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生俄頃,阿雪驚得雙眼緊閉,失聲尖叫,梁蕭也是駭然色變,叫苦不迭。
賀陀羅來勢奇快,轉眼便要登頂,誰知頭上狂風忽起,幾乎將他刮下崖去。他只當梁蕭居高臨下,趁機施襲,情急間奮力一掌翻出,這一下因是以下對上,用足十成內勁,巨力可撼千鈞。那木鳥被他掌風一托,斜斜一躥,四部風車逆風轉動起來,木鳥一沉便升,終於停在半空,穩穩當當飛了起來。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大笑道:「賀陀羅,多謝相送!」賀陀羅則趴在崖壁之上,呆望著二人乘風而去,臉上儘是不信之色,倏爾手腳一軟,幾乎掉下崖去。
阿雪從木鳥起飛,始終閉眼尖叫,直待木鳥再無顛簸,方才定住心神,張眼偷瞧,只見前方青峰簇簇,破雲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雲海上染上絢爛的金色。極遠處,江河如錯金玉帶,穿山越嶺,東流入海。這幾日裡,阿雪雖看慣了黃山美景,卻沒一刻如眼前這般美麗。
木鳥順風,載著兩人經過光明頂、蓮花峰,穿梭在黃山七十二峰之間,清風陣陣,吹得二人衣發飄飄,心曠神怡。梁蕭情難自禁,摟住阿雪的纖腰。阿雪低頭偎入他的懷裡,這一剎那間,兩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塵世間的種種紛擾爭戰,就似眼前雲煙,縹緲散去。
木鳥飛了一陣,被清風送出山區,遙見平原上阡陌縱橫,有農人望見木鳥,紛紛叫喊起來,奔跑觀看。
梁蕭俯視下方平野,忽地幽幽歎道:「阿雪,若能永遠飛下去,該有多好。」阿雪張口便道:「好啊。」
梁蕭微微苦笑,抬眼望見前方已是長江,當下搖動手柄,木鳥向江水俯衝下去,落在江面上,順流漂去。
梁蕭折下木鳥一翼,當作木槳。划到岸邊,兩人踏足江岸,望著木鳥漂遠,心中滿是惜別之情。過得良久,梁蕭挽起阿雪的手,歎道:「走吧。」阿雪抬眼瞧來,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適才木鳥上的親暱情形,面頰均是一熱。梁蕭別過頭,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沒有他人的影子。側目偷看,卻見阿雪斂眉低頭,不知想些什麼。梁蕭只覺一股暖意順著她纖纖玉手傳遞過來,一時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長嘯,一抒胸中快意。
兩人手挽著手,向東走了一日,抵達京口大營。守營士卒遙遙瞧見梁蕭,匆匆報與營內,只見營門方開,便已飛出三騎,正是土土哈、李庭與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慘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馬來,一把抱住梁蕭,失聲痛哭。梁蕭已然猜到緣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說話,嗓子卻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麼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淚交流,欲語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戰死啦。」阿雪檀口微張,眼中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續道:「梁蕭你不告而別,阿術平章很生氣,罵你不守軍規。我聽不過,就說即便你不在,我們也不會輸。阿術就說,軍中無戲言,若然開戰,你們打先鋒,勝了算是你們的功勞,敗了就嚴懲梁蕭。不多久,宋軍下書挑戰,平章率軍迎敵。宋人陣法厲害,我們損傷很大。王可就說:」我們死了不打緊,決計不能連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帶了水師,裝滿火器,衝入宋軍陣中,我和囊古歹兩翼掩護。不料李庭半途被宋軍截住,王可便先將自己船燒了,再衝入宋軍陣心。火器爆炸後,藉著風勢,將宋軍十多艘大船都燒著了,跟著東風一緊,數百里的宋軍戰船都被這把火燒了個精光……「說到這裡,土土哈嗓子一啞,澀聲道,」宋軍敗了,王可也沒回來,連……連屍首也沒見著……「
說到這時,李庭已哭得身子發軟,淚眼模糊中,見梁蕭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為王可報仇,我瞧見了,那姓雲的就在宋軍中指揮,他先害了趙山、楊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勢不兩立……」說到這裡,忽見梁蕭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不由得驚道:「梁大哥!你怎麼啦?」
梁蕭拭去口角鮮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李庭聽他話語古怪,驚道:「梁大哥,你傷心糊塗了嗎?」
梁蕭將他拂開,拖著步子向前走去,慘聲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眾人呆立當地,望著他走入大營深處。
