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狼嘯月

  韶華梭擲,日月飛箭,彈指之間,又過七年。

  日頭當中,沙海無垠,天地間熱浪滾滾,好似無色的火焰。風兒時大時小,捲起縷縷細沙,撲在一個褐髮漢子臉上。那漢子牽著駱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地駐足,眺望層疊起伏的沙海,暗自發愁,他身後一個金髮白臉的少年也隨之停下,扯開皮囊,咕嘟嘟地喝著酒。

  褐髮漢子忍不住回頭喝道:「盧貝阿,少喝些!咱們被困住啦!知道嗎?被困住啦!」少年抹了一把嘴,悶聲道:「喝了這口,再也不喝啦?」隨手將酒袋丟上駝背,哪知一沒擱穩,啪嗒一聲墮在地上,囊中紅酒一瀉而出,瞬息滲人沙裡,少年伸手去掏,卻哪裡還來得及。褐髮漢子眼中噴火,吼道:「該死的小鬼。」搶過革囊,內中只剩下一小半。盧貝阿臉色發白,轉身便逃。褐髮漢子怒罵一聲,拔出一把彎刀,撒腿追趕,嘴裡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鬆軟,兩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艱難,盧貝阿忽地一腳踩虛,摔倒在地,褐髮漢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鋒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盧貝阿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

  褐髮漢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頂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張嘴搶水。」盧貝阿痛得齜牙,但見他口氣雖惡,眼中怒火卻已淡了,心知他怒氣已消,便笑道:「殺了我,就沒人陪你說話解悶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悶死才叫難過。」褐髮漢子哼了一聲,將刀插回鞘中,憤然道:「冒失鬼,再犯錯,我一刀……」他手掌一揮,露出威脅神氣。盧貝阿吐舌笑道:「你才捨不得砍我腦袋。」

  褐髮漢子冷笑道:「不砍你腦袋,就不能閹了你這小狗子麼?」盧貝阿面紅過耳,啐了一口,褐髮漢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亞做寡婦嗎?要麼,我替你娶她……」邊說邊拿眼珠子瞟向盧貝阿的下身,盧貝阿被他瞧得心裡發毛,叫道:「混蛋!閉嘴!」褐髮漢子嘎嘎怪笑兩聲,忽地咦了一聲,手指遠處道:「盧貝阿,你瞧。」盧貝阿兀自生氣,怒沖沖道:「瞧你個鬼。」偷眼望去,卻見滾滾流沙中,一個黑點忽隱忽現,飛逝而來。盧貝阿奇道:「那是……」話沒說完,褐髮漢子按住他頭,伏了下來,輕輕拔出刀,低聲道:「是沙盜!」只瞧那黑影逝如飛電,越來越大,一個男子形影依稀可辨,盧貝阿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澀聲道:「只……只來了一個,怕什麼?」褐髮漢子怒道:「別廢話,拔刀。」盧貝阿屏住呼吸,伏在駱駝後面,死死盯著來人。

  那人越逼越近,卻是一個肩披銀狐坎肩的灰袍漢子,彎腰低頭,踩著一樣古怪器械,狀似雪橇,但遠為寬大,中有槓桿相連,外有鐵皮包裹,兩側有細長鐵管,被那人雙手握著,向後一扳,鐵皮便骨碌碌轉一轉,帶得鐵橇躥出丈餘。二人從未見過如此怪物,一時心子狂跳,掌心滲出許多汗水。

  那漢子雙手扳動鐵管,乍起乍落,衣發飄飛,宛似流沙中飄行,不多時,便到駱駝之前,直起身來。盧貝阿定眼細瞧,但見那人修眉風眼,顧盼神飛,雙頰濃髯如墨,髯下隱約有一道細長刀疤。盧貝阿本當來人必然凶神惡煞,哪知卻是這般模樣,兀自發怔,忽覺身畔颯然,褐髮漢子彎刀破風,直劈那人面門。灰衣人似乎沒料到駱駝後伏有人手,咦了一聲,身子稍側,褐髮漢子一刀劈空,匆忙橫刀旋斬。那人卻不理會,大大踏出一步,褐髮漢子再度劈空,忙一掉頭,卻見灰衣人已拾起盧貝阿弄丟的革囊,嗅了嗅,咕嚕嚕喝起囊中的殘酒來。

  褐髮漢子心中駭然,挺刀前撲,孰料一把彎刀從旁掠來,當得一聲將刀格住。褐髮漢子怒從心起,叱道:「盧貝阿,你又犯傻了嗎?」盧貝阿臉一紅,搖頭道:「我瞧他不像啊。」褐髮漢子道:「不像什麼?」盧貝阿道:「不像沙盜。」褐髮漢子怒道:「你懂個屁。」盧貝阿囁嚅道:「我瞧不像。」二人這邊爭執,灰衣人卻只顧飲酒,褐髮漢子也覺疑惑,彎刀不自覺垂了下來。

  灰衣人鯨吞牛飲,喝光酒水,將革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沒酒喝了,當真痛快!還有嗎?」褐髮漢子道:「沒了。」那灰衣人轉眼打量他,笑道:「聽口音,你們是從熱那亞來的?」他初時說的回回語,這時突然變成一句拉丁語。褐髮漢子聽得一愣,脫口道:「沒錯,我們是熱那亞的商人,去中國做生意,途中遇了盜賊,同伴們都被衝散啦。好了,這裡沒酒,你快快走吧。」盧貝阿忽地插嘴道:「塔波羅你撒謊,咱們還有三袋酒,夠喝兩天……」褐髮漢子塔波羅沒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謊話,頓時氣結,恨不得奮起老拳,狠揍他一頓,要知道,如今困於大漠,飲水貴於黃金,為了點水滴漿害人性命,那也是不足為怪。灰衣人來得蹊蹺,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羅一邊喝罵,一邊攥緊刀柄,斜眼瞥那灰衣漢子動靜。

