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波斯水鍾嗡然長鳴,已至酉時。梁蕭聽得鐘聲,神志一清,長吸一口氣,搖晃著掙扎起來。明三秋見狀也想掙起,但稍一動彈,便覺內腑有如刀割,疼痛難禁,唯有眼睜睜瞧著梁蕭一分一寸站了起來。
梁蕭當先掙起,心中狂喜,豈料還未站直,便覺腳酸腿軟,一個趔趄又向前撲。此時兩人一舉一動,無不牽動人心,梁蕭這一撲,驚得花慕容失聲嬌呼,瞧他總算踉蹌站定,方才鬆了口氣,心兒兀自突突亂跳:「這臭小鬼,嚇死人了。」
花無媸見梁蕭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緩緩道:「恭喜足下,從今往後你便是天機宮主人!」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想到從今往後,便要聽這憊懶少年的號令,一時均感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還要他當徒弟,現在他卻做了老子的上司,簡直豈有此理?」接著又想,「當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這小子會否徇私報復。」想著雙眉緊蹙,暗暗發起愁來,花慕容也忖道:「我以前常和這小子作對,這遭他做了宮主,不知要不要尋我茬兒。」一時芳心忐忑,好不氣悶。
倒是花清淵眉宇間透著喜色,上前一步,向梁蕭作揖笑道:「梁蕭,哎喲,不不,梁大宮主,恭喜恭喜。」花曉霜聽到這話,方才確信梁蕭當真要做天機宮主,頓時心頭一迷,傻傻望他,合不攏嘴。
梁蕭喘息初定,雙頰上方有一絲血色,聞言只微微一笑,道:「花大叔,你忒也笨了。」花清淵一愣,卻聽梁蕭揚聲道:「這個宮主我才不屑做!」此言一出,眾人聞言無不愕然。明歸不禁喝道:「豈有此理?你既然不屑這宮主之位,為何要出手搶奪?」梁蕭冷笑道:「說來明白得緊,我只想叫大夥兒瞧瞧,能者未必居之,勝者未必為王。」眾人均是一愣,只聽梁蕭揚聲道:「諸位,若當真來個『能者居之,勝者為王』,這天機宮主豈不該由蕭千絕來做!」
在梁蕭心中,蕭千絕天下無敵,而天機宮眾人卻與蕭千絕頗有過節,是以聽得這話,無不變了臉色。童鑄忍不住厲聲叫道:「蕭千絕大奸大惡,也配與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宮主便罷了,不要辱了我天機宮數百年清譽。」梁蕭道:「說得妙,蕭千絕是大奸大惡,這姓明的叔侄滿肚皮詭計,難道就是好人?換了是我,寧可要花清淵花大叔做宮主,與大家一團和氣,也勝過讓這姓明的騎在頭上拉屎。」
除了幾個主謀,眾人對梁蕭這番評語均有七八分認同;更覺與其讓梁蕭這外人做宮主,倒不如讓花清淵來做。霎時間,葉釗、楊路對視一眼,忽地雙雙站起,走到花清淵身前拜倒,齊聲道:「葉楊兩家隨清淵兄調遣。」秦伯符也拜道:「天機別府三百壯士,聽君一言。」
花清淵慌忙扶起三人,窘然道:「哪裡話……這,這……」情急間,已是語無倫次。天機宮年輕一輩多與花清淵友善,先時只因父命難違,此時輿情有變,童鑄之子童放當先出列,沉聲道:「爹爹,當今外夷強盛,漢室闇弱,我天機宮既以守護典籍為任,正當隱世不出,若得花兄這等恬淡沖虛之人領袖,卻是咱們的福氣。」修谷長子修天賜也道:「不錯,前代恩怨早已過去。若以人品而論,當推花兄為首。」左元之子早夭,其孫左恨弱見勢上前一步,向花清淵一揖到地,卻不作聲。眾人心中暗許,一時不分姓氏,紛紛拜倒。
左、童、修三老沒料到後人們都擺出如此陣仗,一時間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中好生忐忑。明歸之子明三疊對父親背地裡器重堂兄,傳授衣缽甚為不滿,見狀步出,向明歸拱手道:「父親,大勢已去,清淵兄量大如海,現今回頭,還有轉圜餘地。」
