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識得這弩機名叫「八臂神弩」,發到快時,便像四人八臂同時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傾,足下貼草滑出,逼近綵鳳,五指箕張,飄忽抓落。綵鳳未及轉念,便覺肩頭一麻,已被扣住。這一撲一抓動若雷霆,眾騎士雖強弩滿張,也不及發出一鏃半箭,一個個瞪眼持弩,愣在當地。
梁蕭笑道:「各位少安毋躁,聽我一言。」綵鳳羞憤難當,厲聲道:「休聽他胡言亂語?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發弩。」青鸞好生為難,道:「綵鳳姊姊,這可怎麼使得?」綵鳳怒道:「你不聽話麼?」梁蕭微一冷笑,目光一轉,落到眾人身後,忽地面有訝色,脫口道:「阿莫老爹,你怎麼在這裡?其他人呢?」風憐循他目光瞧去,只見阿莫斜靠著一匹黑馬,神色委頓,手裹白布,半個身子血跡斑斑。
阿莫慘笑道:「其他人麼?死啦,全都死啦。」梁蕭變色道:「你說什麼?」阿莫澀聲道:「你剛一走,狼群就來了,不是這兩位姑娘,我也給狼填了肚皮。」梁蕭只覺腦中轟的一響,盧貝阿的稚嫩的笑臉似在眼前閃現。「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裡有錢,我配不上……」「家裡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稚氣的話猶在耳邊,梁蕭左拳越握越緊,鋒銳的指甲陷入肉裡。
忽聽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麼他死了,你還活著?」眾人聞言,盡皆露出悲憤之色。梁蕭眉頭一皺,忽道:「風憐,你乘馬先走。」風憐搖頭道:「西崑崙你答應過,不丟下我的。」梁蕭無奈,掃視對手,自忖取勝不難,可一旦出手,卻當真結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驕傲,雖被誤會,也不願出言辯解一句。
僵持間,忽聽北方傳來鐵哨聲,一連三響,時斷時續,宛若九天風鳴,格外清亮。青鸞喜道:「大首領!」也自腰間取出一枚鐵哨,應了兩聲。梁蕭暗自凜然:「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領能與天狼子爭衡,必是頂尖兒的高手,不料西睡荒涼,卻有恁多高人?」只聽北方蹄聲如雷,馳來一彪人馬,約莫百人,梁蕭抬眼望去,雙眉一顫,扣住綵鳳的手掌不禁鬆了。綵鳳不及細想,一矮身脫出梁蕭手底,擰轉纖腰,連環六指點中梁蕭胸口大穴。風憐從旁瞧見,花容失色,脫口嬌喝,一挽馬鞭,向綵鳳劈頭抽到。
綵鳳怕梁蕭臨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個「鳳點頭」,避開長鞭,倒掠數丈,瞧著梁蕭,冷冷道:「你中了六記『梭羅指』,還能活嗎?」風憐丟開馬鞭,抓住梁蕭手掌,急道:「你……」梁蕭擺了擺手,揮袖在胸前一撣,布屑紛落,胸前衣上露出六個指頭大小的圓孔,梁蕭微微笑道:「漠漠廣寒,指間梭羅!你小小年紀,能將『梭羅指』練到如此地步,倒也難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氣充足,字字清楚。綵鳳臉上不由血色盡失,她天資奇高,十五歲開始習練這「梭羅指」,至今一指點出,滿杯清水凝結成冰,豈料梁蕭連中六指,毫髮無傷,不由大感驚恐,叱道:「放箭!」
霎時間,弩機頻響,利箭紛出。梁蕭抓起風憐,向後飛退,並將風憐馬鞭奪過,貫人「渦旋勁」,在身前掄出一個圓圈,軟鞭破空,隱然有風雷之聲,弩箭觸及鞭風,失了準頭,東西亂飛。
梁蕭手中鞭花亂舞,足下逝如驚鴻,眾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脫出百步之外,饒是如此,仍是驚險。梁蕭見這綵衣女子這樣狠毒,微感氣惱,揮鞭捲住一支利箭,隨手揮出,那支箭去似電光,比弩機所發還要迅疾,綵鳳驚覺勁風撲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頓驚得閉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頰邊,忽地斜飛而起,咻得一聲,躥入高天。
同時間,馬嘶聲起,一匹白馬飛馳過來,四蹄騰空,馬背上綠影倏地一閃,那支弩箭已被來人裹在袖裡,白馬飄忽落地,一驟一馳,已至近前??
