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命人重設帥帳。方要入內,忽見一匹快馬奔來,那騎士滿身風塵,神色惶急。伯顏濃眉間擰成一個川字,望著那騎士翻身下馬,從懷中捧出一支黃色卷軸,脫歡伸手欲接,那騎士卻不理他,逕自遞到伯顏手中。脫歡神色尷尬,訕訕縮回手去。
伯顏展開黃卷,一眼掃過,臉色越見陰沉,慢慢收起黃卷,踱了數步,忽道:「傳我將令,參將以上,速至帥帳議事。」親軍們領命去了。伯顏大步跨人帳中,坐在上首,面上陰沉沉不見喜怒。眾人不知發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須臾,眾將齊集,伯顏起身踱了數步,虎目中精光一閃,掃過眾將,沉聲道:「大都來了消息!蒙哥的兒子昔裡吉勾結海都,陰謀叛上,西北諸將盡被扣押,十萬大軍落人他手。如今他與海都合兵一處,踐踏了故都和林,奪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帳。聖上命我大軍火速回師西巡!」眾將聞言無不色變。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帳,於蒙人而言,好比漢王朝的傳國玉璽,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變,叛軍增至三十萬之多,且有海都等蒙古英王名將,大都形勢可說岌岌可危。
大帳中一時寂然,只聽得伯顏踱來踱去的腳步聲。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揚聲道:「梁蕭!」梁蕭一怔後出列。伯顏道:「聖上有旨,令你率蒙古營、欽察營、漢軍八萬精騎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術破了揚州,隨後會來!」
梁蕭只覺心頭一空,徽覺恍惚:「又要讓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天下一統,再無戰爭,豈不是一句空話?」
脫歡皺眉道:「如此一來,精兵強將抽調一空,如何滅宋?」伯顏道:「事有先後緩急。大宋殘兵敗將,便如土雞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裡吉才是勁敵!」說著凝視梁蕭道,「此行關係重大,許勝不許敗!」
梁蕭低頭不答,伯顏見他無精打采,心頭不悅,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長匆匆進來,急聲報道:「大丞相,宋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廣王趙逃出臨安,向南去了!」伯顏正被西北軍事擾得心煩無比,聽到這個消息,雙眉倒立,厲聲喝道:「豈有此理!」這一喝聲若霹靂,驚得那千夫長打個寒戰,撲通跪倒。
脫歡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丞相何須動怒,此事交與本王!保管將那兩個小兔崽子手到擒來!」伯顏面露憂色,歎道:「讓這兩人逃到南方,後患無窮!」驀地鋼牙一錯,砰的一聲,將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來個殺雞嚇猴,斷了宋人的念頭。鎮南王,你拿住廣益二王,就地斬決,勿須寬饒!」脫歡拍手笑道:「好個殺雞嚇猴,正合我意。」狂笑聲中,率眾出帳去了,伯顏分派完兵馬,屏退諸將,獨將梁蕭留了下來。伯顏沉吟良久,忽地歎道:「其實聖上早想見你一面,只欠恰當機會。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諸王不服管束,屢屢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難當大任。是以聖上很想有個年輕有為的大將支撐局面,即便大行之後,也能輔助太子,震懾諸王,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志。襄陽之後,你每打一仗,聖上都會讓我將戰況報回都裡,詳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之時,他在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聯的娃娃將軍』,說是不只將你留給兒子用,還要留給孫子用。唉,以往他屢屢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這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帶兵北上,恩寵之隆,古今少有,遇上這等聖明之主,確是你的福氣!」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到治軍打仗,海都之流決非你的敵手。但你身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須得謙遜自抑,收斂性子。官場不比戰場,戰場上一刀一槍,都看得明白;官場上的刀槍,卻是看不明白。我與你干係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別人哪有這種氣量?況且你位高權重,誰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與你為敵,你就算有一萬個心眼子,也應付不來!故而該硬掙的時候硬掙,該低頭時也要低頭,不可一味自負才學,弄性尚氣,有話道得好:『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兵打仗,燒殺擄掠那是在所難免的,若老是斤斤計較,樹敵太甚;其次,你猶須記得,這天下是勃兒只斤的天下。聖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事,即便你沒有不軌之心,但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就拿今天說來,你對脫歡無禮,本是小事,但若脫歡有心計較,三言兩語,就會變了味兒。你我這等大將,若定了反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說到這裡,再叮囑你一句,莫老是擺弄那幾根破算籌兒,早些時候,郭守敬一心薦你主持太史局,卻被聖上矢口回絕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術曆法終是小道,打仗治國才是正經,更何況,聖上雄才大略,不獨要包舉海內,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麗、日本、安南、交趾、古龍、埃及、大秦諸國,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紀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沒地兒使……」