花清淵無心權位,見眾人突然都來推舉自己,又是意外,又覺焦急,忙要聲辯,忽見花無媸目中精光投來,只得囁嚅數下,將拒絕嚥了回去。
花無媸微微一笑,道:「既然梁蕭有此美意,老身就此謝過了。」方要施禮,梁蕭卻閃身讓過,冷冷道:「不敢當,我幫的是曉霜,不是幫你!」花無媸猜他識破「天機十算」之局,彼此再無轉圜餘地。但她城府極深,仍是笑道:「那是那是,但我祖孫同心,謝還是要謝的。」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
花無媸神色一緩,忽地轉身,望著明歸,笑道:「老身作主,若明兄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明歸長歎一聲,頹然道:「老夫機關算盡,終究敵不過天意。罷了,三疊,你過來。」明三疊不知何事,心中忐忑,躑躅上前。明歸挽住他手,將自表身份的「黃鶴玉珮」交給他道:「如今我便將『黃鶴』之位傳給你,日後明家上下盡皆聽你節制。」眾人見明歸竟要讓出八鶴之位,均感詫異。明三疊先是一愣,繼而大喜,正要謙讓幾句,忽覺脈門一緊,竟被明歸扣住。
明歸一招制住兒子,更不遲疑,喝一聲:「去。」手臂一掄,明三疊當空掃向花無媸。花無媸縱是防範嚴密,也沒料到明歸會拿兒子當兵刃,若是抵擋,明三疊非死即傷,不得已向後躍開。明歸將兒子在半空中掄了個半圓,所到之處,眾人無不退讓。花無媸正欲搶上,卻聽明歸厲聲喝道:「接著。」忽將明三疊向她擲來,這一擲若泰山壓頂,花無媸不得已,停身揮掌,以柔勁卸開,但仍未能全然消去。明三疊被摔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
明歸身形一晃,欺到凌霜君面前,敢情他用親生兒子開路,本意卻直指凌霜君母子。這兩下甚是出奇,梁蕭算盡天下,也算不出明歸有這等怪招。凌霜君見狀揮掌斜斬,明歸手一翻,便向她脈門拿到。忽覺背後有細小暗器破空之聲,立時反袖一揮,掃落數枚金針,卻是吳常青情急發出。凌霜君趁明歸分神的當兒,挽著曉霜右臂斜躍而出,明歸飛身抓出,拿住花曉霜左臂。兩人各執一臂,齊齊用力,曉霜面顯痛苦之色,凌霜君心中大疼,無奈放手。
明歸抓過曉霜,轉身擋在身前,花無媸正巧趕到,見狀只得停步,厲聲道:「你瘋了麼?」明歸眼露凶光,嘿然道:「誰瘋了?哼,你說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呸,你當我白癡麼?花無媸,你還在襁褓之中,我便認得你了,你的脾性,我會不知道?你嘴上說得越是好聽,心裡越是在想最惡毒的法子。斬蛇斬頭,你或許會放過左老二、童老三他們,但絕對不會放過我明歸。你早就想好了法子,早晚要對付老夫。哼,老夫豈會在你手上受辱?」花無媸叱道:「胡說八道。只要未行傳位大禮,老身便是一宮之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數!」明歸冷笑道:「你現在還是宮主,但大禮一過,你就不是宮主,到時候你以此為由,又可肆無忌憚,算計老夫。」花無媸被他說出心思,臉上一熱,忖道:「這老傢伙如此狡猾,堪稱老身的敵手,難為他隱忍如此之久。」
明歸手上使勁,雙眼一瞪眾人,厲喝一聲:「全都閃開吧!」花曉霜手臂劇痛,但怕爹娘擔心,強自忍著,額上卻不禁大汗淋漓。左元等人也覺明歸做得過分。童鑄道:「明老大,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拿兒子做兵器,那就罷了!但這女娃兒天生福薄,從小命若累卵,實在不該受此折磨。」修谷也道:「明老大,萬事好商量,放了這女孩兒,大夥兒從長計議!」左元卻是默不作聲,面如死灰,顯然今日一敗塗地,此老已然銳氣盡失了。
