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眾人都來梁蕭處聚集。趙四得知梁蕭也從軍照應,轉悲為喜,又著實拜託了一番。
梁蕭與眾人一道,前往西華苑點兵校場。但見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滿了應徵的軍士和送別的親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聲四起。這次萬戶史格在華陰一地征軍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徵兵馬,共計三千兩百人,一律在西華苑點齊。
眾人各與親人告別。梁蕭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道:「阿雪,無須再送!我打完仗,立馬回來。」阿雪點點頭,轉身便走。梁蕭見她容色太過平靜,心中隱隱不安:「這傻丫頭別要做出什麼蠢事。」
這時鑼鼓響起,梁蕭七人翻身上馬,眾家眷退出校場,遠遠觀望。三通鼓罷,眾軍士各自入列,只見史富通身著鐵甲,騎著戰馬,一陣風馳到苑外,耀武揚威,數點兵馬。囊古歹自與父親說好,將自己和土土哈轉了過來。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隊,自行結合。一旦結成十人隊,推出十夫長,若非大將軍令,不可擅自變更,十人須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擅自丟下同伴者,處以極刑。梁蕭隊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尋了三名父親年事已長的同袍,十個人結成一隊。
點兵已畢,苑內馳出一名白袍將軍,約摸四旬年紀,玉面黑鬚,眉長眼大,一襲白狐領的披風,獵獵隨風而動。李庭促馬上前,在梁蕭耳邊低聲道:「這便是史格了。」
卻見那史格目光炯炯,掃視眾軍一匝,朗聲道:「但凡自古名將,多是出生行伍。戰場之上,強弱尊卑盡以戰功而論,一眼就能瞧個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貴,但若違反軍令,殺之無赦,我話不多說,望諸位好自為之。」言畢將眾軍分作步騎,操演一陣,當日發放兵刃鐵甲,在西華苑四周結營駐紮,準擬次日出發,與父親史天澤的大軍匯合。
土土哈返回營帳,氣呼呼地坐下,大聲叫道:「這史格讓人好不生氣。想我土土哈從軍,是要為忽必烈皇帝打仗,為成吉思汗的子孫打仗,他史家算什麼東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蕭笑道:「土土哈,你與其生氣,不如打仗立功。憑你的能耐,將來的地位,只會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蕭你也一樣。」梁蕭搖頭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來練好武功,了斷仇怨,再攜我媽和阿雪遍游天下,過些散淡日子。」土土哈沉默一陣,歎道:「梁蕭,土土哈被你一說,也想過那種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歡土土哈。再說,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燙,若不騎馬開弓,跟人作戰,那可難受得緊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蕭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願,也無法子,只得默不作聲,倒下睡了。
一夜無話,次日軍隊開拔。梁蕭按軍中慣例,臨行點兵,讓眾人各自報數。自己先報「一」,眾人從二到十,一一報過。
待三狗兒報完「十」,梁蕭正要轉身去跟百夫長交代,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道:「十一!」眾人俱各驚奇。梁蕭定睛看去,卻見三狗兒身後怯怯地站了一個小兵,穿著一身不大合體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眾人只當有人站錯了列,正欲提醒,梁蕭卻看得分明,一言不發,劈手揪住「他」,也不顧那士兵掙扎,拖到一邊角落,壓著嗓子道:「阿雪,你弄什麼鬼?」
阿雪眼睛一紅,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蕭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飯,把甲冑脫了,回家去。」說罷轉身便走,誰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嚶嚶啜泣起來,梁蕭心道:「不論你怎麼哭,我也不心軟。」忽聽阿雪道:「哥哥說話不算數。」梁蕭一愣,忍不住回頭道:「我怎麼不算數了?」阿雪嗚咽道:「哥哥說的,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梁蕭心道:「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時我說的話。」便道:「是說過,又怎麼著?」阿雪哭道:「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開心,阿雪難過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嗚嗚,阿雪……阿雪不要留在這裡……阿雪要跟著哥哥……」
梁蕭被她這番話說得僵住,心中又是惱怒又是酸楚,無奈蹲下來,好言說道:「阿雪,這是去打仗啊!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能從軍?」阿雪拭去淚,大眼瞪著梁蕭,道:「我不管,哥哥你說了,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從軍,哥哥不答應,讓我不開心,就是說話不算數,哥哥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梁蕭目瞪口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死丫頭笨頭笨腦,怎地會琢磨出這麼一番話來。糟糕,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雖笨,但這三天工夫,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如何不與梁蕭分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一個人鍥而不捨地琢磨一事,總有開竅的機會。梁蕭以為她笨,卻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裡千巧百靈,此時卻除了兩眼圓瞪,說不出一個字來。而阿雪早已鐵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對視。
