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此時,忽聽有人大笑道:「雲老弟生擒此獠,可喜可賀,不過此等趣事,怎能不讓洒家摻和?」群豪循聲望去,只見數十名金髮胡人牽著駱駝馬匹,從暗中迤邐而來。雲殊笑道:「賀陀羅大師,你可是來得遲了。」賀陀羅銀衫白髮,翻身下馬,笑道:「此等盛會,洒家總不能空手白來,貨物搬運費時,耽擱了一陣。」他雙手一拍,身後走出一條九尺巨漢,高鼻凸目,金髮垂肩,肩上橫一根徑約三寸的八尺銅棍,擔著四口大木箱,他足下行走甚快,然每走一步,雙足便入地尺許。
眾人正瞧得驚奇,忽見那巨漢走到賀陀羅身前,雙肩一抖,四口木箱驀地飛出三丈,越過眾人頭頂,墮在台前,嘩啦聲響,木箱寸裂,金光進出。眾人定睛一瞧,只見四口大木箱中,竟然裝滿根根粗大的金條。眾人嘩然一片,既驚歎黃金之貴重,又駭然於那巨漢的神力,要知這四箱黃金,不下千斤,那人卻一擲數丈,渾不費力,這份氣力,已然驚世駭俗了。
雲殊動容道:「壯士神勇,敢問大名。」那巨漢將長大銅棍就地一戟,合手說道:「咱是欽察人忽赤因。」他語氣雖生疏,但字句卻吐得甚是清楚。
秦伯符打量他一番,忽道:「敢問,閣下練得可是『小黑魅功』?」忽赤因一愣,搖頭道:…小黑魅功『是什麼?「秦伯符緊緊盯著他,冷笑道:」當年』無妄頭陀『修煉』大金剛神力『不成,別創一門邪功,每修煉一次,便要吸食活人鮮血。無妄自稱』小黑魅功『,一經練成,力大無窮。但殺人吸血,卻未免邪毒太甚,後來他遭受高手圍攻,身受重傷,遁往西域,從此再無消息。「
忽赤因面無表情,靜靜聽罷,笑道:「咱這氣力是天生的,並非『小黑魅功』。不過,咱早聽說中原有門『大金剛神力』,若能遇上,倒想會會。」秦伯符淡淡道:「你既然聽說過『大金剛神力』,那可聽說過『巨靈玄功』麼?」忽赤因目光一閃,朗笑道:「原來閣下便是病天王,久仰了。」秦伯符點頭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少時秦某也想請教一二。」忽赤因眼裡凶光一閃,嘿笑不語。賀陀羅忽地笑道:「雲老弟,今日咱們究竟是來結盟,還是比武?」雲殊應道:「自然是結盟。」賀陀羅指著金條道:「這些是洒家帶來的見面禮,以表誠意。」雲殊欣然笑道:「大師想得周到。」
賀陀羅目光一轉,向梁蕭笑道:「平章大人,你平素威風上哪裡去啦?哈哈,所謂風水輪流轉,人人者賄倒霉的時候。」梁蕭道:「說得是,想必你也是游泳回來的吧!」賀陀羅目湧怒意,嘿然道:「哪裡話,多虧平章留下的造船術,我與雲老弟才能渡海回來!」原來那日賀陀羅與雲殊被梁蕭丟在島上,喪氣之餘,只得繼續造船,梁蕭雖然拖延工期,卻也不想置二人於死地,所說造船之術大體不差,二人用心琢磨,過了月餘,終於造出一艘海船,駛回大陸。
賀陀羅想起被騙之事,備感惱怒,說道:「雲老弟,這廝如何處置?」雲殊笑道:「主隨客便,大師以為該當如何?」賀陀羅笑道:「雲老弟客氣了,你們漢人名將岳飛有話說得好:」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咱們結這東西之盟,乃是亙古未有之事,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大落俗套,不如就拿這廝作祭,飲其血,食其肉,豈不快哉。「他雖是笑語晏晏,眾人卻聽得頭皮發麻。雲殊怔了怔,驀地笑道:」好,就這麼辦。「
花曉霜不覺尖聲叫道:「不要!」叫聲未竭,便聽群豪紛紛叫道:「不錯,對付如此惡人,正該如此。」「碎碎地將他剮了,方能消我心頭之恨……」轉眼之間,花曉霜淒厲叫聲便被眾人怒吼聲湮沒不聞。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高叫道:「雲殊,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樣折磨人?」雲殊眉頭一皺,還未答話,賀陀羅已笑道:「姑娘言之差矣,凡成大事者,豈能有婦人之仁?梁蕭這廝殺人無數,叫他骨肉成泥,也不冤枉。」
雲殊忖道:「說得對,當日我便是婦人之仁,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將處處掣肘,最終兵敗崖山。從今往後,只要能驅逐韃虜,恢復中原,什麼事情我雲殊都做得出來。既能與賀陀羅這等大惡人結盟,剮殺一個敵人算得什麼?」當下道:「慕容,我主意已定,毋庸再言。」
花慕容一怔,氣道:「人是我們拿的,如何處置,也該天機宮作主。」雲殊得天機宮資助,與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約,故而處處容讓,不料她竟然在此處讓自己難堪,不覺惱羞成怒,淡然道:「軍國大事,哪容婦道人家插嘴?」花慕容不料他出言如此無禮,全不似平時體貼模樣,不覺驚怒交集,叫道:「好呀,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我今天偏要插嘴,瞧你如何對我?」說罷便要躍上台去,與雲殊動手。
花無媸伸手按住她,叱道:「慕容,住口。雲殊說得對,國家大事,你婦道人家不得干涉。」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淚來,大聲道:「媽,你也這麼說?」花無媸長歎道:「事關天機宮數百年清譽,此刻除了置身事外,別無他法?」花慕容身子一顫,回頭望著曉霜,只見她雙目含淚,眼裡滿是哀求之意,不覺胸中酸楚,捂著臉鑽進馬車去了。
雲殊硬起心腸,沉聲道:「何兄,你來執法!」何嵩陽笑道:「敢情好,這活剮歹人的勾當,老子最是在行,包管不讓他死得痛快。」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銜在口中,正要去撕梁蕭衣衫,忽聽一個稚嫩聲音道:「何大叔,我來幫你。」何嵩陽側目一望,卻是靳飛之子靳文,點頭道:「好,小文,這惡賊害你全家,你正該報仇。」靳文躥上前來,狠狠踢了梁蕭一腳,梁蕭怒目陡張,神光迸出,靳飛著他一瞪,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倒退兩步,吐了一口唾沫,恨聲道:「你還凶?哼,何大叔,我先弄瞎他的招子。」他年少氣盛,一心在群豪前逞威,驀地搶過尖刀,狠狠向梁蕭眼睛紮下去,不料梁蕭雖被「囚籠鎖」困住,但功力仍在,瞧得刀來,身子竭力向右一晃,靳文一刀扎空,雪亮刀鋒自他面頰劃落,血花四濺,割出兩寸長一段血淋淋的傷口,深可見骨。靳文未能扎中一個被縛之人,羞惱異常,殺機鬥起,反手一刀戳向梁蕭心口。花曉霜只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群豪皆叫可惜:「這一刀下去,豈不讓這廝死得太容易。」
