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曉霜見梁蕭遍體鱗傷,當真心如刀絞,一咬牙,掏出解藥,想給公羊羽服下。賀陀羅遙遙覷見,忽地使出「虛空動」,一晃數丈,搶到她身後,一拳飛出。梁蕭無力起身,徒自怒喝,卻無法救援。
花曉霜但覺勁風襲體,不由得身向前傾,忽然肩頭一緊,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賀陀羅拳風落??,激得塵土四濺,抬眼一瞧,只見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覺吃了一驚,手足齊動,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哪知賀陀羅身子一躬,忽地變進為退,向著松林躥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會逃走,一跌足,正要追趕,忽見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聲:「臭毒蛇,哪裡走?」邁開大步,追將上去,剎那間,只見兩人一前一後,如流星趕月一般,鑽進黑松老林,須臾不見。原來,公羊羽、九如內力深湛,趁著梁蕭拖住賀陀羅,都在全力逼除迷藥,此時各自功行圓滿。
忽赤因與剩下的兩名胡人見狀,紛紛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劍握在掌心,縱上前去,刺倒兩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腳步如飛,已在十丈之外,當下大喝一聲,軟劍化作一道電光,脫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後背,嗡的一聲,將他釘死在地上。
公羊羽上前拔出劍來,回望梁蕭,一言不發。梁蕭心道:「他此時出手,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慘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護住胸腹。公羊羽劍尖微顫,發出一聲嗡嗚,不料人影一閃,花曉霜撲上前來,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蕭哥哥,你快走!」她猶恐不足,張開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掙開,但終究長歎一聲,垂下手去。
梁蕭的淚水如兩道清泉,化開臉上血跡,點點滴滴落在地上。他呆了一陣,轉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轉,凝注花清淵,道:「天機宮今日所賜,梁蕭決不敢忘。多則十年,少則八載,必當登門奉還。」花清淵等人正以內力抗拒藥性,聞言均是一驚,公羊羽雙眉陡立,正要說話,卻見梁蕭一瘸一拐,已然走得遠了。
花曉霜望著梁蕭背影消失,心神一弛,驀地渾身虛脫,靠著公羊羽,癱在地上。
忽見九如大步轉了回來,轉眼一瞧,不見梁蕭屍體,方才放心,問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得人呢?」九如啐道:「那廝逃命功夫倒是一流,急切中追他不上。和尚心掛此間,暫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聲,瞪著花曉霜道:「小丫頭,你既然遂了願,就快將地上的人救醒。」花曉霜掏出解藥,卻雙腿發軟,無力站起,公羊羽只得親自施救。頃刻解藥用盡,所幸常寧所用也是「神仙倒」,九如在喪命胡人身上搜出幾瓶解藥,給眾人服下。
群豪雖然中毒,卻多未昏厥,前後之事,俱都瞧得明白,端地好生無趣。花無媸惱羞成怒,對花曉霜冷笑道:「敢情你拜吳常青為師,就學會了使毒嗎?哼,好大本事,看來天機宮這座小廟,養不了你這座大菩薩了,從今往後,你所作所為,都與天機宮再無干係。」花曉霜低頭不語,花清淵夫婦雖憐女兒為情所苦,不得已而為之,但以下犯上,終究理虧,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無媸怒氣平息,再與她祖孫開解。
東西之盟落得如此結局,群豪心灰意冷,均向雲殊辭行。雲殊心中漸愧,也無顏挽留。不消半個時辰,數百豪傑星散四方,再無一個留下。雲殊見得群豪走淨,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淚來,天機宮眾人瞧在眼裡,無不歎息。花慕容面冷心軟,想要勸慰他幾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忽聽公羊羽道:「哭什麼?漢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須之恨,古今豪傑都難免困窘,唯有鍥而不捨,方能成就大功。你這般哭,能哭死胡虜,振興華夏麼?」雲殊一驚,匆忙收淚,公羊羽拈鬚歎道:「你雖然誤信奸人,幾乎害了大家,確是不對。但與梁蕭一比,也只算小過,梁蕭失了大節,錯恨難返。所以說,小錯可免,大關節上定要把持得住。」雲殊頷首稱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卻掛著梁蕭臨走時拋下的話,暗暗發愁:「那小子現今已那般厲害,十年後不知如何了得?屆時若要尋仇,天機宮之中,只恐無人抵擋得住。」想著大有悔意。