二人就這麼對望半晌,遠處傳來號角之聲,那是大軍集合的號令。梁蕭一頓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個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計謀得逞,頓時眉開眼笑。梁蕭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轉回。眾人見他二人去而復返,皆是詫異。
李庭兒驀然認出阿雪,失聲叫道:「哎喲,這不是……」話未說完,便挨了梁蕭一腳。梁蕭怒道:「都給老子閉嘴,誰敢再說話,軍法處置。」他心裡有氣,趁機發洩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認出阿雪,但看梁蕭一臉怒容,情知必有隱衷,不敢觸他霉頭。其他三個兵士卻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隊,怎麼多出一個,還長得女裡女氣,能打仗麼?但見這十夫長滿身殺氣,也都不敢吱聲。
號角三響,爆竹響起,驅祟辟邪。兩千兵馬裹著應徵民夫,向東開發。道路兩旁擠滿送別的人,父母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兒女哭爹爹,牽衣拽馬,遮道而哭,號泣聲響成一片,眾征卒無不動容,孱弱者紛紛墜下淚來。
大軍越走越遠,哭聲已不可聞,可仍在眾人耳邊盤旋,梁蕭回頭望去,但見丘山重重,再無一個親人,不由心生惆悵,想起少時學的一首詩,歎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囊古歹聽得,皺眉道:「梁蕭,這詩可不吉利。」梁蕭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趙三狗卻奇道:「怎麼不吉利?」囊古歹有意顯擺學問,笑道:「這是漢人詩聖杜甫的名篇,最後幾句是這麼說的: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這幾句甚是淺顯,土土哈等人都聽得明白,紛紛罵道:「明知不吉利,你還念出來!懂幾首屁詩就了不起了麼?」囊古歹被濺了一臉口水星子,大是狼狽。
兵馬從華陰出發,當日過了潼關,夜宿閔鄉,次日渡過黃河,行軍兩日,進入河南境內。在洛陽史格與兄弟史弱匯合,兵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餘日後,進抵蔡州,此時史天澤也率本部精銳到達。兄弟二人晉見父親。午時史格回營,召集眾軍聚合。
眾人到了軍帳之前,但見史格負手而立,不言不語,面色陰沉,皆感事有不妙,心頭好生納悶,過了好半晌,卻聽史格道:「本帥見過家父了,家父以為,這支新軍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駐紮,多加操練,後方糧草不久將至,到時協助押運。」
眾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蕭之輩,不用打仗,樂得輕閒,怒的卻是土土哈與囊古歹。眾人返回營帳。土土哈還沒進門,便將頭盔猛擲於地,怒道:「本指望直撲襄陽,跟宋人大戰一場,怎料竟是押運糧草?」回頭一看,但見梁蕭盤膝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畫,不由叫道:「梁蕭,你怎麼不說話?」梁蕭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澤,說話不管用。」囊古歹看著地上字符,奇道:「梁蕭,你在算術?」梁蕭笑道:「你也會?」囊古歹道:「會一點,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蕭道:「左右無事,我在計算軍中糧草出入之數,順便推演若是打起仗來,每一軍士一天應背負多少軍糧,每日消耗多少糧草;步軍消耗多少,馬軍消耗多少,作戰三天如何分派糧草,作戰七天又如何攤派?」
土土哈奇道:「這也能算出來?」梁蕭笑道:「能的。你瞧這一題,假令一個民夫負五斗米,一個軍士帶五天的乾糧,每天一人吃兩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師,一來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兩個民夫和一個軍士,背糧的人多了,吃飯的嘴也多了,來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個民夫一個軍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頭道:「就算三個人背,還是不夠咱吃!」
梁蕭道:「此次征宋,簽軍二十萬,加上前線大軍,便有三十萬之眾,征討時日,也不止一月兩月,許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糧不止,一個人頂兩頭豬,不,該頂兩頭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個民夫也養活不了。」眾人大笑。梁蕭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馬,倒要省些。駱駝能背三石,馬一石五,驢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餵養,牲畜多了,還會生病死去,糧食擱在哪裡,就爛在哪裡!況且使用牛馬,還須得道路暢通,是以遇上險阻,還得開路搭橋。再說,蒙人多吃肉食,牛馬消耗極大。據以上種種,經我運算,便是以車馬運輸,三十萬大軍少說也要百萬民夫,趕牛牽馬、晝夜搬運才能供養。」