伯顏一口氣說了許多,轉眼一瞧,卻見梁蕭心神不屬,目光游離,不覺心中大怒,厲聲道:「聽到了麼?」梁蕭身子一震,頹然歎了口氣,緩緩道:「明白了!」伯顏想了一想,再無別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馬,就在這兩日動身!」梁蕭向他深深一揖,轉過身,長長吸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外行去。伯顏瞧他背影,沒來由心頭一亂:「這個憊懶小子,我不知還要為他費多少心思?」
梁蕭走出帳時,天色已昏,悶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蕭一皺眉,回頭望去,只見明歸從帳後笑吟吟轉了出來。梁蕭不想理會他,冷冷道:「有什麼可喜的?」明歸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麼?大人大權在握,明日統兵北上,若一戰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難道不是喜事?」
梁蕭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話便說,不必東扯西拉。」明歸低笑道:「往日恩怨,咱們一筆勾銷,若你不棄,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麼?伯顏本屆太子一黨,與脫歡乃是對頭。脫歡日後也必會處處與你為難,但有老夫在他身邊潛伏,向你通風報信,對你將來趨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見梁蕭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難免。不過此事於我大有好處,方今元廷內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諸王,朝內親王也傾軋得厲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勢必生變,屆時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大可先倒脫歡,再倒太子,然後用兵壓服諸王,必能一舉把持大元國政,屆時你我同享富貴,豈不大妙。」
梁蕭瞧他詭秘神色,打心底裡便覺厭惡,冷笑道:「你當梁某會與你同流合污麼?」明歸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裝什麼好人?明某縱然小有算計,但殺人終究不多。你王鉞一指,伏屍百萬,明某可是甘拜下風。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話奉還。」一拂袖,飄然去了。
梁蕭不禁呆在當地,他從來不齒明歸所為,此時被此人如此譏消,竟是反駁不得,一時心中氣悶已極,頹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馬,到臨安城內走了一圈,買了些胭脂水粉、綵緞衣裙。返回居所時,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擺弄針線,見到梁蕭,欣喜萬分,幫他卸下甲胃。梁蕭見她笑靨如花,憐意大生,問道:「中條五寶呢?」阿雪笑道:「白日裡耍子去了,始終沒見回來。」梁蕭歎道:「他們倒快活,你在做什麼?」阿雪雙頰微紅,輕聲道:「我看李庭他們都掛了香袋兒,你卻沒有。」梁蕭道:「要那些臭張致幹嘛?」忽見阿雪低下頭去,忙笑道:「好好,我說錯啦,別人的都是臭張致,阿雪做的,卻是香噴噴的。」阿雪掩口直笑。
梁蕭也微微一笑,拿來一個盒子,轉手遞給阿雪,道:「你瞧這是什麼?」阿雪笑嘻嘻揭開一看,卻是套刺繡極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這是誰的?」梁蕭望著阿雪的笑臉,道:「我送你的!」阿雪臉一紅,道:「我要跟著哥哥打仗,怎能穿女孩子的衣服?」
梁蕭歎道:「從今往後,你再不用穿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驚,道:「哥哥,你……你要趕我走麼?」梁蕭道:「你別想岔了。」見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讓人燒好香湯,你沐浴之後,穿了給我看!」阿雪面紅過耳,轉人房裡。
過了半晌,阿雪換衣出來,香湯熱氣猶自未消,雙頰如火,更添嬌艷。阿雪見梁蕭目不轉睛望著自己,不覺心頭鹿撞,手足無措,低聲道:「哥哥?」梁蕭還過神來,苦笑道;「原來阿雪這麼好看!不知哪個王八蛋洪福齊天,能娶我這個漂亮妹子?」
阿雪聽得第一句,真個喜翻了心,聽得第二句,卻又好生洩氣,撅嘴坐到鏡邊,哪知久不著女裝,髮髻竟挽不周正。粱蕭啞然失笑,起身給她挽好倭髻,又取來妝盒,為她描了眉,撲上胭脂。
阿雪呆望著鏡子,任他施為,忽地低聲說道:「哥哥啊,你把我裝扮得跟新娘子一樣,莫非……你將阿雪許了人麼?」霎時間,美目中已是淚水盈盈。梁蕭苦笑道:「胡說八道,哪有此事?」拉著阿雪的纖手,並肩坐在庭前階上,歎道:「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會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誰,我也不會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聲道:「要……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錯了人,被人欺負,怎麼好呢?」梁蕭冷哼一聲,道:「我擰掉他的腦袋!」
阿雪啊喲驚呼一聲,撲哧笑道:「那我豈不成了……成了……」「寡婦」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梁蕭哈哈笑道:「也罷,看你面子,饒他小命,打斷兩條腿兒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麼?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溫柔如水,輕輕將臉頰枕在梁蕭臂上。
