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如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漸落漸小。東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巒如洗,清新嫵媚。三兩農夫吃過早飯,牽牛出來,彼此說些笑話。來到田邊,卻見前方走來一人,披頭散髮,渾身裹滿泥漿,褐乎乎的一片,還沾著幾片草葉兒,亂髮間一對眸子呆滯無神,定定望著眾人。
一名乾瘦農夫吐了口痰,罵道:「又來一個臭要飯的。」旁邊一個矮壯村漢接口道:「北邊人成群過來,真是造孽。」身旁高個子恨聲道:「昨天地保又來說,韃子還要徵糧。他媽的,老子就指望撐死這群狗娘養的!」
眾人七嘴八舌正說話,忽見邋遢漢子向前一撲,抱住那頭枯牛的脖子,號陶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驚,伸角一頂,不料那人足下渾似生了根,紋絲不動,瞳目喝道:「好啊,你來,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此情形,大覺驚懼,矮壯漢子叫道:「哎呀,是個瘋子!」
那頭牛被瘋漢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掙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許,始終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狀,一齊來扳他手臂。他們未及奔近,那人突發一聲大喝,雙臂使力,將那頭牛擰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時村中農夫紛紛出來,見此情形,大呼小叫,舉起鋤頭圍打。那人手臂亂掃,眾人虎口流血、鋤頭亂飛,紛紛驚駭逃開。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趕上眾人,左一揮,右一撥,一眾村漢盡成滾地葫蘆。
那人叉著腰,哈哈哈縱聲長笑,忽見幾個村婦聞聲趕來,兩眼一瞪,厲喝道:「你們都來,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幾個村婦見他惡形惡狀,動若鬼魅,頓時失聲驚叫。那人聽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轉身抱住個年輕村婦,悲聲叫道:「阿雪,阿雪……」
這瘋漢正是梁蕭。他此時心智失常,所聞所見無不異於常人。那村女被他當作阿雪,死死摟住,驚得渾身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聽他哭得淒慘無比,驚懼之餘,又生感動,一撇嘴,也哭了起來。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閃,搶到梁蕭身前,出手如風,拍在梁蕭肩上。梁蕭雙臂劇震,把持不住,只得放開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誰?」那人笑道:「女娃兒也欺負?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說打便打,左右開弓,打了梁蕭兩記耳光。
梁蕭心智雖失,武功尚餘七成,哪知那人手來,竟然躲閃不開,臉上便似開了個醬油鋪,轉了兩個整圓,「哇」的一聲,嘔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穩,那人縱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頸之間,將他打了個觔斗,掌力牽動「中府」、「雲門」二穴。梁蕭摔在地上,喉間「咯咯」連聲,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間鬱結之氣陡地舒張,但腦裡仍覺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搶到,一拳轟在他口鼻之間。這處乃「人中」所在,又稱水溝,是溝通手陽明大腸經和督脈的大穴。
梁蕭只覺一陣劇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網般在臉上蔓延開來,腦子倏忽一清,目光掃處,暗自驚詫:「這是哪裡?」他不及細思,那人已手如鳥爪,拿向他心口。梁蕭躲閃不及,頓被抓住「中極穴」,渾身軟麻。
那人笑道:「認不認輸?」這時兩人正面相對,粱蕭訝道:「瘋老頭,是你?」敢情這人正是攪亂元軍大營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賀陀羅一掌,受傷逃出元營,覓地修養,傷癒後跟著逃難宋人來到這座村子。
瘋老頭腦筋不大清楚,凡事過後便忘,此時已記不得梁蕭,聽他一叫,詫道:「你認得我?」臉一沉,又道,「認不認輸?」