  灰衣漢子微笑道:「好個吝嗇漢子,若我拿水換酒,你答應麼?」塔波羅見他衣衫平坦,鐵撬空空,並無藏水之地,冷笑一聲,道:「這沙漠裡哪會有水?你騙人吧?」灰衣漢子道:「聖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嗎?上帝怎會背棄他的僕人?」塔波羅聞言肅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對他憑生親近。

  灰衣漢子不置可否,看看日頭,又瞧了瞧腳下陰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雙手此起彼落,挖出一個深坑,而後探手入懷,取出線香一束,捻動食中二指,紅光閃處,輕煙裊裊升起。灰衣漢子將線香插入坑中,脫下銀狐坎肩,蓋住坑口,不令煙霧滲出。

  二人瞧他舉止古怪,均感驚奇。塔波羅見多識廣,頓時疑竇叢生:「這漢子舉止怪異,莫不是哪裡來的異教徒?這些古怪舉動,是他殺人前的儀式麼?」一時越想越驚,背脊不覺冷汗滲出,想要拔刀,但見那漢子意態自若,又感手腳發軟,全沒了方纔的勇氣。

  正自躊躇,遠方沙堆上升起了細細白煙。灰衣漢子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幾步趕到冒煙處,雙手便如兩把小鏟,在沙中掘起坑來,不一陣,他掘出一個深坑,將革囊探進去,似在汲水,有頃,那漢子走回來,將革囊交給盧貝阿,道:「沉一陣子,便能喝了。」

  盧貝阿但覺人手沉實,微微一晃,囊內傳來汩汩之聲,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羅劈手奪過革囊,湊近一嗅,果然濕氣撲鼻,不由得瞪圓了眼,咕噥道:「奇怪,你……你是魔法師麼?」灰衣漢子淡然一笑,道:「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個小把戲罷了。那邊還有水,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羅被他道破心曲,頰上發燒。盧貝阿年少輕率,二話不說,抓起幾個空革囊搶到坑前,只見坑內一汪泥水,雜著沙子不斷滲出,他汲了些許,坑底復又冒出許多,始終與沙坑齊平,永無耗竭。盧貝阿將革囊裝滿,歡喜折回。塔波羅接過水囊喝了兩口,始才深信不疑,從駱駝上將下一囊酒,遞給灰衣漢子,朗聲道:「生意人說話算數,咱們以水換酒。」灰衣漢子笑道:「說得是,生意人便該有生意人的樣子。」接過酒囊,揣在腰間。

  盧貝阿心頭佩服,蹺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過,你……你能帶我們走出沙漠嗎?」灰衣漢子笑而不語,只是坐下喝酒,有頃,一袋酒盡,方才起身道,「出去不難,但生意人便該有做生意的樣子。」塔波羅見他設法尋水,已暗服其能,聞言喜道:「你若能帶我們出去,我把貨物分你三成。」

  灰衣漢子道:「我要你貨物作什麼?你給我酒喝,我給你帶路,此來彼往,公平之至。」塔波羅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對方翻悔,忙道:「一言為定,帶我們出去,三袋酒都給你。」

  灰衣漢子再不多說,將鐵撬擱在駝背上,解了酒囊,邊走邊喝。那二人吆喝駝馬跟在後面,腳下忽淺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響。灰衣人卻步子極大,落足處竟悄無聲息,他時不時掐著五指,觀天望地。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天氣向晚,由暑熱轉為極寒,冷風銳如利箭,絲絲尖嘯,夜空澄淨無翳,恰似一塊碩大無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掛在西邊,圓大光潔,映得沙海微微泛藍,如夢似幻,叫人心意安寧。

  盧貝阿手牽駱駝,一步一陷,費力地跟在那漢子身後,見他拿著酒壺,三步一飲,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東方來的旅行家嗎?」灰衣漢子嗯了一聲。盧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這酒是報達人釀的,不地道,我家鄉的紅酒,那才叫好。」灰衣漢子笑道:「熱那亞我也去過,酒好,小牛肉也挺鮮嫩。不過,大漠裡飲酒的滋味,卻非別處可及!」盧貝阿一拍額頭,恍然道:「是啊,飢餓時吃黑麵包,比飽足時吃小牛肉快活。沙漠裡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顧說話,足下忽地絆了一跤,一頭栽進沙裡,抬頭看時,卻見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髏頭齜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窩正和他對視,頗是疹人。少年只覺背脊生寒,驚懼之餘,又生惱怒,出腳將骸骨踢出老遠,摔得粉碎。他出了這口氣,拍手啤道:「讓你絆我。」

  灰衣漢子冷眼瞧著,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間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紀,卻要與這骸骨為伴了。人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又有幾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幾人知道,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幾許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歎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欲上層樓,欲上層樓,而今盡識愁滋味,欲說還休。稼軒的詞終是好的,人卻迂了,一醉方休,豈不痛快得多。」

  盧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說什麼?」灰衣漢子淡然道:「隨便嘮叨幾句。是了,盧貝阿,你小小年紀,幹麼背井離鄉,來做行商的勾當。」盧貝阿面皮一紅,忸怩道:「我……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裡很有錢,我配不上。」灰衣漢子皺眉道:「此來萬里迢迢,道路艱難,若要賺錢,在家中做些生意,豈不更加穩妥?」盧貝阿道:「家裡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啊。」灰衣漢子心道:「這一來一去,累月經年,那女孩子正當華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像,嘴裡到底不忍說破,歎了口氣,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漸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幾從稀疏草莖來。兩個行商見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欲狂,塔波羅撲通跪倒,對天長笑,雙手在胸前劃著十字,盧貝阿則喜得大翻觔斗,嗷嗷怪叫。