此時天色漸明,眾人尋了一處小鎮住下。公羊羽來得晚,不知雲殊與明三秋動手始末,當即問起,雲殊照實說了。公羊羽便將他叫到僻靜處,替他療傷。九如不願與諸人同住,自與花生出去化緣。花曉霜獨處其中,因花無媸餘怒未消,宮中諸人也都不便與她說話。
花曉霜悶悶不樂,想起梁蕭重傷在身,更添憂愁,轉入廂房躺了一陣,卻無法人眠。呆了一陣子,又起身出房,卻見凌霜君摟著花鏡圓,低聲哄他睡覺,花清淵也在旁撫著嬰兒小臉,眉間露出笑意。花曉霜瞧了片刻,心中沒得一酸:「爹媽有了弟弟,我已是多餘之人,留在這裡,好生無趣。」當下舉步出門,凌霜君忍不住問道:「霜兒,你去哪裡?」花曉霜未及答話,便聽花無媸冷冷道:「她用毒恁地厲害,哪裡去不得?」花曉霜鼻間酸楚,也不回頭,來到戶外,瞧得白癡兒正懶懶地曬太陽,瞧見主人,顛顛地跑過來,花曉霜將它摟住,想起梁蕭,又不覺墮下淚來。金靈兒也不知從哪裡跳出來,鑽進她懷裡,這猴兒通靈,見她落淚,便拿毛茸茸的小腦袋給她蹭去淚水。花曉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歎一口氣,收淚站起。
她漫無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聽得低低呻吟,當下快走幾步,遙見前方拐角處,坐著一個衣衫檻樓的老嫗,捂著心口,愁眉不展。花曉霜雖在困窘之中,也不失醫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裡不舒服?」那老嫗道:「心痛得厲害。」花曉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脈,卻見那段手腕光潔如玉,不覺驚道:「你……」話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頓時軟倒。只聽那老嫗咯咯一笑,笑聲清脆異常。金靈兒見主人被擒,吱得一聲,伸爪便去掏老嫗胸口,老嫗罵聲「小畜生」,一揮手將它掃了個觔斗,滾了一轉,便不動彈,這時忽覺疼痛,低頭一看,卻見白癡兒死咬住自己足踝,頓時心頭怒起,一腳踹在白癡兒頭上,那狗兒頭開腦裂,當即斃命。花曉霜見狀,不由得芳心欲碎,淚如泉湧。忽聽耳邊風響,那老嫗抓著她發足狂奔。不一會兒,已到漢水邊上。
老嫗見無人追來,停下身形,擰了曉霜面頰一把,拍開她啞穴,咯咯笑道:「小賤人,總教你落到我手裡。」花曉霜正覺她聲音耳熟,忽見老嫗在臉上一抹,露出一張羊脂玉般的俏臉,花曉霜失聲道:「韓凝紫,是你……」韓凝紫笑道:「虧你還認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記耳光,花曉霜口鼻間頓時鮮血長流。
韓凝紫面色忽轉猙獰,咬牙道:「凌霜君那賤人與那負心漢子竟敢恁地親熱,哼,把他們碎屍萬段,也難消我心頭之恨。」她一邊罵,一邊掐住曉霜脖子,花曉霜一陣氣緊,耳中嗡嗡作響,隱約聽得韓凝紫恨聲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氣。」話音未落,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腳,花曉霜只覺五腑六髒都似擠在一處,喉頭發甜,吐了一大口鮮血,又昏過去。
梁蕭抱著明三秋走了一程,尋一處寺廟住下。他隨花曉霜行醫已久,略通醫道,便按藥理配了幾劑藥物,外敷內服。過了七八日,二人傷勢漸好,彼此談論學問,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當日在靈台交手,何嘗想到今日,世事難料,莫過於此!」梁蕭點頭稱是。
又過月餘,二人傷勢痊癒大半。這一日,天光甚好,梁蕭沿寺中迴廊散步,見廊側粉壁上鑲了一面銅鏡,料是寺中僧人整飾衣冠之處,他對鏡自照,臉上刀疤宛然,心知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臉上的傷痕,心上的傷痕卻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著備感淒涼,又行數步,忽見壁上墨跡斑斑,題了數行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業何處,黃州惠州詹州。」
梁蕭將這詩默念數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業,卻又在哪裡?是天機宮,是襄陽,還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驀然間,只覺此生於國於家,一事無成,頓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轉回禪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餘相聚,小弟受益匪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時此地,就此別過。」明三秋不捨道:「你去尋霜小姐麼?」梁蕭道:「我去尋她,勢必又有一場爭鬥,還是不去罷了。」明三秋奇道:「那你當日為何放下那般硬話,以十年為期,向天機宮尋仇。」梁蕭道:「花曉霜背棄父母親人,拚死救我,必受責罰。我這般一說,他們顧忌於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麼老弟有何打算?」梁蕭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來日有緣,與明兄重會於江湖之上,必當把酒言歡,再敘別情。」長身一揖,逕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見,始才一聲歎息,向東南去了。