梁蕭被他兩眼瞪著,剎那間,前事歷歷閃過心頭,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頭腦一沉,後事如何,便無知覺了……想著想著,不覺滿心酸楚,再無絲毫爭雄鬥勝之念,歎道:「老爺子,我認輸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滿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蕭回望遠山曠野,尋思道:「為何阿雪死了,我卻活著?莫非老天爺還沒將人折磨夠麼?」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輩,歷劫尚存,也就斷了死念,長歎一口氣,轉身欲去,不料怪老頭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靈台穴」。梁蕭本就鬱憤,忍不住怒道:「還要做什麼?」怪老頭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覺找到一個極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蕭意興闌珊,無心陪他胡鬧,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麼跟你打?」怪老頭一愣,笑道:「是極!是極!」依言放手。
梁蕭一得自由,便使出渾身氣力,發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覺腹中空空,正想覓地吃喝,忽聽身後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蕭駭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怪老頭背負著手笑道:「跑啊,怎麼不跑了?」
梁蕭本就氣苦,又被這怪人癡纏,當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動了!」怪老頭笑道:「跑不動我幫你」一伸手拿向梁蕭胳膊。梁蕭小臂翻轉,伸指點他「曲池」穴。怪老頭笑著叫了聲好,隨手格住,一指吐出,點向梁蕭心口。梁蕭縱身躍起,踢他腰際。怪老頭五指斜拂,勁風所至,梁蕭左腿頓然軟麻,僅剩一條右腿,奮力點地,向後躍出。
怪老頭笑道:「妙妙妙,你是獨腳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單足跳到梁蕭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蕭急要拆解,不料那老頭發足狂奔,竟將他如紙鶯般拽了起來。
梁蕭一條手臂帶著百數十斤的身子,被怪老頭一扯,幾乎折斷,惟有使出吃奶的氣力,隨著此公狂奔。哪知這怪老頭這一番奔跑,真如風馳電掣。
梁蕭只聽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晃即過,駭想一生之中從沒見過如此腳力。最初三十里,憑怪老頭生拖死拽,還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後,梁蕭便覺兩腿發軟,但怪老頭卻勢若奔馬,其速不減。
梁蕭被雙膝著地,生生拖出數里,褲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豈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爺子,我跑你不過……跑你不過。」
怪老頭雖在狂奔之際,耳力仍然聰靈,聽得此言,心懷大暢,放開他的手,笑道:「很好很好,認輸就好。」梁蕭癱軟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餓,自然跑不過你。」
怪老頭搔搔頭,道:「說得也是。」他忽將梁蕭一把抓起,扛過肩頭,奔出二里地,只見白花花一片營帳。梁蕭識得是元軍大營,不由大驚失色:「來到這裡,豈不是自投羅網?」但怪老頭抓人之時,順手封了他穴道,梁蕭動彈不得,空白著急。
怪老頭步履如飛,直奔人營,守營軍士見狀驚呼,挺矛阻攔。怪老頭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鑽,讓過阻攔,奔過兩座營帳,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見三個士兵有說有笑,正在燒烤一條長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亂冒。
怪老頭如風掠過,將那牛腿順手抓起。那幾名士兵一怔之間,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撲上。怪老頭抓那牛腿在手,但覺灼熱異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眼看眾軍士撲到,便將那牛腿骨裹人袖間,呼地掄出。一個大鬍子士兵首當其衝,被滾燙熱油灑得滿臉,頓然生出無數燎泡,不禁長聲慘叫。
怪老頭大樂,將牛腿當作兵器揮舞,牛油飛濺,所向披靡。他從南門進,北門出,頃刻貫穿十里元營,眾軍士怒吼震天,紛紛上馬追趕,但那老者輕功之強,天下間無雙無對,一旦舉步,逝如輕煙,矯似驚龍,約摸一柱香工夫,便將千軍萬馬拋了個蹤影全無。
梁蕭見他如此威風,心中佩服:「此人輕功超越人力之極,我所騎快馬無數,但三十里之內,也沒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鶯鶯的胭脂寶馬,才堪一比!」
他見怪老頭東張西望,狂奔不輟,心覺不對,便道,「老爺子,那些人趕不上了,你且放我下來!」怪老頭聞聲止步,詫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麼爬到我肩上來啦,不像話,不像話!」身子一抖,將他撂下,解了穴。
梁蕭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說,扛我上肩,還有臉說我?」怪老頭撓頭詫道:「是嗎?我卻忘了!」梁蕭冷道:「你爺爺是誰,你忘了沒有?」怪老頭奇道:「你說我爺爺是誰?」梁蕭本想順口答道:「你爺爺是我」但見老頭神色迷惑,不似作偽,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塊熟牛肉,默默塞進嘴裡。怪老頭見狀,也跟著吃肉。
