎了口氣,尋了一株倒臥大樹坐下,笑道:「小鬼,你當真喜歡花家那個病丫頭麼?」梁蕭哼了一聲,道:「我喜不喜歡,與你什麼相干?」明歸笑道:「你算學超凡入聖,武功前途無量,人也算風流俊俏。只要你一個情願,世間名花,任你採摘,天下美人,隨你親近。若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樂趣,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算得了什麼?」
梁蕭淡然道:「你挑撥也沒用,曉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為她死了,也不後悔。」明歸盯他半晌,眼神數變,忽地搖頭道:「小子,你有所不知,這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待她再好百倍,她也不會感激。你見過蜘蛛麼?」梁蕭道:「自然見過。」明歸歎息道:「蜘蛛最不知感恩,雌雄交合之後,雌蛛食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便食掉母親。當年元茂公猝然去世,花無媸姐弟孤苦無依,全賴老夫力排眾議,一手扶持花無媸坐上宮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穩,便千方百計排擠我等。老夫大半生歲月,都守著一座靈台,一事無成。你說!她不是蜘蛛是什麼?」
梁蕭搖頭道:「曉霜與花無媸不同。」明歸冷哼一聲,道:「當年花無媸還不是裝得楚楚可憐,賺人眼淚的功夫勝過這病丫頭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麼作派?」梁蕭默不作聲,心中卻道:「這話卻不假。花無媸用天機十算刁難我,委實陰險之極。」
明歸沉浸在往日恩怨之中,眺望天機宮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半晌轉過頭來,肅然道,「小傢伙,你天縱奇才,若是與老夫攜手,以我倆的才智,區區天機宮算得了什麼,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奪不下來。老夫年過六旬,時日無多,將來俯仰六合、享受榮華的,還不是你麼?」梁蕭乍聞此言,吃了一驚,但他到底年少氣盛,被明歸如此一捧,也不覺飄飄然有些得意。
明歸瞧他意動,又笑道:「小子,所謂男子漢大丈夫,萬不可屈居人下,須當轟轟烈烈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說著解開梁蕭穴道,笑道,「現今已脫險境,你若願跟從老夫,老夫自然高興,若你要走,老夫也決不阻攔。」這一下委實出乎梁蕭意料,他心中納罕,打量明歸半晌,大聲道:「不對,你定有什麼詭計!」明歸笑道:「我要殺你,易若反掌,還用什麼詭計。若是定要說個道理麼,那便是老夫瞧你是個人才,三秋遠不及你,我只是愛才罷了!」梁蕭道:「你不是說明三秋只是一顆棋子,哼,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吧。」明歸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豈是尋常人所能明白。」梁蕭略略一怔,恍然道:「是了,你越是這麼說,明三秋越是恨你。他越恨你,花無媸就越不會為難他!」明歸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梁蕭心道:「明老兒縱然奸詐,說到鬥智鬥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縱然聰敏,但終究涉世未深,一時自信滿滿,說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天機宮,與你同路,倒也是個伴兒!」明歸目光閃動,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話頭,側耳聆聽,似有動靜,當下挾起梁蕭,在括蒼山中飛奔。及至天亮,方才停步歇息。其間明歸走開片刻,說是去抓野味充飢,實則暗中觀察,瞧得梁蕭並無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遠,遙遙用石子打了兩隻山雉,與梁蕭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蹤,專揀險僻處迂迴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帶著梁蕭翻山越谷,也是跳躍如飛。
到得次日,山勢漸平,二人出了括蒼山區,繼續北上。一路上時有天機宮高手出沒,但明歸詭計百出,總是搶先遁走。他為取信梁蕭,對他倒也百般關照,助他運功療傷,且不時探他口風,套問三才歸元掌與石陣武學的奧秘。梁蕭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裝聾作啞。明歸不由暗暗氣惱:「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過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塊,扔到河裡餵魚。」他心中發狠,臉上卻笑吟吟並不流露半分。
兩人各懷鬼胎,如此行了月餘,越過富春江,太湖煙波已在眼前。二人僱船過湖,循運河北上。明歸為避開天機宮追蹤,船隻一行數日,也不靠岸。梁蕭閒著無事,便與明歸胡侃鬥嘴。明歸除了算術不及梁蕭,胸中所學極豐,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所不包,出口引經據典,皆成章句。梁蕭聽得暗暗點頭,深感此人被花無媸壓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這日二人船近蘇州,明歸道:「過了太湖,天機宮勢力有所不及,咱們大可在蘇北安定下來,共謀大事。」梁蕭傷勢已近痊癒,整日盤算逃走之事,聞言只是一笑。忽聽船家來報,說是米糧盡了。明歸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後再作計較。