明歸掃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你們三個天生就沒出息。算上秋老四,葉老七,楊老八那三個死鬼。當年我們七個,哪個不想做天機宮的乘龍快婿,誰知卻被外人拔了頭籌。」花無媸神色一變,沉聲道:「姓明的,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明歸冷笑道:「你怕了麼?哼,老夫偏要說。那天晚上,這六個膿包喝醉了酒,在湖邊哭得跟娘兒們一樣!」左元三人見他提到這等隱秘之事,雙頰發燒,但事實確鑿,又不好駁他。
明歸說到這裡,臉上露出追憶神態,恨聲道:「老夫卻不會哭哭啼啼,便是難過也只藏在心裡。我當時自忖今生鬥不過那人,便決意將勝負之數留到下一代!哼,我鬥不過老子,我兒子未必鬥不過他兒子!」他看了昏厥在地的明三疊一眼,歎道,「可惜我那婆娘生個兒子,卻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將全部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嘔心瀝血,一手栽培的。」
他說到這裡,狂笑數聲,瞪著花無媸,道:「你說,若沒有這個節外生枝的小子,你鬥得過我麼?」花無媸這才知今日之變的來龍去脈,她默然半晌,道:「時過三十餘年,沒想到你還是耿耿於懷。罷了,老身答應你,只要你放過霜兒,無論做不做宮主,我都不與你為難。」明三秋也撐起身子,啞聲道:「伯父,這女孩兒著實無辜,既然花無媸這麼說了,你便放過她吧!」
明歸微微冷笑道:「我才信不過這個女人。她年幼之時,為執掌天機宮,對我七人百般依賴。但一見到那人,就棄我等如敝屣。三秋啊三秋,你雖然才智不弱,心腸卻還不夠狠毒,終究難成大事。嘿,但也無關緊要,你不過是老夫的一枚棋子,雖沒坐上宮主之位,但打敗了花清淵,已遂了老夫的心願,對老夫再無用處!」明三秋聽到這裡,只覺神志一陣恍惚:「原來他苦心教導我三十年,不過當我是一枚用過便棄的棋子。」他胸中一痛,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血水灑得滿地。
明歸見狀,眉峰微顫,但一閃即逝,幾乎無人察覺。花無媸見他如此刻薄寡恩,也覺心寒,忽地腦中電閃,脫口叫道:「我知道了,秋山並非自盡,而是死在你手裡,是不是?」明歸一怔,哈哈笑道:「好個花無媸,你是怎麼猜出來的?」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童鑄等人均是露出茫然之色。
花無媸心中慍怒至極,面上卻不動容,只冷冷道:「這些年來秋山對我表白也不是一次兩次。哼,他雖是天底下第一個癡情人,卻也是天底下第一個懦弱無能之人。我回絕他多次,他卻從未想過自殺。那天他來見我,雖然舉動無禮,被我喝退,但憑他的軟弱性子,恐怕還沒有自盡的膽子……」說到這裡,花無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對她一片癡心,她並非全然無動於衷,只不過她性子堅毅,不肯當著眾人流露罷了。
明歸點頭笑道:「說得好,秋山雖然軟弱無能,但若要挑起爭端,卻是一枚再妙不過的棋子。那天我告訴他,說親耳聽你說對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聞言豈有不信之理,於是歡天喜地便去尋你。哈,結果自然討不了好去。我知他每次受挫,勢必借酒澆愁,於是便搶先一步,在他酒中摻了一點兒鶴頂紅。嘿,然後麼,我再將他的死因托在你身上。左元三個本就跟秋山同病相憐,一聽這話,哪還有不義憤填膺、替我出力的。」說罷他哈哈大笑,甚為得意。