便在此時,一枚石子忽地破空而來,噹的一聲,擊中尖刀,靳文虎口流血,尖刀脫手飛出。只見人影一晃,明三秋大袖飄飄,卓然立在台上。天機宮眾人無不變色。雲殊驚道:「明先生,這是何意?」明三秋搖了搖頭,歎道:「梁蕭算學獨步古今,殺之可惜。」雲殊皺眉道:「算學不過小道,社稷安危才是大節。」
明三秋哈哈笑道:「好個大節,試問你殺了梁蕭,便能復興宋室嗎?」雲殊一愣,不覺語塞。明三秋道:「梁蕭縱有千般不是,但他算學通神,乃是難得的人才,若雲兄實在不忿,不妨廢了他的武功,將他留在天機宮。從此潛心數術,絕跡江湖。」雲殊尚未答話,賀陀羅陰笑道:「如此讓他坐享清福,豈非便宜了他?」轉頭向雲殊道,「時辰不早,快快了結此事,大家早些結盟為好。」雲殊點頭道:「此事不勞明兄過問,還請退下。」
明三秋負手冷笑,凝然不動。雲殊眉間透出怒意,目視花清淵道:「花宮主,你說該當如何?」花清淵心中矛盾之極,尚未開口,卻聽花無媸冷冷地道:「明三秋,你自作主張,不將宮主放在眼裡麼?」明三秋微微冷笑,望著花清淵道:「花宮主,明某這數年來安心從事,不與你為難,只因為佩服你性子沖淡,有容人之量,若論其他本事,明某對你半點也不佩服。」花清淵面色發白,歎道:「不錯,若論其他本事,花某遠遠不及明兄。」明三秋點頭道:「若非梁蕭出頭,天機宮早巳不屬你花家。不過,明某雖然輸與他,卻輸得心服口服,尤其算學一道,明某更是五體投地。明某自負平生,當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蕭一人。今日殺他,你們不過圖個痛快。嘿,殺了一個梁蕭或許不打緊,但只怕再過數百年,泱泱華夏,也未必能出一個與他比肩的算學奇才。」他微微一頓,揚聲道:「更何況,明某人最瞧不起的,便是明哲保身的縮頭烏龜。」他目光掃過天機宮諸人,隱隱透出不屑之意。
花無媸面色沉靜,冷笑道:「如此說來,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機宮的人了?」明三秋哈哈一笑,道:「你這些年來,千方百計,不就要逼我反叛,好出手對付麼?好得很,今日明某如你所願。」他將手一揮,沉聲道,「從今往後,明三秋與天機宮一刀兩斷,所作所為,與天機宮再無干係。」
台下一片嘩然,花無媸也有幾分意外,明三秋這些年委曲求全,自己想要尋他不是,也難得把柄,不料他今日竟為一個往日對頭,破門而出。梁蕭原已心喪若死,閉目就戮,卻不料萬馬齊喑之際,為自己出頭的竟是明三秋,一時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忽聽賀陀羅哈哈笑道:「雲老弟,這便是你說的:」南朝武人一體同心,並肩協力『麼?好個一體同心,好個並肩協力呢!「雲殊頓時面漲通紅,揚眉道:」明三秋,你若定要附逆,雲某可對你不客氣了。「明三秋長袍一撩,沉聲道:」請。「雲殊沉喝一聲,翻掌拍出,明三秋足踏奇步,錯拳反擊。雲殊存心立威,出手極是狠辣,明三秋為救梁蕭,也出了渾身本事,他混然已是天機宮第一高手,真才實學,不在雲殊之下。
轉眼間,二人以快打快,旋風般拆到二十餘招,雲殊急於求勝,展開「驚影迭形拳」。這路拳法脫胎於「三才歸元掌」,虛實難料,運轉如風。卻不料當年明三秋敗於梁蕭之手,事後也曾精研這路掌法。他算術之精,當世之中,僅次梁蕭,武功更有獨到造詣,反覆揣摩,對掌法中的奧妙了然大半。此刻他瞧得雲殊使出這路拳法,心中大喜。又拆十餘招,忽聽明三秋叫一聲:「著!」中指倏地透過雲殊雙掌,拂中他「期門穴」,雲殊半身麻痺,倒退三步。眾人不由齊齊驚呼,小書僮風眠叫道:「公子,寶劍給你。」嗖地拋出長劍,雲殊伸手接住,展開「歸藏劍」,刷刷刷一連九劍,扳回劣勢。
二人疾若閃電,糾纏不定,熊熊火光中,兩道人影越來越淡。驀然間,劍光一亮,明三秋厲聲大喝,火光忽又一暗,雲殊彷彿一葉紙鳶,拋出丈餘,重重摔下,掙扎不起。明三秋肩井處則長劍入半,身後露出明晃晃一截劍尖。
明三秋反手拔出長劍,血如泉湧,殷透半邊衣衫。明三秋目視劍鋒,苦笑道:「公羊羽啊公羊羽,我破得了你的掌法,卻破不得你的劍法。厲害,當真厲害。」驀地身子一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在地上,鮮血順著劍鋒淌下,在木台上聚成小小一灘。
梁蕭瞧到此時,不禁叫道:「明先生,你我今生無緣聚飲,黃泉路上,梁蕭當與你把盞對坐,痛飲三百大杯,少喝一杯的,便不是好漢。」明三秋望著他,笑道:「說話算話,不要忘了。」梁蕭點頭道:「死也不忘。」明三秋笑道:「好個死都不忘。」兩人相視一笑,明三秋驀地挺身,劍交左手,朗聲道:「還有誰來賜教?」眾人見狀,無不駭然。賀陀羅微微笑道:「好本事,我來領教領教。」此話一出,眾人大不瞭然,要知明三秋已受重傷,賀陀羅此時出手,分明要揀便宜。他堂堂宗師身份,如此做派,未免太過無恥,即是南朝群雄,也都露出不屑之色。卻聽忽赤因呵呵笑道:「漢人說得好:」殺雞焉能用牛刀。『何必宗師出手,忽赤因便能奈何他。「滿臉堆笑,提步上前。
明三秋見他逼近,心忖道:「此人氣力奇大,出手勢必猛不可當,萬不能令他主攻。」長劍一斜,正要搶攻,卻聽秦伯符冷冷道:「明老弟,這一陣交與秦某如何!」明三秋詫然回頭,卻見秦伯符不知何時已上了木台,凝然而立。秦伯符瞧了梁蕭一眼,歎道:「我也不知是對是錯。瞧你送命,終非我願,但今日之後,無論你是死是活,秦某與你再無干係。」梁蕭只覺嗓子一哽,眼角泛起淚光。
花無媸一蹙眉,喝道:「伯符,你也要步明三秋後塵嗎?」秦伯符淡然道:「宮主海涵。」雙掌飄飄,拍向忽赤因。忽赤因嘿然一笑,兩拳抵住,二人身形微晃,足下木台頓時碎裂。秦伯符雙目陡張,喝道:「小黑魅功!好賊子,還說不是?」忽赤因面帶詭笑,並不反駁。