時將入夜,小舟披著殘霞,靠近河岸,忽聽得岸上一陣喧嘩,明歸心虛,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時拽著梁蕭退入艙中,掀開幄布覷看,遙見岸邊暗濛濛的,有許多人影晃動,忽聽一個粗大嗓門叫道:「媽拉巴子,這裡就沒一個中用的大夫麼?養你們這群廢物,有個屁用?」接著便聽辟啪兩聲,似有人挨了耳光。
卻聽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歎道:「大郎,你也別怪他們了,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說,這傷也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那個粗大嗓門道:「你還敢說,若不是你選了這條水路追趕那女賊,星兒會受傷嗎?還有你那三叔,平日裡被捧到天上去,到了節骨眼上,卻連鬼影兒也不見。哼,他媽的幾十條漢子,還逮不著一個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兒是我生的,他傷成這個樣子,你當我就不難過嗎?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應的,大哥率眾走陸路,咱們走水路,三叔散淡慣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這好兒子見色起意,手腳輕薄,哪會被人家傷成這樣?」
那粗大嗓門怒道:「怎麼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說說,這麼多年,我哪回對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諒你也不敢,但你當年一瞧見我,還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燙熟了手,也不曉得……」那粗大嗓門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這話你當著晚輩們說什麼?」那女子又哼一聲,還待譏諷,忽聽身邊船艙裡傳來呻吟之聲,那女子失聲叫道:「哎喲,又發作了。大郎,再沒法子,星兒怕是……怕是挨不過今晚了……」說著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那粗大嗓門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開船。」那女子詫道:「你做什麼?」粗大嗓門道:「你別管,暫且等著。」說罷,急催船家撐船離岸。不一時,船到河心,離明、梁二人的僱船頗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閃,艙內燃起燭火,因為布簾半卷,隱約可見艙內情形。只見褥墊上擱著一條人腿,膝蓋以下紫裡透青,肌膚繃緊發亮,較之尋常大腿粗上一倍。
卻聽一個年輕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麼?」那粗大嗓門歎道:「星兒,也沒別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驚悟,叫道:「哎喲,不成。」那粗大嗓門道:「星兒,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羅指』,膝蓋以下血液凝結,看看是要廢了,若是放任其勢,只怕不止小腿,整條腿都會爛掉。」那年輕男子道:「半條腿是腿,整條腿也是腿,又有什麼分別?」粗大嗓門道:「話是這般說,但這傷勢古怪,若是任其潰爛,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你的肝腸脾腎也要跟著壞了,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漢子,儘管放豪傑些。」
那年輕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蓋世,定會救好我的……」不待他說完,粗大嗓門已厲聲道:「他奶奶的,膿包小子,受點兒微傷,就連祖宗都不認了?廢話少說……」雷星驀地尖叫起來:「媽……媽……爹要砍我的腿啊……」叫聲慘厲,在河上遠遠傳出。
那岸上的女子聽到,又驚又怒,但她不識水性,無法上前阻止,急得雙腳亂跳,也尖叫道:「星兒,星兒……你還好麼………雷震,你造什麼孽啊……」話未說完,又聽一聲長長的慘叫,撕破濃濃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蹌,忽地癱坐在地。
梁蕭見艙中寒光一閃,那條傷腿便斷成兩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艙中一時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門陣陣喘息聲,顯然他親手斬斷愛子一腿,心頭也大不輕鬆。
粗大嗓門給兒子止血裹傷已畢,掉櫓返岸。剛一靠岸,便見那女子跳入艙內,耳聽得辟啪數聲,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門的耳光。粗大嗓門挨了耳光,也不作聲。那女子打了幾下,諒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嗚嗚哭道:「早知道……就不出來了,都怪那只純陽鐵盒……」梁蕭乍聽得「純陽鐵盒」四字,心頭一跳,豎起耳朵。