梁蕭平生身不由主,俱隨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無牽掛,卻又心生茫然。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二十餘日,遙見前方湧來無數難民,一問才知黃河又度決堤。他登高望去,果見遍地黃水亂注,萬頃良田盡成澤國,數十萬災民星散蟻聚,掙扎呼號,哀鴻一片。
茫然中,忽聽遠遠有人哀聲歌道:「山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歌聲蒼涼頓挫,刺得梁蕭心頭隱隱作痛,回頭看去,卻只見萬民哀號,卻不見歌者蹤影,不由忖道:「唱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無所作為,豈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問明方向,召集了幾十個難民,直趨河監衙門,趁夜闖人。那河監正與同僚聽歌看舞,賓主歡洽,瞧見梁蕭,不由大呼小叫,幾個家人撲來,都被梁蕭踢翻,眾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過,一個個都被按住捆了。梁蕭上座,叫過河監,詢問為何不理汛情。那河監顫聲應道:「仲夏水滿,難免決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邊海都犯境,東邊又與高麗、日本交戰,南方還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處處興兵,哪裡能夠兼顧水情?如今無糧無餉,怎麼治水,而且今年水勢來得猛烈,千里長堤處處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從何治起了?」
梁蕭道:「據我所知,這週遭百里有九座糧倉,大可開倉放糧,召集河工治水。」那河監面如土色,雙手亂擺道:「那是軍糧,放不得。」梁蕭微微冷笑,命一千難民將眾官守著,自往行省治所,將行省長官從小妾被窩裡揪了出來,命其發令開倉,那長官嚇得魂不附體,說道:「那是供給西北戰場的軍糧,倘若放了,下官人頭不保。」梁蕭將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這顆人頭也是不保。總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還可將功補罪。」他連哄帶嚇,嘴舌與武力並用,那長官挨不住,只得簽令放糧。梁蕭將行省長官與河監捆成一團,下在監裡。自己則冒稱欽差,坐鎮行省衙門,他蒙古話說得流利無比,往年帶兵之時,又諳熟官府中事,眾官雖疑,但也不敢妄言。
梁蕭開倉放糧,少許販濟災民,大部用來徵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萬。梁蕭審明澇勢,圖畫山河,將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築堤壩,或是製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沖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徹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長,當真算無遺策,奇計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將洪水氾濫之勢遏住。一月期滿,河水盡平,逃難災民重歸故里,此時元廷也漸漸聽到風聲,派人來探。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長官與河監,揚長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氣衝天,急遣人馬緝拿,但徒自擾亂鄉里,卻無梁蕭蹤跡。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龍心大悅,對開倉放糧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稱讚一番。那二人驚喜交進,將治水功勞盡都攬在身上,對被擒受辱、緝捕梁蕭之事,卻是隻字不提了。
梁蕭脫身之後,沿河而行,望著湯湯河水,想這月餘經歷,忖道:「這條河裹挾泥沙,奔湧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氾濫,如此循環不休,何時是個了時。曉霜為人治病,常說『正本清源』,治河未嘗不該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頭探個究竟不可。」
想到此處,他順著黃河西行。這一日,歷經潼關,抵達長安附近,忽地憶起故人,輾轉到華山腳下,一問鄉里,才知趙家、楊家、王家的遺眷盡被李庭接到大都贍養。梁蕭心中悲喜,信步來到山南小屋,卻見綠竹陰森,清泉潺諼,一輪小水車在屋前嘩啦啦轉個不停。梁蕭推門而人,卻見床被依舊,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條幅上卻已佈滿細細蛛絲。