梁蕭吃得半飽,走到一條溪邊喝水,回頭望去,卻見怪老頭也到溪邊,逗弄一隻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難得蝶翅脆弱,被他反覆折騰,也不曾傷了分毫。
梁蕭無計脫身,只得喝了兩口水,抹了一把臉,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陣恍惚,隱約見得身側立著一個圓臉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纖纖,綰著如瀑秀髮,對水梳妝。梁蕭心頭一抖,脫口念道:「阿雪,阿雪……」說著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觸水面,倏忽漣漪蕩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蕭怔怔望了水面半晌,驀地伏倒溪邊,失聲痛哭起來。怪老頭見他哭得淒慘,心中大為驚奇,過來撫著他頭,哈哈笑道:「乖寶寶,睡覺覺,少哭鬧,多睡覺……」
依梁蕭霹靂火性,換作平日,必然氣惱,但此時心中悲如潮湧,一時間竟忍不住撲入老頭懷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來。那怪老頭不知為何,竟也任他縱身入懷,毫無防備之心,兀自咕噥道:「……睡覺香,吃糖糖,糖糖甜,撿榆錢……」說話聲中,臉上流露慈愛之色。
這一抱一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心情漸復,忽覺自己在老頭懷裡,端的羞愧難當,忽生毒念:「我給他要害一指,便可脫身了。」但轉念又想,「他一意勸我,我怎可如此對他!」想罷歎了口氣,推開老頭,低頭不語。
怪老頭也不再說話,望著遠方,似乎沉思什麼,過了一陣,也歎了口氣。梁蕭奇道:「你歎氣做什麼?」怪老頭皺眉道:「想老婆呢!」梁蕭訝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還記得老婆?」怪老頭雙手亂擺,道:「什麼都可不記得,但老婆萬不能忘,要天天記,時時記,否則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蕭聽得這話,歎道:「既然想她,幹嗎不回家去你?」怪老頭擺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來!」梁蕭心想:「他那妻子必是個悍婦,老頭兒八成是被她逼瘋了。但他即便瘋癲,仍顧念妻子,足見愛妻之心。只不過世事難料,男女間一朝別離,或許再無見期,便如我與阿雪,一時分別,再見時已是生死永訣……」他正自慘然,忽見那怪老頭咕嘟嘟喝了幾口涼水,伏在溪邊岩石下,呼呼大睡起來。
梁蕭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覺,我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猶豫,「我這一走不打緊,這老人卻昏頭昏腦,遠離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憐了些……」他打量怪老頭一陣,又想,「看他情形並非天生糊塗,卻似犯了什麼病。不如我騙他看完大夫,再走不遲。」想畢靜坐調息。
不料那怪老頭鼾聲越來越響,久而久之,恍若雷鳴,聲調起伏,變化多端,竟有搖神動魄之能。梁蕭屢被他帶岔呼吸,隨他鼾聲吐納,心中怪訝,起身細看,卻見怪老頭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軟如蚯蚓,呼吸之間渾身毛髮隨之起伏,情形煞是詭異。
梁蕭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覺之時也在行功。不得了,練功不分晝夜,豈不勝過他人一倍?」他左右難以定心,便踱步散心,無意間踱至離老頭三尺處,忽見老頭身子微震,兩縷勁風破空襲至。梁蕭匆忙閃避,仍被其中一道掃中小腿,一陣酥麻;舉目看去,卻見怪老頭翻了個身,鼾聲更響,頓時省悟:「無怪此老夢中練功,也不懼人打擾。但凡人畜逼近,他睡夢中也能出手。嘿,睡覺既能練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營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讚:「難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點倒。這勁力來無影,去無蹤,委實厲害。」當下遠遠避開,仰望半空中一輪皎月,心頭又浮現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顰一笑,仍是那麼清晰,彷彿就在眼前。梁蕭心中之痛無以復加,兩行淚水默默流下。
正當傷感之際,他忽覺一股真氣自體內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轉,梁蕭一驚,心念方起,那道真氣又立時消滅。他定神一想,明白過來,敢情他無意間,竟被老頭兒的呼嚕聲帶動呼吸。呼吸為內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應,內力走勢竟也漸趨一致。
梁蕭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盤膝而坐,摒除雜念,不一時,吐納又與老頭相合,真氣像方才一般走了數匝,雙腿間漸漸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躍躍欲起;再坐片刻,梁蕭驀地忍耐不住,一躍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來。他大驚,心中連叫:「奇怪,奇怪!」欲要止步,卻也不能。