這番話尚未說完,靈台上已是群情激憤,如浪如潮。童鑄更是愧怒交集,驀地胸口劇痛,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明歸任憑眾人叫罵,冷笑數聲,手挾曉霜向前便走。眾人投鼠忌器,無人敢去攔他。凌霜君心如刀絞,失聲大哭。吳常青怒道:「明歸,霜兒身患重病,隨時有性命之憂,她有三長兩短,老夫……老夫將你碎屍萬段。」明歸一聲冷笑,昂然向前。
這時間,梁蕭忽地拾起寶劍,踏上一步。明歸面色一沉,森然道:「臭小子,你要做什麼?」梁蕭將劍在腰間一插,大步上前。他方才擊敗明三秋,餘威猶在。明歸不自禁倒退半步,扣住曉霜後頸,厲笑道:「你再上前一步,大夥兒便來個玉石俱焚。」花清淵急道:「梁蕭,不可魯莽。」
梁蕭聞聲止步,目中停在花曉霜臉上。花曉霜也瞧著他,大眼中淚光閃動。兩人對視須臾,梁蕭雙眉一挑,含笑道:「明老兒,我跟你做筆買賣!」明歸冷道:「什麼買賣?」梁蕭道:「你放了曉霜!我來做你的人質!」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明歸不信天下有這等便宜事,只道梁蕭使詐,雙眉向下一耷,嘿聲道:「小傢伙,你在老夫面前搞鬼?哼,還早了十年!」梁蕭哈哈一笑,忽地揮掌拍中胸口,鮮血頓時奪口而出,浸透衣襟。
人群中響起數聲驚呼,曉霜失聲叫道:「蕭哥哥,你……你幹什麼?」梁蕭忍痛一笑,澀聲道:「明老兒,曉霜時刻有性命之憂,如果突然發病,你挾持一個死人也沒用處。我如今身受重傷,便有什麼詭計武功,也使不出來,大可隨你擺佈。」眾人聽得盡皆呆了。花曉霜淚水在眼中滾動數下,倏地奪眶而出,順著雪白的雙頰滑落。
花清淵心中焦急,高叫道:「梁蕭,勿要逞強,快快回來。」忽地上前兩步,一把抓出,要拉梁蕭回去,但梁蕭步法展動,花清淵一抓落空。花清淵眼看梁蕭逼近明歸,不由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再動。
明歸瞧得清楚,梁蕭這一掌確是重手法,必然已受重傷,一時轉了幾個念頭,獰笑道:「好!」探手便拿他脈門。梁蕭卻縮手退了一步,朗聲道:「且慢!你若拿了我,卻又不放曉霜,怎麼是好?」明歸心道:「這小子倒是謹慎。」便一點頭,笑道,「好,老夫對天發誓,以一換一,決不抵賴,違者天誅地滅,死於刀槍亂箭之下。」梁蕭方一點頭,道:「如此最好!」說著邁步向前,三人此時相距極近,眾人插手不及,唯有屏息旁觀,花曉霜淚流滿面,連聲道:「別來……別來……」
明歸一伸手,抓過梁蕭,忽地哈哈笑道:「老夫發誓,你也相信麼?」
一時眾皆嘩然。秦伯符厲聲道:「明歸,你再是豬狗不如,也不至於欺騙十多歲的少年吧!」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歸毫不在意,花無媸卻老臉一熱,斜睨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憤怒,紛紛叫罵。
明歸兩個人質在握,心中鎮定,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幫這個病丫頭,莫非是喜歡她麼?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如靈鶴秋山一般,是個情種!」梁蕭搖頭道:「我只知曉霜真心待我好,我也自然真心待她。」他這番話字字發自肺腑,說得甚是懇切。花曉霜呆呆瞧著梁蕭,便如癡了一般。
花清淵縱然性情平和,此時也不由怒血上衝,漲紅了臉,失聲喝道:「明歸,你發誓不算,不怕天誅地滅?」明歸笑道:「天地算個屁?小畜生你只管罵,兩個人質遠比一個穩妥,待會兒我弄死一個,還有一個呢。」說著哈哈一笑,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靈台。