梁蕭從木桌上拿起一隻竹鳥,這竹鳥是他做給阿雪的玩物,擱置已久,佈滿灰塵,淚眼模糊中,彷彿又見那個圓臉的少女在遠處拈針縫衣,可伸手拂去,卻是空無一物。梁蕭將竹鳥貼在臉上,淚水順頰滑落,沾滿枯黃的鳥翼。
好半晌,他才舉步出門,將那竹鳥調好機括,伸出手掌,那鳥兒撲得一聲,躥上天去。梁蕭悵望半晌,忽地歎了口氣,不待竹鳥落地,寂然西去。
花曉霜醒來時,只覺涼風習習,吹在身上,劇痛稍稍緩解了些。勉力張眼瞧去,卻見身處一個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聽韓凝紫笑道:「你知道這是哪裡?」花曉霜轉眼望著她,茫然搖頭。
韓凝紫道:「這裡叫做百丈山。梁蕭曾駐兵於此,以一千鐵騎大破十萬宋軍,威風得緊呢。」她提及梁蕭。花曉霜精神稍振,舉目望去,襄陽城樓隱隱約約,在天邊勾勒出細小線影。不防韓凝紫突然揪住她頭髮,抽她兩記耳光,嘻嘻笑道:「這是替鶯鶯打的,梁蕭那小賊朝三暮四,竟敢拋下我那師侄,勾搭上你這小浪蹄子。哼,你當還能見著那小賊麼?告訴你吧,我已派人給花清淵和凌霜君送信,讓他們來此見我。我不僅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還要他們嘗嘗喪女之痛。你信不信?他們若敢不來,我便把你賣到窯子裡去,讓普天下的臭男人都來疼愛凌霜君的寶貝女兒。」說罷咯咯直笑。
花曉霜原本心喪若死,聽得這話,卻不由打了個哆嗦,心道:「落到那般處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來爹爹媽媽,必要用我脅迫他們,我又豈能害了他們。」略一默然,忽道,「韓凝紫,你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暗算傷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韓凝紫臉色一變,寒聲道:「小殘人,你說什麼?」狠狠抽了曉藉兩個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蕭那小賊弄詭,憑你這點微末伎倆,又豈是我的對手?」花曉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誠然不假,你連我都打不過,豈非更沒本事?」
韓凝紫臉上青氣一現,抬起掌來,卻又停在半空。敢情花曉霜這兩句話正好點中她心底要害。韓凝紫自以為無論容貌本事,都遠勝凌霜君數倍,但那個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賤人卻偏生霸佔了自己心愛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輸給誰也不打緊,輸給這對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轉了數個念頭,拍開曉霜穴道,說道:「好,咱們再比一次,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勝我?」後退數步,美目生寒。花曉霜默默直起身子,忽地抬起手掌,拍向頭頂。韓凝紫見狀一驚,豈容她輕易就死,倏地搶上,左手勾她腕脈,右手食指,點她胸口要穴。
花曉箱傷勢沉重,身手遲鈍,更不料韓凝紫來勢如此迅疾,陡然間已被她扣住手腕。但她豈肯再落人手,受盡欺辱,當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頂向韓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尋梅」。韓凝紫暗自冷笑,嘴裡卻叫聲:「好。」使出飄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雙臂一圈,便將花曉霜右臂纏住,喝聲:「斷!」原來,她那日輸給曉霜,事後反覆揣摩,只覺「暗香拳法」處處克制「飄雪神掌」,急切難破,但她也知花曉霜內力低微,最妙莫過於近戰,以擒拿手法與之糾纏,令其空有拳法,也無力施展。
花曉霜只覺右臂劇痛,驀地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當下使將出來,奮力掙扎。韓凝紫一不留神,幾乎被她掙脫,不覺焦躁起來:「這小丫頭渾身是傷,若還拿她不住,成何體統?」怒哼一聲,運轉「冰河玄功」,侵人花曉霜右臂。花曉霜只覺那道冷流洶湧而人,不假思索,施展「轉陰易陽術」,陰脈人,陽脈出,「冰河神功」本是純陰內功,在九大陽脈中一轉,須臾間化為烏有。韓凝紫連催真力,卻如石沉大海,花曉霜蒼白面孔反而隱現紅暈,大有內息充盈之相,不由暗生驚懼:「數月不見,這小丫頭內功大進了麼?」她生平自負,絕不相信這小丫頭勝得過自己數十年修為,當下右手微縮,將花曉霜左掌沾住,雙掌內力此起彼伏,向花曉霜攻來。
花曉霜卻不管對方有甚變化,只需內勁湧來,便左掌導入,右掌攻出,右掌導入,左掌攻出,轉陰易陽,不過用上少許內力,便將韓凝紫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一一化解。相持約莫一柱香的工夫,花曉霜鬢生微汗,面色白裡透紅,艷若桃花;韓凝紫卻漸漸臉色蒼白,眉間透出一絲死黑之氣。驀然間雙掌忽撤,後退數步。花曉霜見她臉色青白,眉頭急顫,似在抵禦極大痛苦。正當詫異,忽見韓凝紫蛾眉一蹙,咬牙道:「小賤人,你敢對我用毒?」