李庭揣度著詩中含義,想起臨出征時,梁蕭也曾念過這首詩,未料一語成讖,自己四名好友從軍,未到臨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這裡,又不禁落下淚來。
京口一戰,宋軍萬餘戰艦灰飛煙滅。消息傳到臨安,大宋朝野盡失主意。此時元廷之中,正為滅宋與否爭得不可開交,京口戰報傳來,伯顏大喜上表道:「經此一役,大宋菁華盡失,攻而無力,守則無備,臨安小城探囊可取。實乃長生天庇佑,以大宋萬里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業。」忽必烈閱罷奏章,不再顧忌西邊戰事,拜伯顏為右丞相,阿術為左丞相,拜梁蕭為平章政事,南下滅宋。
伯顏返回軍中,命阿術繼續圍困揚州,命梁蕭為先鋒,進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鷹門發源之處,京口敗後,靳飛與雲殊率殘兵敗將退回常州。聽得元軍南下,二人在書房內密議良久,卻沒定出一計半策。雲殊呆了半晌,忽道:「師兄,你我戰死沙場也是應當,但娘親與姊姊怎麼辦?文兒還小,也跟著殉國麼?」靳飛搖頭歎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雲殊皺眉道:「依我之見,不妨讓姊姊帶著娘親與文兒,趁夜離城……」靳飛怒道:「胡說,你我身負守城之責,此時遷移家眷,成何體統?」
雲殊臉一白,還未說話,忽聽吱嘎一聲,房門大開,一位素衣老嫗站在門前,面如滿月,鬢已星星。身後一名三旬美婦,眉眼與雲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亂,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見狀俱是一驚。靳飛急起身施禮道:「師娘!」又看了那美婦一眼,小聲道:「阿……阿璇!」雲殊也站起身來,向那素衣老嫗道:「媽!」又對美婦道:「姊姊。」
雲夫人淡淡地道:「適才路過,你倆的話我大致聽到啦!」她嗓音沙啞,但說出話來,自有一番威嚴,繼而目光一轉,盯著雲殊道,「你方纔那般齷齪念頭,與賈似道之流有何分別?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這話說得嚴厲,雲殊只覺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顫道:「孩兒獨自受難,也就罷了,累著您和姊姊,便覺不安。」雲夫人歎道:「國已如此,家又何存?韃虜亂華,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多我一個雲家,算得什麼?媽不是尋常婦人,阿璇也是深明大義的孩子。我雲家世代忠義,豈獨男兒?」她語氣淡定從容,雲殊聽在耳裡,卻覺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雲夫人長歎了口氣,伸手扶起雲殊,道:「殊兒,你知道你名裡這個殊字是何含義麼?『』雲殊道之聽爹說過,是特出的意思。」
雲夫人頷首道:「不錯,你爹爹給你起這個名字,便是要你特出於眾人之上,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英雄、大豪傑!瞻前顧後,豈是英雄所為?」雲殊身子一震,低頭無語。
雲夫人回頭向雲璇道:「阿璇,文兒呢?」雲璇笑道:「他練武去啦!」說著深深看了靳飛一眼。她與靳飛既是師兄妹,也是夫妻。靳飛見她神情,只覺當此危難之際,妻子一顰一笑俱是彌足珍貴,怎麼也看不夠,再想戰事一起,有死無生,又覺說不出的難受,垂下眼瞼,輕輕一歎。雲璇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寫道:「我不怕。」靳飛心一顫,抬起頭來,眼眶已然濕了。
雲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時日不早,你們勞累一天,早早歇息為好!」說著自顧去了。
雲殊將母親送走,正要回房,忽聽隔壁傳來打鬥聲,轉過月門,只見風眠手持木劍,與一使槍少年鬥得甚是激烈。楚婉負手旁觀,見了雲殊,便笑道:「雲大哥。」風眠見他來了,有意顯擺本領,忽地後躍兩尺,賣個破綻,誘那少年挺槍刺來。待得槍至,他猛然側身攥住槍桿,木劍迅快之極,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後退,怒道:「又輸了!」一掉頭,向雲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過人?」
雲殊強打精神,含笑道:「誰叫你以前頑皮貪玩,練功馬虎!」靳文擰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殺韃子!」說到「殺韃子」三字,他兩眼閃閃發亮。
雲殊心頭一歎,強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來!」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氣麼?」向風眠道:「咱們再來!」二人呼呼喝喝,又鬥在一處。
