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塞龍吟

  常州城破,蘇州、湖州望風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獨松關,元軍陸續抵達臨安,臨安城中大小官員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無策,派人議和,卻為伯顏回絕,不久遣人獻上降表國璽。伯顏率軍進抵臨安城下。謝太后攜幼帝趙歇出城納降,大宋君臣忍淚含悲,拜倒在伯顏馬前,一時天空落起霏霏細雨,籠山彌野,天地盡無顏色。伯顏下馬扶起趙歇,不覺志得意滿,仰天大笑起來。一時間,十餘萬元軍歡呼聲震天動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懼,淚如雨下。時人汪元量後來作詩哀歎道:「西塞山邊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

  梁蕭隨大軍南下,名為平章副帥,實則日日以酒為伴,醉生夢死,幾無清醒之時。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來時頭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營走動散心,梁蕭不忍拂她之意,勉強應允。

  二人信馬由韁,沿西子湖畔而行,舉目眺去,只見薄靄未收,煙水茫茫,亭榭依舊,卻少了琴韻歌舞,遠方霧鎖長空,晦暗不明,連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梁蕭眺望湖景,想起當年在這裡偶遇花曉霜父女的情形,那時兩小無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時的心境卻已不再了。

  傷感之際,忽聽胡琴之聲,調子淒涼不勝,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樹,禽鳥折枝圖。水底雙雙比目魚,岸上鴛鴦戶。一步步金鑲翠鋪,世間好處。休沒尋思,典賣了西湖。」曲調暗啞,經久不絕。

  梁蕭聽了,暗忖道:「相思樹,折枝圖,比目魚,鴛鴦戶,這西湖真佔盡世間好處,引得大宋王公顯貴醉生夢死,最後輸光當盡,連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將這貪歡享樂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國經武上,何嘗會到這個地步?」心中越發窒悶,取了一囊烈酒,一氣喝光。

  回營時已是晌午,伯顏帥令來召。梁蕭吩咐阿雪回營,自去中軍帥帳。尚未進帳,便聽笑聲不絕,伯顏一見梁蕭,哈哈笑道:「梁蕭,你來得好,且見過這幾位貴客!」帳中諸人聞言,無不回首注目。

  梁蕭遊目一觀,驟然變色,敢情伯顏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脫歡,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賀陀羅。脫歡下手,一人黃衣白髮,正是「黃鶴」明歸,賀陀羅下首,則盤坐一名黃衣喇嘛。四人身後立著的一排人梁蕭也大都識得,分別是哈里斯、火真人、阿灘尊者,另有一個不相識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一團和氣。梁蕭不防今日諸多對頭會聚一帳,不禁心跳如雷,遍體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脫歡一見梁蕭,也是錯愕無比,繼而怒色閃過,含笑道:「這便是梁蕭麼?真跟傳言中一般面嫩!」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不似誇讚,倒似充滿恨意。伯顏對梁蕭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是脫歡大王,受封鎮南王,統領江南。」他見梁蕭一動不動,皺眉道,「見了大王,你怎不行禮?」

  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顏雖與脫歡不和,但覺當眾掃他面子,說不過去,正自猶豫,脫歡已擺手道:「罷了,我與梁大人也是舊識,跪拜就免了吧!」

  伯顏微微一笑,借梯下樓,指著明歸道:「這位明先生乃是脫歡大王新聘的軍師,智謀高明,見識了得。」明歸略略長身,沖梁蕭淡淡一笑,卻並不出言相認。梁蕭心中納罕,不知明歸為何竟然投入脫歡座下。卻聽伯顏又指著那名黃袍喇嘛笑道:「這位是當朝帝師,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膽巴大師。」梁蕭心頭一動,膽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卻是聽過,據說此人天生慧根,十六歲面見忽必烈,被忽必烈拜為帝師,權勢顯赫。

  膽巴站起身來,只見他肩寬背闊,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膽巴久仰了!」梁蕭回了一禮,淡然道:「怕是過譽了。」脫歡見他向膽巴答禮,卻不向自己磕頭,不禁嘿然怒笑。