只見二人忽進忽退,拳法並無多少花巧,但一招一式,卻都極盡剛猛。頃刻之間,四面火把被勁風打滅大半。天機宮諸人均知秦伯符的厲害,眼見忽赤因不落下風,皆感驚詫。
鬥到間深處,忽赤因驀地尖聲怪笑,笑聲淒厲,聽得眾人頭皮發麻。霎息間,木台上捲起一道狂飆,寥寥數枚火把同時一黯,隱約見得黑影幢幢,起落不定,啊呀響起一聲慘呼,又歸寂然。忽聽秦伯符喝道:「妖孽,爾敢!」火把又是一亮,眾人一瞧之下,大吃一驚,只見忽赤因抱著一人,嘴裡死死咬著那人頸項,那人一身漢裝,正是前來結盟的武人之一。忽赤因抱著那人狂奔,他身子原本狼夯,此時卻似縮小了一半,竄高伏低,形同鬼魅。秦伯符雖然空著雙手,卻也追他不上,不由連聲怒吼。二人流光掠影般繞著木台轉了一圈,忽赤因隨手一拋,手中那人吧嗒墮地。眾人圍上一瞧,只見那人頸上血肉模糊,面皮蠟黃,早已氣絕了。群豪驚怒已極,紛紛怒叫,拔出兵刃,向忽赤因湧去,只礙於秦伯符與他爭鬥甚急,一時不易搶上。
忽赤因飲罷人血,精神大漲,身子一舒,呼呼兩掌揮出。秦伯符氣為之閉,倒退兩步,忖道:「傳言果然不差,習練『小黑魅功』的妖人,每吸一人鮮血,功力便能增長數成。」當下凝神應對,逕取守勢。忽赤因步步搶攻,忽地發聲怪笑,躍在半空,掌如飛來山嶽,向秦伯符壓到。秦伯符抬手一擋,足下木台轟然坍塌,他只覺心口發熱,幾欲吐血,忽赤因雙掌如風,連環拍落。
二人各以神力相拼,掌力相交,篤篤作響。交得第九掌,秦伯符內息一滯,情知用力太甚,牽動痼疾,不由暗自叫苦。只見忽赤因第十掌拍到,只得勉力擋出。四掌相接,秦伯符喉頭倏甜,蹭蹭蹭倒退六步,一跤坐倒,口中鮮血湧了出來。花清淵急忙縱上,取出一支青玉瓶,傾出藥丸給他服下。
忽赤因收了掌,志得意滿,長笑道:「巨靈玄功,也不過如此。」群雄正欲衝上廝並,忽見他目中精芒暴突,掃視過來。群豪氣勢均是一餒,心中悲憤莫名,就當此時,卻聽遠處有人朗笑道:「巨靈玄功不過如此,大金剛神力卻又如何?」聲若洪鐘,震響噹場。忽赤因臉色微變,放眼望去,只見北邊兩名僧人大步趕來,為首一人魁偉異常,正是九如,身後一人中等身材,卻是花生。
趙咼害怕雲殊發現自己,早先縮成一團,不敢作聲,此時瞧見花生,忍不住探頭叫道:「光頭叔叔。」花生聽他叫喚,哎呀一聲,兩三步躥入天機宮諸人之間,眾人紛紛阻擋,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鰍,滑溜異常,東一扭,西一擺,眨眼功夫將拳打腳踢盡皆避過,一步搶到趙呂跟前。修谷在旁,揮掌拍出,卻見花生身形忽矮,讓過來拳,肩頭從下方聳起,頂在修谷肘下,修谷只覺大力湧來,驚呼一聲,倒飛出去,正撞著來援的童鑄,二人滾作一團。花生順手攬過趙呂,大袖一揮,接下花清淵一掌,呵呵笑道:「不送!」借勢躥出人群,轉回九如身畔。
花無媸見花生欲來便來,欲去便去,視天機宮一眾高手如無物,探感大失臉面,冷笑道:「九如和尚,你教得好徒弟!」九如拈鬚笑道:「不敢,不敢。」忽赤因鼻間哼了一聲,高叫道:「你便是九如嗎?我在西方就聽過你的名字。好,你來,咱們較量較量。」九如並不理會,覷了梁蕭一眼,笑道:「梁蕭,和尚聽說這此間聚會,順道瞧瞧,你怎麼也在這裡?」梁蕭搖頭苦笑,不知從何說起。趙咼指著天機宮眾人,大聲道:「他們合起來打叔叔,忒不要臉。」雲殊已聽到趙咼聲音,此時看清他容貌,心中訝異:「聖上怎麼到了這裡?是了,定是被梁蕭那廝裹挾而來,只怪我一時大意,未能瞧見。」
花生見梁蕭四肢被縛,血流滿面,不由生起氣來,叫道:「梁蕭,誰打了你,俺給你出氣?」忽赤因見九如師徒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勃然怒道:「小和尚,我自與你師父說話,你多嘴什麼?」花生正自生氣,圓眼一瞪,頂嘴道:「俺自與梁蕭說話,你多嘴什麼?」忽赤因大怒,狠狠瞪他,趙咼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樣,心裡害怕,在花生耳邊低聲道:「光頭叔叔,他咬人脖子,是個大大的壞人。」花生一點頭,將趙咼交給交給九如。縱身跳上台去,走向梁蕭。
忽赤因伸臂一攔,冷笑道:「小和尚,你做什麼?」花生道:「俺要救梁蕭,你讓開些。」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忽赤因有意賣弄,也不格擋,氣貫全身,好似銅澆鐵鑄一般。哪知花生一推不動,猝然加勁,忽赤因但覺巨力迭起,一重接著一重,不由得身子一晃,倒退兩步。他呆了呆,喝道:「小賊禿你好。」
一拳直奔花生面門,花生一旋身,揮拳擊他腰脅,忽赤因矮身出腿橫掃,花生大喝一聲,也隨之出腿,雙腿一交,忽赤因又是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心中大凜,呼呼兩拳,擊向花生胸口。
一時間,二人你來我往,鬥成一處,西方群豪撕破嗓門,都給忽赤因打氣,台下宋人惱恨忽赤因殘殺同胞,只盼他敗落,紛紛替花生助威。呼喊聲中,台上二人鬥得越發激烈,只見一個高大魁偉,狀若擎天巨神;一個矮小敦實,彷彿矮腳羅漢,身量看似懸殊,但拳腳相加,卻是不分高低。忽赤因出手雖快,但花生卻每每後發先至,逼得他束手束腳,施展不開。片刻間,已被逼到木台邊上。忽赤因情急大吼,忽地故技重施,一掌掃滅火把,又將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裡,未及吸血,身後風響,肩上已著了重重一拳,喉頭發甜,血沒吸成,幾乎吐出一口血來。當即縱身狂奔,哪知花生使出「三十二身相『,,一晃身,搶到他身前,一招」馬王飛蹄「,踹向忽赤因小腹。忽赤因躲避不開,只得拋開懷中之人,騰出雙手,卻不料花生原是虛招,左手探出,早將那名南方武人輕輕巧巧奪過,丟在一旁。那人自鬼門關走了一遭,站在當場發了陣抖,忽覺褲檔發冷,低頭一看,敢情已嚇出尿來。
忽赤因被花生處處進逼,臉上無光,霎時間發聲厲吼,又抓一人,想要吸血長力,但他快一分,花生也快一分,他每抓一人,花生立時奪回。反覆再三,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團團亂轉,心中怒極,索性不再吸血,全力出掌。轉瞬間,二人各憑神力,篤篤篤連交十掌,掌掌重逾泰山,聲如沉雷,其勢便如巨象相搏。