那女子話沒說完,粗大嗓門截住她的話頭,怒聲道:「二娘,你胡說什麼……」似乎一時氣結,說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虧,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沒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門高叫道:「我和二娘繼續追那賤人。你們護送少爺回堡,若有閃失,哼,小心你們的腦袋。」眾人齊聲應了。卻聽那女子恨聲道:「不錯,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賤人,不把她零割碎剮,難洩我心頭之恨。」兩人說定,擺棹北上,餘人也騎馬趕車,各自散去。
梁蕭沒聽到純陽鐵盒的消息,甚覺悻悻,但轉念又想,和尚與吳常青都將那鐵盒說得一錢不值,諒也無甚奇處。思忖間,回過頭來,只見明歸捋鬚沉思,便問道:「老頭兒,你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明歸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蕭一聽,便不再問。明歸催舟上岸,籌來米糧,二人在岸邊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蘇,只見山與湖襟帶相連,橋與水縱橫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畫裡。梁蕭瞧得入神,鑽出遮篷,立在船頭,忽聽歡語嬉笑,抬頭看去,只見兩岸閣樓中滿是濃妝艷抹的女郎。眾女郎見他顧望,紛紛揮手招呼。梁蕭看得奇怪,含笑應答,那些女子見他答應,嘻嘻嘻便是一陣哄笑,揮著紅巾翠袖,嬌聲喚他上去。
梁蕭不知對方來歷,問明歸道:「她們叫我幹嗎?」明歸詭秘一笑,道:「叫你入溫柔鄉,品胭脂淚呢!」梁蕭皺眉道:「明老兒,你有話好說,別跟我掉文繞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歸笑道:「此處乃是勾欄,這些女子都是風塵女子。」梁蕭奇道:「什麼叫風塵女子?」
明歸笑道:「這事說不明白,須得親身體會,才能明白。」梁蕭聽得心癢,說道:「是麼?那我倒想見識一下。」明歸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籠絡這小子,便是要讓他放鬆警覺,吐露玄機。而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塗,只消讓這小子懷抱美人,喝得爛醉,無論問他什麼,只怕他都會乖乖說出來。當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明歸乃是識貨的行家,一瞥之間,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言:「擎首如鷹,垂尾如彗,臆生雙鳧,龍骨蘭筋。」行得近了,明歸方瞧出這馬並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能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名綠衫女子,頭戴細柳斗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著,愈顯得楚腰纖纖,只堪一握。不過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只顧瞧馬,對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梁蕭笑鬧,料想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隻靠岸。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梁蕭這等少年人並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胸懷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處,更易行事。轉念間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萬放灑脫些。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梁蕭心中大為奇怪:「這老頭兒竟放我獨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麼?但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若現在棄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著意拉攏。梁蕭素重情義,既與明歸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摒棄,倒也有些兒為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低頭悶走,忽聽耳邊鑾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梁蕭抬起眼角,只見到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招眼。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將他迎了進去。