李庭歎道:「聽梁大哥這麼說,咱們只知打仗痛快,卻不知道養活一個士卒如此艱難。」土土哈也道:「難怪忽必烈皇帝遲遲不願簽軍,原來是因為這個。」梁蕭道:「若以錢糧消耗而論,攻遠大於守。征討越遠,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處。其實背糧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糧於敵』,即是用對方的糧草養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獲得給養,此長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為強悍。」
土土哈大悟道:「對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沒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說來,若是守者最好堅壁清野,不留糧草於敵了?」梁蕭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說呢?」土土哈道:「我以為,莫如斷敵糧道,逼迫對方退兵。」梁蕭道:「土土哈說得對,與其死守,莫若出擊,以精兵銳卒游擊敵後,斷其糧草,方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梁蕭,你繞著彎子,就是要說押運糧草十分緊要,叫我不要輕視嗎?」梁蕭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膽略,但出奇兵於我軍之後,游擊騷擾,摧毀糧道,卻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則圍之』,故而守城較易,但突襲卻非得極精銳之士不可。換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當敵之強,以我之強,攻敵之弱。弱者莫過於糧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毀一支千石糧隊,兩年之內,定叫元朝大軍哀鴻遍野,無功而返了。」
土土哈聽到這裡,忍不住嚷道:「梁蕭慢來,你究竟是替誰打仗?怎麼盡替宋人著想?」梁蕭笑道:「你急什麼?我不過窮極無聊,算算罷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動道:「梁蕭,但若你當將軍,對手可就吃虧啦。」梁蕭搖頭道:「這一招對成吉思汗沒用。」土土哈凜然道:「不錯,太祖之時,牛馬隨軍而出,可說無糧可斷。」梁蕭道:「聽我媽說,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戰牧兩不誤,但他們能用這種法子一統北方,橫掃西方,卻很難征服南方。因為南方為水澤之地,無法放牧,必須攜帶糧草,更要用到舟楫。」
帳中靜了一陣,土土哈歎道:「梁蕭你真聰明,換了土土哈,萬萬想不出這等道理。」梁蕭搖頭道:「我聽一個姓明的老頭兒說過,大將軍不是一人敵,而是萬人敵,不靠蠻力,要用心思。你們想做大將,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厲害,但漢人的兵法也不簡單,我聽那明老頭說過一些,左右閒著,我說給你們聽聽。」眾人聞言大喜,紛紛坐直身子,傾聽梁蕭說話。阿雪沒什麼興致,升了火,將發放的兩塊牛肉抹了鹽,用鐵叉串著烤炙,待眾人說完,分而食之。
眾人滯留蔡州,白日裡習武練箭,晚上便聽梁蕭講解兵法。當日逃亡路上,明歸曾與梁蕭多言兵法,梁蕭便轉述給六人,但他心思跳脫靈動,從不一味依照書本,多提自家見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領悟最多。土土哈喜愛野戰;李庭則偏喜排兵佈陣,長於算計。
史格遠離戰場,甚不得志,日日與侍妾歌女廝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裡,頗為瞧他不起。過了二十來天,大軍糧草運到,約有三十萬石,史格將人馬分為三十撥,一撥百人,先後出發押送。自己則率人殿後。梁蕭一隊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鋒的意思,讓土土哈好生歡喜,不料夜裡來了消息,這一撥的百夫長竟是史富通。眾人聞訊,洩氣至極,紛紛扯著嗓子罵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對梁蕭等人百般挑剔,呼來喚去,動輒打罵;梁蕭卻一反常態,笑臉相迎,扶他上馬下馬,百依百順。只是好景不長,才過了午飯時分,史富通忽地模樣大變,跟在梁蕭身後搖頭擺尾,乖巧至極,倒似梁蕭一變做了百夫長,他則成了十夫長一般。
眾人見他前倨後恭,皆覺驚奇,不知梁蕭用了什麼法子。而史富通死纏著梁蕭,睡覺也要跟著,大家無暇詢問。到了第二天,眾人好容易抽了個空子,悄悄詢問,梁蕭笑道:「說來簡單,他叫我扶他上馬,我就扶他上馬,只不過趁機在他『足陽明胃經』上做了點手腳,讓他胸悶厭食,吃不下飯,然後告訴他,我會醫術,看出他命不久矣,並將諸般症狀說出。這傢伙一聽,當真魂不附體。我又說,只要你聽話,我就想法救你,要麼你自求多福!」眾人無不大笑,土土哈道:「這法子雖好,但怕時日一長,史富通難免發覺上當。」
梁蕭道:「我自有變通。昨晚胡亂捏了兩顆藥丸子給他吃了,借把脈看病的時候,解了胃經,卻在他小腸經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厭食了,但又開始亂拉肚子;我決意一天給他來個調調,明天是督脈,後天是任脈,再後天是奇經八脈。嘿,不著急,一條一條慢慢來……他這會兒拉稀去了,出來之後,你們不許笑破我的好事。」話才說完,便看到史富通臉色青白、提著褲帶從山坡後面轉出來,一行人紛紛轉過頭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著臉拉著梁蕭,訴說病情,剛說兩句,猛地面紅耳赤,又捂著肚子向山坡後飛奔。眾人張嘴要笑,梁蕭瞪視過來,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無人處,放聲大笑。
停停走走,過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忽而背痛,忽而腰酸。這裡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時懷疑梁蕭弄詭,沿途連尋了幾個大夫,但人人都覺脈象不對,可就是說不出毛病在哪兒,吃藥針灸,均不見效,反倒梁蕭每次給他「看病」後,總要好上一些。但過不多久,一種難受消失,別種難受又生。史富通貪戀富貴,十分怕死,但覺週身不適,真當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於梁蕭之手,當即對他掏心掏肺,言聽計從,更無絲毫違拗。