梁蕭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給別人,我或許真會發狂,擰掉那人的腦袋。」想著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來之時,已躺在榻上,身上覆著錦衾,柔滑輕暖,芬芳在鼻。起身側目看去,卻見梁蕭對著孤燈,似乎寫些什麼,又包了一些東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聲道:「哥哥,你在做什麼呀?」梁蕭回頭道:「你醒啦?」起身推門,只見夜色正濃,獨有北極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轉身走到榻前,低聲道:「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驚道:「你……你說什麼?」
梁蕭沉默半晌,說道:「阿雪,我從軍以來,害死許多人,本想等這一戰完結,便拋棄弓馬,去大都修訂曆法,興修水利,可他們不許,偏要我去西邊征討蒙古諸王,繼續殺人。」說到這裡,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想與其如此,還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輕歎了口氣,將臉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去欽察,去埃及,將青天覆蓋的地方都走遍。」梁蕭不覺莞爾,釋然道:「阿雪,聽了你這句話,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他心中一暢,笑出聲來。
阿雪也跟著笑了一會兒,說道:「跟土土哈他們說麼?」梁蕭搖頭道:「無聲無息,走了最好!」阿雪雖不明其理,但也覺這般走了最好。
梁蕭心意州決,與阿雪收拾妥當,趁夜馳出北門。他手持通關令符,一路無所阻攔。不想才上官道,便見一隊隊騎兵明火執仗,呼叫奔走。梁蕭也不知發生何事,心中納罕,但他離開元營,再不願與軍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離開,伯顏必然惱怒,派人追趕,我不想與這些軍土相見,免得露了行跡,咱們先往山裡住幾日,過了風頭再走。」
二人向東南山區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軍兵馬更多,梁蕭竭力繞行,方才勉強避過,與阿雪進人山中。走了約摸半日,正午時分,梁蕭選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斷樹木,與阿雪修了一座窩棚,準備長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風聲過去,再去他處。
梁蕭搭好窩棚,正想坐下歇息,忽聽十丈外灌木叢中嘩嘩作響,情知野獸在旁,心頭一喜:「妙得緊,晚飯有著落了。」當下屏住呼吸,縱身掠至,左手撥開草木,右手如風抓出。這一抓精妙絕倫,涵蓋丈餘,便是虎豹,也絕難倖免;哪知草木一分,卻露出一張佈滿驚恐的小孩臉蛋。梁蕭大驚失色,硬生生收回勁力,爪勢凝在那小孩臉上,卻見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衣衫破碎,臉上沾滿血泥,被這一嚇,小嘴大張,哇哇哇哭將起來。
他這一哭,梁蕭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小孩身後又鑽出個稍大的孩子,雙手一分,顫聲道:「別……別碰我弟弟……」一句話沒說完,只聽浙瀝瀝的聲響,梁蕭低頭一看,敢情這大孩子嘴上雖硬,實則已然嚇出尿來,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這荒山野嶺,怎地冒出兩個孩子?」舉目一望,卻見二人身後躺著一個男子,身著宋軍衣甲,破碎染血,當下撥開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別……別碰……」見梁蕭不理他,又驚又怕,也哭了起來。
梁蕭見那人氣息斷絕,死了多時,心頭黯然,站起身來。此時阿雪聽到哭聲,趕了過來,見此情形,大覺驚奇,當下將二人摟將過來,溫言寬慰。兩個小傢伙卻似有滿腹委屈,阿雪越是寬慰,兩人越哭得厲害,那較小的孩子邊哭邊叫:「媽媽。」
梁蕭皺眉沉思片刻,撫著小孩頭頂,軟語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那兩個小孩仍有些怕他,那較大孩子身子一縮,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兒,他……他叫咼兒……」
梁蕭道:「你們來這裡作甚?」是兒眼淚不絕湧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姑爹突然闖進來,把我們抱上馬,好多人在後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了……嗚嗚嗚……姑爹就死了……」說著又哭起來,咼兒也跟著哭。
趙星說得顛三倒四,含混不清,梁蕭的臉色隨他訴說而忽明忽暗,過了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們。嗯,你們姓趙吧!」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咼兒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麼知道呀?」梁蕭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當即和顏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姑爹叫楊鎮,你媽媽姓全,奶奶姓謝!」二人更是驚訝,咼兒露出警惕之色,縮進阿雪懷裡,聲音打戰:「你……你來捉我們的嗎?」
梁蕭更無疑慮,尋思道:「昨日便聽說附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星、廣王趙咼逃往南方,脫歡擔負追蹤之責。原來山外那些兵馬竟是脫歡遣來捉拿這二王來的!」他盯著二小,眉頭大皺,又忖道:「但這益王趙星、廣王趙咼竟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娃娃,當真叫人設想不到。」他一心脫出戰爭之外,不想方才棄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煩,一時濃眉緊蹙,大感棘手。