  伯顏正待引見賀陀羅,賀陀羅卻已起身,朗聲笑道:「平章大人,所謂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得罪大人處,還請見諒。」眾人均是詫異,不知二人何以相識。梁蕭自忖開拳不打笑臉人,此獠既然低頭認錯,自己再若報復挑釁,有失氣度,當下冷冷一笑,轉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轉,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還記得區區麼?」梁蕭見他笑吟吟的,目光卻甚詭譎,心念一轉,頷首道:「記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親近親近!」左手向梁蕭一伸。梁蕭也道:「好說好說!」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將握未握之際,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鑽」突地一轉,到了手指之下。

  伯顏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雙手一觸即分。梁蕭轉身便走,哈里斯卻是一呆,低頭看去,臉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蕭回頭道:「怎麼?」哈里斯躊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蕭道:「什麼戒指?」哈里斯死瞪著梁蕭,眼裡似要冒出火來。「蛇眼魔鑽」是他祖傳寶物,堅硬異常,精鋼刀劍也是一割即斷,倘若握實,梁蕭手上定然添個窟窿。哪知梁蕭將計就計,趁握手之時,使出「如意幻魔手」,輕輕巧巧將鑽石從他指上褪了下來,待哈里斯發覺有變,梁蕭早已縮手。哈里斯偷雞不著蝕把米,未傷著梁蕭,反而丟了祖傳寶物,驚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蕭若無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聽賀陀羅嘰咕兩句,哈里斯一臉悻悻,站回他身後。賀陀羅目視梁蕭,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兒子冒犯之處,請別在意。」梁蕭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兒子麼?我瞧你倒像是他兒子。」脫歡一行俱是變色,心道:「這人說話好生無禮!」

  不料賀陀羅卻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蹺,笑道:「大人真是獨具慧眼,賀某別的本事沒有,惟獨這駐顏養生之術,尚有幾分心得,較之三十許人,還要年輕一些。」說罷顧盼神飛,頗為得意。梁蕭本意讓他父子難堪,未料賀陀羅不怒反喜,甚覺無趣。將此事放到一邊,酒到杯乾,片刻間喝光兩壺燒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眾人見他醉態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顏更覺恚怒:「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早知他如此出醜,真不該喚他出來!」一時只作不見,微笑道:「膽巴大師,你奉旨鎮魘大宋龍脈,那鎮魘之法,不知詳情如何?」

  膽巴笑道:「這法兒說難也不難,首要推倒大宋皇宮,斷了它的地氣靈根,再挖掘宋朝諸帝的寢陵,取其骨殖,雜以牛馬之骨,埋於其上,再築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經、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來,大宋王氣盡洩,龍脈斷絕,趙家皇帝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

  梁蕭不願與這些人交談,故意裝醉,聽到這裡,不覺心道:「原來這和尚挖人祖墳來的?他既是出家人,當以行善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對膽巴僅存的一點兒好感也灰飛煙滅了。

  卻聽脫歡笑道:「依我看來,斷了大宋的龍脈還不足夠。」膽巴肅然道:「大王定有高論,小僧願聞其詳。」脫歡道:「趙家做不了皇帝,難保別家不會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門的祖墳,挖它個底兒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統千秋,萬代不絕。」膽巴道:「大王的話雖是不錯,但宋人墳塋何止千萬,怎生才能挖盡?」脫歡笑道:「挖一個總少一個!」

  伯顏頷首道:「大王說得是!就彷彿行軍打仗,今天折他幾百個兵馬,明天拿他兩個大將,終歸叫他無兵無將,自己認輸服氣!」脫歡拍手笑道:「丞相不愧當世名將,三句話不離本行呢!」眾人縱聲大笑。

  粱蕭越聽越怒,心中悲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這等無恥鼠輩。」霎時間,不覺酒氣上湧,將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來。

  帳中為之一靜。伯顏瞧梁蕭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響,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動,甚不舒服,梁蕭不禁忘了說話,向帳外瞧去,伯顏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陣,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長進來。