宋之一朝,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則是妓樓勾欄。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卻落個自在。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丟歡,繁華之中不免暗藏淒涼。
梁蕭說明來意,夥計便引他上樓,鴇兒也笑迎出來。明歸雖然陰狠,但長於天機宮,為人清雅,梁蕭隨著他,少不得穿戴齊整。那鴇兒老於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諳情事,拿捏已定,便笑問道:「公子想見什麼樣的姑娘?」
梁蕭見這老鴇喬張作致,先有幾分不喜,聞言也無主張,便道:「都隨嬸嬸主意。」那老鴇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聲。梁蕭被她一笑,不知為何,竟臊紅了臉。
那老鴇自顧笑了一陣,見梁蕭窘樣,心頭一動,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倒難得笑這一回好的,真虧公子這張兒蜜嘴,哄得老身歡喜。」她長於逢迎,梁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說得真是好話,便道:「嬸嬸客氣了。」那老鴇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將梁蕭瞧低了九分,暗裡冷笑,估算能在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來。當下揮起手絹,叫了幾個少嫩的女子出來,圍著梁蕭坐定,鶯聲燕語說笑起來。梁蕭初時遠瞧著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鮮,好如花團錦簇,就近一瞧,卻都是濃妝艷抹,言笑談吐無不透著虛假,叫人好生不慣。
鴇兒瞧他拘謹,便笑道:「公子面嫩,大夥兒別自顧說話,唱支曲兒如何?」梁蕭正自煩躁,聞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眾女聽了一陣笑,紛紛捧來琴簫牙板,整肅容色,歌吹彈唱起來。只聽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蝶戀花》詞乃是柳永所作,柳永雖為詞壇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煙花柳巷,素為正派文人所不齒,但其詞卻曲處能直,密處能疏,深淺得宜,境界悠遠。那粉衣女雖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顯得婉約雋永,撩人思緒。梁蕭聽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句,不覺暗傷身世,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那粉衣女唱罷,忽地湊近梁蕭,媚笑道:「還請公子打賞。」梁蕭恍然驚覺,想起明歸的話,伸手便在腰間去摸錢袋,哪知這一摸之下,竟遲遲拔不出手。那鴇兒見狀,張口笑道:「公子,也不見多,略略給幾個子兒,姊妹們唱得口乾舌燥,也好買幾個果子,生津止渴。」
梁蕭手插腰間,神氣十分古怪。那鴇兒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這些姊妹不中意?」梁蕭忙道:「不是這個,我出去一陣,片刻便回。」那鴇兒已然生疑,臉一白,截住道:「公子聽了曲,就這樣走了啊?」梁蕭頭臉漲紅,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這個,這個……」伸手便要撥開那鴇兒,那婦人久慣風塵,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把拽住梁蕭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給些,一二兩銀子,也叫咱姊妹畫餅充飢,望梅止渴啊!」
梁蕭心亂已極,訕訕道:「嬸嬸,我去去就來,你莫要拽我。」鴇兒瞧出門道,只拽著不放,驀地扯起嗓子尖叫起來:「哎喲,你這公子人生得齊整,行事怎就沒法度……」話沒說完,就聽頭頂上有個極清極脆的聲音笑道:「鴇嬸嬸你錯啦,他不是沒法度,是沒銀子呢。」眾人聞聲瞧去,只見朱漆大樑上坐了一個頭戴柳笠的綠衣女子,水綠衫子一直垂到膝上,兩條勻長的小腿晃來蕩去,悠閒寫意,一對淡綠馬靴與衣衫顏色相稱,靴面繡一對金絲雀兒,靴底形如蓮萼,不類中土式樣。
梁蕭猛地記起,入樓前似和這女子擦肩而過,當下咦了一聲。
那女子並不著惱,繼續笑道:「再說啦,你這錢袋裡的銀子也不多,二三百兩銀子,也只夠咱姑娘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她將老鴇的話略加變化說了出來,口氣學得十足,聲音卻清脆十倍,好似嬌鶯恰恰,畫眉曉啼。
梁蕭怒不可遏,將老鴇一把撇開,跺腳躥向屋樑。忽聽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綠影閃過。梁蕭還沒回過神來,額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無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額頭,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牽動淚腺,眼角酸熱,眼淚也幾乎淌下來。