阿雪給兩人拭了淚,柔聲問道:「你們餓不餓?」趙咼點頭道:「咼兒好餓,有燕窩吃麼?」阿雪愕然,搖頭道:「沒有啊!」趙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膾呢?」阿雪愣了愣,又搖了搖頭。趙星小眉頭一皺,道:「墉鴨羹有沒有呢?」阿雪歎道:「都沒有,只有牛肉餅呢!」說罷拿了乾糧、泉水過來,二人雖在錦衣玉食裡長大,但此時一天沒有進食,著實餓極,抓過麵餅猛嚼,急得阿雪連聲叫喚,只怕二人噎著。
梁蕭默不作聲,離開了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將阿雪叫到一邊,將兩人來歷說了,沉聲道:「咱們一路上遇上的兵馬,都是衝著他們來的,剛才我已瞧見許多元人軍士,只怕過不多久,便會搜到這裡。」阿雪驚道:「那我們找個隱蔽處藏起來。」梁蕭搖頭道:「脫歡領了將令,必會傾力搜捕。他手下兵馬甚廣,能人眾多,僅是賀陀羅,便難應付。如今這片山巒已被重重圍困,屆時千軍萬馬一齊搜山,無處能夠藏身。」阿雪聽到賀陀羅之名,不由打了個寒噤,顫聲道:「那怎麼好?難道將這兩個孩子扔下不管?」
梁蕭神色陰沉,緩緩道:「阿雪,伯顏已經頒了號令,擒住這兩個孩子,就地處斬。軍令如山,決五更改。你我要離開此山,或許不難,但這兩個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易。」阿雪望著他,細眉緊蹙,發起愁來。
此時間,忽聽人聲傳來,梁蕭一皺眉,轉身抱起兩個孩子,與阿雪行走一程,只待人聲消失,方才鑽人一片山谷,覓地歇息。趙星驚懼過度,很快沉沉睡去,趙咼卻精神尚好的嘴蜜裡調油,叫梁蕭叔叔,又叫阿雪嬸嬸。阿雪臉上羞怯,私心裡卻頗歡喜。梁蕭卻淡淡一笑,自去一邊喝酒。
阿雪和趙咼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見他精乖可愛,又想到山外那麼多人要取他性命,心中好不難過。想了一會兒,忽地手指梁蕭,在趙咼耳邊低聲道:「咼兒,你給那個叔叔磕幾個頭,叫他兩聲叔叔!」趙咼瞪圓亮晶晶的雙眼,茫然不解,阿雪輕輕推他一把,低聲道:「快去呀!」趙咼不明就理,依言來到梁蕭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站著。梁蕭正喝悶酒,見他畏畏縮縮,奇道:「你做什麼?」趙咼被他嚇了一次,始終有些怕他,梁蕭一出聲,頓時心驚膽戰,兩腿一軟,撲地跪下,磕了個頭。梁蕭大為驚訝,看他還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傢伙,你這是為什麼?」趙咼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叔叔……叔叔……」叫了兩聲,心頭一陣害怕,禁不住哭了出來。
梁蕭好不驚訝,阿雪走上前來,撫著趙咼的頭,笑道:「哥哥,他想認你做叔叔呢!」梁蕭看她神情,頓知根底,心道:「笨丫頭,你也太小覷人了。」看著趙咼紅撲撲的小臉,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媽媽是皇后也罷,他終歸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憐意大起,拭去他的淚水,微笑道:「小傢伙,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阿雪喜道:「咼兒,叔叔答應護你,還不磕頭?」趙咼雖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頭,梁蕭慌忙托住,阿雪這才將趙咼抱回,照顧他睡去。
梁蕭心事重重,始終未曾合眼,到得半夜,忽聽金鐵交鳴聲,暗暗吃驚,當下攜起弓箭趕到北面。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山道上火光通明,數十個元軍舉火舞刀,正與四個宋人廝殺。忽聽一聲慘呼,宋人中倒下一個,再一霎的工夫,又倒兩人,僅剩一名女子,披頭散髮,長劍狂舞,如中瘋魔一般。
元軍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長大聲吆喝,眾軍兩面包抄,欲要斷她退路。梁蕭生出側隱之心,縱身躍下,覷那百夫長一箭射出。那人悶哼一聲,頸上血流如注,梁蕭貼地飛奔,連連開弓,當真箭無虛發,元軍不明虛實,紛紛叫喊退卻。那女子趁機鑽入林子,梁蕭低喝道:「來!」當先疾走,那人緊隨其後。
二人七轉八轉,到了歇息之處,藉著火光映照,梁蕭認出那人,大吃一驚,敢情那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駭異,舉劍欲刺,卻又知不是敵手,一時間進退不能,神色尷尬。
梁蕭皺眉道:「怎麼是你?」楚婉怒道:「這話理當我來問才是!」這時候阿雪和兩個小孩聞聲醒來,楚婉轉眼望去,忽地雙目一亮,撲上前去,拉住趙星、趙咼,喜道:「你們……怎在這裡?駙馬爺呢?」趙星咕噥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驀地心生警惕,擋在二人身前,瞪視梁蕭。梁蕭冷道:「我若有歹意,何必等到現在!」楚婉雙頰一紅,放下劍,將兩個孩子摟在一旁,問東問西。原來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臨安,協助二王出逃,但元軍勢大,一隊宋人被沖得七零八落,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終被元軍搜到。
梁蕭心知元軍遲早搜來這裡,當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處布設木石機關。楚婉防範梁蕭,一夜中握劍守著二王,寸步不移。但她連場苦戰,疲倦異常,到得卯時,竟打了個噸兒。迷糊睡了一陣,隱約聽得笑聲,睜眼一看,卻見梁蕭用草莖編了個玲瓏剔透的金花雀兒,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驚駭欲絕,一躍而起,舉劍叱道:「滾開!」梁蕭聞聲退丁半步,趙咼最是膽小,見楚婉凶狠模樣,頓時撲入梁蕭懷裡,哭道:「叔叔……」楚婉更驚,忙道:「千歲,你……你快讓開,他不是好人!」趙咼瞪圓烏溜溜的大眼,望了望梁蕭,說道:「叔叔……怎麼……不是好人?」楚婉氣得頓足,正要喝罵,梁蕭擺手道:「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這麼大本事,還用求人麼?哼,你又有什麼詭計?」她素知梁蕭狡黠,認定他必有陰謀。梁蕭也懶得分辯,道:「我查探了一下,不遠處有個峽谷,你帶這兩個小孩,過去躲避!」