這一日,押糧大軍進入伏牛山區,距離襄樊不遠,忽見右方出現兩百來人的車仗。梁蕭看見,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會一聲?」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糧草上,聽他這聲叫喚,不覺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著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澀聲道:「好兄弟,你瞧著辦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陽啦。唉,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轉告萬戶爺一聲,說我史富通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挨到最末一時,對史家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是以請他善待我家裡四個婆娘。好兄弟,我給你說,除卻家裡四個,史某還有六個外室,二十頃地都在她們名下,我這一走,定被那六個賤人趁機佔了。你代我給萬戶爺說,務必……務必要回來給我兩個孤苦的孩兒呀……」想著陽世繁華就要從此別過,他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眾軍見他垂死之人卻哭得中氣十足,皆覺詫異。
這時,對面派來一騎人馬,馳到近前,問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來問,你們是押運糧草的麼?」史富通一驚,放開梁蕭,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來,扶我下來。」眾人見他忽又生龍活虎,俱是驚奇。哪知史富通由兩個民夫一扶,又顯出嬌弱之狀,說道:「大人在哪兒?小人史格萬戶手下史富通。」
那傳令兵見他怪模怪樣,訝道:「你是這裡的頭兒?」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長。」那人將信將疑,道:「那好,我告訴海牙大人。」說罷馳馬而去。片刻工夫,那隊人馬奔來。當頭一人身著紫緞便服,頭戴紫貂皮帽,鼻樑高高隆起,一雙褐黃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尋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類。
那人得手下指點,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長?」史富通有氣無力地道:「小將史富通見過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無法成禮,還望將軍見諒。」阿里海牙訝然道:「既然生病,就該換人帶兵,怎能強自支撐?你個人生死事小,失了糧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頓時啞口無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聲,顧視眾軍,見梁蕭與土土哈氣宇軒昂,容貌不凡,心頭一喜,馬鞭遙指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梁蕭與土土哈對視一眼,走上前來。阿里海牙道:「你們擔任什麼職務?」土土哈道:「我是尋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長。」阿里海牙點頭,對梁蕭道:「我命你暫代百夫長。」又對土土哈道:「十夫長之位,由你擔任。」二人只得應了。阿里海牙又問史富通道:「史格為何分軍押運?」史富通傻了眼。原來,史格深信兵書「愚兵易馭」之法,決不將用兵之道告知屬下,史富通自也無從知曉。惶恐之際,兩眼望著梁蕭,滿是乞求之意。梁蕭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熱漸至,糧隊牲畜又多,合兵押運一旦滋生疫病,就會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隊,前後調開,一隊害病,也不至於危及其他隊伍。」史富通一聽有理,忙道:「對對,萬戶爺就是這麼說的。」阿里海牙頷首道:「不愧是名將之子,思慮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蕭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勢弱,遭人各個擊破麼?但想來此處臨近襄陽,大軍一呼萬應,諒宋人也沒此膽略,敢在十餘萬大軍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才問話,百夫長答不上來,這個十夫長卻侃侃而談;我說利弊,他卻將不利之處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蕭,心道:「看他服色,不過是尋常軍士,怎地卻有如此見識?」當下也不露聲色,淡然道:「說得不錯,但凡事得防微杜漸,倘若真有人行劫,又當如何處置。」目光炯炯,凝視梁蕭。
梁蕭笑道:「區區一介兵士,又會什麼處置?大不了少分十撥,二百人一撥,隊伍也不離如此之遠,前後相顧。每隊設傳令兵,一遇險情,便前後呼應,以一字長蛇陣應對,擊我首則尾應,擊我尾則首應,擊我中段麼,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殺他個落花流水罷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蕭半晌,忽地點頭道:「你到襄陽,可來我營中相見。」史富通雷震一驚,望著梁蕭,目中隱有妒色。
梁蕭笑而不語,心道:「我沒事見你幹嗎?」阿里海牙又道:「襄陽乃是兩國交界,我軍近了,宋軍也近了。你們與我合軍一處,彼此照應。」他見梁蕭不答話,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長,聽到了麼?」梁蕭道:「全聽大人號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輕閒。」
阿里海牙滿意頷首,率領這支人馬,穿過山側所辟道路,前往襄陽。史富通方才遭梁蕭搶了風頭,突然間來了精神,尋個機會,乘馬擠到阿里海牙身邊,大獻慇勤道:「小人早聽萬戶爺說過,海牙大人與阿術大人乃是伯顏元帥帳中雙璧,本來宋軍也有幾個厲害角色,如李庭芝、呂德,當年曾與憲宗皇帝和聖上交鋒,也算是當世名將,可從沒在您與阿術大人手上討得好去!」