  灰衣漢子瞧著二人歡喜過了,方道:「此處向東北走,當是水草豐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難。所謂聚散無常,咱們就此別過。」正要抽身離去,塔波羅已一步搶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們性命,叫我們如何報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禮,灰衣漢子大袖一拂,塔波羅只覺一隻無形巨手將自己托住,怎也跪不下去。若非灰衣漢子屢顯奇跡,讓人見怪不怪,他早已驚叫起來,饒是如此,塔波羅仍覺不安:「這人真會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僕人,還是異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聽灰衣漢子笑道:「說過了,你給酒,我帶路,你來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該有做生意的樣子,咱們兩不相欠,何須多禮?」塔波羅自知三袋紅酒不過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關,二者之間,遑論公平?但見對方落落不羈,也不好俗套,稱謝一番,便直起身來。

  盧貝阿少年心性,與灰衣漢子相處雖只一晚,但見他氣度和藹,心底大生親近。想到便要分別,眼中酸楚,低頭不語。灰衣漢子瞧出來,心道:「這孩子重情重義,倒是我輩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轉身離去。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側目望去,但見遠處山丘上冒出一頭黃狼,襯著慘白落月,怪眼中透出無比乖戾。盧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兩步,發出一聲尖叫。

  灰衣漢子眉頭一皺,忖道:「這孩子忒也膽小了……」忽見塔波羅也是面白如紙,大張著嘴,雙眼瞪圓,死死盯著黃狼,身子一動不動。灰衣漢子心中詫異,拾起一枚細石,欲要射出,卻見那頭黃狼轉過身,一道煙跑了。塔波羅身子一軟,坐倒在地,牙關得得直響,道:「來了……惡魔來了……」盧貝阿也撲在地上,渾身發抖。

  灰衣漢子奇道:「什麼惡魔?」塔波羅沮喪道:「就是殺死我們同伴的魔鬼。從撤爾馬罕城出發時,我們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漢子皺眉道:「狼?」塔波羅頹然道:「那夜裡,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來了多少,只瞧見惡狼一群一群撲上來,人馬駱駝,見什麼吃什麼?我帶盧貝阿逃進沙漠,才算拋下它們,但盧貝阿的堂叔卻不知死活……」他嚥了一口唾沫,費力地道:「沒料到,它們還是來了。」盧貝阿跳起來,咬牙道:「跟它們拼啦!」

  灰衣漢子沉吟道:「即便如此,方才不過一頭黃狼,何苦懼成那樣?」塔波羅連聲道:「難說,難說,雖只一頭,卻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衣漢子道:「狼又不是人,哪來這麼多張致?」塔波羅雙眉一沉,神色詭秘,壓著嗓子道:「你有所不知,聽說,那狼群的頭領是一個人。」灰衣漢子奇道:「有這等事?人狼有別,如何共處?」塔波羅說道:「聽說那人將靈魂賣給惡魔,得到駕馭狼群的本事,專一打劫客商,殘殺生靈。」灰衣漢子搖頭道:「傳說未必可信,草原廣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現一頭黃狼,不足為怪。

  嗯,既是如此,咱們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個照應。「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這人來歷雖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擺脫危機。「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漸豐。日中時分,忽見前方出現一撥人馬,塔波羅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高聲叫道:「弗雷德,弗雷德!」盧貝阿也滿臉驚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邊一騎人馬潑喇喇如風奔來,馬上騎士髯鬚火紅,腰粗背闊,生得異常高大,額頭布著三道爪痕,鮮紅刺眼,他跳下馬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摟住盧貝阿,眼裡流出淚來,叫道:「我以為你們死啦,以為你們死啦……」叔侄二人劫後重逢,抱頭痛哭。塔波羅瞧著,不勝唏噓。

  二人哭過一陣,各敘別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帶著逃出來的,不過,貨物大都丟了。」言訖甚是沮喪,塔波羅安慰道:「貨物丟了不打緊,人死就不能復生了。」弗雷德點頭稱是,此時一行人馬盡都過來,弗雷德指著一個老者道:「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們都活不了。」塔波羅一眼望去,只見那老者纏著花布頭巾,面色紅潤,白髯如雪,個子短小,精神卻極矍鑠。再瞧一旁,不過寥寥十人,想及出發之際,夥伴數百,駝馬千數,相形之下,好不傷感。

  難過一陣,塔波羅打起精神,將灰衣漢子引薦給對方,眾人聽說灰衣漢子在沙漠裡掘出水來,都感驚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會兒,忽地插嘴道:「山澤通氣,沙中取水,是漢人道士的秘法,你從哪裡知道的?」他這話以漢語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漢子目光一閃,微有詫色,笑道:「運氣,運氣,並非什麼地方都能掘出水來。」阿莫聽他避實就虛,答非所問,面有不悅之色,又道:「那麼敢問大名?」灰衣漢子笑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阿莫打量他一陣,不再多問。

  眾人攀談一陣,發覺各人雖然丟了貨物,但緊要珍寶卻是貼身攜帶,並未丟失,頓時商議到了中土,合夥變賣,周轉數年,待得攢足本錢,再購買大宗貨物運往西方。弗雷德聽得這麼一說,高興起來,重重拍著塔波羅的肩道:「老弟,你說得對,貨物丟了不打緊,有本領的商人,能把一個金幣,變成一百萬個。」

  眾人大笑,氣氛復又熱切起來,塔波羅笑道:「我有一個堂兄,叫做馬可波羅,他在中土經商,認識許多韃旦大官、大商人,咱們去投靠他,必不會錯。」眾人大喜,紛紛叫好,阿莫卻冷哼一聲,道:「你們開心得早了罷,這裡還是天狼子的地盤。保得了性命,才說得上做生意。」