楚婉驚疑不定,道:「幹嗎要我去?」梁蕭道:「搜山兵馬太多,無論怎麼躲避,都難免被尋著。我惟有設法引開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塗,當不得大事!你帶她和二王躲藏兩日,待元軍退去,立時趕往這個地方!」在地上畫出地圖,道,「這裡叫做天機宮,你只需找到宮主花清淵,告訴我的名字,他一定會收留你們。」
楚婉見他神色懇摯,不似作偽,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麼詭計?」梁蕭略一苦笑,找來阿雪,同樣交代一遍。阿雪一聽,急道:「哥哥,我與你一起!」梁蕭笑道:「你放心,我晚上幾天,自到天機宮與你會合!」說罷將鉉元劍解給她,道:「這個給你。」阿雪接過,眉眼通紅,低頭不語。
梁蕭硬起心腸,指明峽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後,一步一挨,頻頻回頭,眼中儘是不捨之意。楚婉望了梁蕭一眼,神色迷惑,身邊的趙咼奇道:「叔叔不來麼?」楚婉歎口氣,將他抱在懷裡,轉身去了。
梁蕭目送眾人消失在峽谷深處,牽了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岡,岡頂樹木盡皆彎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韌籐蔓,一排一排,設成機關。梁蕭取出一渾脫馬奶酒,大口暢飲。極遠處,草木瑟瑟,傳來蒙古語的呼叫聲。
片刻工夫,渾脫見底,梁蕭酒意也湧上來,平躺在地,蓄養精神,心忖道:「一日之前,我為大元平章,橫掃三吳,誰想今日卻要與同袍刀兵相向。」他抬眼仰望晴空,不覺一呆,只見朵朵白雲聚集一處,依稀結成一張人臉。乍眼一瞧,竟似極了梁文靖的模樣。梁蕭只覺心頭顫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著我麼?」霎時間,他胸中熱血滾燙如火,當下坐起身來,舉目一瞧,只見一隊元軍手持槍矛,逼近山岡。
梁蕭驀地拍地躍起,縱聲長笑。那些元人聽得笑聲,還未抬頭,嗖嗖兩支羽箭飛來,當頭兩人踉蹌慘叫,撲倒在地。
眾人措手不及,被梁蕭引弓發矢,又殺七人,剩下士卒向後退卻。梁蕭也不追趕,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見四面林中人頭亂動,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著盾牌向山岡湧來。
梁蕭隱忍不發,待其攀登至半,揮刀斬斷籐蔓,只聽轟隆聲響,大石尖木勢若雷霆,滾滾落下。元軍措手不及,一時間鮮血四進,慘呼大作。機關放完後,元軍土卒死傷百計,剩下人退到山下,亂糟糟擠成一團。
梁蕭不待對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馬,飛馳而出。他算好路徑,東南面樹木稀少,山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當下馳馬彎弓,勢若山洪瀉下。
眾軍抵敵不住,眼睜睜看他沖透重圍,穿過一座山谷,沿著山道,馳往山外。眾軍怒不可遏,各自拉來馬匹,圍追堵截。梁蕭奮起神威,箭不虛發,所到之處,死屍遍地。脫歡聞報大怒,召集部眾,上馬彎弓,亡命追逼。
梁蕭殺至山外,所攜十袋箭耗盡,三張強弓弦斷身折,不堪再使,當下掉馬殺回,長矛搖動,刺死五名追兵,奪下弓箭,馳人眾軍之間,彎弓如月,左右連發,一直衝至領頭將官面前。那人驚駭欲絕,舉槍欲迎,梁蕭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將他刺於馬下。梁蕭順手扔掉長矛,舞開花槍,一朵槍花滿陣飛舞,所到之處,或兵或將,紛紛落馬。
雙方時分時合,殺出五十餘里。元軍士卒越來越多,四面八方湧來。梁蕭故伎重施,搶過兩匹戰馬,反身蹈陣,直逼一名千夫長,欲先殺大將,再衝亂其軍,正抖槍欲刺,卻聽那人脫口驚叫道:「平章大人!」梁蕭花槍一凝,認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人張口結舌,眼中驚駭欲絕,梁蕭見他神情,心頭一軟,笑道:「去吧!告訴脫歡,我梁蕭反啦。」反手一槍,將他掃落在地,左衝右突,再度馳出陣外,且戰且走。
戰不多時,遙見脫歡帥旗徐徐而來,眾軍齊聲喝道:「活捉反賊梁蕭!」梁蕭心知那千夫長話已傳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沒有,死的要麼?」倏地調轉馬頭,破陣而人,劈波斬浪般直逼帥旗。眾軍見他驍勇至斯,齊聲呼叫,紛紛後撤,拱衛脫歡。豈料梁蕭本是虛張聲勢,趁其潰亂後退,奪下一匹駿馬,望東南斜馳。
殺到午時,梁蕭忽覺馬匹一頓,中箭軟倒。他棄了馬,奔上一座小丘,但見元騎四來,喝叫聲此起彼伏,他舉起強弓,竟是拉之不開,不覺苦笑,舉首四顧,但見峰巒挺秀,林藹蒼茫,忖道:「此處風光秀冶,景致佳妙,老子今日埋骨於此,卻是不枉了!」想著放聲大笑,眾軍聞聲,四面擁至,但見梁蕭矗立山頭,神威凜凜,一時竟是無人敢上。
正當此時,數聲長嘯傳來,與梁蕭笑聲呼應,遠遠望去,忽忽五騎自北面馳來,元軍陣勢未定,頓被衝散。
梁蕭心頭詫異,舉目看去,心頭大驚,敢情來得竟是中條五寶。只看五人拋開馬匹,左一穿,右一縱,讓過箭枝,一溜煙躥上丘頂。胡老一老遠嚷道:「老大,你要當反賊麼?這麼好玩的事,怎也不讓老子曉得?」其他四人點頭笑道:「胡老一說得極是!」
梁蕭怒道:「好玩個屁!誰讓你們來湊趣?」胡老萬笑道:「李庭不讓老子說!」梁蕭聽得這話,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頭,便慫恿五人前來相助,一時心頭說不出是何滋味,破口罵道:「要你五個混蛋多事!」他本想戰死此地,一了百了,但知五寶雖是亂七八糟,卻極有情義,既然來了,絕無拋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頭,槍指南方,喝道:「好,衝他媽的!」振奮精神,衝殺在前。
中條五寶從來無事還要生非,既有如此熱鬧,豈有不喜之理,聞言大笑,紛紛嚷道:「對,衝他媽的!」各持兵刃,跟在梁蕭身後,殺人敵陣,齊心協力,搶下數匹戰馬,再度殺出重圍。
轉戰半個時辰,六人暫且拋下追兵,奔入一個林子。梁蕭側耳聆聽馬蹄聲響,覺出身後人馬又多了一倍,心道:「這回驚動三軍,只怕伯顏也來了,嘿,比起老子,那姓趙的小娃兒算什麼?」想著計謀得逞,忍不住放聲大笑。
胡老十詫道:「老大,你高興個啥……」話未說完,咳嗽不已,梁蕭目光掃去,只見中條五寶無不掛綵,他們武功雖高,卻終究未經戰陣,難以應付硬弓勁箭,當下笑道:「老子廝殺半天,突然有些尿急,想要噓噓一回!」胡老百悻悻道:「噓噓也值得高興?」梁蕭笑道:「老子噓得又高又遠,天下第一,想到你們拍馬都及不上,老子自然高興至極!」中條五寶齊聲怒喝:「放屁放屁!前來比過!」