忽赤因氣力每衰,必當吸血補充,此刻遭逢強敵,消耗既大,卻又無血可吸,二十掌一過,漸感力怯。花生則是敵強一分,我強一分,「大金剛神力」自給自足,不假外求,一時拳風呼呼,越鬥越勇。二人此消彼長,鬥得數合,忽赤因出手稍緩,被花生覷得親切,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彎「曲池穴」,向外一扭,忽赤因運勁回奪,花生順勢從他右脅下鑽過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至陽穴」,勁透五指,忽赤因渾身頓軟,偌大身軀已被花生高高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聲:「下去吧!」直摔到木台下去。忽赤因昏頭脹腦之間,摔了個唇破牙斷,滿口是血,半個腦袋盡都腫了。九如拄杖旁觀,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過如此!」
南方群豪恨極了這吸血怪物,見此情形,轟然叫好,若非礙於雲殊面子,早就一擁而上,將忽赤因生拉死裂了。那些胡人慌手慌腳搶上前來,將忽赤因拖回醫治。
花生打走忽赤因,縱身向梁蕭搶到,忽覺勁風掠來,卻是賀陀羅拳勁到了。花生未及抵擋,忽聽九如哈哈笑道:「臭毒蛇,咱倆也來親近親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賀陀羅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鋒,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鋒,順勢旋轉,賀陀羅虎口發熱,兵刃幾乎脫手,當即拳勢忽轉,擊向九如懷中趙咼。九如閃身讓開,嘖嘖笑道:「賀臭蛇,你這手段還是如此下作?」賀陀羅陰沉著臉,右手舞開般若鋒,左拳卻盡向趙咼身上招呼。
花生見賀陀羅被師父纏住,轉身躥到梁蕭身前,抓住「囚龍鎖」運勁一擰,哪知那紫黑鐵鎖竟是紋絲不動。花生一愣,方要運勁再擰,忽聽背後細響,似有物事破空而來,只得放開枷鎖,信手一撈,但覺人手輕飄,攤開手掌,卻是一枚細長松針。
九如一棒迫開賀陀羅,目視黑松林,笑道:「老窮酸,你來便來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嘿,莫非怕老婆不成?」只聽松林中颯然一響,公羊羽鶉衣蔽履,飄然踱出,冷笑道:「老賊禿,你只顧賣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獄麼?」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無媸見他出現,面色頓轉蒼白,雙眼盯著公羊羽,似要將他刺穿一般。花清淵望著父親,也是手足無措。雲殊正自束手無策,忽見公羊羽親至,精神一振,叫道:「師父。」公羊羽冷哼一聲,昂頭望天,並不理會。
九如笑道:「老窮酸說得妙,這就叫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憐世人的寫照。善哉,知我者,窮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九如笑道:「窮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問你,你到底幫著哪邊?」公羊羽冷然道:「總之不會幫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們殺了梁蕭,也是於事無補,留著他,倒有許多好處。」公羊羽略一默然,緩聲道:「若是尋常錯失,卻也罷了,但聚九州之鐵,也難鑄此一錯,不殺此子,無以謝天下。」
九如大頭連搖,說道:「不然,大宋奸佞當道,國勢不振,大敵當前,卻讓三尺小兒登上帝位,號令群臣。反之那忽必烈為人幹練,內有聰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師。不比其他,比比國君的能耐,兩國強弱便不問可知了。誠所謂:」鷹隼之側豈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貪得無厭,但大宋敗亡,也不乏咎由自取。
倘若將一國之亡歸咎於一人身上,未免太過牽強了些。「群豪聽得這話,雖覺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闇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喪。
公羊羽擺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說當世人的話,未免大錯特錯。大丈夫在世,當頂天立地,鋤暴扶弱,方才不違俠義本色。倘有強人當街欺凌婦孺,你也袖手旁觀,只說是:」誰教她等如此孱弱『麼?「九如道:」兩國相爭不同市井爭鬥……「公羊羽不待他說完,截口便道:」事有輕重,但其理相同。朝廷雖然腐朽,萬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蠻夷小邦,依仗強弓快馬,逞一時之能,但本性貪蠻,肆於征伐,不明仁義之道,不通治亂之法。聖人道』剛不可久『』堅強處下『,馬上取天下,豈能於馬上治之乎?我漢室雖遭外患,國脈斷絕,卻仍有黎民千萬,豪傑無數,即便敗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義猶存,便如神鳥鳳凰,自焚於香木之中,重生於灰燼之外,豈是區區燕雀之輩,任人主宰?君不聞:楚雖三戶,也必亡秦麼?「南朝群豪聽到此處。只覺痛快淋漓,轟叫如雷:」楚雖三戶,也必亡秦。「