  伯顏見那百夫長神色驚惶,臉一沉道:「慌亂什麼?現在就慌亂,打仗怎麼辦?」那百夫長嚥了口唾沫,忙施禮道:「是,啟稟丞相,右軍營中出了怪物!」

  伯顏冷然道:「胡說,青天白日的,何來怪物?」那百夫長道:「小將不敢胡言,這聲音便是那怪物發出來的。」眾人均是一凜,卻聽那百夫長道:「先前小將部下兀突海的帳裡傳出響聲,初時大家渾沒在意,以為是兀突海睡覺打呼嚕。我想大白天偷懶睡覺,很是不該,便讓呼和台去揪他出來。」

  伯顏道:「白日睡覺該先打棍子,然後示眾!」那百夫長道:「是啊,哪知呼和台進帳,叫了聲:」咦!『便無聲息!小將心中奇怪,又派人進去,不料一個個有進無出,那怪聲卻越來越響,初時像草笛,漸漸變成牛吼一般,小將正想親自前往一探,這時兀突海卻來了。「

  脫歡奇道:「兀突海不在帳子裡麼?」那百夫長搖頭道:「他在外面守衛,聽說帳裡出了怪事,二話不說,一頭鑽進去,只聽他大叫一聲,聲音便沒了。可那怪聲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響,一會兒工夫,整個大營都能聽見了。大家打起仗來,刀槍弓箭都不怕的,可這件事委實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勝不了的。聽說膽巴尊者在此,小將特來相請尊者,降服妖魔」說著兩眼盯著膽巴,滿是祈求之意。就在說話之時,那怪響越發奇怪,低落處如簫管細細,高昂時似瓦釜雷鳴,調子起伏無端,極盡變化之能事。

  伯顏雖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響,生平未聞,心頭驚疑不定。膽巴略一沉吟,騰身站起,道:「丞相,膽巴這就前往一觀,看是何方妖邪!」賀陀羅也慢慢起身,笑道:「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膽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測,師父八思巴也讓他三分,當即合十說道:「有勞先生。」

  伯顏內心裡對密宗法咒不以為然,但軍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動搖軍心,當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膽巴笑道:「何勞丞相大駕,敢請燙好美酒,膽巴去去就來!」大袖一拂,與賀陀羅聯袂而出。

  眾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卻不安穩,不多時,忽聽那怪響一緩,竟是停了。脫歡擊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卻不知抓住什麼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聽傳來呼喝之聲。正自疑惑,卻見那報信的百夫長又驚慌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叫道:「丞相不好,膽巴尊者受了傷」脫歡奇道:「被妖怪咬傷了麼?」

  百夫長搖頭道:「那不是怪物,是一個人!」

  眾人一驚,伯顏道:「你將緣由慢慢說來,不可遺漏半分!」那百夫長定了定神,道:「尊者到了營中,便對那帳篷念了一會兒咒,忽地雙手推出,平地裡起了一陣狂風,將帳子吹得老遠。」伯顏心道:「那該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問道:「帳中可有什麼古怪?」

  那百夫長道:「聽來古怪,看來卻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幾個人橫著豎著躺了一地,床上睡著一人,穿著又破又爛,那怪響卻是他在打呼嚕!」脫歡詫道:「這等聲響,豈是人力能夠發出?」那百夫長哭喪著臉道:「是奇怪了些,但實情如此,小將不敢亂說。」伯顏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著說。」

  那百夫長應了一聲,續道:「膽巴尊者見那人睡著不醒,就說:」何方妖孽,到此作祟?『聲音老大,震得我頭暈眼花,耳間嗡嗡作響「阿灘尊者歎道:」膽巴師兄的獅子吼真是密宗一絕!「那百夫長道:」獅子吼,小將是沒聽過的,但老虎吼也不過如此啦!那人也被驚醒坐起,揉了揉眼,瞪著尊者道:「你在叫麼?』就看他鬍鬚長長,頭髮蓬亂,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膽巴尊者見他不像妖怪,便說:」閣下……『不想話未說完,那老頭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將他擲了出去……「聽到這裡,諸人無不變色,要知膽巴自幼跟隨八思巴,深得真傳,不論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數人物,誰知竟在一招之間被人擲了出去,委實叫人難以置信。