阿里海牙雖然不好逢迎,但聽得這話,也覺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術大人?阿術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陽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來。我所立功勞甚是微薄。不過說起來,李庭芝和呂德也只是靠著堅城深池,負隅頑抗。以聖上之英明,當年屢攻宋人不下,只因不習水戰,而非這兩人有多厲害。如今聖上拾遺補缺,大力振作水師,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豈是這兩人能夠抵擋?」說到這裡,頗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歎道:「小人長居窮鄉僻壤,孤陋寡聞了!唉,聖上神明英睿,聖意如龍,實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後若有不明之處,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維吾爾農夫,出身低微,憑的是自己苦學成才。他獲取功名之後,也喜他人與己一般好學多問,當下頷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處,就是精進之先兆。只要勤奮好學,深思自強,定有出頭之日。唔,先時你不是生病麼,如今似乎好了許多。」說著露出關切之色。史富通歎道:「我這病時好時壞,梁蕭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皺眉道:「是麼,我認識幾個軍中大夫,醫術不錯,到了軍營,讓他們給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幾乎要下馬叩拜。阿里海牙攔住他,安慰兩句,回顧梁蕭,見他遠遠跟著,笑道:「他叫梁蕭麼?年紀雖輕,卻是個難得的人才。」史富通聽得這話,心頭好不嫉妒,嘴裡卻笑道:「他本事大,脾氣也大,不易與人相處。」阿里海牙皺眉道:「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此人驕傲太甚,尋常將領只怕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萬戶爺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語。
梁蕭雖落得甚遠,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語倒是聽得大半,暗自冷笑:「這廝胡亂搬弄是非!哼,明天輪到足少陰腎經了,你小子備好兩缸清水,邊喝邊拉好了!」又聽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為何大駕到此,不在襄陽與宋軍鏖戰。」阿里海牙道:「我方從大都返回,只因聖上登基以前,兩度征宋,皆無功而返,故而對南征之事始終存疑。朝中大臣也各執一詞,爭論激烈。伯顏元帥和阿術大人無暇分身,命我回朝稟報襄陽戰況,堅定聖上南征之意。唉,幾經周折,萬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話頭,更是極力吹捧,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阿里海牙聽到得意處,發出陣陣爽朗笑聲。
談笑間,眾人繞過山腳,順著蒙古大軍開闢的大道行進。走了一程,忽見前方一塊山石,將道路阻了大半,人馬雖可繞行,但車輛卻難以經過。阿里海牙皺眉道:「莫不是下雨,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向梁蕭道,「你派幾個人來將石頭移開。」梁蕭皺了皺眉,招呼眾人搬運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說也有萬斤之巨,梁蕭與土土哈合手,也無法撼動。其他漢人軍士都來幫忙,梁蕭喊起號子,著大家齊心協力,將那石頭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這時間,忽聽傳來鞭打聲,一個村姑伴著一名童子,一前一後,揮鞭趕著二十來條牛,迎面向隊伍走來。那童子挽著雙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聲唱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聲音稚嫩清脆,一邊唱著,離隊伍也越發近了。
阿里海牙通曉漢人文字,不由忖道:「沒料到這小小童子,也會詩歌?」維吾爾族嗜好音樂,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聽這童兒唱得合音符節,不覺微微點頭,卻聽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膚白膩,眉目如畫,雖是布衣荊釵,不失窈窕之態,輕啟朱唇,婉轉歌道:「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眾軍見她人才秀麗,歌聲圓潤,耳聽目視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群頃刻已到軍前,眾人雖覺二人來得出奇,但童子女流,並不放在心上。
梁蕭將石頭推到坡上,尋了塊較小石頭卡在下面停住,緩過一口氣,掉頭一看,但覺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轉念間眉頭大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做什麼?」那兩人認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倆不是別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卻是雲殊的小書僮風眠。二人一見梁蕭,面上皆有驚惶之色。眾人見梁蕭與之爭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蕭,你說些什麼?」梁蕭見了那童風眠,頓時想到雲殊,當真分外眼紅,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厲聲道:「小屁孩兒,你喬裝打扮,在此幹嗎?」