花曉霜恍然大悟,敢情她被迫用出「轉陰易陽術」,無意中竟將「九陰毒」度過去。韓凝紫不知不覺著了道兒,痛苦之餘,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劍,撲上來刷刷數劍,又快又狠。花曉霜一邊避讓,口中叫道:「你,你先別動,我教你怎樣逼毒?」韓凝紫只當她有意譏諷,出手越發狠辣。不出兩合,花曉霜小臂便中了一劍,血透衫袖,眼見韓凝紫勢若瘋狂,情知再不逃走,勢必死於劍下。她先前雖存死念,卻是迫於無奈,但有一線生機,自不會輕易就死,當即捂著傷口向山下奔去。韓凝紫正欲追趕,忽覺頭暈目眩,渾身發冷,禁不住一跤跌倒。情知再不抗拒,毒人五臟,其勢難救,當下不敢遲疑,盤膝運功,不敢挪動半分。這九陰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親受其炙,也算是造化弄人,報應不爽了。
打坐片刻,韓凝紫勉力將九陰毒壓制於經脈之中,但她所練「冰河玄功」本為純陰一路,與九陰毒秉性相同,只會助長其勢,無法徹底化解,但覺週身忽癢忽痛,乍冷還寒,諸般古怪滋味一起湧來,花曉霜生平所受九陰毒脈之苦,她此時也一一領受,內心不覺將花曉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而後稱快。
她咬牙切齒一陣,扶著樹木踱到山腳,卻見郊野空曠,哪有曉霜影子,正自煩惱,忽見來路上出現二個人影,定睛一望,正是花清淵與凌霜君,只見一個長袍廣袖,丰神如玉,一個碧裳螺髻,清麗脫俗,兩人並肩而行,步履飄然,絕似一對璧人。
韓凝紫望著二人走近,一顆心好似被人擰成一團,渾身血液時凝時沸,眼眶又酸又熱,幾乎便要湧出淚來。卻見花清淵在丈外止步,也呆呆盯著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卻咬著嘴唇,杏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三人默然注視,誰也不先說話。過了良久,花清淵歎了口氣,幽幽道:「紫兒,多年不見,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許久,卻說出這句話來,均是一呆,韓凝紫情難自禁,脫口道:「你……你也變了好多……」凌霜君見這情形,只氣得身子發抖,一頓足,轉身便走,花清淵吃了一驚,將她挽住,道:「霜君,你去哪裡?」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曉霜放在心上,我還管她作什麼?」花清淵一征,道:「我怎麼不把曉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著他,咬牙道:「你見了這毒婦,不問女兒下落,卻偏與她卿卿我我,當我是透明人兒嗎?我這輩子,見過的冷血漢子,以你花清淵為最。」花清淵臉色發白,卻又無言以答。他一見韓凝紫,就全然不由自主,說出那句話來,明知不對,卻也難以抑止。凌霜君見他呆滯模樣,知他心中有愧,更覺委屈,禁不住啜泣起來。花清淵歎了口氣,將她樓在懷裡,向韓凝紫道:「紫兒……咳……韓姑娘,小女無辜,負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淵任你處置。」
韓凝紫與他久別重逢,原本神飛意馳,忘乎所以,忽見他撫慰凌霜君的溫柔樣子,不禁妒火重燃,臉色青白不定,忽地輕笑道:「韓姑娘,韓姑娘……」她輕呼數聲,語中已帶上哭腔。花清淵見她神色怪異,忍不住喚道:「韓……凝紫,曉霜到底……」韓凝紫忽地柳眉倒豎,喝道:「韓凝紫是你叫得的麼?」她望著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寶貝女兒,早被我砍成十八塊,丟到漢江中餵魚去了。」
花清淵倒退兩步:臉上全無血色。凌霜君見韓凝紫獨自一人,便已猜到曉霜遇害,聽得這話,二十年仇恨驀地湧上心來,掙開花清淵,撲將上去。韓凝紫揮劍相迎,轉眼間,這對情敵已斗在一處。
論及武功,韓凝紫本來高出凌霜君甚多,但她身中「九陰毒」,舉動遲滯,拆了二十來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韓凝紫步履踉蹌,幾乎跌倒。凌霜君重創仇敵,既驚且喜,正要搶上結果對方。忽見眼前人影一閃,花清淵已將韓凝紫扶在手裡。凌霜君頓時如墮冰窟,呆了一呆,淒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花清淵,你這一生,是護定了這毒婦麼?」花清淵神色瞬息數變,轉眼望去,只見韓凝紫面色委頓不堪,櫻口鮮血流淌,一時間,怎也狠不下心腸對她動手,只得道:「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明白……」話未說完,忽聽身後一聲怒哼,他掉頭望去,只見花無媸一臉怒容,公羊羽、九如、雲殊與花生各站一隅,這才想起早先約好,自己與凌霜君前方誘敵,這四大高手伺機奪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寒聲道:「韓凝紫,你方纔的話可是當真?」韓凝紫雖沒親眼見過窮儒,但公羊羽這身行頭頗為扎眼,一瞧之下,便已知曉,自知今日難逃公道。但她性子倔強,寧死不屈,便冷笑道:「我騙你做什麼?我親手殺死那小賤人,你沒瞧見這劍上的血跡嗎?」花清淵奪過短劍一看,果見那劍脊上血跡未乾,頓時心頭一空,望著韓凝紫,彷彿癡了一般。