  那百夫長不覺眾人神色有異,續道:「只見尊者在空中翻了個觔斗,穩穩落地。那老頭兒笑著說:」大和尚,本事不錯!『膽巴尊者神色驚訝,說道:「我是喇嘛,不是和尚。』那老頭笑道;『管你是喇叭還是和尚,來,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說著將胸膛一挺,說:」你打我六掌試試!「

  帳中諸人聽得這話,又是一驚,伯顏忖道:「這人太也托大,膽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牆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換了家師,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連環六掌!」

  卻聽那百夫長續道:「卻見膽巴尊者神色更為驚訝,合十道:」閣下來自何方?怎地在此裝神弄鬼?『老頭頗是不耐,揮手就說:「莫說廢話,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走了。』尊者正自猶豫,卻聽那個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負驚世藝業,他如此說了,尊者便隨手打他兩掌,料也傷不得他!「梁蕭微微冷笑,心道:」這賀陀羅好生奸猾,他沒有必勝把握,便慫恿膽巴出手,好來個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尊者聽賀陀羅大師一說,便對老頭說:」那就得罪了!『那老頭哈哈一笑,說:「你來!』尊者到他身前,揮手便打了一掌,那老頭退了一步,尊者卻退了兩步。」伯顏道:「那人受傷了麼?」百夫長搖頭道:「沒有!」伯顏濃眉一挑,目有驚色。

  那百夫長續道:「尊者呆了一會兒,又打一掌,仍是老頭退一步,尊者退兩步。只看尊者面有怒容,彎腰合十,骨頭發出剝剝之聲,好像鐵鍋太熱,炒爆了豆子一般。忽然他湧身上前,雙掌齊出,在那老者身上連打四掌……」

  脫歡不待他說完,拍手道:「是了,老頭定被打死,膽巴被他勁力回震,受了微傷,對不對?」那百夫長搖頭道:「老頭雖然退了四步,甚事沒有,尊者卻跌出一丈來遠,臉上再無血色!」

  伯顏驀地拍案而起,厲聲道:「胡說八道!百骸有聲,膽巴當是全力一擊,這人竟以血肉之軀,硬擋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長驚得伏在地上,惶恐道:「屬下句句是實,不敢虛言!」

  伯顏自覺失態,微一蹙眉,復坐下道:「也罷!後事如何?」那百夫長道:「膽巴尊者吸了口氣,方才起身道:」閣下武功蓋世,膽巴望塵莫及,敢問高姓大名?『那老頭伸手搔了搔頭,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說了兩句,忽地雙手捶頭,嚷道:」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著尊者說:「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就這麼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個照面,尊者便跌將出去,嘴裡吐出血來。」

  眾人聽到此處,心頭均是一寒:「這人挨了膽巴六掌,渾然無事,膽巴卻連他一掌也接不下?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卻聽那百夫長續道:「我們見尊者受了傷,正要提著兵刃上前,那個白衣先生忽地搶到那老頭面前,只見兩團人影忽來忽去,只在場中亂轉,那老頭連聲叫道:」好本事,好本事。「聽他語氣,似乎頗為歡喜。兩人鬥了一陣,難分勝負。」

  哈里斯聽到父親大顯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顏也忖道:「聽說賀陀羅號稱『蛇魔』,縱橫西域無有抗手,我先時頗有不信,如今瞧來,果然名不虛傳!但這老者又是什麼來路?」沉思間,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咱們見白衣先生難以取勝,便一擁而上,那老頭卻哈哈一笑,說『好啊,咱們來玩小雞捉老鷹!』當下捨了白衣先生,在校場上兜起圈子……」

  脫歡奇道:「自古都是老鷹捉小雞,哪來小雞捉老鷹的?」那百夫長苦著臉道:「小將估摸著,他是說,他是老鷹,咱們都是小雞。小雞捉老鷹,當然是捉不到的。當時咱們百多號人攔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撲去,卻連衣角也沾不上。」