花清淵眼見明歸進入「兩儀幻塵陣」,一時束手無策,急道:「怎麼辦,怎麼辦?」他團團亂轉,便似熱鍋上的螞蟻。花無媸不禁叱道:「胡鬧,你已是一宮之主,怎可臨危自亂?」轉身喝令眾人,「立即開啟宮內樞紐,逆轉兩儀幻塵陣。」
花清淵聽得一愣,失聲道:「若是這樣,蕭兒與曉霜豈不危殆。」花無媸歎道:「如今只有賭一次了。明歸一時不能逃離天機宮,便一時不會傷害兩個孩子。若讓他脫身,才是危險至極。倘若三人皆陷在陣中,時候一長,以梁蕭的智巧,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花清淵但覺有理,忙去開啟機關。
明歸在石陣中行走多年,早已慣熟,此時急欲脫身,更是行走如風。走了約摸二里路程,忽覺不對,舉目四顧,發現石陣已被逆轉,不由得失聲喝道:「花無媸這臭婆娘,安敢如此?」他深知天機宮之中,唯有花無媸能用出這等險招,情急之下,風度盡失,賤人婊子一通亂罵,花曉霜聽得難受,伸手摀住雙耳。
明歸罵了一陣,忽又沉靜下來,瞧了梁蕭一眼,冷笑道:「小娃兒你莫想乘機弄鬼?」他反手將曉霜點了穴道,擱置一旁,左手卻仍抓著梁蕭,右手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演算陣法。
石陣雖然忽正忽逆,變化不窮,但陣中石像樣貌卻未曾有變,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過一尊石像,推演陣法全貌。明歸此時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便定睛瞧著一尊「豫讓潛廁」的塑像,用心推算。豫讓是春秋時晉國人,為替主人智伯報仇,潛伏在茅廁中刺殺趙襄子,卻事敗被擒。但趙襄子也是氣度特大的人物,認為豫讓忠於故主,慨然將其釋放。後來豫讓又兩次刺殺趙襄子,俱都失手,最後一次被兵馬圍住,昂然不屈,挺劍自殺。而在這「刺客境」中,儘是這等仁義刺客的塑像,個個蓄勢待發,氣勢凌厲。
明歸一手推算,一手卻緊扣梁蕭後心。要知道,明三秋是他自幼培植,卻被梁蕭擊敗,是以明歸心底對這少年頗為忌憚,非得抓在手中,才能放心。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見她雙眼含淚,定定望著自己,眉宇間不勝淒惶。梁蕭便對她微微一笑。花曉霜見他笑容灑脫,心中一暖,釋然許多。
明歸抬眼瞧見,冷笑道:「你兩個小娃兒若要眉來眼去,現今可不是時候。」二人倍感羞赧,各各低下頭去。明歸冷笑一聲,低頭又算一陣,忽聽梁蕭道:「算錯了。」明歸脫口罵道:「放屁。」但轉念又想:「這小子算學無匹,或許當真錯了。」想著倒回重算,果然忙裡出錯,算錯兩步,一時驚疑不定,陰陰笑道:「小娃兒,你一意指點我,不怕我出了石陣,第一個宰你出氣麼?」梁蕭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也是一件快事。」
明歸心中狐疑,盯著他瞧了半晌,卻瞧不出什麼名堂。但他算出所處方位,終是大覺快慰,長笑一聲,方欲起身,忽覺梁蕭手臂突起,肘擊自家腰間。明歸本當他身受重傷,全無氣力,渾沒料到當此之時,梁蕭還有掙扎之能,不由心頭驚怒,疾扣梁蕭背心要穴。正當此時,他忽覺背脊一寒,一股凌厲殺氣洶湧而來。
明歸心中「咯登」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轉身,梁蕭趁機發力,大喝一聲,從明歸掌心掙了出去。