當年秦滅六國,楚人心懷怨恨,說道:「楚雖三戶,亡秦者必楚」。事後果然一語成讖,滅亡暴秦的劉邦、項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聲,道:「這世間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傑,扯虎皮當大旗,砍來殺去,以致紛爭不休。好,就如你老窮酸所言,你當年又為何發下那等毒誓,說什麼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動上半根指頭?」公羊羽雙眉一挑,道:「當年奸臣當路,昏君無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動過報復的毒念,欲憑一人一劍,將那些昏君佞臣滿門良賤殺個乾乾淨淨。」這番言語端地驚世駭俗,聽得眾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絕大血案了。」
卻聽公羊羽聲音轉沉,說道:「只不過,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兩國交戰,殺戮甚慘,不才雖然迂腐,卻也心想:先不說蒙古凱覦,國勢瀕危,我弒君殺臣,倘若朝中無人承襲大寶,生出內亂,豈不予外敵可乘之機?再說,昏君佞臣固然一百個該殺,但家中老幼卻無辜,殺之有悖情理。我心中雖有這般考慮,但卻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動手,一發不可收拾。思來想去,終於按捺仇念,發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動上半個指頭。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戀於私仇,不顧大局。殊不知,當初不被這毒誓困著,我三尺青鋒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話說完,眾人儘是默然,雲殊心道:「我始終埋怨師父不顧大節,卻沒想到竟是這等緣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聲道:「老窮酸你總是有理,難道你一生從未錯過?人誰無過,有過能改,善莫大焉。嘿,罷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頭。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顧及誓言,咱倆便抄傢伙說話,瞧你的劍管用,還是和尚的棒子厲害。」木棒一頓,白鬚飛揚。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長衫,袖手凝立。
忽聽賀陀羅笑道:「公羊先生,這老賊禿多管閒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聯手,給他點教訓。」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豎子,無恥蠻夷,憑你也配與老夫聯手?與我滾遠一些。」賀陀羅臉上一陣青白,忽地打個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來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望著雲殊道:「是麼?」雲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你這叫飲鴆止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年大宋徽宗聯金滅遼,遼亡之後,卻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聯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還想重蹈覆轍麼?」雲殊額上汗出如漿,心中雖有不服,嘴上卻不敢反駁。忽聽花無媸冷笑道:「好遷腐的見識,合縱連橫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會用,咱們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皺眉道:「我自教訓徒弟,與你何干?」花無媸道:「他與慕容有婚姻之約,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麼,老身自會替他擔待。」
公羊羽眉間閃過一絲訝色;繼而冷笑道:「隨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暫且不打也罷,瞧你兩口子鬥嘴親熱,倒也別有興味。」公羊羽雙目精光進出,兩大高手凝神相對,一觸即發,忽聽梁蕭道:「且慢。」二人回頭望去,卻見他由花生扶著,緩緩站起,但花生費盡氣力,也擰不開那道「囚龍鎖」,急得小和尚抓耳撓腮。
梁蕭對九如拱手道:「大師為我出頭,梁蕭感激不盡。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當,若為梁蕭微賤之軀,損及大師佛體。梁蕭九泉之下,萬難安心、。」九如盯他半晌,歎道:「你拿定了麼?」梁蕭道:「心意已決,還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雖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廣大,盡可化解。你不如棄絕紅塵,入我門下,洗盡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領下長鬚,低眉沉吟。
梁蕭歎道:「大師心意,梁蕭領了,但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梁蕭做了便做了,絕不逃避!」這兩句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群豪皆不由想道:「這人雖作惡多端,倒也是條漢子。」