  這話便似分開八半頂陽骨,潑下一桶冰雪水,眾商人滿腔熱血盡都涼了,相互呆望,沒了言語。灰衣漢子忽地問道:「天狼子到底是什麼?」阿莫沉著臉不答,跨上駱駝,當先去了,他其人默然尾隨。塔波羅側過頭,對灰衣漢子輕聲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對這名字,大夥兒都有些忌諱。」灰衣漢子微微頷首,心道:「『天狼子』是漢人字號,莫非這凶人來自中土?」左思右想,卻想不起這號人物。

  眾人一路行去,陸續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時至日暮,商隊增至五十來人。日頭落盡,眾人圍坐一團,燃起辣火,說到早先際遇,無不淒惶。不少人失了親友,聽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狼嚎,淒厲詭異,月色也彷彿暗了一下。場上哭聲頓止,死寂一片。塔波羅站起身來,手搭涼棚,極目瞧去,只見一個犬形黑影在遠方一閃而逝。再瞧眾人,個個臉色慘白,全無血色,唯有灰衣漢子聞如未聞,歪在地上飲酒。正自驚疑,忽聽弗雷德在耳畔低聲道:「塔波羅,咱們逃不掉啦,它還跟著?咱們……一個……唉,一個都逃不掉。」塔波羅掉頭,只見弗雷德的大鬍子抖個不停,眸子裡滿是絕望。弗雷德狠狠嚥了口唾沫,道:「塔波羅,若我死了,你還活著,請你照拂盧貝阿,他年紀小,人也不大機靈……」塔波羅點頭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帶信給表兄。」兩人四目相對,兩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處,但覺對方掌心濕津津的,滿是汗水。

  灰衣漢子目光閃爍,忽道:「這天狼子是什麼來歷?」眾人聽到這個名字,面皮一繃,露出懼色。阿莫低咳一聲,拿根棍子撥弄數下,讓篝火亮了些,緩緩道:「這來歷難說得緊,有人說它是狼,有人說它是人,還有人說它是半狼半人。」灰衣漢子道:「如此眾說紛紜,想必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臉色青白不定,淡然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時,這條道路很是太平,頭頂一隻金盤走上一年,也不打緊。十多年前,黃金家族發生內亂,諸王不滿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奪取汗位,便打起仗來。連年交戰,弄得草原荒煙千里,白骨纍纍,無數人家破人亡,餓死的餓死,沒餓死的便做了馬賊。」灰衣漢子默然一陣,道:「天狼子是那時出現的麼?」阿莫道:「不錯,因為戰事頻仍,故而盜賊蜂起。說起來,天狼子也是盜賊之一,只不過他獨來獨往,行事格外凶殘罷了。別的馬賊,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厲害。」

  一個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開天狼子,又怎麼應付那十二隻惡鳥呢?」眾人眉頭攢起,皆是發愁。阿莫擺手道:「說這話晚啦,天狼子在後面,回頭路是走不得了。向著天山走,還有幾分活路。天山十二禽雖是狠毒,但說殘忍好殺,恐怕還不及天狼子。」眾人聽得這話,頓生進退維谷之感,一個個悶頭不語。

  灰衣漢子不解道:「狼性殘忍,如何能與人共處?」阿莫擰起灰白眉頭,拈鬚道:「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咳,這也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聽說那天狼子本是人類嬰孩,父母死於戰亂,恰逢一頭母狼丟了崽子,揀到他,便將他當作崽子養了。後來一個漢族道人經過,一時好心,將他從狼群裡救了出來,帶回村莊教授本事。幾年過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隨道人練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揉,成為當地數一數二的獵人。唉,也是冤孽,誰知十八歲時,這天狼子春心萌動,不經意間,愛上了一個同村的美麗少女……」說到此處,阿莫眉間微黯,輕輕咳嗽數聲。他雖不說,眾人卻也隱約料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默默望著阿莫,場中十分安靜,唯有篝火燃燒,畢剝作聲,忽然,一聲極輕極細的狼嚎從遠處升起來,悠悠忽忽,久久不絕,眾人只覺頸背發麻,都向舞火湊近了些。

  阿莫抬起頭,望著天上缺月,歎了口氣,幽幽道:「可惜,虎豹兇猛,卻不會採摘清晨的薔薇;天狼子雖能生擒熊羆,卻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愛那少女,時時向她贈送獵物,但那少女卻愛著一個富家子弟。但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貪圖天狼子的本事,從不拒絕他送來的獵物。故而天狼子總也蒙在鼓裡,只當少女有意,歡喜不盡,豈疑有它。直到那天夜裡,他打獵回來,忽然發現,那個少女和情人在山谷野合。天狼子憤怒之極,當場便想殺死二人,緊要關頭,他師父卻趕了來,老道士見狀出手阻攔。天狼子鬥不過師父,一氣之下逃進深山。那少女與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禮,月後成親。那男子本是當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圓百里的人家都來道賀,載歌載舞,火光燭天,就在大家歡喜沉醉之時,探山中卻忽然傳來狼嚎之聲,初時只有一聲兩聲,此起彼落,不一會兒,就變成一大片,嘿,也不知有多少野狼,聽著十分可怖……」

  說到這裡,眾商人想起那夜被劫情形,無不心寒,阿莫頓了頓,又道:「人們尚自奇怪,狼群已從四面八方衝了過來,喝醉的獵人不及開弓,就被咬斷手腕;男人們還沒拔出彎刀,已被撕破喉嚨。最後,活著的人聚在一起,奮力抵抗。這時,他們猛然瞧見,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發,眼珠血紅,發出狼一樣的嚎叫聲。狼群聞聲,奮不顧死地撲上來,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鮮血像河一樣流淌,滲人泥土,濺滿牆壁。後來,新郎新娘都被捉住,天狼子當著新郎污辱了那個新娘,然後,野狼紛紛撲了上去……」阿莫說到這裡,臉色陰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個不停。場上寂然半晌,盧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地道:「聽說瘋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沒殺他。」盧貝阿鬆了口氣道:「還好,少死了一個人。」灰衣漢子冷然道:「生不如死,有什麼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說來,天狼子不僅殘忍,而且工於心計!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卻能隱忍一月之久,覷機發難,這份耐心真為人所難及。」眾人都是點頭。卻聽灰衣漢子笑道:「只是無論真假,老先生這故事都說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臨其境之感。」一個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簍子。」灰衣漢子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道聽途說罷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如能加把勁,趕到天山腳下,便脫險了一半。」