一時間,梁蕭越跑越快,只覺風聲貫耳,嗚嗚厲響,眼前景物離散,漫天星斗也似當頭壓來,迫得他雙眼脹痛。梁蕭只覺丹田真氣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雙腿卻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飛奔,彷彿永無休止。他幾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懼起來:「這般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麼?」但轉念又想:「我罪孽深重,萬死猶輕。如此死法,卻也是上天垂憐了。」想到這裡,他心中淒然,再不著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數十里,正覺疲乏難耐之際,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梁蕭聽出是那怪老頭的聲音,心神微動,便聽他道:「好傢伙,又想逃麼?」梁蕭眼前一花,那怪老頭已搶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頭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蕭肩頭一撥,梁蕭身不由己,倏地變了方向,繞著怪老頭打圈兒狂奔。怪老頭見他怪模怪樣,心中大樂,拍手狂笑。笑聲中,梁蕭也不知奔了幾百十圈,漸漸地連那狂笑聲也聽不見了,兩眼倏地一黑,昏了過去。
蒙嚨中,只覺一股熱流在體內轉來轉去,梁蕭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見怪老頭瞪著雙眼,神色關切,見他醒來,眼神一暗,又變迷茫。梁蕭定了定神,但覺雙腿酸痛無比,想起方纔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頭笑瞇瞇地道:「還跑不跑?」梁蕭一驚,忙擺手道:「免了免了。」怪老頭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們來比劃比劃。」說罷舉拳便打,拳到梁蕭面門,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還手。」梁蕭沒好氣道:「我腿酸腳脹,站也站不穩,怎麼還手。」
怪老頭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氣哼哼走來走去。梁蕭見此老片刻不得安靜,當真哭笑不得,於是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怪老頭又將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們來划拳玩兒。」梁蕭被他擾得無法休息,心中氣惱,冷然道:「划拳有什麼好玩?『』怪老頭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頭,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邊說著,雙手各出拳掌,來回比劃。
梁蕭無心與他胡鬧,只道:「你年紀老大,還玩這些小孩兒的把戲做什麼?」怪老頭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戲,就陪我打架玩兒。」
梁蕭見他說到打架便是兩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氣,兩相權衡取其輕,便道:「罷了,還是划拳吧。」怪老頭大喜,呼呼喝喝,擼起袖子。兩人同時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卻又同為石頭。頃刻間,兩人連出十來拳,均是一般無二。梁蕭大奇,抬眼偷瞧,卻見怪老頭一臉促狹,不由微微皺眉。
又劃數拳,兩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蕭忍不住道:「慢來,這拳劃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終一同,如何分得出勝負?」怪老頭笑道:「我要勝你,容易容易,你要勝我,很難很難。既然勝負早分,大夥兒就隨便玩玩。」梁蕭狐疑難解,回想在元營中與他交手之時,自己每出一招,怪老頭總能原招奉還,不由心頭一動,凝視怪老頭,慢慢道:「老爺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頭搖頭道:「不對不對,我這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
梁蕭奇道:「什麼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怪老頭面露苦惱之色,連連撓頭,道:「究竟如何,我也說不出來。」梁蕭歎了口氣,正自失望。那怪老頭卻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說不出道理,卻能打個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裝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圓的也罷,我總能將你裝滿。」梁蕭聽得一愣,方欲細想,但聽怪老頭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隨手應付。