公羊羽面色陡沉,忽地縱聲厲嘯,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韓凝紫當頭拍落。花清淵見得掌來,不由自主抬掌格擋,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淵左膝一軟,跪倒在地,頰上現出一抹紅暈。公羊羽怔了征,驀地長歎一聲,撤了掌力,悻悻道:「罷了,我不管啦。」花無媸眉眼通紅,恨聲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頹然道:「你說得是,我當真不配。」捲起大袖,退在一旁。花無媸上前一步,逼視花清淵,厲聲道:「你還要護著她嗎?」花清淵只覺腦中亂哄哄的一片,但手中挽著韓凝紫,仍不放開。
九如不由歎道:「悠悠蒼天,不佑善人,花曉霜懸壺濟世,活人千萬,卻終究不得善終。唉,罷了罷了,世間事多是如此。花生,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兩眼瞪圓道:「師父,你是說曉霜死了?」九如瞧著這個傻徒弟,暗暗歎息:「鬧了半天,你現今才明白麼?」當即點了點頭,道:「不錯!」花生呱得一聲,跳起三尺,指著九如鼻尖怒道:「老和尚騙俺,曉霜怎麼會死?她怎麼會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軀,怎會不死?」花生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狠狠踱了兩步,猛搖頭道:「不對不對,別人會死,但曉霜那樣的好人,怎麼會死呢?梁蕭不會死,曉霜也不會死的。」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曉霜死了,環眼睜得老大,瞪在九如臉上,模樣忿怒之極。韓凝紫冷笑道:「我親手殺的,還不對麼?」
花生怒道:「你騙俺,俺不信!」韓凝紫道:「你不信麼,可以看劍上……」話未說完,花生大喝一聲,一拳揮來,花清淵出手抵擋,但「大金剛神力」有撼天動地之威,花清淵心有旁鶩,頓被逼了個手忙腳亂。
花無媸不豫道:「九如和尚,天機宮之事自有天機宮處置,你們師徒定要架樑麼?」九如冷笑一聲,叫道:「花生,走吧,別人的家事,咱們少管為妙。」花生聞言停手,愣了一愣,忽一頓足,向著遠處狂奔而去。
九如欲要招呼,但終究忍住,搖了搖頭,歎道:「老窮酸,就此別過。」公羊羽雖與他鬥嘴,心中卻有惺惺之意,也合十作禮,道:「恕不遠送。」九如長歎一聲,木棒著地一撐,人已在數丈之外了。
花無媸目視花清淵,又道:「清淵,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護定這毒婦麼?」花清淵眉頭連顫,忽一咬牙,道:「不錯,我花清淵既無流水公之武功,也無元茂公之奇學,更沒有你的精明算計。我……我是天機宮古往今來,第一個無能無用之人。」花無媸不料他說出這番話,微覺征忡,卻聽花清淵續道:「從小到大,瞧著先人遺跡,我便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從不敢拂逆娘親。你要我娶霜君,我沒違拗,你要我做宮主,我沒推諉,你要我暗算梁蕭,我也做了,你讓我冷落曉霜,另生鏡圓,我一一照辦……」
花無媸道:「這個節骨眼上,說這些作什麼,難道是我錯了麼?」花清淵道:「母親算無遺策,豈會有錯,千錯萬錯,都錯在孩兒,只怪孩兒沒膽量,也沒本事。有時候,我真羨慕梁蕭,他敢作敢為,敢愛敢恨,即便大錯特錯,也勝我花清淵百倍。」花無媸臉色一陣蒼白,澀聲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緊,你真該大大恨我才是!」
花清淵搖了搖頭,道:「孩兒豈敢怨恨母親,當年元茂公早逝,天機宮大廈危傾,母親獨力支撐,受過許多委屈,若無過人決斷,哪有今日之局。」公羊羽歎道:「是了,是我的錯,從小到大,我都沒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麼?」花清淵搖頭道:「也不怪爹爹,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爹爹性子蕭灑,若被縛於天機宮內,太也委屈。」自公羊羽夫妻反目以來,花清淵第一回如此相稱,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無媸一眼,心中忽有愧悔之意。
花清淵轉頭對凌霜君道:「霜君,我生平最是對你不起。但情之一物,當真無法理喻,我雖百無一用,但由始至終,心中卻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見凝紫,我才明白,當年與她相別之際,花清淵這顆心便已留在她那裡,今生今世……也無法取回了!」他語氣雖力持平靜,凌霜君卻淚如雨下,她內心之中,對花清淵愛之甚深,故而明知他心不在己,卻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於他。聽得這番話,她心中驀然升起一股絕望,知道自己已然永遠敗給韓凝紫,再也挽不回這個男子的心意。
花清淵說到這裡,眼中已是淚光瑩瑩,悠悠歎了口氣,仰天歎道:「我一錯再錯,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妻子,對不起梁蕭,更對不起曉霜。花清淵乃是不祥之身,一切冤孽,由我而起,一切過失,由我承擔。只盼諸位瞧我分上,饒恕凝紫……」說到這裡,忽地反過手中短劍,向頸上抹去。這一下甚是突兀,以公羊羽之能,也是救之不及,眾人只覺渾身鮮血一下衝到頭頂,腦中一片混沌。眼見便要血濺五尺,花清淵手臂乍緊,已被人格住,轉眼一瞧,卻見韓凝紫笑靨如花,眉生春色,眼中儘是溫柔之意。花清淵瞧得一陣恍惚,似乎又回到二人熱戀之時,不覺輕歎道:「凝紫,你何必攔我呢?」語聲呢喃,溫柔之極。韓凝紫將頭枕在他臂上,幽幽地道:「以前是笨蛋,現在還是。」花清淵苦笑道:「我一向都笨,你都知道的,如今除了一死,我想不出別的法子救你。」韓凝紫定定地看著他,緩緩道:「我殺了你女兒,你不恨我嗎?」花清淵低頭道:「若我不負你,豈有今日。」韓凝紫抓過短劍,握在手裡,歎道:「我真的好恨,倘若她是我的女兒,卻是多好。」說著幽幽一歎,道,「淵哥,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好好答我。」花清淵道:「你說。」韓凝紫道:「你方才說,你的心始終留在我這裡,是真的,還是只為哄我?」