眾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聲:「大首領。」風憐自梁蕭肩頭望過去,只見那大首領綠裳緊身,外披綠紗披風,頭戴了一張鮮翠欲滴的柳笠,細長柳條低低垂下,縹緲如煙,遮住面目。風憐訝異之極:「這大首領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個女子?」定睛再瞧,那人體態婀娜,女兒之身再也分明不過,風憐瞧著她,不覺心跳加快:「她一個女兒家,嬌嬌弱弱,卻能馳騁大漠,號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雖多,沒有一個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馬兒也好駿,幾乎比得上阿忽倫爾了。」忽聽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頗為煩躁。風憐不知何故,輕撫馬鬃,細聲安慰,但火流星躁動如故,渾身筋肉鼓漲,勃勃欲發。
綵鳳張開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馬前,顫聲道:「綵鳳見過大首領。」那綠衣女哼了一聲,道:「你平日倒會逞能!怎麼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鳳凰嚇成雞了?」翠袖一揮,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沒至尾,只餘一個小孔。風憐見得,更覺駭然。
綵鳳羞得俏臉漲紅,抬不起頭來。卻聽綠衣女又道:「我讓你搜索狼群,你怎麼胡亂與人毆鬥?」綵鳳轉頭瞪了梁蕭一眼,恨聲道:「大首領,綵鳳並非胡亂毆鬥,大首領,朱雀便死在他手裡,他是天狼子一黨。」綠衣女瞧了梁蕭一眼,搖頭道:「不會是他。」綵鳳急道:「怎麼不是,他與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卻活著,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鸞接口道:「大首領,據我察看,朱雀背後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綠衣女嗯了一聲,淡然道:「你且把經過半點不漏,說與我聽。」青鸞叫過阿莫,阿莫便將如何與朱雀三人相遇,烏鴉、翠鳥如何追趕天狼子,朱雀如何護送客商,如何又聽到狼嚎,如何又與梁蕭並轡前往,前後無遺,絮絮說了一遍。
綠衣女默然而立,細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見她肩頭微顫,顯然心緒激動,過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個好手,看來那孽畜有備而來。只恐不止他一人,還有厲害幫手。」彩風接口道:「大首領明斷,幫手便是這個灰衣漢子,此獠助紂為虐,尤為可恨。」綠衣女冷冷道:「綵鳳兒,我知道你和朱雀兩情相篤,故而報仇心切,只是……這人決計不會是兇手。」彩風急得面紅耳赤,頂嘴道:「大首領,您說這話,有什麼道理?」綠衣女也不多說,兜轉馬頭向來路馳去,眾人無奈,收拾朱雀屍體,紛紛上馬。
綵鳳又氣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間,卻見梁蕭神色猶疑,跨上一步,叫了聲:「鶯鶯。」聲音不大,綠衣女卻驀地一顫,勒住馬匹,輕輕地道:「敢情……你還記得我?」梁蕭嗓中一陣苦澀,歎道:「你該明白,我至死也不會忘了你的。」
這綠衣女正是柳鶯鶯,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適逢蒙古諸王交戰,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橫行,牧民們飽受荼毒。柳鶯鶯氣憤不過,收留了許多孤兒,傳授武藝,並挑出佼佼者,結成「天山十二禽」,專與官軍、馬賊作對。柳鶯鶯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陸續削平數十股兇惡馬匪,大敗天狼子,將其逐離天山,還不時襲擾蒙古王公的商隊,十年之中,做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蒙古大軍幾度圍剿,也沒摸著她半個影子,只好燒殺擄掠一番,詐稱是「天山十二禽」所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齊,日久驕橫,惹來許多物議,大違柳鶯鶯初衷。這一次,她聽說天狼子捲土重來,率眾來迎,哪知竟遇見梁蕭。
二人十年一別,卻終究餘情難斷,彼此對視,胸中卻如風起浪湧,無法平靜。旁人瞧在眼裡,都覺訝異。風憐看著二人,心中更沒的掠過一絲茫然。默然許久,忽聽梁蕭道:「這些年,你可還好?」柳鶯鶯轉過頭,淡然道:「梁蕭,你沒傷綵鳳兒,我很是承你的情。」
風憐瞥了梁蕭一眼,心道:「原來你叫梁蕭,西崑崙這個名字是騙人的麼?」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一股濃濃的酸意:「為何這個女子知道西崑崙的真名?西崑崙卻從沒與我說過………」
梁蕭歎了口氣,又道:「鶯鶯……」柳鶯鶯不待他多說,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帶水。相見不如不見,多見不如少見,萍水相逢,就此別過……」說到這裡,嗓音忽變嘶啞,突然縱馬揚鞭,率眾飛馳而去。