兩人折騰了半夜,眼看朝陽初露,梁蕭連叫睏倦,怪老頭方才讓他睡了。梁蕭睡了一覺,恢復精神,尋了個酒店,張羅些酒肉與怪老頭吃了。
吃飽喝足,怪老頭又嚷著划拳,梁蕭心道:「他既然自比為水,流水隨物賦形,變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論何種形狀的器皿,總會被他充滿,若要勝他,除非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滿,但世上哪有如此廣大的器皿。」思索間,兩人又劃數拳,梁蕭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當下伸手扶住,剎那間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來。
怪老頭忙道:「有什麼好笑的?」梁蕭道:「老爺子,你說你是水,我是裝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圓的也罷,你總能將我裝滿,對不對?」怪老頭撫鬚笑道:「沒錯沒錯。」
梁蕭拿起酒瓶,在石塊上一磕,「當嘟」一聲響,壺底破了個窟窿,瓶中殘酒流出:「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頭一呆,望著破酒瓶,連連撓頭,驀地兩眼一瞪,哼哼道:「那又怎地,你是個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蕭淡定道:「好,咱們再來划拳。」怪老頭眉開眼笑,兩人舉起手來齊聲道:「開。」怪老頭右手出個剪刀,梁蕭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卻攥成拳頭,慢悠悠伸了出來。
怪老頭皺眉道:「這是為何?」梁蕭笑道:「出石頭砸你剪刀啊?」怪老頭怒道:「豈有此理?咱們單拳對只手,剪刀對剪刀,你怎能出兩手?」梁蕭道:「咱們說了划拳,可沒說不能雙手划拳。」怪老頭反駁不得,頓時吹起鬍子,怒目瞪圓,在梁蕭身上骨碌亂轉。
梁蕭見勢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劃。」怪老頭一聽大喜,當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來快來。」梁蕭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這身武功多是學自他人,自身並無創見。現今若要破他: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惟有將當前武功破掉,另創新招。」
怪老頭見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揮拳打來。梁蕭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間轉身便走,怪老頭見他不戰而逃,心中大怒。他輕功天下無雙,足下一緊,搶到梁蕭身後,伸手便抓,梁蕭忙展開「十方步」,閃到怪老頭身側,怪老頭「咦」了一聲,旋風般一轉身,伸手再抓。梁蕭見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驚奇,一轉念恍然明白一自己當前所有武功,惟有「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創,無怪這怪老頭難以模仿,當下只以「十方步」躲閃。怪老頭倉促間無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絕。
兩人糾纏一時,梁蕭越鬥越覺吃力,只覺這怪老頭出手之迅疾凌厲,生平罕見,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時候一久,便覺渾身乏力,驀地身法一滯,終被怪老頭一指點倒。怪老頭大為歡喜,迫得梁蕭出口認輸,始才罷手,扯著鬍鬚哈哈大笑。
雖只糾纏數十招,梁蕭卻似用盡渾身之力,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當下手足並用,挪到一邊,劇烈喘息,眼望怪老頭手舞足蹈,不由眉頭大皺:「人道是拳怕少壯。少壯之人出手又快又狠,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還有這般身手?舉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轉念。」他思索不透,閉目調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頭興致又起,再迫他動手。
梁蕭雖已想出幾記新招,可一旦動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縱然敗北,但所創招數均未被怪老頭模仿。
是夜,兩人各自就寢,梁蕭輾轉難眠,苦創新招,但他當前所學武功均為天下第一流的武學,於此之外另創高招,談何容易,梁蕭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兩招腿法,並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嚨睡去,不料一個時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頭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兩式便將梁蕭逼得束手束腳,無奈之下,梁蕭只得認輸。怪老頭雖然好鬥,卻有一樁好處,只須對手認輸,便只顧歡喜,不再糾纏了。