花清淵歎道:「千真萬確,絕無虛言。」韓凝紫得此言語,只覺心滿意足,展眉一笑。自分別以來,花清淵再也沒見過如此笑容,不覺瞧得癡了。韓凝紫歎道:「淵哥,你還記得,那天我離開天機宮,去天山找師姐時,你對我念過的那首小令麼?」花清淵露出追憶之色,忽地輕聲吟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念到這裡,忽覺韓凝紫身子斗震,眉間掠過一絲痛苦之色,花清淵一愕,低頭看去,當真魂飛魄散,只見一把短劍斜插在韓凝紫心口,直沒至柄,花清淵失聲尖叫道:「紫兒,紫兒……」韓凝紫強忍痛楚,死死扣住花清淵手臂,喘息道:「淵哥,紫……紫兒把心還你,從今往後,你……你好好待你的妻女……」她眼中神光渙散,話未說完,便已氣絕。
這一輪劇變迭起,眾人只瞧得心搖神馳,俱都呆了。花清淵痛不欲生,摟定韓凝紫痛哭。眾人雖覺韓凝紫惡毒狡詐,作惡多端,卻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有此一舉,便如凌霜君,也覺心中一空,再也提不起恨意。此時天機宮諸人均已趕來,前後瞧得清楚,花慕容鼻間酸楚,輕聲念道:「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雲殊知她心意,不由得將她柔荑緊緊握住,暗下決心:「從今往後,我要一心對待慕容,決不再三心二意,做出害人害己之事。」
花清淵先失女兒,又失至愛,這一哭昏天黑地,直哭到沒了氣力,凌霜君才將他扶起。花清淵平復下來,對花無媸道:「人死萬事空,紫兒已死,容我將她就地掩埋。」花無媸木然道:「從今往後,凡事你自己作主,不必問我。」花清淵再不多說,赤手掘坑,將韓凝紫放人,落土之際,他長久凝視愛人遺容,終於歎息一聲,推土掩埋,刻木為碑,原寫「舊侶韓凝紫之墓」,但想了一想,終將舊侶二字抹去,默默落淚一陣,方才站起。公羊羽忽道:「清淵,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韓凝紫臨終時讓你好好對待妻女,莫非霜兒還在人間。」雲殊搖頭道:「不然,倘若花曉霜未死,韓凝紫何必自絕。」公羊羽覷他一眼,心道:「你懂什麼?情之一物,原本就不可理喻,韓凝紫不死,她與清淵這段糾葛如何解脫。」忽又想起生平孽緣,不覺喟然。
眾人議論一番,決定分散搜尋,搜了一日,終是大海撈針,一無所獲。正要返回,忽見前方路上,何嵩陽帶著一千南方豪傑走了過來,個個鼻青臉腫,眾人均感詫異,雲殊叫道:「何兄,怎會如此?聖上何在?」何嵩陽苦著臉,道:「我們帶著聖上原地守候,不料那個小賊禿怒氣沖沖,突然折回,不問青紅,抱了聖上便走,我們奮力阻攔,卻被他一頓好揍。」雲殊聽說花生奪走趙咼,心中大怒,顧不得風度,破口大罵。
公羊羽冷笑道:「罵也無用,那孩子年幼,不能濟事,讓他去了也罷。何況那小和尚武功甚強,別說他們,你便不受傷,也未必勝得了他。」雲殊不以為然,勉強點頭,公羊羽冷道:「你不必不服,你勝不得小和尚,更勝不得梁蕭,那廝武功之強,已不輸於蕭千絕盛年之時。將來他若來尋仇,你須得日夜苦練,方可抵禦。」他看似教訓徒弟,其實卻是提醒天機宮諸人,眾人想起梁蕭臨別所言,均是愁上心來:「梁蕭與曉霜情深愛重,曉霜若在,他就算前來,也不敢無理,如今曉霜生死不明,以那人的性子,結果委實堪慮。」
卻聽何嵩陽慨然道:「雲公子不必掛心,那廝為南武林的公敵,只要他蹤跡一現,南方豪傑必當齊心協力,叫他骨肉成泥。」公羊羽冷笑道:「若無能耐,人多也未必濟事,億萬宋人,不也敗在元人手裡麼?」
眾人被他揭了瘡疤,羞怒之色溢於言表,公羊羽又是一聲冷笑,拔足便走,雲殊方欲出口招呼,他已去得遠了。
梁蕭風餐露宿,溯大河而上,越往西行,氣候越是苦寒,瀚海千里,渺無人煙,巨大鹽湖時時可見,黃河水由濁變清,河道由寬而窄,土著言語梁蕭漸難明白,唯有憑借手勢溝通。
這一日,他越過積石山,河水更見細小,人畜已能徒步涉過,情知距源頭不遠,疾行數日,抵達一座大山之下,只見山脊冰川覆蓋、雪白刺眼,梁蕭詢問土著,得知此山名為『巴顏喀拉』,他稍事歇息,登山而上,翻過一面巖壁,汩汩細泉從山頂瀉下,匯聚成溪,溪水裹挾無數碎冰,撞擊之音高低起伏,若合符節。
梁蕭心道:「此處該是大河之源了。」他摘下羊皮渾脫,飲盡囊中青稞酒,拋人水中,瞧那皮囊在冰塊之間磕磕絆絆,向東漂去,梁蕭忖道:「人說河源為流觴之地,想下游水勢滔天,何等厲害,此地卻不足飄起酒囊,足見其言非虛。」瞧到此處,突發奇想,「黃河水以如此細流,化為滾滾洪水,其中道理,倘若化入內功,豈非大妙。」想到此處,若有所悟,不覺微微點頭。