雲殊看了一陣,對楚婉道:「楚姑娘,你來,我有話說!」楚婉隨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樹之間默默走了一段,雲殊忽道:「楚姑娘,你還是回家得好!」楚婉詫然道:「為什麼?」雲殊道:「兵凶戰危……」楚婉不待他說出後話,打斷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視著雲殊,目光盈盈,柔聲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雲殊看她模樣,心頭一點綠影閃過,不覺暗驚:「我怎又想起她來了?」他轉眼望著楚婉,又付道:「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兒,可……只怕終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楚婉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心頭羞怯,一抹紅雲浮上雙頰。
兩人相對默然時,忽見一個丫環衝過來,一把拉住雲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雲殊詫道:「書眉,你慢說。」那丫環咽丁口唾沫,放聲大哭道:「老夫人……她上吊自盡了……」這句話猶似晴天霹靂,震得雲殊大退兩步,幾乎跌倒。楚婉伸手將他扶住,雲殊呆了呆,衝入母親房中,只見白綾如雪,將雲夫人懸在樑上。雲殊手忙腳亂將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氣絕。他傷痛欲絕,抱著母親遺體,欲要痛哭,眼角卻澀澀的,竟哭不出聲來。
不知呆了多久,忽覺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卻是靳飛,他雙目紅腫,沉聲道:「大敵當頭,節哀順便!」雲殊不見雲璇,心覺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飛低頭道:「她騙我離開……吞金自盡了……」他雖竭力平靜,兩行淚水卻包藏不住,滑落面頰。
一日之中,失去兩個至親之人,雲殊只覺腦中空空,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靳飛見桌上有一張素箋,伸手取過,只見上面寫著八個小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靳飛識得是雲夫人的筆跡,胸中大慟,淚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傷心,方瀾悄然進來,見此情形,歎道:「韃子到了。」二人一驚,收了淚水,步出房門。一行人直上城頭,只見長空萬里,碧藍如洗,元軍人馬迤邐南來,黑壓壓一片,望之不盡。
片刻工夫,元軍止住來勢,一騎飛奔而出。靳飛冷笑道:「又來勸降麼?」一揮手,城頭弓弩盡張,只待來人到了城下,便將他射成刺猾。
那人馬來得快極,頃刻已近,雲殊認得是梁蕭,怒從心起,卻見梁蕭馳到千步之外,提槍縱馬,仰望城頭,朗聲道:「雲殊何在?」雲殊揚聲道:「你來勸降嗎?」梁蕭略一沉默,緩緩道:「我今日前來,只求你我單槍匹馬在此一決,若我戰敗身死,自然無話可說;若你命喪我手,我梁蕭從此遠走高飛,從此不問戰爭。」
雲殊聽得血脈賁張,正欲一口答應,卻聽靳飛低聲道:「此人詭計多端,必有陰謀,你身負守城之重,不可輕易出城。」雲殊一呆,默然無語。梁蕭駐馬半晌,不聞動靜,焦躁起來,朗聲道:「雲殊。」雲殊雙眉一揚,正要下城,靳飛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將法!」雲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蕭連呼三聲,城上仍無動靜,只得懨懨轉回。
梁蕭駐軍城外,心中煩悶,日日與中條五寶飲酒,喝得爛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見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勸他攻城,只因一旦勸說,梁蕭勢必大發雷霆。阿雪見他一味酗酒,心中難過,但又不善勸慰,惟有衣不解帶,盡心照看。
六日後,伯顏抵達,見狀大怒,但見梁蕭醉得人事不知,一時氣無處發,當即免了他先鋒之職,親率大軍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雲殊又防守得法,元軍攻打十餘日,始終無法破城,反而傷損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橋,土土哈伏兵縱出,大敗宋軍。次月,李庭摧毀常州護城船隻。
囊古歹在城外築起高台,將雲梯擱上城樓,近萬元軍踩著雲梯,攻人常州。
宋軍退人內城,且戰且退,雲殊落在最後,雙劍掄得似風車一般。戰得一時,靳飛見元軍不絕擁入城內,心知大勢已去,轉身抓住雲殊肩頭,叫道:「我在此抵擋,你率其他兵馬,從南邊突圍。」雲殊吃驚道:「什麼話?」靳飛雙眉一揚,厲聲道:「你不記得師父的仇了嗎?」雲殊不由一怔。靳飛正色道:「師父一世英名,毀在蕭千絕手裡,你父仇未報,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勝我百倍,理當留下性命,再與韃子糾纏。」