梁蕭雖一時認輸,卻也被這老者激起好勝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勝,全因破了規矩。當務之急,是破了這打架的規矩,贏得喘息之機。」他目光轉處,看到一堆亂石,每塊皆有數千斤之重。他靈機一動,起身推動石塊。
怪老頭見梁蕭將石塊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陣,不禁手癢,奔上去問梁蕭做什麼,但見梁蕭悶頭不答,他索性擼起袖子,幫著推滾巨石。
不一時,石塊各各就位,怪老頭抬頭一瞧,卻見梁蕭雙眼盯著自己,神色似笑非笑。還沒問話,忽見他身形一閃,人影俱無,怪老頭不由大吃一驚,叫道:「小子,你怎麼不見啦。」邊叫邊跑,須臾間在亂石間繞了十七八個圈子。
他武功絕頂,靈覺驚人,直感到梁蕭便在左近,可無論他輕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時心中慌亂,只顧狂奔。
奔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怪老頭惱將起來,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滾出來!」他扯著嗓子叫罵一陣,不見人應,端的氣急敗壞,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鬍鬚,拉得痛了,叫罵兩聲,復又再扯,大生悶氣。
原來梁蕭推動巨石,實是結成一座石陣。怪老頭懵懵懂懂,自然參不透其中奧妙,雖覺梁蕭並未走遠,卻想不到梁蕭正是借眼前這堆亂石藏身。此時梁蕭藏在石後,瞧著怪老頭發瘋弄癲,不由暗暗好笑,暫且定下心來,凝神想像如何與怪老頭動手,如何變招,思索一陣,忽地繞過巨石,笑著招呼道:「老爺子。」
怪老頭久不見他,正在發愣,忽見梁蕭出現,又驚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裡逃。」他縱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蕭閃身卸開來爪,呼地還了一掌。怪老頭沒料短短工夫,梁蕭竟有了反擊之能,真是不勝之喜,哈哈大笑,變爪為掌,橫扣梁蕭手臂。頃刻間,兩人一進一退,拆了二十來招,梁蕭眼看技窮,忽又將身一閃,躲人石陣中苦思對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現身。
兩人斷續斗了半日,怪老頭想不通石陣古怪,反被梁蕭把握主動,欲斗則鬥,欲走則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蕭才出陣謀來飯食,悄悄遞到怪老頭身邊。怪老頭久而久之,心中生出執念,認定梁蕭無論如何總在附近,絕沒走遠,加上梁蕭來去小心,他又頭腦不清,是以見了飯食,也不多想,只顧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蕭出現,方又與之比鬥。
如此這般,兩人日夜纏鬥。梁蕭專心破除舊學,另創新招,渾然忘了身在何處。初時,他尚須設想好諸般變化,才敢動手,到後來漸能隨機應變,臨陣創變新招。怪老頭偶爾雖也能模仿一招兩招,但苦於梁蕭變招奇巧,兩三招之後,便難為繼,此老生平執著勝負,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聖,好當對手,眼看梁蕭每出現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進,心中端的歡喜不盡,時間一長,對梁蕭隱身石陣之事也不再計較,幾次將他制住,也捨不得留在身邊,重又將他放回陣中,眼巴巴盼望這年輕人再次出現時,又能厲害幾分。梁蕭若無進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聲喝罵,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三月時光晃眼即過,梁蕭沉浸於武學,日夜拚鬥,每至筋疲力盡,艱辛之處雖說生平未有,卻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悶。偶爾,他出陣採買衣食,隱約得知,這些日子,阿術攻破揚州、泰州,宋將李庭芝以身殉國,宋軍精銳至此覆沒殆盡,但元廷西北軍事也日益吃緊,蒙古諸王與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軍紛紛北還,宋軍殘部趁此機會,在各地重振聲威,圖謀復國,可說天下紛擾,五日無之。梁蕭聽在耳裡,厭倦至極,只想與這來歷不明的怪老頭如此切磋武學,了卻殘生。
這一日,兩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蕭到底輸了一招,當日已斗三場,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陣,便一頭躺倒,呼呼喘氣。怪老頭與他相交日久,彼此親近了許多,見狀也不為難,自去一邊呼喝揮拳,打熬功力。
梁蕭喘息半晌,始才回過氣來,不想心神一懈,腦海中竟又掠過以前經歷的那些慘烈戰事。他不由得渾身發抖,閉上雙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將那些金戈鐵馬從心頭拋開,不料腦海又露出那張白嫩圓臉,一雙大大的眼睛,正脈脈望著自己,滿是淒然不捨之意。