五人不知輕重,又極好勝,不顧追兵在後,紛紛跳下馬來,拉掉褲子,站成一排。梁蕭佯裝解帶,慢騰騰轉到五人身後。五人興致盎然,比鬥正歡。胡老千看著尿跡遠近,喜道:「說到噓尿,誰能及得上老子……」話未說完,倏地背心一麻,頓時軟倒,目光所及,其他四個兄弟也盡倒地,猛然醒悟過來,罵道:「老大,你暗算傷人,不算數,不算數……」
梁蕭不待他們罵完,拍中五人啞穴,扔到樹上濃陰處,翻身上馬,放出五匹戰馬開路,提槍殺出樹林,大喝道:「梁蕭在此!」聲如雷霆。元軍正在林外,不敢輕入,見狀紛紛迎上圍堵。梁蕭挽弓長呼,單騎陷陣,向西突出數里,只覺氣促神虛,不禁伏在馬上,連連喘息。正當此時,忽聽前方馬蹄聲響,百餘騎飛奔而至,梁蕭哈哈大笑,正要舉槍迎上,那支人馬突生紛亂,舉目望去,只見一騎人馬揮舞長劍,沖人陣中,與眾騎兵殺作一團。
梁蕭驚訝至極,心道:「除了中條五寶,還有誰來?」定睛一看,驚得幾乎掉下馬來,那人繡衣倭髻,不是阿雪是誰。想是苦鬥已久,她渾身是血,殷透繡衣,只一霎,又中兩箭,坐在馬上搖搖欲墜。梁蕭心膽俱裂,長槍亂抖,沖人陣中,搶到阿雪馬前,將她攬人懷中,然後反手一槍,刺死領頭大將,透陣而出。一時間,身後箭出如雨,不出十丈路程,梁蕭馬匹中箭,將他顛了下來。
梁蕭本已疲憊萬分,此時不知為何又生出無窮氣力,翻身落地,馳足狂奔。眾軍死傷慘重,眼紅如血,眼見對頭失了馬,嗷嗷如群狼亂嚎,不防梁蕭突地轉身,遁人道旁樹林,眾軍戰馬跑發了性,勒控不住,被樹枝掛著,前推後擁,跌作一團。
天光透梢而過,稀微暗淡,前方嘩嘩有聲,似有流水。梁蕭狂奔不休,臉上被荊棘樹枝掛出道道傷痕,也是渾然不覺。奔出一程,倏爾眼前一亮,敢情林子到了盡頭。放眼望處,一條江水襟山連海,甚是闊遠,原來追逐半日,竟已到了錢塘江畔。
梁蕭渾身虛脫,跪倒地上,方要掙起,忽聽阿雪道:「哥哥……」氣息微弱至極。梁蕭低頭看去,只見她俏臉煞白,血跡斑斑,眼中卻滿是笑意,頸項中箭處鮮血長流,堵之不住,一時間心痛已極,罵道:「笨丫頭……」手忙腳亂,給她裹傷。阿雪眼神迷濛,輕輕歎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幫不了哥哥……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歡喜……」鮮血如泉水般湧出,目中神光淡了下去,梁蕭聚起內力,透人她「命門」穴,含淚道:「我罵錯你啦,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該知道你會來……」
阿雪蒼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梁蕭眼角,為他拭去淚水,輕輕笑道:「其實……阿雪……也不想死的……」梁蕭心如刀絞,緊緊摟住她,搖頭道:「胡說八道,你怎麼會死……我不許你死……」他面對千軍萬馬,也能談笑自若,但此時此刻,眼淚卻如決堤一般,沾濕衣裳。
此時天空越發黯然,層雲疊起,如蒼色大紙上潑了一團濃墨。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著,拂過江邊野草,簌簌有聲,驀然間,一個炸雷在二人頭頂響起,蒼莽大地為之動搖。
阿雪聽得雷聲,靈台倏清,只覺三魂七魄正被狂風一絲絲帶走,眼眶一濕,竭力舉手撫著梁蕭鬢角,歎道:「阿雪死了本也不打緊的,可……卻放不下心。你……你總不知憐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誰會擔心你呢,一」她喃喃說著,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下來,「人都說哥哥厲害,其實……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團火,會燒著別人……也……也會燒著自己……」不知為何,她腦子此時竟清楚無比,平日裡決然想不到、說不出的話全都湧了上來,「哥哥像一團火……而……阿雪麼……就像一隻撲火的小蛾子……」她美目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彩,用盡氣力,抱住梁蕭的胳膊,喃喃道:「喜歡……哥哥……好……喜……歡……」語聲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縷游絲。
錢塘江水嗚嗚咽咽,向東流去,一隻水鳥哀聲嗚叫著,掠過江面,向西方飛去;梁蕭的心也似隨著懷中的身子一般漸漸冷了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閃電在濃雲中撕裂翻滾,欲出不能,巨雷一個接著一個響起,蓋住成百上千的蹄聲。人馬在梁蕭身後聚集,也如半空雲層,越積越厚,越來越沉。忽然間,一道電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躥過天穹,映出箭鏈的精芒,照出梁蕭如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長大著膽子,鋼刀掄出,劈向梁蕭背脊。數百軍土齊聲助威,咆哮嘶吼,哄然作響。忽然間,電光閃過,那百夫長厲聲慘叫,跌出五丈之遙,扭了數下,再不動彈。吼聲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靜了下來。
雷聲越發緊了,黃豆大小的雨珠裹著狂風,迎面撲來,涼浸浸透入骨髓。梁蕭打了個寒戰,抬頭望天,臉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淚是雨,這時間,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無數腳步聲雜沓而來,梁蕭低眉垂目,凝視阿雪,眼中滿是悲痛之色,伸手拂起她的鬢髮,柔聲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雙臂一振,阿雪頓時落人江中,浪濤捲起,瞬息間將她吞沒。
電光一閃,一支長矛如風刺來。梁蕭身形微側,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鮮血,飛落兩丈。梁蕭身子一轉,劍光進出,一時間,黑影憧憧,鮮血飛濺,梁蕭左衝右突,狀若瘋虎。眾軍士見此威勢,心驚萬分,正要放箭,忽聽數聲長嘯,遙遙傳來,一個悠悠忽忽的聲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眾人覷眼望去,只見一彪人馬飛馳而來,馬未馳近,三道人影離鞍縱出,足不點地般飛奔過來,當先一人尖聲喝道:「讓開!」雙手此起彼落,抓住眾軍士兩邊擲出。梁蕭雙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來送死,何必著急?」火真人怒哼一聲,若靈揉縱出,運劍飛刺。梁蕭身形拔起,反手出劍,刺向他肩膊。火真人豎劍擋住,兩劍相交,火花四濺。火真人劍鋒一圈,斜刺梁蕭手腕。梁蕭斜縱而起,長劍橫削。一時只看二人輾轉騰挪,劍鋒吞吐,三個回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濺,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股血線順臂淌下,他雙眼大張,滿是不信之色。