雲殊掙脫他手,怒道:「我便是戰死,也不離開。」靳飛橫刀於頸,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時自刎!」雲殊心頭劇震,望著師兄,雙眼倏地紅了。靳飛插刀在地,扣住他雙肩,沉聲道:「雲師弟,師母以死相托,我決不能棄城而去;但師父驅逐韃虜之志,也不能就此斷絕。師父之志,由你擔當;師母之意,由我成全。」
雲殊又是一震,轉眼望向方瀾。方瀾拈鬚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雲殊澀聲道:「方老前輩……」方瀾擺手笑道:「老頭兒年紀大了,懶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圍,來日替我多殺幾個韃子就是。」說罷哈哈大笑,豪邁之中,頗有幾分蒼涼之意。
雲殊嗓子一硬,忽見靳文牽來馬匹。雲殊一咬牙,接過韁繩,躍上馬背,轉身之際,忽地長臂探出,出其不意將靳文攬起;靳文腰間氣戶穴一麻,已是動彈不得。靳飛正要阻止,雲殊韁繩一抖,駿馬撒開四蹄,霎時去得遠了。靳飛呆視雲殊背影,驀然間,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雲殊率軍衝出城外,李庭復仇心切,率軍追到虞橋,趕上雲殊。雙方一場激戰,雲殊大顯神威,在元軍陣中兩進兩出,殺傷無數,率百餘殘軍,突出重圍。
兩軍一前一後,追逐一百餘里。此時土土哈率欽察騎兵趕到,一時快馬若風,銳箭如雨,宋軍人仰馬翻,逃至平江之畔,僅剩十騎。此時追兵在後,河水在前,端的進退不得。
雲殊身中數箭,血染鐵甲,看了一眼靳文,驀地發聲長嘯,縱馬如箭,射人平江;宋軍將士見狀,齊聲大喝,隨他躍馬人江。
但眾人多已受傷,平江水驟起驟落,轉眼間將其一一吞沒,惟有雲殊仗著內功深厚,挾著靳文奮力掙扎,向對岸游去。
元軍趕到江邊,土土哈方要開弓,身後忽地飛來一鞭,將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頭一瞧,驚道:「梁蕭。」再見梁蕭眸子清亮,並無醉意,心中大為不解,問道:「你幹嗎不讓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報仇,更待何時?」
梁蕭瞧了雲殊半晌,搖頭歎道:「好漢子。」眾人一愣,梁蕭掉過馬頭,朗聲道:「他死戰不屈,難道不是好漢嗎?此等好漢,我寧可一刀一槍,與他在戰場一決生死,也不願此時放箭,趁人之危!」眾軍都與雲殊交過手,暗裡有些佩服,聽得這話,均是無語。李庭、土土哈見梁蕭心意已決,各歎了一口氣,不復再言。
這時,一個百夫長押了幾個俘虜上前。梁蕭一眼看去,楚婉和風眠赫然在內,二人都已中箭,彼此挽著,蹣跚而行。那百夫長便道:「他二人受傷躲在道旁,被我發現了。」楚婉瞪著梁蕭,一雙秀目似欲噴出火來,風眠向梁蕭唾了一口,但傷重乏力,難以及遠,只唾在馬蹄上。一旁軍士手起刀落,便向風眠砍下,不料梁蕭揮手一鞭,將他大刀捲飛丈餘。那軍士一愕,悻悻退後。梁蕭吩咐隨軍醫官道:「給他們治傷,不得虐待。」醫官應命,自與眾人拔去羽箭,敷藥包裹。
雲殊拚死泅過平江,與靳文彼此攙扶而行。經歷這番苦戰,二人均已傷疲欲死。苦撐著走了一程,靳文失血過多,摔倒在地,雲殊被他一帶,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頹喪至極:「莫非我二人命喪此地麼?」一念未絕,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雲殊回頭看去,但見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馬。
雲殊掙起身子,大叫一聲,舞劍便向那隊人馬撲去,誰知方才奔出數步,便一跤跌倒,額角撞上一塊青石,兩眼倏黑,隱約聽得有女子呼叫之聲,繼而腦中一空,失了知覺。
梁蕭率軍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隱隱見得譙樓。忽見囊古歹飛騎趕來,一臉笑意,梁蕭詢問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顏大人說此城害我損兵折將,要給他個厲害瞧瞧,下令將常州內外,殺個雞犬不留。」他大笑兩聲,忽見梁蕭臉上蒼白,不由問道:「你受傷了……」
梁蕭倏地將他當胸拿住,從鞍上提了起來,厲聲道:「伯顏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氣悶難言,惟有點頭示意。梁蕭揮手一擲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蕭旋即飛騎人城,策馬轉了一圈,沒見半個宋人活著,只見一隊一隊元軍士卒殺紅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隨後趕到,見梁蕭當街佇馬,正想招呼,梁蕭忽地掉轉馬頭,飛馳出城,沖人元軍大營。
徑至帥帳之前,他翻身下馬,大步跨人,幾個親兵舉手欲攔,卻被他一拳一個,盡數打倒。伯顏正在用飯,忽見梁蕭闖人,張口欲問。卻見梁蕭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門,伯顏一驚,抬手欲擋,卻覺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顏大意被制,驚怒交進。但他久歷戰陣,面上卻不流露半分,只厲聲道:「你作反麼?」梁蕭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顏皺眉道:「那又如何?這城害我損兵折將,若是不殺,後來城池紛紛效仿,何時能夠到達臨安?」