  灰衣漢子道:「天狼子武功既高,又有驅狼趕虎之能,倘若趕盡殺絕,逃到哪裡還不是一樣?」一個商人擺了擺手,道:「這位有所不知,據說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底下吃了大虧,從此不敢逼近天山。」灰衣漢子興致陡起,問道:「有此等奇事?」那商人歎道:「這個傳說流傳甚廣,但其荒唐怪譎之處,令人不敢深信。」灰衣漢子笑道:「荒唐怪譎才有意思,兄台但說無妨。」

  那商人卻笑不出來,喝了口酒,長歎道:「聽說十多年前,天狼子橫行天山時,跟天山十二禽起了衝突。雙方數次拚鬥,各有損傷。後來一天夜裡,天狼子聚集數千頭惡狼,趁夜奇襲十二禽的老巢—天山瑤池。哪知這一回卻是十二禽的大首領設下的圈套,他一人一騎,將天狼子連人帶狼誘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便很奇特,兩崖掛著冰川,險峻異常。大首領立馬山頂,待狼群人谷,點燃冰川下埋藏的火藥,炸毀冰川,當時雪崩數十里,彷彿天崩地裂一般,萬千惡狼盡被葬身谷底。天狼子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殺數百里,多年來都銷聲匿跡。唉,大夥兒只當他早巳暴屍荒野,不想今又重現,看來老天無眼,卻是不肯收留這個孽障。」說罷不勝頹喪。

  灰衣漢子不由擊掌笑道:「雪葬群狼一計,氣魄極大,非大英雄、大豪傑不能為之,若有機緣,真想會這大首領一會。」眾人多數來自西極,頭一回聽到這傳說,遙想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揣度那大首領的英風俠氣、躍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盧貝阿道:「先生說得極是,若能見那位大首領一面,叫人死也甘心。」塔波羅嗤了一聲,道:「你嚷什麼,這等頂天立地的英雄,憑你這點福分,也見得著嗎?」盧貝阿白了他一眼道:「不與你說。」轉向那商人殷切問道:「你見過大首領麼?」

  那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說什麼笑話?我見了他,這顆腦袋還在脖子上麼?十二禽都是無惡不作的馬賊,蒙古人數次剿滅,都奈何不得!"眾人心頭均是一冷,盧貝阿頹然道:」我還當他們與天狼子作對,定是了不起的好漢呢。「弗雷德一拳砸在地上,哼道:」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阿莫點頭道:「是啊,聽說十二禽與天狼子結仇,也是為分贓不勻,爭奪地盤。」眾人想到後有惡狼,前有兇徒,一時間愁上心來,各自歎氣。

  收拾好行李,眾人方要起駝動身,忽聽一串鑾鈴響動,便如風過珠簾。眾人正自詫異,卻見一人一騎翩翩過來,那馬骨骼粗大勻稱,遍體火紅,鬃毛奇長,空有馬鞍卻無韁繩,馬上坐著一名女子,紅衣裹體,纖穠合度,臉上有一襲輕紗,想是為了阻擋風沙所設。火光搖曳中,可見馬後橫了一支五尺長、半尺寬的長匣,烏木鍍金,頗是鄭重。

  那馬奔跑奇快,一陣風到了眾人跟前,忽地前蹄一頓,凝如山嶽。眾人暗中喝了聲采:「好駿的馬匹!」那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掃過眾人,突地朗聲道:「要過天山麼?」用的是突厥語,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兒的爽快,眾人一愣,盧貝阿嘴快,大聲道:「對呀。」紅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性命的,便往回走!」

  眾人心神劇震:「無怪狼群沒有追上來,敢情在前面打埋伏?」不自禁冷汗長流。阿莫強作鎮定,躬身道:「多謝姑娘相告。」紅衣女卻不回禮,撥馬便走,哪知紅馬並不向前,打了一個響鼻,逕自向人群走來。紅衣女子詫道:「阿忽倫爾,你又不聽話了……」說話間,眼光猝然落到灰衣漢子身上,嬌軀一震,啊地叫出聲來。

  紅馬靠近灰衣漢子,伸長脖子嗅嗅他肩頭,灰衣漢子撫著紅馬鬃毛,苦笑道:「老夥計,好久不見了。」紅馬灰了一聲,鼻子在他臉上蹭蹭。灰衣漢子抬眼望著紅衣女子,澀聲道:「風憐,你還好麼?」紅衣女子身子又是一震,面紗上多了幾點濕痕,忽地怒聲道:「不好,一點都不好,半點都沒好過……」她拉開面紗,嬌艷的雙頰上淚水縱橫,顫聲道:「這十年來,半點都沒好過……」驀然間她身子一晃,忽地墮下馬來。

  這灰衣漢子正是梁蕭,他西遊歸來,卻在此處與風憐相逢。風憐乍然見他,乍嗔乍喜,百念俱湧,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梁蕭一步搶上,將她摟住,自她後心度人一道真氣,風憐朦朧中咳嗽數聲,只覺背上暖流湧動,渾身酥麻,張眼一瞧,卻見梁蕭一臉關切,心中怒氣頓消,又感羞赧,匆匆闔上眼睛,低聲道:「要你多事呢,還不放手?」