梁蕭喝道:「下一個!」長劍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趕到,看得劍來,舞起彎刀轉身斜劈。梁蕭招式未足,身形橫移,劍鋒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後退,梁蕭形如鬼魅,轉到他身側,連出三劍,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蕭搶得先手,招招搶攻,刺出十餘劍,哈里斯竟未還得一招,惟有左跳右躥,哇哇怒叫。
火真人不料梁蕭武功精進如斯,輕敵慘敗,好生懊惱。初見哈里斯勢迫,甚是幸災樂禍,但瞧到後來,也不覺心頭發毛,起了同仇敵汽之心,劍交左手,刺向梁蕭肩臂,梁蕭回劍格擋。哈里斯緩過氣來,與火真人躥高伏低,左右夾擊。
眾軍士本當二人與梁蕭單打獨鬥,哪知一眨眼工夫,竟成以二敵一之勢,一時噓聲大作。那二人面皮發燙,但想勝負第一,其他俱是末節,只要生擒住此人,自是無人再有閒話,當下各自老著臉皮,奮力搶攻。
梁蕭全神施展「歸藏劍」,一把劍鬼神莫測,哈里斯、火真人漸覺不支。阿灘本是冷眼旁觀,見此情形,暗忖二人若輸,自己一人,絕非其敵,當即撤掉袈裝,掣出金剛圈,疾縱而上。梁蕭叫道:「來得好!」長劍一圈,將他也接下,一時間,只看四條人影在風雨之中如飛蓬相逐,乍起乍落,金光銀芒明滅不定,與天上電光交相輝映。
火真人早已受傷,激鬥已久,氣血流失,出招漸漸緩慢。梁蕭覷得真切,忽地刺他面門。火真人匆忙低頭,紫金冠滾落在地,心頭一慌。忽聽梁蕭喝道:「去吧。」一腳飛出,彈在他小腹之上,火真人鮮血狂噴,身子騰起一丈多高,頭下腳上,重重栽落。
又鬥數合,人影閃動中,忽見電光一現,哈里斯一聲怒吼,腰腿間多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白肉翻捲,慘不忍睹。哈里斯痛得暴躍三尺,騰地坐下,捂著傷口,面肌抽搐不已。阿灘心驚膽寒,金剛圈當空舞起,碩大的身軀疾撲梁蕭身側。梁蕭身子一矮,回劍疾刺,阿灘看得分明,金剛圈倏地套住劍身,反手猛絞,梁蕭長劍頓然脫手,阿灘心中大喜:「你沒了寶劍還能怎樣?」他一心只放在梁蕭劍上,卻不防梁蕭左掌飛出,正中他胸口。
阿灘如遭千斤重錘,跌出兩丈之遙,跌倒在地,只覺五內如焚,卻又心中不甘,雙手一撐,顫巍巍又站了起來。就當此時,一聲炸雷當空響起,阿灘身子劇震,突地一口血箭奪口而出,牛眼圓瞪,砰然倒地。
梁蕭連敗三名高手,只覺眼目暈眩,但阿雪一去,他生念全無,只求堂堂一死,當下雙手按腰,目光掃過眾人,揚聲喝道:「蒙古人就沒有好漢了嗎?」喝叫和著雷聲滾滾傳出,數千兵馬一時寂然。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沉聲叫道:「誰道蒙古人沒得好漢?」這聲音來得極遠,卻絲毫不被雷聲蓋住,叫聲落地,方才聽得馬蹄聲響,只見北面一彪人馬疾馳而來,伯顏一馬當先,威風凜凜,身後依次是脫歡、賀陀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軍諸將大都前來。
伯顏馬蹄所至,眾軍讓出一條路來。伯顏在梁蕭三丈外勒住馬匹,額上青筋根根凸起,瞪著梁蕭,一言不發。脫歡見手下三名高手無不重傷,自覺顏面盡失,揮手叫道:「射死他!」賀陀羅一擺手,朗笑道:「何必浪費箭只。」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馬,一對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梁蕭,笑吟吟地道,「請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顏怒哼一聲,冷聲道:「他問蒙古有無好漢,與你色目人有什麼相干?」賀陀羅眼中怒色一閃而過,忽地打個哈哈,退到一旁。伯顏鞭指梁蕭,高聲道:「我與你單打獨鬥,叫你不得小覷我蒙古好漢!」眾將大驚,正要說話,伯顏厲聲道:「不必多說。」將披風一扯,丟於馬下,喝道:「給他駿馬長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動手,翻身下馬,將馬牽到梁蕭面前,大聲道:「我的馬給你!』,眾人都驚。脫歡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嗎?」土土哈也不作聲,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雙手捧上,道:「我的槍給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強弓,慨然道:「梁蕭,我的弓箭!」脫歡驚怒無比,向伯顏嚷道:「反了,反了!」伯顏搖頭歎道:「我蒙古人以信義治天下,我能叫他們不講義氣嗎?」脫歡一呆,無言以對。
梁蕭見自己窮途末路,三人仍然不失義氣,不由歎了口氣,接過弓箭長槍,持槍劃地,朗聲道:「我與你三人劃地絕交,從此之後,再無瓜葛!」土土哈三人知他如此說話,是怕牽連自己,想起往日情義,一個個難以自己,向梁蕭拜倒,失聲痛哭。
梁蕭再也不看三人一眼,轉身跨上戰馬,驀地舉起長槍,仰天長嘯,嘯聲中儘是悲壯之氣。諸軍熱血盡沸,紛紛力挽韁繩,戰馬人立,無數馬蹄瞬間落地,如千百面戰鼓齊齊鳴響。此時間,空中雨聲大作,一場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梁蕭吐出胸中鬱憤,韁繩一振,衝向伯顏。伯顏縱馬斜走,巨弓弦響,一支狼牙箭穿雨而來,梁蕭舉槍一磕,虎口生痛,長槍幾欲脫手,須知伯顏號稱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絕非幸致。伯顏嗖嗖兩箭,霎息又至,梁蕭身子一伏,長槍疾掃,一箭釘在長槍的白蠟桿上,一箭則掠頂而過,勁風所至,帶得梁蕭髮髻亂飛。
眨眼工夫,兩馬逼近,伯顏丟開弓箭,提起斬馬刀。梁蕭槍花一抖,迎面刺出,伯顏橫刀格住,乍見梁蕭伸手急擰,卡然聲響,長槍自槍纓處斷成兩截。伯顏只防他槍法靈動,未料如此奇招,不由心頭一凜。只見梁蕭左手以斷柄做棍,卸開斬馬刀,右手槍尖當作匕首,璞地插人他座下xx眼。那馬劇痛入腦,縱蹄悲鳴,將伯顏顛了下來。伯顏身手奇快,落馬之際,長刀如風掃出,梁蕭三條馬腿齊根而斷,只看水花四濺,兩人不分先後,墜人泥濘之中。