那女子端坐樑上,手撫一根綠瑩瑩的柳枝,想是從柳笠上折下來的,口中輕笑道:「小色鬼,你一定從小沒媽,有失教養,今天兒我就代你媽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兒,痛不痛?」梁蕭被她無端挑釁,已然憤怒欲狂,這兩句話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處,忍不住抓起兩條長凳,奮力擲向屋樑。那女子兩腳將長凳踢飛,笑道:「好啊,你倒來惹我,瞧我揍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樑上一按,飄然落下,梁蕭覷她落勢,撲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無可憑借,殺她個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梁蕭撲近,忽地抖出長長的柳條,捲住窗欞,玉腕一收,身輕若燕,橫飄三尺,避過梁蕭一撲,咯咯笑道:「揍你這小色鬼,髒了姑娘的手。」輕飄飄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蕭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凜,但一時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惡氣,當即隨之縱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覺出梁蕭追來,猛地打個呼哨,只聽馬蹄聲響,一匹白馬忽地從街角躥出來,不偏不倚將她托住。綠衣女縱馬奔出數丈,回頭笑道:「小色鬼,你敢來追我麼?」
梁蕭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麼?」綠衣女笑道:「當心跑斷了你的狗腿。」說著當街馳起馬來,行人們大驚閃避,不想綠衣女騎術精絕,那白馬又靈通無比,遇物則避,逢人則躍,在狹窄街巷裡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梁蕭奔出二十來步,忽聽白馬在街那頭唏律律一聲叫,便無蹤跡。追到拐角處,四顧無馬,他心有不甘,揪過一個買乳糕的漢子盤問,方知往東去了。又往東追,趕了約摸兩里路,忽見綠衣女意態悠閒,慢吞吞騎著馬,正到一座橋頭。梁蕭飛步上前。還有三丈來遠,綠衣女便瞧見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還不死心麼?」梁蕭怒哼一聲,足下一緊。綠衣女輕輕一笑,也不抵擋,只把韁繩提起,白馬會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攢,流星般躍過五丈寬的河水,落在對岸,也不稍停,鑽進一條巷子。
梁蕭瞧得目瞪口呆,快步跟上,七彎八拐鑽出巷道,卻見一條長街橫貫東西,兩旁滿是棧鋪,錦羅金珠,著眼生輝,還有許多太湖魚蝦,活蹦亂跳,沿街叫賣。
梁蕭四處張望,驀地眼中一亮,只見那匹白馬混在一群馬中,正在街頭處歇著,近旁卻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氣派的酒樓。
梁蕭趕到樓前,只聽綠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腳倒快得很!」梁蕭定睛一瞧,只見她坐在當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葉。梁蕭眼見樓中人多,被她一口一個色鬼地叫,不禁臊紅耳根,啐道:「賊丫頭,你幹什麼老是罵我小色鬼?」
綠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臉,當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麼?」她有意叫梁蕭難堪,是以說得十分大聲,樓中男子紛紛回首望來,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梁蕭好不羞怒。
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位小哥年紀輕輕,正當風流之時,當街嫖妓有何不可?雖說縱情任性,倒也活得瀟灑自在。」梁蕭心頭感激,轉眼瞧去,只見樓角處兩張桌子坐了十來個壯漢,一個個緊身裝束,滿面鬚髯,身邊擱著硬弓箭囊,一派殺氣。說話者乃是居中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便是坐著,也高出眾人一頭,披著一襲藍得發青的織錦斗篷,眼角處皺紋深刻,大有風霜之色。
那綠衣女瞧了漢子一眼,冷哼道:「關你屁事。」她聲如銀鈴,即便張口罵人,也極好聽。眾漢子聞言,均有怒色,那藍袍漢子卻不著惱,笑道:「好,好,恕顏某人多嘴,不過別人尋花問柳,又與姑娘什麼相干。」綠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們這些臭男人,仗著有幾個臭錢,便不把女人當人。」那藍袍漢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別,女子淪落到煙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強不了的。」綠衣女冷笑道:「說得好聽,這些話幹什麼不跟你媽說去?」
這話陰損之極,那藍袍漢子涵養再好,也不由變了面色,旁邊一個漢子厲聲叫道:「放肆!」綠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還放五放六呢,但終歸比你們放屁好一些。」她話沒說完,眾漢子已氣得臉色鐵青。幾個人作勢便要起身,那藍袍漢子卻一擺手,哈哈笑道:「罷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焉能與小娘兒們一般見識。」說罷端起酒碗,自顧自喝了一碗。其他漢子見頭領如此,也只得紛紛落座。