九如不由暗歎。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輩一旦出家,便非塵世中人,只須不再作惡,無論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蕭當真出家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氣度,自也不便再尋他的麻煩。但若梁蕭一心了斷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縱有無量神通,也化解不開這段恩怨了。
賀陀羅眼珠一轉,拍手笑道:「說得好,為人做事,就該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後悔的便不算好漢。」九如聽他陰陽怪氣,趁機挑撥,心中有氣,吹起鬍鬚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漢!哼,向年心軟放你一馬,至今想來,真他媽後悔之極。來來來,今日若不分個死活,絕不罷休。」不待賀陀羅答話,嗖嗖兩棒點出,將肚皮裡的鳥氣,盡都撒在賀陀羅身上。賀陀羅心中暗罵,使般若鋒接住。
公羊羽盯著梁蕭,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對,一步搶在梁蕭身前,張臂攔住。梁蕭歎道:「兄弟,不關你事,你讓開吧。」花生搖了搖頭,悶聲道:「一朝是兄弟,終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丟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丟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蕭說得話花生俱都牢記在心,此時不假思索說了出來。梁蕭聽得心熱如火,嗓子頓時哽住了。
花生望著公羊羽。粗聲道:「讀書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勝過俺。」雙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卻又停住,說道:「俺拳頭重,你若害怕,就立馬投降,看你長得斯文,碰傷了你,俺心裡也不痛快。」公羊羽聽他絮絮叨叨,口氣卻甚誠懇,眼中透出一絲笑意,說道:「你盡力打,窮酸絕不還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聲,心道:「讀書的胡吹大氣,你不還手,俺伸個指頭,也讓你四腳朝天。」想著伸手推出,正要運勁,公羊羽忽地向後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覺一怔,發聲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勁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於毫髮之間,卸開花生的拳勁。花生心中驚怒,拳出連環,公羊羽卻心如明鏡,料敵先機,每每在花生拳腳將到未到之際避開。花生差之毫釐,謬之千里,出拳雖快,卻總是無法中敵。只見二人一進一退,轉眼間,繞著木台轉了十來個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卻招招落空,胸口漸有脹懣之感,每出一拳,那脹懣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時,花生身子一滯,面紅耳赤,如同醉酒,搖晃著走了兩步,托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群豪見此情形,俱都嘩然,花生早先力敗忽赤因,威風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發,便將這小和尚逼得內息岔亂,口吐鮮血,這份能耐,當真近乎天入了。
梁蕭見公羊羽以料敵之法,挫敗花生,心中駭然,湧身一撲,橫在花生身前,但苦於手足被鎖,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臉上傷口立時進裂,血如泉湧。公羊羽冷眼旁觀,忽地點頭道:「很好,你小子雖不是東西,卻還有點義氣。老夫便不假手他人,親手取你性命!」袖中墨光一閃,掣出青螭劍來,錚錚數聲,將「囚龍鎖」截為數段。
梁蕭站起身來,一眼掃去,群豪無不虎視眈耽,心知今日難逃一死,回頭望去,花曉霜依在車旁,滿臉淚痕,大眼中充滿關切。不覺昂起頭來,揚聲道:「好。」氣凝雙掌,正要出招,忽聽曉霜道:「老先生,你還記得我麼?」公羊羽看她一眼,搖頭歎道:「小丫頭,你不用說啦,這次我才不饒他。」花曉霜慘然笑道:「我不求你饒他性命,我只求與他面對著面,說一句知心話兒。」公羊羽道:「不成,說話還好,倘若你小丫頭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腸哭軟,那就再也殺不了人。」花無媸冷笑道:「原來你不僅是偽君子,還是膽小鬼麼?」
公羊羽勃然變色,冷笑道:「好,小丫頭,你過來。」花曉霜道:「媽媽制住我穴道,我過不來。」公羊羽風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臉上,凌霜君心頭打了個突。公羊羽冷聲道:「你放了她。」花無媸冷笑道:「你說放開便放麼?哪有那麼容易。」她一心與公羊羽賭氣,公羊羽說東,她偏要說西,公羊羽說西,她又自向東了,反正處處抬槓,也不管有理無理。誰料話未說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將曉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風,與修谷、左元、明三疊各對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壓巨石,各自後退一步。