  梁蕭依言放手,但怕她尚未復元,仍是挽著她手,定睛細看,卻見十年不見,昔日少女早已長成,眉眼未語含情,更添嫵媚,但見她朱唇輕顫,雖欲說話,但終究哽咽,忽地一頭倒在梁蕭肩頭,嗚嗚哭了起來。梁蕭心中有愧,默然由她靠著。眾商人見他二人故舊重逢,也不便打擾。

  風憐哭了許久,委屈稍減,方才抬頭道:「西崑崙,你知道麼?我尋了你整整六年,我沒一時不害怕,怕再也見不到你。」梁蕭奇道:「你尋了六年?有什麼要緊事嗎?」風憐又落下淚來,道:「阿爸臨死前叫我尋你。」梁蕭一震,脫口道:「鐵哲先生去世了?難道蒙古人攻進了劍谷?」

  風憐搖了搖頭,道:「和蒙古人沒干係,那一天,你不告而別,大家都很難過。第二天,爺爺突然叫上阿爸,兩人在劍塔裡鑄劍。一鑄便是三年。但不知為甚,那柄天罰劍鑄了三年,始終難以成形。有一天,爺爺對阿爸說,天罰劍戾氣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須以人祭劍,始能成形。」梁蕭變色道:「以人祭劍?如何使得?」風憐慘笑一笑,道:「是呀,阿爸也這麼說,又說,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惡人祭劍。可是爺爺說,這樣徒添殺戮,戾氣更重,天罰劍即便成形,也是無量凶兵,成為天底下的禍害。他說完……說完……」風憐驀地小嘴一撇,撲進梁蕭懷裡,失聲哭道:「爺爺他就縱身一跳,便跳進了鑄劍爐裡去了……」眾人聞言,無不失色。

  梁蕭心頭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風憐哭夠了,方道:「那你阿爸呢?」風憐泣道:「爺爺以身殉劍,天罰劍終於成了形。阿爸承襲爺爺的遺願,繼續鑄劍。他發了瘋似的,不吃不寐,晝夜鍛打劍坯,足足鍛了三個月,憔悴得不成樣子,我看不過去,便呆在劍塔裡陪他。」她說到這裡,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給他送了飯,睏倦了,就在側室裡打了一會兒噸,忽聽得外面風雷交加,滿天的電光,似乎都向劍塔聚來。」風憐說到這裡,不知為何,忽地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梁蕭心道:「天生雷電,莫不是神劍出世,引動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卻聽風憐勉強止淚,顫聲道:「我當時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這時,忽聽鑄劍室中一聲巨響,竟將天雷聲也比了下去,我跑進去一瞧……卻見阿爸倒在地上,懷裡摟著一把劍,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在劍身上……西崑崙,劍……劍是鑄成啦,但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斷了氣……臨死前吩咐我,要把天罰劍帶給你,讓你守護精絕族的神劍。」她說罷,轉身將那個烏木匣子捧於梁蕭,梁蕭神色凝重,揭開箱蓋,卻見匣中一柄烏鞘長劍,有柄無愕,鋒長四尺,乍眼瞧去,與尋常寶劍無異。梁蕭隨手拔劍,但覺甚為滯澀,微一用力,鞘內傳出怪響,嘔啞難聽,梁蕭眉頭一皺,長劍嗖地脫鞘而出,一瞧之下,不覺吃了一驚,敢情劍身上紅銹斑斑,竟是一把銹劍。

  眾商人從旁瞧見,均感失望:「兩個人的性命鑄了一把銹劍,太也不值了?」風憐瞧出他們的心思,美目中滿是怒意,挨個兒瞪將過去。

  梁蕭看罷,略一沉吟,闔上匣子,重又放回馬背。風憐急道:「你不肯收麼,是不是嫌它銹了……」眉眼一紅,似要哭出來。梁蕭搖頭道:「令祖父同鑄之劍,豈是凡品,只是區區德行淺薄,當不得『天罰』二字?你先留著,遇上配使之人,轉贈與他。」風憐大覺刺耳,生氣道:「這是什麼話?西崑崙你怎麼啦?天罰劍生了銹,你也生了銹嗎?」梁蕭歎道:「你說得是,都生銹啦!」風憐銀牙一咬,擰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絕人才不會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蕭瞧她眼角細紋如絲,不復往日光潤,暗想她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幾多風霜摧折,心頭一軟,攔住她道:「好啦,別孩子氣,我們要出發了,你上馬同行吧。」

  風憐怒氣未消,頓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氣,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騎。」氣呼呼擰過頭去,梁蕭無奈,翻身上馬,挽住她道:「那麼一塊兒騎吧!」風憐略略掙了一下,但終究拗不過心底的情意,終究乖乖上馬,倚在梁蕭懷裡,六年來,她苦苦尋找這負心漢子,但雲山渺渺,人海茫茫,如何能夠尋到,風憐背地裡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淚,如今終於找到,大願得遂,心頭萬鈞大石落地,但覺這暗沉沉的天地也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噸來。

  困了半晌,忽被蹄聲驚醒,風憐揉眼瞧去,只見遠處奔來一彪人馬。尚未馳近,便有人高喊道:「你們遇上狼群嗎?」阿莫應道:「遇上啦!」對面人馬散成半圓,兜截過來。眾商人正不知所措,忽見三騎人馬並騎馳來,乃是三個年輕漢子,個個俊朗不凡,白緞披風裡露出一段黝黑刀柄。

  其中一名黑衣漢子朗聲道:「狼群在哪裡?」眾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聲。那漢子臉上如罩寒霜,正要發作,左側一名紅衣漢子道:「烏鴉,我瞧他們都是尋常客商,若是為難,大首領必不高興。」黑衣漢子不悅道:「朱雀,我不過打聽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沒,只怕那怪物真是回來了,大首領也說了,讓咱們小心從事,多方探聽。」紅衣漢子朱雀道:「打聽歸打聽,你別要犯了性子,任意動粗便好。」烏鴉怒道:「當我是你嗎?」另一綠衣漢子始終神色據傲,此時截口道:「我瞧也沒什麼好問。咱們須得加緊搜尋,倘若趕在他人前面收拾了那怪物,大首領必定歡喜。」