  脫歡皺眉道:「他定是從人頭頂上跳過去的」那百夫長搖頭道:「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四十人圍堵他,他看人過來,既不躍,也不跳,一晃身就從三四十人中穿過去,便似一團風,捉不到,摸不著。」說到這裡,見脫歡滿臉不信之色,正想賭咒發誓,忽聽一聲長嘯,蒼勁雄渾,猶未停歇,又一聲長嘯跟著拔起,尖利高昂,夾雜絲絲之聲。那百夫長神色一變,叫道:「過來啦,過來啦……」

  伯顏濃眉一皺,起身道:「咱們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聖!」說罷走出帳外,脫歡等人隨了出去,頃刻間,帳中只剩梁蕭一人,他狂喝濫飲,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來,只覺胸中一陣翻騰,不由扶著帳壁,嘔吐起來。恍惚間,但覺眼前人影晃動。梁蕭覷眼看去,但見帳中多了一人,獅口隆鼻,劍眉人鬢,相貌雖威武,鬚髮卻又多又亂,衣料本是極上乘的綢緞,此時卻已污穢破爛。此時只見他穩坐上首,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著酒肉大吃大喝。

  梁蕭想起那百夫長所言,微微一驚,道:「你是誰?」那老者停住吃喝,聞言蹙眉撇嘴,露出苦惱之色,敲了敲額頭,搖頭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蕭奇道:「怎麼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誰!」梁蕭更奇,皺眉道:「為何想不得?」那老者兩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心道:「這老頭兒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見帳外親兵個個呆若木雞,聽到帳中說話,竟也不見動彈,頓時心頭一跳,按劍喝道:「閣下有何貴幹?」那老者笑道:「吃飯吃飯!」說罷又瞇縫了眼,嘻嘻笑道:「有飯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對不起大王。難道你不吃飯,不放屁?」

  梁蕭越聽越覺奇怪,忽見那老者眼神略顯癲狂,不類常人,當即神色一緩,問道:「老人家,你從哪兒來?」那怪老者道:「我從海上來!」梁蕭道:「坐船來的?」怪老者兩眼一瞪,道:「胡說,我自個兒划船來的!」梁蕭皺眉道:「那還不是坐船!」怪老者搔搔頭道:「是麼?」剛要再想,忽又搖頭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耐著性子道:「你划船來做什麼?」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蕭道:「找誰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蕭奇道:「什麼和尚?」怪老者搔頭道:「記不得了!」梁蕭皺眉道:「記不得你找誰打去?」怪老者撓頭苦思,驀地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難過,打死你……」他說打便打,手一揮,兩根筷子電射過來,勁疾絕倫,梁蕭急一閃身,方才避過筷子,忽見兩個瓷盤一左一右向兩脅擊來。原來怪老者算好他閃避方位,扔出這兩個盤子阻擋,梁蕭這一閃,不啻將身子送到兩個盤子之間。

  梁蕭情急間雙手分出,拂中兩隻瓷盤,瓷盤向內疾旋,一聲脆響,在他胸前撞得粉碎。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蕭如法炮製,竟一舉破了怪老者的殺著。

  怪老者「咦」了一聲,不怒反喜,將一塊羊肉塞人嘴裡,縱身跳起,油膩膩的五指如鳥爪般兜頭抓落。

  梁蕭閃身避過。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飛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勢若疾風,又出兩爪。梁蕭低頭閃過一爪,但第二爪來勢太快,只得長劍出鞘,使出「明夷劍」,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讓過,飄退至桌邊,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來來來,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誰先刺著誰。」飄身疾進,舉筷刺來,竟也是一招「明夷劍」,出手之快,更勝梁蕭。

  梁蕭大驚失色,急變一招「大有劍」,怪老者隨之變招,也使一招「大有劍」,同時刺出。梁蕭更驚,縱身後躍,變招「小畜劍」,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劍」,後發先至,挑中梁蕭虎口。

  梁蕭把持不住,長劍墮地,失聲喝道:「你也會歸藏劍?」怪老者嘻嘻笑道:「你也會歸藏劍?」粱蕭一皺眉,展開「十方步」,躥到怪老者身後,雙掌一併,「三才歸元」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見對手形影,繼而背後掌風大起,急變一招「天旋地轉」,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隨之疾轉,攻他左胸,無論招式心法,均然與梁蕭一模一樣。