那小書僮風眠眼珠一轉,笑道:「自然是放牛啊!這裡不是叫伏牛山麼?」梁蕭罵道:「放牛?放屁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梁蕭聽得耳熟,舉目一看,但見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負背,一手卷書,足下似緩而疾,行雲流水般走來,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梁蕭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數轉,忽見風眠、楚婉分別拿出火折子,在幾頭牛尾上晃兩晃,牛尾上所繫爆竹頓時點著,辟啪震響,二十多頭大牯牛受此驚嚇,第一個念頭便是向前狂奔亂突,擺脫危機。剎那之間,牛群擁入軍陣,眾軍措手不及,人仰馬翻,糧隊牛馬也受了驚擾,紛紛掙扎亂動。梁蕭、土土哈因推動大石,弓箭皆在馬上,此時變起倉促,連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睜睜看一群瘋牛將隊伍沖得七零八落。
二人點火之時,雲殊一聲長笑,笑聲沖天而起,只見兩邊坡上林中,人頭聳動,倏忽現出數百之眾。雲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斕古劍,劍鋒下指,朗聲唱道:「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眾人齊聲應和:「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歌聲中,紛紛提著弓箭長矛,鐵錘刀槍,從兩面山坡呼嘯而下。
雲殊一劍當先,光影縱橫,殘肢斷臂好似落葉紛飛,鮮血四濺,便如雨下,濺在他白衣之上,艷若片片桃花。他幾個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馬前,見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領,凌空一爪,劈頭落下。
阿里海牙久經戰場,見勢身子一偏,倏忽鑽入馬腹之下,還未定神,眼前忽地出現一張嫩臉,卻是那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擋,便被小書僮風眠拿住心頭穴道,捉在手裡。眼見不遠處史富通滿地亂爬,忙叫道:「快來救我。」然史富通此時心驚膽戰,只想如何逃命,哪還管什麼「海牙大人」。
風眠將阿里海牙自馬鐙上拖下,嘻嘻笑道:「公子,逮住啦!」雲殊雙足在馬鞍上一點,道:「你抓好他。」也不停留,飛身縱起,刷刷三劍,又刺死三名色目親兵。
伏兵來得突兀,梁蕭等人都在坡上,首當其衝,唯有轉身抵擋。一個使鬼頭刀的壯漢直奔梁蕭,一個瘦長漢子則挺槍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對手。
梁蕭微微側身,那使刀漢子手中一輕,鬼頭刀已被奪過。梁蕭反手回刀捲來。漢子不料這尋常軍士竟有如此武功,大驚之下躲閃不及,不料梁蕭刀在半途,突地偏轉刀鋒,一刀橫拍在他太陽穴上,壯漢遭此重擊,悶哼倒地。此時間,忽聽土土哈一聲大喝,梁蕭回頭看去,但見他將長槍夾在腋下,神力迸發,將瘦漢凌空舉了起來。這大力一拋,那瘦漢握不住槍桿,向後飛出。但他武功嫻熟,一個觔斗翻身落下,猶未立穩,土土哈已飛身搶至,長槍不及掉頭,著地橫掃。他天生神力,這一掃何止數百斤力道,漢子小腿中棒,慘號倒地。
土土哈與梁蕭輕易勝出,趙山五人卻陷入苦戰。要知這次來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而五人不過習了數月武藝,縱得高手指點,也難大成。更何況赤手空拳與這些好手交鋒,頓然不敵。梁蕭見狀,一起一落掩上前來,手中鬼頭刀遊走如龍,將一干豪傑殺得連連後退,但梁蕭與他們並無冤仇,故而始終不出殺手,但對手仗著人多,一退又上,拚死糾纏。
土土哈見狀飛身趕上,趁眾人被梁蕭吸引,自後偷襲,砍翻兩人,厲聲道:「梁蕭,戰場之上不可留手。」梁蕭眉頭一皺,氣貫刀鋒,嗆啷之聲不絕,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槍脫手。梁蕭刷刷兩刀,迫開眾人,喝道:「拾兵器。」李庭兒五人應聲搶上,將兵刃拾起。此時眾豪傑看出這幾個兵丁棘手,均圍上來。
梁蕭見對方個個皆是好手,若不傷人斷難脫身,當即高叫道:「要活命的滾開些。」群豪置若罔聞,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舞著對短戟,當先撲到。忽見刀光如雪,瞬間便到漢子肩頭。敢情梁蕭心一狠,使出氣奪千軍的「修羅滅世刀」來。眼看漢子手臂就要搬家,忽地一支長矛橫裡格來,錚的一聲,竟將梁蕭這招「掣電追風」擋住。梁蕭手臂劇震,心知來人高明,刀勢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順著矛身遊走,削那人十指,那人驚咦一聲,後跳丈餘,叫道:「好傢伙。」那刀疤漢子撿回一條胳膊,狼狽而退。
梁蕭見那持矛之人鬚髮皆白,紅光滿面,正是「參天狻猊」方瀾。方瀾望著梁蕭,也覺心驚:「韃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許人物?」沉喝一聲,搖動長矛,分心便刺。梁蕭舉刀接住,他此時武功已在方瀾之上,霎時間七斬八斫,殺得方瀾節節後退,只仗著矛長刀短,奮力不讓梁蕭欺近。梁蕭鬥得不耐,忽地厲喝一聲,招變「焚天滅地」,刀光霍霍,漫天湧到。方瀾匆匆擋了三刀,忽被梁蕭刀裡夾腿,踢偏長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瀾正覺難當,忽地一人搶至梁蕭身後,一對鐵鷹爪破空有聲,襲他後背。
梁蕭無奈回轉刀勢,擋住來人鐵爪。方瀾回過一口氣來,叫道:「靳飛,這廝爪子硬得很。」舞起長矛,與靳飛左右夾擊。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蕭縱然厲害,也被纏得無法脫身。但靳飛與方瀾聯手之下,才擋住一名蒙古軍士的單刀,心中駭然之情,卻是無以復加。
這邊廂,雲殊領著一百來人,在元軍之中衝來蕩去,所向披靡,頃刻之間,將三百多名士兵殺得死死傷傷。正廝殺間,忽聽楚婉一聲嬌喝:「不要走。」雲殊循聲瞧去,只見一名矮小元兵舞著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和楚婉四人邊鬥邊逃。他身手不弱,長劍鋒快,而且只顧逃走,楚婉一行竟攔不住他。雲殊再一轉眼,更覺吃驚,但見東面坡上,一道寒光倏來倏去,殺得方瀾、靳飛後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隨那寒光砍殺。