  朱雀不豫道:「翠鳥,你這話未免托大。」烏鴉冷笑道:「怕是你小心了,論武功,那怪物未必敵得過咱們,況且還有二十個神弩手助陣呢。」眾人聞言望去,眾騎士身上都掛有一張四尺弩機,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馬側。阿莫忽地撥馬而出,欠身道:「敢問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麼?」烏鴉傲然道:「不錯。」眾商人一驚,紛紛握緊刀柄。阿莫賠笑道:「『天山十二禽』個個以禽為號,果然不假。」他頓了頓,又道:「我們商隊遇上狼群,死傷慘重。如今惡狼四伏,進退不能,祈望三位大俠指點一條明路。」翠鳥冷然道:「我們要追蹤狼群,沒有閒工夫……」朱雀打斷他道:「他們既是尋常客商,理應護送到輪台。」烏鴉不悅道:「你又來多管閒事。」朱雀冷道:「你忘了大首領的話嗎?」烏鴉血湧面頰,怒道:「我哪裡忘了?要送便送……」話音未落,一聲狼嚎猝地拔起,悠長淒厲,令人心頭煩惡異常,那三人神色大變,齊聲道:「天狼嘯月。」撥轉馬頭,向狼嚎聲起處奔了過去。朱雀馳出一程,又帶著七名弩手折回來,道:「前途危險,我且送你們一程!」眾商人大有難色,心道:「你來送也未見安穩,天知道你這馬賊打了什麼主意?」欲要拒絕,卻又不敢貿然開口。

  梁蕭忽道:「敢問何為天狼嘯月?」朱雀瞧他一眼,淡然道:「那是天狼子獨有的嘯聲!」眾人聽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臉色煞白。風憐瞧朱雀愛理不理,不覺心頭有氣,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出了名的馬賊,無惡不作。怎會假裝善心,護送起客商來了?」朱雀臉色陡變,喝道:「天山十二禽雖是馬賊,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尋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得咱們,便大潑污水,詆毀咱們的名聲。不願在下護送的,大可自便。」梁蕭見他掙得面紅耳赤,心中犯疑。眾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鎮定,振韁而行,眾人無奈,只得尾隨。

  風憐不忿道:「西崑崙,自便就自便,咱們走。」梁蕭道:「我答應照拂他們,不可半途而廢。」風憐向朱雀一努嘴,道:「不是有他護送麼?」梁蕭道:「天山十二禽名聲不佳,叫人無法放心。」風憐白他一眼:「你呀,一點也不爽快。」歎了口氣,身子微仰,倚人梁蕭懷裡,柔聲道:「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放你不下,日子越久,就越想你……」

  縱使梁蕭聰明十倍,此刻也尋不出半句話兒應付,只好做個悶嘴葫蘆,一聲不吭。走了一程,前方忽又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刺耳,中人欲嘔,一聲叫罷,便聽無數狼嚎聲齊相應和,聲勢駭人。朱雀臉色微變,鞭馬馳出。梁蕭向風憐道:「咱們也去瞧瞧。」縱馬上前,火流星腳程卓絕,頃刻趕到朱雀身旁,朱雀面露詫色,脫口叫道:「好馬!我出一百兩金子買它。」風憐冷笑道:「你做夢麼?別說一百兩,一千兩,一萬兩也不賣!」朱雀臉一沉,眸子仍盯著火流星,梁蕭瞧他目光貪婪,不由微微皺眉。

  行出二十餘里,地上狼糞漸多,爪痕宛然。朱雀臉色越發陰沉,忽然間,遙見前方長草裡紅光閃動,朱雀定睛一瞧,驀地神色慘變,縱馬衝上。風憐兀自張望,卻被梁蕭摀住雙眼,低聲道:「別瞧,就留在馬上。」翻身下馬,掠上前去,定睛一看,卻見朱雀伏在兩具屍首上,嗔目咬牙,渾身發抖。瞧那屍首衣衫,正是烏鴉、翠鳥。二人連人帶馬骨肉支離,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四周擱著五六具狼屍,其中一頭背上,還插了半截斷刃。

  梁蕭環顧四周,轉身掠出,他去勢飄忽,在草上一縱一躍,便無蹤跡。朱雀瞧得,大為駭異,不覺站起身來,風憐見梁蕭去了,夾馬便追,忽見眼前紅影一閃,朱雀橫身攔在馬前。風憐勒馬怒道:「你作什麼?不怕被馬兒踩著嗎?」朱雀雙眼似要滴出血來,厲喝道:「將馬給我!」忽地縱起,半空中雙掌一翻,風憐便覺勁風撲面,口鼻欲窒,忙呼道:「阿忽倫爾……」火流星應聲、擰腰,斜斜躥出,朱雀一撲落空,急轉身時,只見火流星去若矯龍,已在十丈之外了。

  風憐奔出一程,瞧得無人追趕,方才停下,舒了口氣道:「乖馬兒,又多虧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夠安然無事,大半因為火流星腳程了得。此時她抬眼望去,卻見四野空曠,冷風幽幽,拂得草叢瑟瑟作響,她胸口一陣發堵,大聲道:「西崑崙,你在哪兒?西崑崙,你……」叫到第二聲,嗓子裡已帶了哭腔,想到與這冤家才見一面,又失了他的蹤跡,不由得芳心寸斷,腦中空空,不知不覺,眼淚已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正要放聲痛哭,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直如驚雷滾滾,悠長不絕,彷彿隱含無窮怒意,連波迭浪般衝開長草,在大草原上縱橫奔騰。