伯顏翻身躍起,尚未舉刀,梁蕭著地一翻,雙腳踏上刀身,雙手左劈右刺,踩著刀身直逼過來。伯顏無奈放刀後退,梁蕭縱身進逼,左手桿棒如騰蛟起鳳,右手槍尖似怪蛇弄影,長短互應,虛實相生。伯顏情急之間,抓起那張五尺巨弓,當作單刀,呼呼呼掄將開來。這一輪變化突兀橫生,只瞧得眾人張口結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槍鐵弓還有如許用法!」
雷霆更響,白雨如長練瀉地,越下越大。場中二人腳踏泥水,時相進退。激鬥半晌,伯顏巨弓越使越順,刀法之外,別生妙用,不時橫批豎掛,以弓弦來奪梁蕭兵刃。梁蕭覷他弓來,身子忽矮,左腿著地掃出,一蓬雨水撲向伯顏。伯顏眼前一迷,梁蕭桿棒疾吐,刺他印堂,伯顏弓弦反掛,將桿棒絞住,兩人同時用勁,將那強弓拉得猶如滿月。
梁蕭左臂急揮,擲出槍尖,伯顏側身讓過,哪知梁蕭這一擲本是詐術,迫他將頸項送到桿棒端頭,此時弓弦早巳引滿,白蠟桿棒如勁矢射出。伯顏應變奇速,巨弓撒手,一低頭,白蠟桿從額邊擦過。如此一來,二人兵刃均失,雙雙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賀陀羅瞧到此時,也不覺暗暗點頭:「這兩人武功雖非絕頂,但變化委實無窮!」正自思忖,場上二人身法陡變,伯顏身如鬼魅,似進似退,欲拒還迎,雙掌走向奇特,上下難辨,左右不分;梁蕭則東走西顧,掌勢凝而不發,只是繞行。只見二人相距數尺,越行越快,便如兩道疾風,轉了二十多個圈子,卻沒交上一招。
脫歡忍不住問道:「賀先生,你說勝負如何?」此時雨如瓢潑,四名親兵用長矛在他頭頂支起一副愷甲,仍不濟事。賀陀羅搖頭道:「『大逆誅心掌』遇上了『三才歸元掌』,勝負之數難說得很。」
脫歡不解道:「先生不妨說明一些!」賀陀羅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蕭千絕所創的『大逆誅心掌』,你看他這掌鐵定向左,他落掌之時,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卻給你左邊一下;本來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後退,卻能化為前進;總之大逆之意,就是進退攻守,處處違反常理。誅心麼,則是讓人捉摸不透、心神錯亂之意。」
脫歡失笑道:「這不就是騙人麼?」賀陀羅笑道:「大王英明,這功夫的訣竅就在『誅心』二字,若能騙得對手心慌意亂,哪有不勝的道理?所以說,這路武功堪稱天下第一等的騙人功夫,本是蕭千絕創來對付『三才歸元掌』的。」
脫歡奇道:「『三才歸元掌』?」賀陀羅道:「『三才歸元掌』便是梁蕭的掌法,要旨在審敵虛實,練到絕頂處,破敵猶如漢人所說的『皰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導大賓,閉眼也能傷敵,堪稱是天下一等一的對敵功夫。」
脫歡似懂非懂,又問道:「但他二人始終不見交手,卻是為何?」賀陀羅笑道:「騙人功夫遇上了審敵功夫,一個千方百計騙人人彀;另一個卻處處審敵虛實,若五十足把握,斷不輕發。」
脫歡點頭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顏騙過梁蕭,他便勝了。」賀陀羅搖頭道:「這小子哪有這麼好欺?方才丞相設了無數套子,這小賊就是不上當,嘿,他二人不交手則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賣弄,一字一句穿透風雨,兩人聽在耳中,均是暗驚。又如旋風般再轉三合,梁蕭驀地捕捉到一絲破綻,身子撲跌而出,一招「三才歸元」射向伯顏胸口。伯顏破綻微露,便已自知,雙掌陡合,橫在胸前。「砰」的一聲,二人全力對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狀若無數細小飛箭。梁蕭飛出兩丈,重重跌下,濺起數尺泥水。伯顏晃了晃,拿樁站定,雙掌顫抖,氣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時雷聲隆隆,自東滾來。梁蕭奮力掙扎數下,竟難站起,鮮血混合雨水,順著他的口角流出。要知論及武功,他本遜伯顏一籌,何況此前血戰半日,早已神虛力竭,只仗一腔血勇、諸般巧變,方才挨到此時,對罷這掌,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賀陀羅見狀,哈哈笑道:「梁蕭。你認不認輸?」梁蕭怒哼一聲,雙手一撐,竟又踉蹌站了起來。伯顏盯著他,張口說了幾句話,但東方雷聲更響,如山嶽崩塌,震得人耳生痛,將他的說話聲一時蓋住。
梁蕭好容易挺直腰脊,望著滔滔江水,只覺渾身縱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萬一,一時間眼淚混著雨水滑落,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伯顏神色陰鷙,忽地緊握雙拳,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步子又慢又沉,彷彿踏在眾人心上。此時間,軍陣中忽地紛亂起來,許多軍土手指東方,駭然大呼,伯顏忍不住轉眼望去,卻見一排江水銀山雪壁般壓來。剎那間,他的心中念頭一閃而沒:「錢塘江潮!」
只見那潮頭來得奇快,勢若奔馬,披揚流灑,遇著死,當著壞,元軍士卒雖久經戰爭,卻未見過此等怪事,一時驚駭失措,後退不及,紛紛被捲人潑天狂濤之中。就在伯顏愣神之時,梁蕭聚起殘存氣力,疾撲過來,伯顏伸掌格住,未及發力,潮水洶湧掃過,將二人一時吞沒。
脫歡等人離岸較遠,見勢縱馬狂奔,待得潮頭西去,方才驚魂甫定,舉目回望。卻見扛邊人影俱無,待要奔近察探,忽聽一聲長嘯,伯顏翻身躍上江岸。脫歡一怔,眉宇間露出失望之色,哼聲道:「梁蕭呢?」伯顏搖頭道:「我抱住江邊一塊石頭,方才倖免,梁蕭麼……」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慟,伏在江邊,放聲痛哭。脫歡冷笑道:「伯顏丞相,梁蕭是你的部將,你御下不嚴,本王在聖上面前,難免要據實以告,到時候傷了和氣,丞相莫怪。」
伯顏目光掃過他臉上,冷冷道:「梁蕭任性妄為,自取敗亡,我用人不當,自當向聖上請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緩,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應聲上前,伯顏沉聲道:「你二人代梁蕭之職,率軍北上!」土土哈渾身一震,與李庭同聲應命。脫歡臉色陡變,重重哼了一聲,率領一眾屬下,一陣風拍馬去了。
伯顏望著天,長長吐了口氣,過得許久,方才轉眼瞧了錢塘江一眼,然後回身上馬,向北而去,眾軍隨後跟上,一時間,只聞蹄聲遠去,潮聲漸稀,錢塘江畔又重歸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