  兩人掌力一交,梁蕭跌出丈外,落地時氣血翻滾,心忖此老必與公羊羽大有淵源,既然他「歸藏劍」、「三才歸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別種功夫應敵,當即展開天機宮石陣裡「玄易境」內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問卦」,雙掌猝翻。誰料掌勢甫動,怪老者也應手使出「伏羲問卦」來。梁蕭駭然無及,急變一招「周文王卜龜」,再變一招「鬼谷子發課」,兩招連環,怪老者呵呵一笑,隨之變出這兩招,招式心法,與梁蕭一般無二。

  梁蕭驚得無以復加,當今之世,這石陣武學惟他練過。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實可怪。霎時間,兩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蕭百思莫解,靈機一動,忽地脫口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話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兩人異口同聲,竟似一起叫出。

  梁蕭終於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學一招,不但學得神形皆備,而且後發而先至,克得他無法可施。想到此處,梁蕭忽使一招「捫虱論道」,這招出自北朝王猛的典故,當初王猛見秦王符堅之時,一手入懷捫虱,一手指點天下大事,脫略形跡,甚為灑落。是以這招使來之時,左手指點對方穴道,右手人懷,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物,施以突襲。但是梁蕭出手之際,卻加之變通,左手指點如故,右手卻忽然圈轉,反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左手虛點,右手拍胸。

  梁蕭這掌拍下,內勁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勢打落,勢必傷了自身。他掌到胸口,內勁一收,誰知怪老者竟也隨之收勁,不但未曾受傷,左手五指仍然直直點來。

  梁蕭未料他不但學會自家招式,連內勁變化也學到十足,錯愕間,已逼到帳角,倉促間一個觔斗縱起,使招「廣成子倒踢丹爐」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蘆畫瓢,也使一招「廣成子倒踢丹爐」,兩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錯,梁蕭頓覺背心一痛,被老者反足踢個正著,剎那間,滿腹酒水急劇翻騰,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一吐甚為出奇。以那老者之能,也難照做,並且他頭下腳上,若不閃避,定被穢物濺個正著,他只得氣得哇哇大叫,如風行草偃一般,貼地滑出一丈有餘。

  梁蕭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卻見那怪老者瞪著自己,怒容滿面,大吹鬍子道:「壞小子,你這吐水的功夫叫什麼名字?」梁蕭背心猶自疼痛,聞言沒好氣道:「這招叫做天河倒懸!」怪老者搔頭道:「天河倒懸,怎地沒聽過……啊喲……想不得,想不得!」他雙手又敲腦袋,神色惶急。

  梁蕭暗忖道:「這老頭瘋瘋癲癲,武功卻又高又怪!我打不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正欲轉身,忽見帳門外白光一閃,賀陀羅足不點地般掠人帳內,一張笑臉陰沉沉的,瞧見怪老者,打個哈哈,道:「相好的,你倒會算計,竟躲到這裡來了,累洒家好找!」那怪老者兩眼一翻,道:「你是誰?誰是你相好的?」

  賀陀羅心道:「方纔還與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誰?哼,是了,這老小子有意辱人。」冷笑一聲,雙拳齊出,此時兩人相距十丈,梁蕭不覺暗生詫異:「難道他一拳之威,能遠擊十丈?」卻見賀陀羅逼近三丈,倏又變掌,再逼近三丈,又變做拳,倏然間忽拳忽掌,變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過五尺有餘。

  怪老者卻兩眼圓瞪,望著賀陀羅雙手,神情專注。

  梁蕭閃在一旁,見賀陀羅雙掌微動,不由忖道:「變拳還是用掌?嗯,是了,該當用掌。」不料賀陀羅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怪老者閃身出掌,瞬息間二人換了一招,勁風陡起,激得四周杯盤紛落,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偌大帥帳也為之搖晃。