梁蕭呸了一聲,怒聲道:「戰場上你死我活,殺的若是兵將,還有些許道理;但城中百姓無拳無勇,斬盡殺絕,又算什麼本事?」伯顏冷笑道:「天下人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既是殺人,殺兵殺將殺百姓又有什麼分別?你以前殺的人也不見少,怎麼今天倒興起婦人之仁來了?哼,打起仗來,人人都是地裡的麥子,將軍便是農夫。誰的麥子割得最多最快,誰就是名將!」
他疾言厲色,每一字卻都似利錐紮在梁蕭的心上。一時間,梁蕭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是啊,都是殺人,又有什麼分別?」
迷惑之際,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擁人帳中,見這陣仗,俱是駭然。土土哈叫道:「梁蕭,你瘋了麼?」
囊古歹也道:「梁蕭,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蕭被他們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顏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縮,向後脫出三尺。梁蕭正要追擊,土土哈忽地縱身撲到,梁蕭身形一頓,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門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擱,伯顏於疾退之中,忽轉疾進,左掌斜飛拍在梁蕭的胸口上。這一掌有雷霆之勢,將梁蕭震退八步,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鮮血奪口而出。兩旁親兵齊聲發喊,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住。
伯顏拭去額上冷汗,厲聲喝道:「梁蕭,你知罪麼?」梁蕭咬著牙不發一言。伯顏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帥,可是天大罪過,將你車裂刀剮,也不為過廠土土哈忙跪道:」丞相開恩,土土哈願將所有功勞,換取梁蕭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蕭性子素來剛烈,容我們帶他回去,慢慢開導。「
梁蕭眉頭一皺,正要張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頭,連聲道:「梁大哥,別說啦,別說啦。」直磕得頭破血流。梁蕭見狀,心一軟,將到嘴的話吞了回去,望著伯顏揚聲道:「闖帳逼你是我不對!但下令屠城,卻是你錯了。」伯顏也不忍殺這員愛將,見他鬆口,當即道:「屠城對錯,暫不去說。但你既已知錯,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饒你這次,下次若犯,定斬不饒。」一揮手,道,「放了他!」眾親兵這才應命放開梁蕭。
梁蕭緩緩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卻被他甩開。梁蕭強忍內傷,緩步出帳,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遙遙跟在後面。梁蕭走到到了營外,轉頭問道:「那些俘虜呢?」土土哈忙道:「聽你的話,待他們好好的。」梁蕭向李庭道:「帶他們來。」
李庭飛馬人營,片刻工夫,便將楚婉等人帶來。梁蕭略一默然,揮手歎道:「讓他們走吧。」眾軍一征,依言解開二人繩索,楚婉驚疑不定,冷哼一聲,昂首去了,風眠也瞪了梁蕭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後。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這兩個人也是殺三狗兒的幫兇,不能讓他們走了!」梁蕭默不作聲,望著那幾名俘虜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見,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們說說,究竟為什麼打仗?」
眾人聽他突然說出這些話,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說,男子最大的樂事,在於壓服亂眾,戰勝敵人,奪取其所有一切,騎其駿馬,納其美貌之妻妾。」土土哈道:「對啊,成吉思汗說的定然沒錯。」李庭略一遲疑,也隨之點頭。
梁蕭望著三人,目光閃動,忽地長歎一口氣,望著常州城緩緩道:「殺人眷屬,破人家族,奪人所愛,淫人妻女,這便是你們的志向麼?」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遲疑道:「梁蕭……你真有些不大對頭。」梁蕭微一慘笑,大袖一拂,揚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