花無媸自侍女手中搶過一口寶劍,叱道:「清淵!」花清淵一愣,拔劍出鞘,卻刺不出去。「太乙分光劍」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無媸一人使劍,公羊羽渾不在意,形如大鳥,當空掠了個之字,繞過她的劍鋒,轉回台上。他這一來一去,似出人無人之境,花無媸驚怒交進,發出號令,天機宮諸人應聲搶上,各站一角,將公羊羽圍在陣心。
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冷笑道:「花無媸,憑這區區九轉八卦陣,也能困得住老夫麼?」花無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窮酸允文允武,不世奇才,這陣勢當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罷,又豈非便宜他了。」想著瞥了花清淵一眼,見他望著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歎一口氣:「可恨清淵性子軟弱,終不敢與他爹翻臉。」
公羊羽神色一斂,對曉霜道:「『丫頭,有言在先,你說話太多,我可不答應。」他怕花曉霜說得多了,自己心腸一軟,又如嶗山那般放過梁蕭。花曉霜轉眼望著梁蕭,梁蕭也望著她,四目相對,花曉霜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留下兩行清亮的淚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頭道:「婆婆媽媽作什麼,有話快說。」花曉霜伸袖抹了淚,強笑道:「蕭哥哥,你還記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應我什麼話?」梁蕭黯然點頭。花曉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鉤,黯然無光,忽然幽幽地道:「你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蕭哥哥,無論你在哪兒,我的心都似這天上的月兒,時時照著你,片刻也不會挪開的。」眾人聞言,均想:「這女孩兒情根探種,倒也可憐,唉,只怪梁蕭這廝罪孽太重,怨不得我們。」
梁蕭瞧了瞧那彎弦月,心道:「卻不知黃泉之下,還能瞧見如此月色麼?」就當此時,忽覺眼前微眩,雙腿發軟,竟似站立不住,頓時心頭一驚:「糟糕,誰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聽撲通撲通,撞擊聲不絕,定神一望,只見天機宮眾人盡皆倒地,公羊羽一手撫額,足下踉蹌,瞪著花曉霜,臉上露出古怪神氣。
梁蕭正在吃驚,花曉霜忽然一掙,脫出公羊羽手掌,奔上來,將一粒藥丸塞進梁蕭嘴裡,用力將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來,她趁說話之際,悄悄放出「神仙倒」,「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藥,無色無嗅,藥效驚人,眾人一時不覺,紛紛中招。
梁蕭解藥入口,頭腦一清,握住花曉霜纖手,叫道:「你也走!」花曉霜慘笑道:「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們。」梁蕭一愣,花曉霜抽出手來,眼中滿是淚光,淒然道:「你要走得遠遠的,記著我的話,別再回來。」梁蕭怔了怔,挪不開步子,只在此時,忽聽九如一聲怒吼,梁蕭側目一瞧,大吃一驚,敢情兩人沉浸於離情別緒,那邊南方豪傑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蹌,被賀陀羅逼『得左右遮攔,險象環生。花曉霜一瞧症狀,便知根底,失聲道:「神仙倒!」梁蕭詫道:「曉霜,怎麼回事,」花曉霜也覺驚訝:「我沒對他們下藥,再說……」又一指忽赤因一干人:「他們怎麼還站著了」
忽有一個胡人哈哈笑道:「賢師侄當真與我同出一門,連迷藥都用的一般無二。」說得竟是字正腔圓的漢話,花曉霜正自詫異,卻見那人在臉上一抓,手中多了一張金黃鬚眉的人皮面具,瞧他面目,正是「活閻羅」常寧。敢情常寧混在人群中,趁眾人關注台上,伺機下藥,將數百南方豪傑一齊迷倒忽聽賀陀羅發聲怪笑,般若鋒舞成斗大一團,向九如當頭罩落,眼瞧便能手刃這生平強敵,忽覺背後風起,來勢驚人。賀陀羅不敢大意,一掌反拍,盪開一塊大石。梁蕭石塊擲出,掠過五丈之遙,一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足下一旋,正要抵擋,梁蕭雙掌忽分,左掌呼的一聲,將般若鋒盪開,右掌變爪,扣住九如手臂,將他帶了過來,九如長吸一口氣,盤坐地上,運功逼毒。
剎那間,梁、賀二人身影交錯,般若鋒掠過梁蕭肩頭,帶起一溜血光,梁蕭掌緣則掃中賀陀羅右臂。賀陀羅痛徹心肺,挫退兩步,一條手臂幾乎失了知覺。忽赤因瞧出厲害,呼哨一聲,眾胡人縱身而上,將梁蕭圍在中間。梁蕭見其縱躍姿態,情知來的皆是好手,加上賀陀羅與忽赤因,自己今夜絕無勝算,但不知為何,當此危境,他胸中卻無半點怯意,驀地一手按腰,縱聲長笑。
賀陀羅手臂酸痛難當,他無必勝把握,絕不輕易出手,瞧著梁蕭大笑,只是暗自調息。雲殊雖也中了迷藥,但他內力甚高,一時尚未昏厥,咬牙道:「賀陀羅……你這算什麼?你發過毒誓,要助我中興漢室……」賀陀羅笑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婊子無情,商人無義『!咱色目人既是做生意,那就是利字當頭,敢問是跟著蒙古人有利,還是跟著你們這些亡了國的南蠻子有利?「雲殊羞憤交加,喝道:」好賊子……「一口氣上不來,吐出兩口鮮血,昏厥過去。賀陀羅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忽聽梁蕭喝道:」好個利字當頭!賀陀羅,你且瞧瞧,我這一掌有利還是無利?「左掌倏出,」滔天勁「洶湧激盪,去如滄海成空。賀陀羅為他氣勢所奪,神色微變,雙掌奮力迎出,哪知梁蕭掌到半途,向右一帶,忽變作」渦旋勁「。
這六大奇勁是梁蕭還返陸地後所創,賀陀羅不知巧妙,拳勁頓被帶偏,落到左近三個胡人身上,那三人有幸身當兩大絕頂高手聯袂一擊,不及哼上半聲,便即了賬。