  兩人交了一招,各各後躍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遙遙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斷,如同喝酒興起,彼此猜拳一般,但舉手之間勁力沉雄,世間少有。梁蕭早先猜錯了賀陀羅的拳掌,此時從旁瞧著二人手段,忍不住暗裡猜測二人出拳出掌,還是出指出爪,誰料十餘招看下來,僅猜得兩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賀陀羅出手雖然清楚,怪老者卻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蕭屢猜屢錯,內心沮喪,眼見兩人出手越來越慢,但掌風卻越來越強。倏忽間,賀陀羅掌勢一滯,怪老者大喝一聲,跨上一步,掌勢斜帶,賀陀羅掌力被帶偏出,拂中帳壁,只聽三聲脆響,支撐帥帳的木柱斷了三根。梁蕭見勢不妙,飛身逸出帳外,立足未穩,便聽卡嚓嚓連環三響,帥帳轟然塌落,將二人蓋在下方,惟見兩道隆起,忽進忽退,宛如龍蛇拱動。此時帥帳塌落,驚動四方,元軍將士紛紛上前探看。

  伯顏等人也聞聲趕回,欲要上前,但帳中二人的內勁傳入牛皮帳中,一起一伏,均可傷人。伯顏見難逼近,令人取來弓箭,扯得滿滿的,對準帳下之人,但那二人來去如電,一時敵友難知。

  這一番起起落落,鬥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未知勝負,眾人正覺不耐,忽聽一聲異響,牛皮帳破了兩道口子。又聽兩聲怪叫,兩道人影不分先後躍在半空,閃電般連交七掌。賀陀羅突地一個趔趄,向後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聲,縱身疾進,呼呼拍出四掌,猶如狂風乍起,浪濤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賀陀羅閃過三掌,第四掌卻再也躲不開,正要抬掌硬擋,伯顏嗖地放開弓弦,三支羽箭連成一線,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雖強,卻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勢,身子微縮,躲過一箭,雙手疾掄,又盪開兩箭。不料賀陀羅趁機一拳送出,擊中他胸口,那老者厲聲長呼,倒縱回去,身形逝如輕煙,鴻飛冥冥,起落間掠過十丈,越過諸軍頭頂,隱沒在一座帳篷之後。賀陀羅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長吸一口氣,臉色微徽泛白。

  伯顏收起弓箭,目視那老者消失之處,濃眉緊蹙,方纔那三箭蘊有他渾身之力,不料竟無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賀陀羅一拳,尚能來去自如,武功之高,可驚可畏。伯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此人來歷,只得向賀陀羅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來路?」賀陀羅緊閉雙唇,搖頭不語,忽見青影一閃,那青衫老者飛步搶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傾出三粒丹丸,笑瞇瞇地道:「大師陰維脈略有滯澀,服下這三粒藥丸,便可無礙。」

  賀陀羅接過藥丸,嗅了一嗅,卻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顫抖數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顆服下。賀陀羅瞧他片刻,見是無恙,方才服下丹藥,吐納數次,張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藥果然靈驗!」伯顏微微動容,斜睨那青衫老者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閻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區區正是常寧,賤號得入丞相法耳,榮幸之至!」他嘴裡謙遜,面上卻大有得色。

  伯顏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蕭卻甚納罕:「這老兒醫術似乎不弱,怎地卻落了個『閻王』的名聲?」

  卻見賀陀羅一轉眼,望著明歸笑道:「明先生,你見聞廣博,不知猜出那怪人來歷否?」明歸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緊,心中雖有幾個人選,不過細細想來,卻也不像,還請賀先生指點。」賀陀羅陰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會知道,此人出手全無定規,叫人摸不透底細。」明歸笑道:「賀先生客氣了,不論此人是誰,下次再見,必難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舉,實則明褒實貶,賀陀羅與怪老頭一戰落了下風,心知日後再會,自保或許容易,但要勝這怪人,千難萬難。但他素來臉厚善忍,哈哈一笑,道:「明先生過譽了。」明歸只是微笑,梁蕭卻對明歸再也清楚不過,見他舉止談吐,便知他已猜到那怪人的來歷,只是為何不願吐露,委實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與這賀陀羅看似脫歡的左右手,實則不大咬弦。明老頭知而不言,正想叫賀陀羅始終不明那怪人底細,下次交手,勝算大減,最好栽在那怪人手裡。」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