雲殊此次立意殺光這支糧隊,決不放走一人,因之長嘯一聲,縱身躍出,見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疾奔,當即搶到他身後。這名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運石塊,故而留在軍中,突見兩邊殺至,心中驚惶,見梁蕭在東坡,便往東逃,不料卻被幾個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幸得梁蕭怕她遇險,將鉉元劍給她防身,對方措手不及,被她斬斷刀槍,眼看突圍在即,忽覺身後風聲大起,心頭一凜,當即反身出劍。雲殊左手成爪,將鉉元劍劈手奪過,右劍一振,正要刺出,忽聽阿雪尖叫一聲:「是你!」
原來,阿雪當日在五龍嶺見過雲殊,此時照面認出,驚叫出聲,只因毫無掩飾,脫口便是女子嗓音。雲殊長劍本已到她咽喉,但聽到這聲,頗為吃驚。他劍術已臻收發由心之境,劍鋒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背,吃驚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細想,將阿雪反手擲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點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扔,皮帽落地,露出一頭青絲,女兒模樣盡顯,楚婉暗暗稱奇,上前一步將她擒住。
梁蕭被一眾高手圍攻,使盡解數,猝然間也脫身不得。交鋒片刻,趙山、王可被對手一輪搶攻,沖在一旁,忽聽女子叫聲,轉過頭來,恰見阿雪被捉。二人大驚,不及向梁蕭呼救,轉身便沖,想要奪回阿雪。正逢雲殊快步趕來,迎個正著。趙山不知厲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雲殊左手鉉元劍一掛,將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劍光電閃,刺入他胸膛,趙山大叫一聲,仰天便倒。王可目眥欲裂,手中鎦金钂一抖,向雲殊掃來,雲殊如法炮製,左劍掛開鎦金钂,右劍掠出,劃過王可小腹,王可慘號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聽得慘叫,回眼一看,只驚得魂飛魄散。他此時身處重圍,稍一失神,便著靳飛鐵爪掠肩而過,血透衣甲。梁蕭痛哼一聲,掌中刀光亂閃,四名豪傑身首異處。靳飛怒道:「好賊子,有你無我!」與方瀾二人併力撲上,梁蕭無心久鬥,避開二人,盡殺弱敵,剎那間又刃數人,合圍之勢頓如土崩瓦解,蕩然無存。
雲殊正欲補上一劍,取了王可性命,忽見同伴們死傷慘重,心頭一驚,丟了王可,直奔梁蕭。土土哈橫身一攔,挺槍便刺,雲殊卻足下不停,於飛奔中閃過來槍,劍若雷行電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橫槍疾擋,不料雲殊挽了個劍花,劍鋒上掠,向他咽喉挑來。眼看土土哈要步趙山後塵,忽聽空中一聲驟喝,梁蕭居高臨下,一刀劈來,鋒刃未至,已是激盪生風,波及數丈。這一招「修羅斷岳」,凶狠猛烈之處,當為天下刀法之最。雲殊左劍疾向上格,右劍自然一緩,土土哈身手也甚敏捷,趁機後躍,但劍鋒所及,仍將他胸甲劃破,鮮血淋漓。
刀劍相擊,火光四射,梁蕭挾畢生之力,行傾巢一擊。雲殊則是倉促抵擋,頓時虎口迸裂,鉉元劍脫手飛出。但他臨危不亂,右手長劍如怒龍昂首,直刺梁蕭小腹。梁蕭瞧出這一劍乃是「歸藏劍」的路子,心中驚詫。要知這一招「修羅斷岳」有攻無守,全無後招,當下只得借雲殊揮劍格擋之力向後飄閃。雲殊得勢不讓,長劍精光閃動,緊隨梁蕭退勢,刷刷刷殺出兩丈之遙。梁蕭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鬼頭刀一豎,錚的一聲,終於封住雲殊一劍。
兩人二度交鋒,均如電光石火,直到此時,雲殊才看清梁蕭容貌,微微一怔,失聲叫道:「是你?」梁蕭卻不答話,反手又是兩刀,雲殊封出兩劍,忍不住脫口問道:「柳姑娘……」梁蕭已恨極了他,「柳姑娘」這三字更如火上澆油,揮刀之際,迎面狠啐一口。雲殊偏頭讓過,頰上仍不免濺上兩點口水星子,一時羞怒難當,厲聲道:「好賊子,受死吧!」劍光霍霍,再不留情。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羅滅世刀」本不是蕭千絕最得意的功夫,而「歸藏劍」卻是公羊羽生平絕學。二十招不到,梁蕭隱然已露敗象,再瞧方瀾、靳飛正率眾圍殲土土哈五人,不覺心急火燎,足下一晃。雲殊揮劍刺空,微覺愕然,忽見梁蕭展開「歸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雲殊渾然思想不透,這少年已被自己廢去內力,為何不但武功盡復,而且遠勝從前,但此時情急勢迫,不容他細想,當即也展動「歸元步」,緊躡梁蕭之後。二人一前一後,疾似脫籠之鳥,滑如潛淵之魚。梁蕭沿途頻施殺手,刀刀見血,決不落空;雲殊又氣又急,心知任他轉上兩個來回,只怕這裡再無活人,當即催動內力,雙足一頓,縱在半空,「震劍道」出手,雷霆一劍,刺向梁蕭背心。
梁蕭反手一刀,封向身後。奈何雲殊那口「炎龍劍」本是寶劍,刀劍互絞,鬼頭刀斷作兩截,雲殊劍鋒不止,直抵梁蕭後心。怎料梁蕭並不轉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兩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雲殊算計妥當,這一劍已然封死了梁蕭諸般去路,殊不料梁蕭這一步怪異至極,絕非「三才歸元掌」中任何一路步法,雲殊苦心設下的後招,統統落空。
原來這一步出自梁蕭由「無所不能圖」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言「棒打十方世界」。梁蕭以「十方」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說「歸元步」趨退入神,已得九宮圖之大成,那麼這一路「十方步」則脫出九宮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蕭擺脫雲殊,左一晃,右一擺,倏地一掌落向方瀾肋下。方瀾卸開土土哈的長槍,準擬將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蕭背後施襲,頓然挨個結實,口噴鮮血,拋向雲殊。雲殊只好放過梁蕭,將他接住。