明歸一個分神,竟被梁蕭脫出掌握,心中大為惱怒,但那身後殺氣十分濃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擋。哪知轉身一瞧,身後卻是鬼影也無,只有一尊石像緩緩移至,屈膝捧魚,卻是一尊專諸塑像。專諸乃是春秋時吳國的大刺客,曾將魚腸短劍藏於四腮鱸魚之中,刺殺吳王僚。這尊塑像托盤蹲身,短劍欲出,氣勢凌厲詭異。
明歸瞧得驚疑不定:「難不成老夫緊張太過,生出了幻覺。」他急急轉身,卻見梁蕭抱著曉霜縱躍如飛,靠近燕國刺客高漸離的石像,不禁怒火陡生,大喝道:「臭小子,逃得了麼?」
他縱身躍出,疾步追趕。梁蕭懷抱一人,身法稍慢,便覺背後風響,明歸已然趕近,一時避無可避,轉身使招「舞陽奮戟」,虛晃一槍。明歸見梁蕭招式精猛,心有忌憚,身形一緩。梁蕭趁機退到高漸離石像之後,明歸又喝一聲,撲到石像後,正瞧見梁蕭背脊,當即一爪插落。誰想這記「飛鴻爪」尚未使足,便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森寒刺骨,激得明歸汗毛陡豎,忙不迭止住去勢,拚力後躍。只此耽擱,他這一爪威力大減,獨有中指劃過曉霜右腿,帶起一溜兒血花。
明歸倒退兩步,心頭兀自突突直跳,厲聲叫道:「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麼本事?」久不聞人答話,他轉過石像,四顧凝思,卻沒瞧見有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圖,右手持匕,側目顧視,正是荊柯刺秦、圖窮匕見的模樣。那荊柯雕像如生,雙眸凌厲,猶如搏兔之鷹。明歸和它四目相交,雖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覺心頭生寒。他連遇怪事,納悶至極,轉眼一瞧,卻見梁蕭挾著花曉霜,飛也似轉到一尊石像後面。明歸快步搶上,卻見石後空曠,早已不見那二人的影子。
梁蕭背著花曉霜奔出三百來步,忽地支撐不住,栽倒在地,吐出兩口鮮血。花曉霜支撐著從他背上滾下來,急道:「蕭哥哥,你傷得重麼?」話未說完,眼淚先滾了出來。梁蕭喘笑道:「不礙事。」伸手入懷,摸出一方硯台,道,「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這硯台上啦。」花曉霜頓時又驚又喜。
那塊丹硯早已龜裂,此時被梁蕭一握,頓然四分五裂。梁蕭心中暗歎:「可惜,我為取信明老兒,出手忒重了些。」原來,梁蕭趁著眾人說話之機,將算題時用的丹硯潑去墨汁,塞進衣內,而後引掌自殘,故意被明歸擒住,好與之同行,伺機救出曉霜。但明歸年老成精,騙過此人談何容易,是以梁蕭那一掌落得極重,以致擊碎硯台,傷及內腑。這招苦肉計委實至險至危,倘若明歸一時性起,當場將他擊斃,或是途中點他穴道,梁蕭都是徒喚奈何。天幸明歸過於謹慎,始終用手將他扣著,給了梁蕭可趁之機。
一路上,梁蕭不動聲色,心中卻不斷謀劃。待到進入刺客境,眼看明歸算錯步數,便假意替他糾正,讓這老狐狸放寬心思,再瞧得專諸石像迫近明歸身後,便藉機使出一招「朱亥揮椎」。而依照石陣方位,這招「朱亥揮錘」之後,正是那招「專諸獻鱸」。
梁蕭被明歸扣住後心,使出「朱亥揮錘」,原本再難變招,但他時機把握極巧,這一招方才出手,那尊專諸石像便已移至,呼應前招,代他使出那招「專諸獻鱸」來。明歸乃是武學高手,心靈敏銳大異常人,當此逃亡之時,更如驚弓之鳥,步步提防。石像出招,殺氣自生,明歸一分心,竟被梁蕭逃出手底。