忽赤因見狀,縱身跳起,揮棍砸向梁蕭背脊。梁蕭旋身一轉,左掌仍是「滔天勁」,右掌則變作『』陷空力「,掌棍相交,忽赤因虎口鮮血長流,銅棍被兩道截然相反的內勁大力一扯,變作一根曲尺,脫手飛起。梁蕭不待銅棍躥高,左掌變」陷空力「,右掌變」渦旋勁「,銅棍凌空一折,忽地掃向賀陀羅。
賀陀羅見梁蕭轉身應敵,正欲偷襲九如,忽見銅棍掃來,只好回身將銅棍一拳激回,梁蕭並不硬接,左掌內吸,右掌外旋,銅棍借勢一轉,正與兩名撲來的胡人撞上,那二人被銅棍攔腰掃中,筋摧骨斷,雙雙斃命。
兩合之間,梁蕭連斃五人,群胡魂飛膽裂,齊發一聲喊,後退數尺。九如瞧得痛快,叫聲:「好掌法。」解下葫蘆,拋給梁蕭,道,「如此掌法,當以烈酒壯之。」梁蕭接過葫蘆,拔塞痛飲一口,讚道:「好酒。」群胡見他藐睨四方的模樣,均有怒色,忽有一人一跛一跛躥將出來,雙袖一抖,以「滿天星」手法射出無數銀丸,打向梁蕭後背。
九如見梁蕭似若不覺,急要招呼,忽見梁蕭眸子裡奇光暴漲,掉過頭來,撲得一聲,口中酒水噴得滿天都是,彷彿下一陣白雨。那銀丸與酒珠一撞,敵不過「鯨息功」的真力,紛紛回轉,較之來勢還要迅疾十倍。那胡人躲閃不過,被銀丸打個正著,週身藍焰騰騰,燃燒起來。他淒厲嚎叫,雙手撕扯身上衣衫,但那藍焰燃燒奇快,眨眼間衣衫焚盡,毒火燒人皮肉,滋滋作響。梁蕭見他面皮燒破,竟又露出一張臉來,卻是火真人。
火真人原本與常寧同時躲在胡人隊中,他手足均殘,恨透梁蕭,見他飲酒,只當有機可趁,撒出「幽冥毒火」暗算,不料竟被梁蕭神功迫回。只瞧他手舞足蹈,號叫狂呼,霎時化作一團火光,跳動數下,撲倒在地,頃刻間骨肉燃盡,僅剩一堆灰燼,為晚風徐徐一吹,四方散去。群胡見這毒火霸道至斯,一時噤若寒蟬,不禁再退一步。
梁蕭一口酒噴死火真人,將空葫蘆一擲,笑道:「還有七個?」他知道讓群胡騰出手來,南朝群豪無一得免,當下雙臂呼地一掄,內勁如霆飛電走,掃向群胡。
花曉霜見梁蕭獨當強敵,一時心兒狂跳,焦急萬分。忽聽公羊羽道:「小丫頭,你給我解藥,老夫既往不咎,否則臭小子遲早沒命!」花曉霜想了想,道:「放了你也好,但你須得答應,不……不與他為難。」
公羊羽怒道:「你竟敢脅迫老夫?」花曉霜抿著嘴唇,心裡面好不矛盾,既想放了公羊羽,讓他退敵,又怕他對梁蕭不利,取捨之間,委實難斷。躊躇間,忽聽公羊羽叫道:「留心。」花曉霜只覺右側風起,身子略偏,一枚金針擊中手臂,微感麻痺。轉眼望去,只見常寧獰笑撲來,當下使出「暗香拳法」,雙拳一撥一撩,常寧不料她中了「凝血針」,還能動彈,措手不及,竟被花曉霜狠狠摔了一個觔斗,唇破血流,爬起怒道:「小娘皮,摔你爹麼……」公羊羽臉色一寒,道:「姓常的,你罵什麼?」常寧被他一瞪,心中微怯,冷笑道:「公羊老兒,今兒可輪不得你囂張,待會兒,老子自當好好炮製你。」公羊羽氣得頭髮上指,心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水遭蝦戲,老窮酸一生傲視天下,莫不成要受辱於這奸險小人?」
這時間,花曉霜忽然嗅到一絲異香,如蘭似麝,但少嗅數息,便覺心中煩惡,只聽常寧拍手笑道:「倒也!倒也!」花曉霜腦中靈光一閃,叫道:「鬼麝魔蘭?」常寧被她叫破毒藥名稱,不覺一怔,花曉霜趁機欺上,雙拳揮出。常寧武功平平,躲過左拳,鼻樑卻被曉霜右拳擊中,只覺眼鼻酸楚,金星亂進。公羊羽由衷讚道:「小丫頭,這一拳打得好。」常寧又驚又怒,叫道:「瞧你大爺的手段!」左手一揮,灑出一蓬紅粉,花曉霜後退數步,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許,常寧伸手從腰間抓起一個盒子,揭開盒蓋,只聽嗡得一聲,盒中躥出百十隻色澤烏黑、大如拇指的怪蜂,便如一團烏雲,罩向花曉霜。
花曉霜熟讀《神農典》,知這怪蜂名叫「屍蜂」,蟄人無救,抑且身堅體硬,飛走迅疾,生來最愛吸食「血雨花」,故而驅蜂傷人之前,須將血雨花粉沾在敵人身上。花曉霜雖知其理,但去掉花粉已然不及,況且屍蜂亂飛,只恐傷及旁人,當下暗運「轉陰易陽術」,揮掌拍出,這些日子她得梁蕭相助,修為漸長,無須人畜為媒,也能將「九陰毒」逼出體外。九陰毒性質奇特,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剋星,屍蜂與她掌風一觸,撲簌簌墮下,僵死一地。
常寧見此奇景,不由得手忙腳亂,又拋出幾樣毒藥。但花曉霜九陰之體,萬毒不侵。常寧毒藥無效,一時發急,正要使出拳腳,忽覺背後勁風壓來,一時躲閃不及,被重物撞在背脊,喉頭發甜,吐出一口鮮血。覷眼回望,只見那物乃是一名死屍,褐髮深目,口中鮮血長流。
常寧一顆心撲地跳起,覷眼望去。場上已只剩五人,賀陀羅,忽赤因與三個胡人高手圍著梁蕭團團亂轉。梁蕭渾身是血,卻如出押瘋虎,猛不可當。一轉身,又斃一人,信手抓住,呼得一聲向常寧大力擲來。常寧心膽欲裂,倉惶避過,他本是見風轉舵之徒,見勢不妙,拔腿便逃,三縱兩跳,一道煙走得不見蹤影。
梁蕭心掛曉霜,故而連擲兩具屍體,欲將常寧擊斃,但他受傷不輕,內力衰減,急切問只能傷敵,不足以取他性命,見其遁走,暗叫可惜。只這略一分神,後心已吃了忽赤因一記重手,梁蕭吞下湧起鮮血,旋風般轉過身子,雙掌一沉一絞,卡嚓聲響,忽赤因縮手不及,雙臂齊斷。賀陀羅驚怒交進,揉身撲上,般若鋒精光一閃,正中梁蕭大腿。梁蕭放過忽赤因,屈指倏彈,當得一聲,般若鋒被「滴水勁」盪開三尺,梁蕭左手如電,抓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翻身疾退,胸口仍為指風拂中,鬱悶難當。心中震駭不已:「換作往時,這小子未必是我敵手,今日卻連折我九名一流好手。無怪有人說一夫拚命,萬夫莫敵。」
梁蕭一招逼退賀陀羅,腿上創口劇痛傳來,不由一跤坐倒。賀陀羅見狀心喜,縱身撲來。梁蕭雖然無法起身,卻被逼出渾身潛力,當下端坐不動,雙掌繞身,掌力吞吐,又將賀陀羅迫退。賀陀羅厲嘯連連,旋風般繞著梁蕭奔走,手中般若鋒寒光閃爍,奪人心神,不料梁蕭左一掌,右一掌,出手並非奇快,掌力卻勢如汪洋。賀陀羅連轉十餘匝,仍是未見破綻,不由得焦躁起來:「洒家稱雄西方,竟鬥不下一個重傷之人?傳將出去,豈不叫人恥笑?」但越是焦躁,越難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