綠衣女本是嚴陣以待,忽見對方服軟,心中得意。又向梁蕭笑道:「小色鬼,怎麼說?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這小娘兒們一般見識呀?」梁蕭聽二人對答,內心對那藍袍漢子的話也不盡贊同,正自沉吟未決,忽聽綠衣女這般挑釁,當真忍無可忍,只見堂內侷促,便道:「有本事出來動手,別要打壞了桌椅。」綠衣女笑道:「你有本事為什麼不進來?這樣堵在門口,別人還當你蹲著看門哩!」梁蕭哼了一聲,忽一轉念,勃然大怒:「好啊,蹲著看門,不是罵我看門狗麼?」又氣又急,一頭衝進門內,搶到綠衣女桌前。
綠衣女不待他動手,笑嘻嘻地道:「別慌,姑娘現今想喝酒,不想打架!」梁蕭心道:「由得了你麼?」伸手在她桌上重重一拍,道:「先還我錢袋,別的賬另外再算。」綠衣女笑道:「你陪我喝幾杯酒,我就還你錢袋。」梁蕭瞧她不慌不忙,越發氣惱,方要動手,但瞧她妖嬈嬌氣的模樣,又覺勝之不武,猶豫未決,便聽那藍袍漢子笑道:「小兄弟,喝就喝,美人陪酒,不喝白不喝!」綠衣女笑道:「對啊,你這廝終歸說了一句人話。」她時時不忘譏諷對方,藍袍漢子卻也沉得住氣,淡淡一笑,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
梁蕭心道:「賊丫頭有說有笑,我若急躁動手,豈不被人瞧得低了?哼,喝酒便喝酒,瞧你有什麼把戲。」他想著沉身坐下。綠衣女笑道:「這才聽話。」要來一壺酒,給梁蕭斟滿,嬌聲道:「請了。」說罷一飲而盡。梁蕭見她喝得豪氣,也不甘示弱,一口喝了。那綠衣女又斟滿一杯酒,笑道:「夥計,店裡有牙板麼?」那夥計笑道:「如何沒有,小店不但酒香餚美,諸般樂器盡都齊全。」轉身拿來一對紅牙木板,遞到綠衣女手上。綠衣女轉手遞給梁蕭。梁蕭莫名其妙,順手接過,道:「做什麼?借我板子,打你屁股麼?」
那綠衣女呸了一聲,繼而又咯咯笑道:「小色鬼,你既然陪姑娘喝過了酒,就再唱一首曲兒,給姑娘聽一聽,消悶解乏,嗯,就唱那個什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藍袍漢子聽到這裡,嘿笑一聲,揚聲道:「好陰損的丫頭。」梁蕭氣得雙眉陡豎,將牙板折成四段,厲聲道:「賊丫頭,你真當我不敢揍你?」綠衣女安坐不動,哂道:「怎麼啦?你能叫那些女孩子陪酒唱曲討好你,我就不能叫你陪酒唱曲?你唱是不唱?要是不唱,可別想拿回錢袋兒。」梁蕭恨得牙癢,正要發作,忽聽樓外有個沙啞的聲音道:「主上,這便是『醉也不歸樓』了!」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忍不住抬頭望去,這一瞧吃了一驚。敢情門前站了一人,一身大紅道袍,金冠束髮,正是火真人。他身邊三人依次是脫歡、哈里斯和阿灘尊者。梁蕭不由得心裡敲鼓:「乖乖不得了,所謂冤家路窄。他們四個,我只一個,正是寡不敵眾。」想著左顧右盼,先瞧退路。
火真人正指著門前一副楹聯,笑道:「主上且看,這副楹聯有何妙處?」脫歡望著門聯,搖頭吟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嗯!這字嘛,倒也寫得工整!」火真人笑道:「字固然工整,不過聯中卻別有乾坤,主上再瞧!」脫歡凝思片刻,拍手笑道:「妙啊,果然別有乾坤。這上聯麼,出自王維《陽關三疊》裡『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首句;下聯麼,則是李白《將進酒》裡『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尾句,呵呵,竟將兩大名句結成一聯,難得難得。」他窺出聯中奧秘,搖著折扇,得意非凡。
綠衣女本當梁蕭定會發怒,暗已防備,準備大打一場,誰想梁蕭低頭蹙眉,一聲不吭,不覺暗暗奇怪,只當梁蕭理虧,無言以對,不由低笑一聲,道:「也罷,小色鬼你滾蛋吧!今個兒姑娘我心裡歡喜,饒你一次,要麼,哼,把你扔進太湖裡喂王八!」梁蕭一抬眼,冷笑道:「王八又不是你爺,你孝敬它做什麼?」綠衣女哼了一聲,道:「好啊,你敢繞彎子罵我?」梁蕭道:「我說它不是你爺,怎麼罵你了?難不成它真是你爺?」綠衣女頓知上當,忍不住嬌喝道:「放屁,誰是龜孫子?」梁蕭撲哧笑道:「你自然不是龜孫子,你是龜孫女。」綠衣女佔上風時,儀態從容,一落下風,便十分沉不住氣,倏地立起,拍案叱道:「小色鬼,活膩了嗎?」正要動手,忽聽得店外一聲馬嘶,綠衣女嬌軀微顫,顧不得梁蕭,飛身掠出店外,叫道:「誰敢動我的馬?」
原來脫歡看白馬神駿,便讓阿灘尊者拽過來細瞧,誰知白馬氣力驚人,阿灘一拽竟沒拽住,反被它逸到一邊。阿灘正要再運神力,忽見綠影一晃,一綠衣女叉著腰,站在面前。
脫歡愣了一下,乾笑道:「原來是姑娘的馬,哈哈,我看這馬沒拴上,還當是無主之馬!」蒙古人以騎射平天下,最愛良駒寶馬,脫歡雖貴為皇族,也不例外。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硬來,瞧了白馬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連聲道:「好馬!好馬!」說著打了兩個哈哈,帶著屬下走進門去,迎面瞧見那藍袍漢子,雙眉一挑,目有訝色,繼而又若無其事,坐到一旁。那藍袍漢子卻眉不抬,眼不動,只顧舉碗喝酒。
綠衣女待四人入內,抱著白馬脖子,輕聲道:「胭脂,方才被壞人欺負了麼?待我給你出氣!」一轉身,卻見梁蕭搶出門來,叫道:「想要溜麼?」綠衣女正自生氣,當下怒道:「小色鬼滾開些!」翠袖拂出,梁蕭頓覺一股寒氣直透過來,身子如墮冰窟,不由「哎呀」一聲,後退半步,哆嗦道:「你……你暗算傷人!」綠衣女冷笑道:「沒凍死你算你運氣,哼,我把你凍成個冰棍兒,看你還嘮叨不嘮叨?」梁蕭怒極,一抬臂正要出掌,忽地一條手臂隔來,將他隔住。梁蕭回頭一瞧,卻是明歸。梁蕭怒道:「明老兒,為何不讓我教訓他?」明歸笑道:「她那一拂乃是『冰河玄功』,真打起來,你可不是對手。」那綠衣女聽了這話,回頭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倒也有些見識!」明歸嘿嘿一笑,硬拉著梁蕭在旁坐下。原來他明說不去,暗則一直跟著梁蕭,直到看出綠衣女師承,怕梁蕭吃虧,方才露臉。