  風憐聽出是梁蕭的嘯聲,芳心突突亂跳,馳出里許,忽見遠處散落許多殘肢斷臂、斷箭破弩,死者均是「烏鴉」手下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將大片草地染紅。梁蕭立在長草間,迎風長嘯,激得茫茫四野迴響不絕,風憐猶未近前,便覺頭暈目眩,匆匆勒住馬匹。猛然間,就聽得東北方悠悠然升起一聲狼嚎,利錐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嘯月」。一時間,兩般嘯聲各不相讓,一似洪濤倒海,一如怪蛇鑽雲,竟在高天迥地間鬥起力來。忽地,梁蕭縱身躍出,向著狼嚎處飛掠過去。

  風憐恍然大悟:「原來西崑崙發出嘯聲,是向天狼子挑戰?」想到梁蕭便要與那大凶人決一雌雄,不由精神一振,繼而又生出許多關切。只一轉念,梁蕭已去如鴻鵲,人影俱無,風憐忙不迭迭,縱馬趕出。天狼子嘯至半途,忽地止聲,梁蕭足下稍緩,雙耳微微聳動,辨別方位。忽然間,又聽西南方狼嚎再起,直衝天穹,梁蕭心中吃驚:「這怪物好快腳程,一瞬工夫,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勁敵,抖擻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嘯了不足半柱香功夫,又是一頓,梁蕭心下奇怪,足下卻不稍停,誰料不出十里,狼嚎又自東方響起,梁蕭驚疑不定,足下再轉,奔向東方,哪知狼嚎聲彷彿有意戲弄,忽東忽西,時南時北,起落之間,漸漸去得遠了。梁蕭停下步子,巋然而立,任憑長風西來,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風憐飛馬趕到,滾落下來,急道:「西崑崙,你騎著火流星追他!」梁蕭搖頭道:「追之無益,此人輕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況且還有狼群助陣,今番即便趕上,也難言勝。」風憐略一默然,道:「你是怕我本領不濟,礙了手腳麼?」梁蕭被她猜中心思,笑了笑,卻不答話。風憐卻雙頰緋紅,美目閃閃發亮,忽而笑道:「不論如何,你心裡為我著想,我就歡喜。」

  梁蕭苦笑道:「罷了,回去吧。」風憐撇嘴道:「回去作甚,瞅著那些馬賊就生氣。」氣沖沖將朱雀奪馬的事說了一遍。梁蕭沉吟道:「他奪馬並非出於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腳力,追趕天狼子。」風憐氣道:「你還幫他說話,無端搶人馬匹,就是壞人!」梁蕭道:「率然定人善惡,有失偏頗,一念之差,往往鑄成大錯……」眼見風憐眉間嗔意更濃,轉口道:「好好,你說如何便是如何。」風憐低頭一笑,忽道:「西崑崙,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蕭點了點頭,風憐咬咬嘴唇,倏地秀目泛紅,輕聲道:「我要你……我要你從今以後,不許丟下我,方纔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樣,不明不白走了,讓我再也尋不到……」她心中委屈,話沒說完,淚水已順著玉頰滾落下來。

  梁蕭本不願風憐涉險,方才獨自追趕天狼子,不想卻令她陷人險境,瞧她幽怨神色,不覺心生愧疚,道:「好吧,我答應你便是。」風憐破涕為笑,跳上前來,摟住梁蕭脖子,撲進他懷裡,喜道:「我知道你會答應。」梁蕭話一出口,便已後悔。被她一樓,更不自在,借口讓她乘馬代步,將她扶上馬背,自己步行相隨。

  一人一馬在草原上並排飛馳,火流星縱蹄在前,梁蕭步履閒閒,卻不落下。風憐得梁蕭承諾,喜不自勝,歡然談笑。梁蕭心不在焉,隨口敷衍。他自負輕功了得,今日竟敗給天狼子,頗有幾分失落,想到早先聽其嘯聲,此獠並不十分厲害,沒料到輕功竟然如此高明,忖到這裡,他心念忽動,咦了一聲,風憐怪道:「怎麼啦?」梁蕭叩了叩額頭,笑道:「我想到一檔子蹊蹺事。」說話間,抬眼一望,他臉色忽變,拔足搶出,只見草中又躺了一具死屍,紅衫白披,正是朱雀,所幸屍身尚且完好。

  梁蕭俯身察看一番,眉間凝霜,站起身來。風憐翻身下馬,走到他身邊,正要說話,忽聽馬蹄聲響,一轉眼,便見南邊馳來四十餘騎,為首一名嬌俏女子,衣衫白緞做底,描繡七色大花,彩光離散,明艷不可方物。綵衣女於駿馬急奔之際忽然翻落,一伏一縱,便到梁蕭身前,瞧見朱雀屍身,臉色陡變,驕指若劍,刺向梁蕭心口。梁蕭未料她突然施襲,一揚眉,飄退丈餘。綵衣女指風落到地上,泥土似被無形棍棒插中,緩緩凹陷,形成一個小孔,黑黝黝莫知深淺。風憐瞧這指風恁地古怪,怒道:「你幹麼打人?」綵裳女子卻不理會,秀目大睜,死死瞪著梁蕭,臉色蒼白如死。

  一名青衣女子飛馬趕來,揚聲叫道:「彩風姊姊,怎麼啦?」綵衣女澀聲道:「青鸞,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馬來,一摸朱雀肌膚,臉色大變,反手撕開他背心衣衫,只見肌膚之上,竟有五個淡青色指印,不禁失聲叫道:「天狼功!」

  綵鳳面色慘厲,盯著梁蕭,恨恨道:「你殺了朱雀?」梁蕭還未答話,風憐已搶著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們到時,這個挨千刀的臭馬賊早就死啦!」精絕人世代與突厥馬賊為敵,風憐對馬賊一流自也十分厭惡,盛怒之下,出語很不客氣。彩風怒極反笑,素手一揮,眾騎士紛紛下馬,手中弩機指定二人。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