梁蕭在河源處坐到日落,適才下山,忽見大山南麓,方圓百里內星芒爛漫,莫可逼視。梁蕭大感驚奇,極目眺望,瞧出光芒出自數百泓泉水,沮如散渙,燦若列星,徐徐匯入水之中。梁蕭恍然而悟:「此地該是地理志中所說的『星宿海』了,乍眼一觀,果如滿天星斗散落人間,古人誠不欺我也。」驀然間,他生出些許疑惑,坐在一塊山石上,蹙額沉思道:「我少時在天機宮讀《山海經》,《大荒西經》有言:」崑崙之丘,河水出焉『,黃河之源,當為崑崙山,又說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曰崑崙之丘』。赤水為黃河,以古人之見,黃河理應出於崑崙山,『巴顏喀拉』山勢低小,哪及得上崑崙山接日月,負青天的氣象?再說這星宿海又從何而來?《海內西經》有道:」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河水出其東北,西南又人渤海,人禹所導積石山『,如此看來,崑崙應在積石山西北,酈道元《水經注》說:「河自蒲昌,潛行地下,南出積石』,又道:」蔥嶺之水,分流東西,西人大海,東為河源『,按地理圖所載,蔥嶺、蒲昌距此千里,難道說,黃河源頭遠在西北,而後河水潛行地下一千餘里,再從星宿海冒出麼?「
想到這裡,梁蕭大覺不可思議,但既有疑惑,若不探個究竟,委實無以自解,凝思半晌,決意向前往西北,尋找傳說中的黃河之源崑崙山。
他所帶乾糧早已罄盡,就地打了一頭野羊,烤熟吃了,在巖洞中宿了一夜,次日啟程向北,途中戈壁沉沙,烈日炎炎,辛苦非常。走了約莫十餘日,漸有水草跡象,蒼穹盡頭,白雲深處,依稀刻劃出大山輪廓,簇簇雪峰出乎雲天之上,冰雪耀日,光華璀璨。
又行一日,大山軀幹宛然在目,橫貫東西,蒼蒼莽莽,如雪浴飛龍,夭矯驚騰。山頂冰川消融,縱橫蜿蜒,在原野上聚成大小海子,波光蔚然,水氣瀰漫,迎日一照,流光泛彩,瑰麗無匹。
梁蕭只瞧得襟懷疏朗:「怎道化外之地,竟有如此氣象?中土山水雖眾,與之相較,都不免流於拘謹了!」正自攬風賞景,忽覺地皮微震,西方天空,隱有悶雷之聲傳來。梁蕭循聲極目眺望,但見煙塵囂張,凝成長長灰線,由細變粗,翻滾逼來。梁蕭吃了一驚:「此地有戰事麼?」左右一瞧,千里草海無可躲藏,只得搶上一處緩丘,佇足觀望。那灰線漸漸逼近,卻是無數野馬,鬃毛飛揚,奮蹄狂奔。馬群後一箭之地,數百牧人奮力甩著套索,聲嘶力竭,呼喝不已。
忽聽西南方蹄聲又響,不消片時,出現數百騎人馬,從前兜截而來。這迂迴包抄,乃是草原牧民慣用的圍獵之術,用到妙處,圍獵隊伍八方湧至,叫獵物無處遁藏。
野馬群被斜刺裡一衝,頓生潰亂,驀然間,馬群中躥出一匹渾身火紅的野馬,骨骼粗大,較之尋常野馬高出一頭,鬃毛奇長,幾乎蓋住馬首。這紅馬迎風長嘶一聲,聲音十分悠長。馬群聞聲,旋風般向北疾馳。忽見北方煙塵大起,數百餘騎士迎面馳來。那紅馬又是奮蹄長嘶,野馬群倏又轉向,往梁蕭這方湧來。
梁蕭慣經戰陣,並不將馬群放在心上,只是暗覺奇怪:「按說,東南方也該有人堵截才是,莫非接引有誤?」念頭才轉,便聽身後馬蹄聲響,回頭望去,只見數十騎人馬出現在後方,不由忖道:「東方正當其鋒,來人忒也少了。」但旋即悟出其中妙處:「是了,這支人馬在那裡,並非堵截,而是出於驚嚇,如此再三驚擾,馬群勢必潰亂,那時擒捉野馬,便十分容易了。」
果如梁蕭所料,東南人馬一出,馬群陣勢大亂。那頭火紅野馬灰了一聲,又躥將出來,縱聲嘶鳴,馬群便如戰士聽到號角,忽地齊頭並進,向東方衝刺而來。梁蕭不由得喝了聲彩:「馬中之王,當真了得!」
野馬竟知批亢搗虛之法,東方諸人均是錯愕不已,眼瞧數千野馬洶湧奔騰,豈敢櫻其鋒芒,一時紛紛走避。獨有一名紅衣女郎夷然不懼,縱馬突人馬群中,套索左右抽打,野馬一被抽中,便吃痛讓開。梁蕭見那女子套索揮舞間,隱有軟鞭招術,不由暗暗稱奇。只瞧那女子東一穿,西一鑽,辟出一條路來,逼近紅馬,翻身一縱,落在馬背之上,眾騎士哄然歡呼。梁蕭心道:「擒敵先擒王,這招使得利落,這女子似乎通曉中土武功,卻也奇怪。」
那紅馬桀驁不馴,力大無窮,能令萬千同類俯首帖耳,又豈容人類騎乘,頓時上縱下跳,左拋右摔,舉動極為暴烈。紅衣女緊緊拽住馬鬃,伏在馬背上,初時尚能把持,但不消多時,便覺力怯,身子如一張紙鳶,被拋得滿天飛舞。忽然間,那紅馬四蹄一攢,身軀迴旋,女子尖聲駭呼,身如擲丸飛星,向著野馬群裡落去。此刻萬馬奔騰,落人馬群亂蹄之下,有死無生。眾騎手無不失聲驚呼。只在此時,忽見人影閃動,梁蕭一躥一縱,將那女子平空摟在懷裡,繼而身形折轉,落在一匹野馬背上。低頭一瞧,卻見那紅衣女不過二八韶齡,杏眼凝碧,極為美麗。
那少女驚魂未定,氣息急促,檀口間吐出淡淡奶香,忽聽她嘰裡咕嚕,極快地說了兩句話,梁蕭不解,少女發急,手指紅馬,又說兩句。梁蕭這才聽出來,少女話裡夾雜許多突厥語。向年欽察營中多有突厥戰士,梁蕭為統率方便,跟著學過一些,想了一想,間道:「你要我抓住那匹紅馬嗎?」少女連連點頭,梁蕭歎道:「物各有主,何必強求呢?」少女急得小嘴一撇,猛地哭道:「我們追了一個多月,抓不住它,就全完啦……」
梁蕭環顧四周,那些騎士果然疲態盡顯,斷然無力再度設圍,再聽少女哭得傷心,心頭一軟,歎道:「我且試試!」將少女擱在一匹野馬背上,自己揮鞭縱馬,向紅馬迫近。紅馬吃過一回苦頭,豈肯容人再近,奮蹄突出馬群,蹄不沾地,頃刻間將梁蕭拋落兩箭之地。
梁蕭不由好勝心起,縱下馬來,銜尾緊迫,此時東風正厲,吹得他衣袂飄飄,便如憑虛御風,在草上滑行。眾騎士睦目結舌,呆呆瞧著一人一馬浮光掠影般奔到地平線處,消失不見。
逐出二十餘里,紅野馬越奔越快,梁蕭漸被拋落,暗讚道:「此馬神駿絕倫,不知與鶯鶯的胭脂相較,誰更厲害一些?」降服之心更甚,俯身抓起一塊硬泥,捏下一枚小丸,以「滴水勁」射出,擊在紅馬後腿關節處,泥丸嗤的一聲,化為輕煙一團。這一下力道雖輕,卻叫紅馬後腿軟麻,瘸了一瘸。梁蕭趁勢奔近,手中泥丸去如連珠,不傷紅馬筋骨,只令它蹄軟筋麻,有力難施,去勢漸漸緩了。
半桶羊奶工夫,梁蕭搶近馬尾,伸手拈住,一個觔斗翻上馬背。那紅馬使出渾身解數,奮力掙扎,梁蕭施展輕身功夫,任它起落。紅馬見勢不妙,縱蹄狂奔,梁蕭左臂勒住馬頸,伸袖蓋住xx眼。紅xx眼前漆黑一團,唯有閉眼瞎撞,亂兜圈子,狂奔了半個時辰,終於無法可想,佇足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