梁蕭心中不服,但被明歸一手攥住,動彈不能,正覺氣悶,忽見那綠衣女大步走向脫歡,在他左近坐下,心道:「這丫頭看似要找這蒙古王子的晦氣!哼,狗咬狗一嘴毛。」那脫歡叫過小二,笑道:「你們這裡既名『醉也不歸』,那麼定有好酒了?」小二哈腰笑道:「好酒倒是不少,只不知客官要喝尋常的好酒,還……還是絕色的美酒?」脫歡奇道:「我只聽說過絕好的美酒,這美酒號稱絕色,卻不知有什麼來頭?」
小二笑道:「這……這絕色的美酒以美人為名,綽……綽號『五美人酒』!」脫歡拍手笑道:「妙哉,我只聽說泰山有個『五大夫松』,卻頭一次聽說『五美人酒』,喝酒又品美人,哈哈,痛快痛快!不過那」五大夫松「曾給秦始皇擋雨,故而得名,這『五美人酒』有什麼典故麼?」小二賠笑道:「說也無甚奇處,這酒本……本是照紹興『女兒紅』的方子釀的,但……但與十八年一釀的」女兒紅「不同,這『五美人酒』足足釀了五個十八年,豈不就是五……五個整裝待嫁的美嬌娘麼?」
原來江南風俗,女兒初誕,便釀酒數壇,藏於地下,待女子長大嫁人時方才掘出,與眾賓客共飲為樂,是以通常釀期為一十八年。脫歡久居北地,並不知「女兒紅」是何名堂,但也不懂裝懂,拍手稱妙。忽聽那綠衣女冷笑道:「五個十八年,該是九十歲的老太婆了,我看該叫做『老太婆酒』!」脫歡哈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了,所謂酒是陳的好,女人卻是年輕的妙,便如姑娘一般,最得男子歡心!」他自覺談吐高妙,忍不住手揮折扇,得意非凡。
此時小二端了一壺「五美人酒」上來,猶未走近,醉人酒香便已散開。經過綠衣女身邊時,她突地伸腳,店小二頓時被絆了一跤,酒盤脫手,綠衣女手一伸,將酒壺抄在手裡。店小二又驚又怒,爬起來叫道:「女……女客官這是作什麼?」綠衣女道:「莫非這酒只許男人喝,就不許我喝?」小二道:「您……您老人家沒吩咐過!」綠衣女道:「我剛才不想喝,現在偏偏想喝了!」小二原本就口吃,這一急,越發結巴得厲害:「客……客官,你……你怎麼不……不講理!」
脫歡故作大度,揮扇笑道:「無妨無妨,這壺酒就算在下請姑娘的,大家做個朋友也好!」綠衣女摩挲酒壺,笑道:「誰跟你做朋友!我不喝了,拿去!」雲袖一展,將酒壺嗖的一聲擲向阿灘。阿灘瞧其來勢勁急,微微冷笑,氣運手掌,隨手去接,不想那酒壺忽地裂成數塊,四射開來。阿灘怕被酒水濺得滿臉,有失身份,慌忙變掌為拳,捏個印訣推出。若是尋常酒水,這一拳震散,倒也於人無傷,偏偏阿灘這一拳打中了一塊寒冰。掌冰相接,冰塊碎濺,桌上四人俱都不及躲閃,冰碴兒濺上肌膚,備感刺痛。
原來,綠衣女所練「冰河玄功」有化水成冰之能,她從夥計手中奪過酒壺,談笑間運轉內功,將壺中酒水化成寒冰,撐破瓷壺,再由她袖風一激,立時四分五裂,阿灘不明就裡,吃了暗虧。
綠衣女詭計得逞,輕笑道:「這壺『冰凍老太婆』,滋味如何?」話沒說完,早已飛身縱出,奪門而走,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梁蕭擋在前面,綠衣女沒料他節骨眼上來搗亂,芳心怒氣難抑,叫道:「好狗兒不擋路。」她使招「流風回雪」,玉掌翩翩拍出。明歸叫道:「小子當心,這是大雪山的『飄雪神掌』。」梁蕭吃過虧,識得厲害,使出「三才歸元掌」中的「梅花步」,讓開來掌,笑道:「好狗兒看門,壞狗兒咬人!」綠衫女子啐道:「放屁,你才是癩皮狗呢!快快閃開!」
梁蕭嘻嘻笑道:「癩皮狗就癩皮狗!」說著避開她的掌勢,忽地一個踉蹌,這一下用上了三才歸元掌裡「人心惶惶」的勢子,跌得突兀巧妙,綠衣女一不留神,幾乎被他搶進懷裡,頓時倒退不迭。梁蕭就勢跌倒,著地滾出,綠衣女抬腿便踢,喝道:「踢你這落水狗。」但梁蕭這一滾,卻不是普通的滾法,乃是石陣武學中「大神境」裡的一招「燭龍入眠」。傳說燭龍為掌管晝夜交替的大神,臥於九幽深處,張目醒來為白晝,閉目入眠為昏夜,呼吸化作狂風,鼾聲迸為巨雷,故而這招威力極大,於翻滾之間,暗藏殺機。綠衣女方才出腳,便覺小腿以下盡被敵勢籠罩,當下急急縮腳。
梁蕭哈哈一笑,招變「陳摶高臥」、「鍾離醉枕」、「莊生夢蝶」、「釋迦入滅」,翻滾之間,如龍如蛇,綠衣女出腳踢也不是,彎腰打也不是,更不能和他一塊兒打滾,一時真不知如何應付這等賴皮武功。
脫歡早已率眾圍上。但梁蕭六年前尚是小孩,如今身量已足,容貌有變,四人一時倒沒辨認出來。阿灘三人見梁蕭出手,也都自顧身份,袖手旁觀,但他們均是行家,瞧到這裡,無不凜然:「這小子出招詼諧無賴,實則都是極上乘的武學,可惜功力不足,難以取勝。」
綠衣女被梁蕭的無賴武功逼得團團亂轉,氣急敗壞,忽地向後跳開,叱道:「有本事光明正大,站著交鋒!不許用這種癩皮狗拳。」梁蕭道:「好啊!」笑嘻嘻左掌一蹭,以雙足為軸,上身離地,呼啦啦飛轉,倏地由倒臥變為站立,這招卻是黑水一脈的「陀螺功」,其理就如小孩兒玩陀螺,陀螺先是倒臥,只需施以外力,抽得兩鞭,便越轉越快,直立起來。眾人見梁蕭露得這手,不論是敵是友,還是旁觀的酒客,都覺十分有趣,齊齊喝了一聲彩。
梁蕭微微一笑,團團作了個揖,忽瞧到脫歡等人,心道:「不妥,我只顧著與臭丫頭拗氣。若是攔著她不放,豈不做了這些惡人的幫兇。」綠衣女瞧他武功有趣,也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又譏諷道:「狗兒也會人立嗎?」梁蕭笑道:「我倒忘了!」作勢又要躺下。綠衣女惱道:「不許賴皮!」生怕他又來一路「癩皮狗拳」,急使一招「雪滿燕山」,揮掌拍落。這一招不僅蘊藉寒氣,而且帶有偌大勁力,掌在八尺之外,梁蕭衣發均隨她掌力飄起,其縱橫之勢,直如李太白詩中道:「日月照之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眾人見此聲勢,無不變色。方知綠衣女早先未盡全力,此時才使出了生平絕技。明歸也慢慢站起,濃眉緊蹙。卻見梁蕭不慌不忙,招手笑道:「涼快,涼快!」使出一招「天旋地轉」,迎那掌風飛轉起來。
倏忽間,綠衣女繞著梁蕭疾走,雙掌如天雪舞空,拍出六掌。梁蕭也接了六掌,綠衣女只覺他掌力中含有陰勁,與自家內勁如出一轍,心中一凜:「這小子也會『飄雪神掌』麼?」她不知這招「天旋地轉」最會借勢,自己十成寒勁被梁蕭帶偏了兩成,並借飛旋之勢,原路送回。