剎那間,他只覺萬念俱灰,轉眼望去,怪老頭手舞足蹈,神采飛揚,半點憂慮也無,不由得深深羨慕起來:「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將所有往事忘個乾淨,該有多好。」雖如此想,卻自知要忘掉這些事有如登天,當下又歎一口氣,尋思道:「這些天只顧和老頭切磋武學,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與他相識一場,總不能袖手旁觀,讓他老大年紀妻離子別,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過怪老頭,連哄帶騙,將他騙到一處醫家,請大夫診斷。那郎中見二人衣衫檻褸,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兩人白醫,遲疑再三,把住怪老頭脈搏,沉吟一陣,方道:「氣血充盈,百脈俱和,並無任何病兆!」梁蕭皺眉道:「您瞧仔細了,他或許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麼?人老健忘,在所難免。想當年老夫讀書,過目不忘,現今看書,一百個字記不得兩三個,若這病也能治,我還想請人治呢!」
梁蕭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歷經劫難,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終究沒有發作,只冷笑一聲,轉身出門,與怪老頭又訪了幾處名醫,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來個不睬不理,涼薄的甚至冷嘲熱諷。
怪老頭大不耐煩,梁蕭也憋了一肚子火氣,尋思道:「看來這病非是尋常大夫能醫!記得當年在天機宮時,曉霜曾說,惡華佗吳常青住在嶗山。吳大先生脾氣雖壞,但號稱華佗,醫術該是好的,俗語道『死馬當作活馬醫,我拼著受他些閒氣,去碰一碰運氣也好!」
梁蕭當下哄騙怪老頭道:「我認識一名絕頂高手,住在嶗山,你想不想與他會會?」怪老頭一聽,精神大振,連聲道:「妙極妙極。」也不問究竟,一把拽起梁蕭,便往南走。梁蕭忙道:「錯了,當往北方才是。」
拉過怪老頭,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許,怪老頭就嫌梁蕭太慢。他輕功本高,興之所至,只在梁蕭肘間一托,又拽起他馳足狂奔。梁蕭奔跑不過,惟有使出那夜從怪老頭鼾聲中悟出的吐納之術。呼吸之間,兩腿間頓時生出無窮氣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頭拖拽之力,倒也勉強追趕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騰幾回,梁蕭漸漸摸出門道,行進間留心怪老頭舉動,漸漸發覺此老奔跑之時,步法大有講究,時如鹿奔,時如兔走,時如狸翻,時如魚躍,身處不同地勢,便有相應步法身法。梁蕭依法而行,頓覺輕快許多,再揣測怪老頭氣血運行,呼吸吐納,依法倣傚,又多了幾分回氣還神的餘地,久而久之,再無氣竭之象,不禁暗喜道:「這種吐納術一旦施展,體內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洩。但如何宣洩卻大有門道,便如橫財飛來,良賈自能量入為出,錢中生錢,敗家子卻只求一時痛快,花光了賬;武學之理,大抵如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納,勢必拔足飛奔,這老爺子夢中尚且如此呼吸,為何卻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頭定是另有秘法,不為外人所知。
兩人行色匆匆,這一日,遙見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壯觀。梁蕭正想尋船渡江,突見怪老頭找來根破竹篙兒,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蕭驚道:「老爺子,快回來……」話音未落,卻見怪老頭手掌斜出,掌風如刀,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擲出,只在那斷竹落水之際,身子一晃,躍過三丈之遙,身子斜傾,幾乎與江水持平,左腳點在竹上,斷竹微沉,順他去勢,又滑出兩丈,帶起一溜兒白色水跡。
怪老頭不待斷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擲出,然後一個觔斗翻出,落江之際,又在三丈之外。如此反覆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盡,他已飛渡大江,在對岸叉腰大笑。梁蕭瞧得有趣,也尋來一支較長竹篙,學他模樣,折竹擲出,飛身躍上,誰知一腳差了數寸,沒能踩上竹節,腳下一滑一沉。只聽「撲通」一聲響,梁蕭四腳朝天,早已跌人江中,方知這手腳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結果便大不相同,一時間又羞又愧,惟有硬起頭皮,老實游過江去。
怪老頭見他狼狽模樣,早已笑得打跌,梁蕭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裡開花,想出這種饅主意!」怪老頭哈哈笑道:「誰叫你自不量力,來學我乘風蹈海?」梁蕭心念一動:「這老頭怎會說這般雅詞?莫不是他這絕世輕功本就叫做乘風蹈海,被他一時順口,叫了出來?」想起那乘長風、蹈四海的風流氣派,不覺悠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