其後,梁蕭見明歸追上,不得已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陽奮戟」。「舞陽奮戟」、「漸離擊築」、「圖窮匕見」本是三招連環,一氣呵成。梁蕭使過「舞陽奮戟」,便退到高漸離石像後方,石陣運轉無時無休,高漸離、荊柯兩尊石像向前移動,恰好代他變出其後兩招。雖是石像,但憑這兩大豪士縱橫古今的奇氣英風,仍將明歸唬得倒退不迭。想當年,花流水設下八百石像,本意是傳承武學,萬沒想到數百年後,他的隔世傳人竟會妙想天開,以此石像之威,震驚強敵。
明歸不知石像奧妙,是以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眼前怪事,眼望著梁蕭逃走,驚駭之情倒是勝過懊喪之意了。
梁蕭喘息已定,一低頭,忽見花曉霜褲腳濕透,心中一驚,捧過看時,只見她小腿上竟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血流不止。花曉霜先時驚惶太甚,竟沒覺出疼痛,此時定眼瞧見,方覺疼痛難禁,忍不住低聲呻吟。梁蕭伸手將她血脈封住,撕下衣衫裹紮。驀地,他身子一震,回頭一瞧,頓時瞠目結舌,定定地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見梁蕭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見,只見來路上血跡點點,殷紅醒目。花曉霜倏地俏臉煞白。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似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花曉霜心知明歸狡詐,決不會漏掉這個線索,光陰流逝一分,危機便迫近一程,略一沉吟,毅然抬頭道:「蕭哥哥,你先走,就留我在這裡好了,明歸爺爺還要用我脅迫爹爹,一定不會害我的。」她雖力持平靜,心內卻是苦澀難言,話未說完,眸中已泛起濛濛淚光,若非怕梁蕭擔心,早已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梁蕭心念數轉,瞬間已有決斷,頷首道:「也好!」曉霜雖有捨己之心,可深心裡依然盼著梁蕭突出奇計,再攜自己脫險,但料不到梁蕭答得如此爽脆,一怔之間,忽覺神封穴一麻,身子無法動彈。花曉霜大吃一驚,欲要詢問,可一口氣堵在喉間,怎也吐不出來。
梁蕭脫掉花曉霜外衣,撿起一根枯樹枝,將外衣覆在上面。花曉霜恍然有悟,欲要喊叫,卻出不得聲,欲要阻攔,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梁蕭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乖乖地呆在這兒,穴道片刻就解啦!」忽見花曉霜臉上淚水縱橫滑落,也不覺眼眶酸熱,強笑道:「曉霜,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花曉霜的淚水早已迷糊了雙眼,幾乎看不清梁蕭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此地一別,或許便成永訣,一時間,真恨不得死了才好。隱約間,只聽梁蕭在自己耳邊低聲道:「不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愛惜身子,將來有空閒,我還來天機宮看你。」花曉霜每聽到一個字,心都被撕裂一分,那般痛苦生平未有。只聽梁蕭又吃吃笑道:「不信麼,來。」說著伸出小指,與花曉霜小指拉鉤:「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花曉霜聽到此處,早已淚落如雨,但胸中枉自百轉千回,卻吐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