綠衣女內力精強,梁蕭雖有借力法門,仍覺吃力,邊鬥邊退,片刻工夫,已退到火真人身前六尺。綠衣女被梁蕭屢屢戲弄,越打越氣,拍到第七掌,猛然聚起畢生功力。方待拍出,忽聽梁蕭輕笑一聲,眼前一花,梁蕭人影倏然而沒,但她掌力卻已收斂不住,直直拍向火真人。但綠衣女心念電轉,索性挾掌向火真人衝去,火真人正謹守大門,以防綠衣女逃脫,見狀大感意外,舉掌相迎,但倉促間內力提起不到四成。霎時間,只覺對方勁力若冰刀雪劍,透掌而入,頓時「哎呀」一聲,一個觔斗倒翻出去。饒是他以「火」為號,也被這一掌打得滅了,好似心也冷透,臉色慘白,牙關得得得響個不停。
綠衣女一掌得手,縱出門外,嘻嘻一笑,正欲上馬,忽聽耳邊一聲「吽」,阿灘拳來如從天墜。綠衣女一驚,低頭避過,忽見前方人影驟閃,哈里斯一拳送來,拳上五彩大鑽光芒四射。綠衣女揮掌虛拍,弓身後縮,不料哈里斯使出「古瑜珈」奇功,手臂卡的一聲,暴長半尺,拳頭距她鼻尖不足兩寸。綠衣女猝不及防,竭力後躍,阿灘的「明王印」卻已擊到後頸。他二人不顧身份,悍然夾擊,綠衣女又不明虛實,剎那間被逼至絕境。驚惶之際,耳邊忽地傳來一聲輕笑,皓腕一緊,已被梁蕭向旁拖出。綠衣女心慌意亂,隨他掠出,但卻收勢不住,竟一頭栽進梁蕭懷裡。梁蕭沒料到她來勢如此猛烈,怕她趁機弄鬼,慌忙後躍半尺。忽然間,只聽眾人一片驚呼,低頭一瞧,頓覺心尖兒微微一麻,雙眼盯著綠衣女,竟難移開。
原來,那綠衣女柳笠已被撞脫,露出一張明艷無儔的臉來。梁蕭雖見過不少美人,但與這女子一比,都似有不及,好似天下的靈秀之氣盡被她佔了去。一時間,四周人人屏息以視,魂飛天外,再也收不回來。綠衣女羞怒難當,一記耳光便向梁蕭臉上搧去。梁蕭閃身讓開,手上運勁,綠衣女渾身酥軟,叱道:「小色鬼,放開我!」梁蕭冷笑道:「你說放就放。」
脫歡平生好色無厭,各地姬妾無數,卻從沒見過綠衣女這等絕色,他好容易收回三魂六魄,只覺心癢難煞,急向阿灘與哈里斯使了個眼色,二人會意,齊齊搶上,一攻梁蕭,一個便來搶綠衣女。不料梁蕭眼珠一轉,忽地放手,綠衣女見哈里斯爪子如風落下,不及轉念,左掌圈出,卸開哈里斯的爪勢,右掌一揮,拍他心口。哈里斯以己度人,絕難料到梁蕭竟會放開這到手的絕色美人兒,但覺一陣寒氣襲來,大驚之下,方要變招,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脫出阿灘手底,閃電撲來。哈里斯左右受敵,還沒拆開綠衣女的精妙掌法,已被梁蕭一招「三才歸元」擊中小腹。哈里斯應變奇速,方才中掌,急使出「古瑜珈」,身子一弓,卸去梁蕭小半掌力,但綠衣女那兜心一掌終是無法避開,連退五步,嘩啦一聲,將八仙桌壓得粉碎,白臉上就似塗了一層血。
阿灘見哈里斯受傷,正覺慌亂,梁蕭與綠衣女早已雙雙攻來,他以一敵二,迭遇險招!綠衣女卻大感解氣,一面猛下殺手,一面笑道:「小色鬼啊,你比鬼還奸呢!先引我傷了道士,又設計殺了黃鬍子一個措手不及,好好打喲,非把這和尚也揍死不可!」梁蕭笑道:「你這鬼丫頭也不笨,要麼我這媚眼兒就拋給了瞎子!」綠衣女白他一眼道:「還媚眼兒呢!呸,果然是小色鬼,真不要臉。」說著忍俊不禁,嬌笑出聲,便如百花吐蕊,明水生暈,只瞧得一眾看客魂魄搖蕩,無法自已。
那邊火真人寒氣去了大半,定神一瞧,目光落到梁蕭劍上,不由臉色一變,失聲喝道:「小兔崽子,原來是你!」話音方落,阿灘已挨了梁蕭一招「三才歸元」,踉蹌斜躥,卻不防綠衣女早已守在一旁,背上頓又挨一招「雪滿燕山」,這下再也憋不住,一口血箭吐得老遠,骨碌碌著地便滾,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脫歡偷雞不著蝕把米,三大護衛瞬息了賬,只驚得臉都綠了,但見火真人還有些戰力,忙道:「真人護駕!」火真人硬起頭皮,橫劍而立,口中道:「主上還認得這個少年麼?」他這麼一說,脫歡也認出梁蕭來,心頭怒悔交迸:「早知是他,大夥兒一擁而上,將他四分五裂了,哪還等他各個擊破?」
卻見綠衣女拍手笑道:「妙啊,四個折了三個,剩下一個,小色鬼你自個和他玩耍,姑娘可不奉陪!」說著便向胭脂馬走去,梁蕭搶上一步,伸手攔住她,道:「別忙,現在沒有礙手礙腳的傢伙,正是我倆算賬的時候,你想開溜,那是搬樓梯上天,門都沒有!」綠衣女柳眉一挑,冷笑道:「算賬便算賬,先說怎麼個算法?」梁蕭道:「大夥兒公平交易,你偷我錢袋一定要還,你打我一鞭,便乖乖過來,讓我還你一鞭!」綠衣女啐道:「你想得倒美!」兩人互不相讓,彼此怒視。脫歡等人本想溜走,見他們又生內訌,不由駐足觀看,皆想:「若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那是最好不過。」火真人扣了兩枚暗器,只等二人動手,便從旁偷襲。
明歸忽地哈哈一笑,走上前來,問道:「敢問姑娘姓韓麼?」綠衣女望了他一眼,詫道:「誰說我姓韓了?」明歸笑道:「老夫也是隨便問問,姑娘師出大雪山,想必與『雪狐』韓凝紫甚有淵源吧!」綠衣女秀眉一皺,哼聲道:「你認得我師叔麼?好啊,她在哪兒?」明歸皺眉道:「可巧,我也正想尋她。」綠衣女面露失望之色,輕輕哼了一聲。
此時人群裡外圍了不下十層,一眾人都盯著綠衣女細瞧,綠衣女心頭不悅,足尖微抬,挑起柳笠戴上,眾人頓生「烏雲蔽日,風摧百花」之感,百來個男人同聲歎氣,倒也蔚為壯觀。綠衣女忍不住頓足叱道:「小色鬼,再不讓路,可別怪我心狠。」梁蕭抱著兩手,只是冷笑。
眾人見狀,無不生出護花之心,一個書生跳將出來,指著梁蕭喝道:「你也是鬚眉男子,堂堂六尺之軀,再與這位姑娘胡鬧,小生可要揪你見官……哎喲……」尖叫聲中,書生被梁蕭輕輕拿住心口,舉過頭頂,喝聲:「去!」撲通一下,就將他扔進蘇州河裡,眾人見狀,想出頭的都是怯了。
此時間,忽聽得一聲鐘響,頭聲未絕,二聲又起,前聲疊著後聲,一聲高過一聲,須臾間,便如十餘口大鐘在姑蘇城中同時敲響。梁蕭聽得心神不定,回頭去看,只見後方人群便似炸了鍋一般,讓出一條路來。其間一口徑過八尺、高約二丈的碩大銅鐘,生了一雙長腿,朝這邊飛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