梁蕭見土土哈渾身是血,長槍亂舞,已然殺得頭昏,心知大勢已去,一把將他扣住,大喝道:「走。」王可奔過來,一手捂著肚皮,一手拿著鉉元劍,咬牙道:「梁大哥,給。」敢情他躺在地上,鉉元劍脫出雲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邊,被他拿起衝殺一陣。
梁蕭接過長劍,見王可氣色灰敗,搖搖欲墜,不覺心頭一緊,揚聲道:「囊古歹,扶好他。」劍光連閃,刺倒兩人,領眾人搶上大路。李庭抱著趙山,邊跑邊哭道:「梁大哥,三狗兒快死啦……快死啦……」梁蕭心一沉,將趙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搶馬。」低頭一看,只見趙山胸口被鮮血染紅一大塊,氣若游絲,便一迭聲喚道:「三狗兒,三狗兒……」叫聲未歇,身後風起,雲殊揮劍又至。梁蕭忙將趙山負在背上,轉身抵住他一輪搶攻。此時兩人一般的寶劍,一般的劍法,雲殊急切間竟佔不得絲毫上風。何況突見梁蕭使出「歸藏劍」,驚詫莫名,連連喝問來由。但梁蕭一言不發,只仗著「十方步」東奔西突,迫得雲殊疲於奔命。
趙山依稀間聽到梁蕭的聲音,勉力張開眼皮,卻見白光亂閃,耳邊嗚嗚嗚儘是劍風呼嘯之聲,頓覺三魂六魄悠悠蕩蕩,均已不在身上,忽聽得雙劍交擊,錚然長鳴,趙山神志略略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啦……」他肺部中劍,氣息一入便洩,幾不成聲。梁蕭心如刀割,一邊抵擋雲殊的劍招,一邊罵道:「三狗兒你莫說胡話……」趙山哧哧喘息,每喘一口氣,便有鮮血湧出傷口,浸在梁蕭背上,只聽他道:「我……我……參軍,只想……讓……娘……笑一笑……讓娘……過……過好日子的……」說著咳聲加劇,鮮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蕭頸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燙人。
此刻土土哈趁著梁蕭擋下群豪,領其他五人搶到馬前,翻身上去。四個豪傑上前阻攔,土土哈力挽強弓,箭出連珠,那四人疾揮兵器格擋,不料梁蕭從後掩至,盡數將他們刺翻。雲殊緊隨其後,連聲大喝,長劍嗖嗖疾刺。兩人武功本在伯仲,論身法梁蕭稍強,但論劍術,雲殊卻要厲害些許。但梁蕭懷抱趙山,多了個累贅,撐到此時已十分不易,匆匆擋了兩劍,忽地踉蹌,向後跌倒。雲殊得勢不讓,揮劍疾刺。土土哈見勢,驀地開弓引弦,羽箭如一字長蛇,逶迤而來。雲殊不得已圈回寶劍,將一串羽箭打落,梁蕭趁機躥出,遙見李庭牽著馬疾馳而來,梁蕭幾步搶到,翻身上馬,剎那間六人齊齊呼喊一聲,縱馬便走。
雲殊恨梁蕭入骨,抓起地上長矛,奮力擲出。梁蕭仰身出劍,挑落長矛。只此停滯,雲殊又搶近數步,挑起一桿長槍,還未及擲出,眾人已回身開弓,向他射來,雲殊雖沒將李庭等人放在眼裡,卻對土土哈的箭術甚為忌憚,因此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揚鞭催馬,去得遠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見人來,梁蕭方才勒住馬匹,低頭看去,只見趙山面白如紙,身子冰冷僵硬,雙眼空洞,兀自瞪天。梁蕭神色木然,忽地伸手將他眼皮緩緩抹下。李庭、楊榷和王可見此情形,才肯相信趙山真的死了,不由得失聲痛哭。王可身受重創,傷心之下頓時兩眼發黑,墮下馬來。梁蕭搶上將他抱起,但見他腹上一條傷口,約有四寸來長,血流如注。梁蕭知道若不救治,定然無倖,舉手封住血脈,又尋了些細韌草莖,暫將創口縫合起來。
梁蕭穩住王可傷情,起身回頭,只見人人傷痕纍纍。土土哈傷勢尤為嚴重,但他體魄強健,尚能支撐。梁蕭退下手上白玉扳指,交給受傷最輕的囊古歹道:「你們速去大營,以這枚扳指求見伯顏,告訴他此地情形,請他救治你們。」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道:「梁蕭,你不與我們同去麼?」梁蕭雙眉一抖,好似漫不經心地道:「要麼那群人死光,要麼我梁蕭氣絕,從今往後,這件事永無了結。」他口氣陰鬱至極,眾人聽了背脊上均生出寒意。
囊古歹道:「梁蕭,這些人定是宋人派來斷糧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還是同去大營,再作計較。」眾人連聲稱是。梁蕭翻身上馬,盯著來路,臉色鐵青,略一沉默,驀地喝道:「我乃百夫長梁蕭,現令你等速往大營,拒我號令者,軍法從事!」他此番以將官身份發號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違拗,轉過馬匹,向襄陽方向奔去。
梁蕭將弓箭負上肩頭,寶劍斜插腰間,目光所及,夕陽西沉,天際也似染滿鮮血。他仰天悲嘯一聲,掉轉戰馬,往來路奔去。
奔近糧草被截之處,只見前方焰炎高漲,萬石糧草盡數沒入火海。梁蕭胸中大慟,下馬衝入火中,四處尋找阿雪屍首,卻沒見著。正覺惶惑,忽見一具屍體從地上躍將起來,跌跌撞撞向他撲來。梁蕭乍逢屍變,禁不住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卻是史富通,恍然明白,這傢伙必是倒地裝死,避過一劫。
史富通張臂摟緊梁蕭,放聲哭道:「好兄弟,咱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本想摔開他,但聽他哭得淒慘,也不由眼眶酸熱,強自忍住眼淚,冷冷道:「你倒也聰明伶俐?」史富通知他語帶譏諷,訕訕地拭了淚,望著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道:「完啦,完啦,這下怎麼向萬戶交代。」他轉身對梁蕭道:「咱們快走,那群人若是回來,可大大不妙。」
梁蕭道:「他們去哪兒了?」史富通指著東邊山坡道:「他們帶著俘虜進山去了。」梁蕭聽說還有俘虜,鬆了一口氣道:「史兄,指點之恩,梁蕭銘記在心。你騎我的馬,回大營去吧。」說著舉步上山。史富通驚道:「你做什麼?」梁蕭並不理會,只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大感驚惶,叫道:「好兄弟,你勿要做蠢事,咱身患絕症,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啦。」梁蕭心頭煩亂之際,無暇理會,縱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忽一咬牙,嚷道:「罷,罷,左右是死,大夥兒一起死吧。」拾起一桿斷矛,跟在梁蕭身後。
梁蕭微覺詫異:「這爛痞子竟有如此膽氣?」也不多言,逕自穿過山道,尋覓蹤跡,但見沿途多有足印血跡,像是群豪人多勢眾,又有傷者,自不免留下蹤跡。梁蕭就循此蹤跡,一路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