梁蕭望著柳鶯鶯的背影,一時也不知是否追上,忽聽火流星發出一聲長嘶,撒蹄向柳鶯鶯去處狂奔而去,風憐慌忙摟住馬頸,翻身跨上,急道:「阿忽倫爾,你上哪兒去?」火流星只顧埋頭狂奔,激得逆風怒嘯,割在風憐臉上,好不疼痛。梁蕭甚是驚訝,忙展輕功追趕。
須臾間,火流星趕上柳鶯鶯一行,綵鳳正是有氣無處發,瞧得風憐趕來,喝道:「你來做什麼?」抓過一支長矛,兜頭便刺,風憐大驚,卻又勒馬不住,只得奮起右臂,擋住頭臉。忽然間,她眼角灰影一閃,梁蕭搶到,轉手一撥,綵鳳虎口流血,長矛跳起數丈,梁蕭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將彩風拽下馬來,擎在手裡,作勢欲擲,綵鳳心中駭然,頓時尖叫起來。
柳鶯鶯見屬下受辱,不禁兜轉馬頭,喝道:「梁蕭,你作什麼?」綵鳳原本驚懼,聽柳鶯鶯一喝,頓覺有了依靠,哇的哭出聲來。梁蕭一呆,歎了口氣,又將綵鳳放下,柳鶯鶯瞧著風憐,心中狐疑:「綵鳳兒刺這女子,梁蕭卻怒成這樣,他二人卻是何干係?」猶疑間,忽覺坐下胭脂馬縱了起來,一聲長嘶,如裂金石,嘶聲未絕,火流星也縱躍而起,揚蹄擺尾,發聲應和。
梁蕭恍然道:「好傢伙,原來這兩匹馬兒想比個高低!」柳鶯鶯也明白過來,忖道:「這匹大紅馬非同尋常,怕是胭脂的敵手。」但她心裡有氣,勒住胭脂馬,冷冷道:「比什麼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馬兒與我的胭脂有什麼相干?」梁蕭被她一輪搶白,大感無趣,伸手在火流星頸上一按,火流星敵不住他的神功,四肢撐地,再難躍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與「胭脂」比鬥,狂躁間,掙得滿嘴白沫。梁蕭心中不忍,撫著它的鬃毛歎道:「乖馬兒,別生氣,人家不肯與你賽跑,咱們何苦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柳鶯鶯見他單憑一臂,便鎮住這匹稀世烈駒,甚是駭然,忽聽這話,怒氣又起,啐道:「梁蕭,你嘴裡放乾淨一些。」眾人也還過神來,紛紛怒罵。
梁蕭話一出口,也覺不雅,面皮微微一熱。柳鶯鶯瞧他尷尬,不知為何,突地憶起少年時候,自己與他浪跡天涯、輕薄鬥口的旖旎風光,心頭沒得泛起一絲甜蜜。癡癡想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眾人喝罵,說道:「咱們尚有正事,莫與這廝羅皂。」也不瞧梁蕭,拍馬便走。梁蕭一怔,放開手,火流星又躥上去,傍著胭脂奔跑,不時挨挨撞撞,試圖挑釁,風憐使盡氣力也駕馭不住。胭脂馴化已久,沒有柳鶯鶯號令,不敢妄動,唯有竭力閃避。其他人瞧得氣憤,又罵將起來,只礙著梁蕭武功,不敢動手教訓。
柳鶯鶯被火流星擾得心中煩亂,大聲道:「梁蕭,馬兒你自己管好些。」梁蕭冷笑一聲,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馬兒與你有什麼相干?」柳鶯鶯一呆,顫聲道:「說得好,你與我原本都沒什麼相干。」梁蕭賭一時之氣,話才出口,便已大悔,聽她嗓音有異,微感歉疚,歎道:「鶯鶯,我……」柳鶯鶯不待他說完,拍馬便走。火流星撒開四蹄,緊迫不捨。綵鳳與其他人密議道:「大夥兒催馬,把這個大鬍子拋到爪哇國去。」紛紛打馬狂奔,行了一程,回頭一瞧,卻見梁蕭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紛紛咋舌:「這廝到底是人還是鬼,腳程這麼了得?」
又奔一程,柳鶯鶯緩下馬來,她雖不言語,但同來的卻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綵鳳、青鸞、黃鸝、雲雀,一個個氣量狹窄、口齒伶俐,以綵鳳為首,少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梁蕭,一會兒譏他鬍子太多,一會兒又嘲他臉上留有刀疤。梁蕭泰然處之,風憐卻聽不過去,開口與她們爭辯,但對方人多口利,風憐使盡解數也分辯不過,氣得眼裡淚花兒直轉,舉目望去,卻見柳鶯鶯低頭前行,柳條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到了午後,眾人下馬用飯,綵鳳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飯食。風憐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麵餅裡,遞給梁蕭。梁蕭接過,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鶯鶯,忽見兩道森冷目光透過柳條,射了過來。梁蕭心道:「我對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應該。」想著歎了口氣,正要埋頭吃餅,忽聽腳步聲響,舉目一看,卻見柳鶯鶯徑直走來,梁蕭見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鶯鶯……」
柳鶯鶯一言不發,伸手從背上取下一個錦囊,抽出一張早巳枯敗的柳笠,雙手一搓,柳笠化為齏粉,四散飛揚,梁蕭口唇翕動,但終究沒說出話來。柳鶯鶯掉頭走回,盤膝坐下,梁蕭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頹然坐倒,轉眼望向風憐,卻見她朱唇未啟,似欲說話,終又嚥了回去。
梁蕭心煩意亂,抬頭望天,忽見東北方飛來十多隻鳥雀。他通曉兵法,精擅風角鳥佔之術,瞧這鳥雀來得驚亂,心念一動,說道:「東北方有殺氣!」柳鶯鶯哼了一聲,彩風卻冷笑道:「你當自己是神仙嗎?鬼才信你!」話音方落,便聽得東北方升起兩起尖利的鐵哨聲,同時間,一支火箭躥上天空,辟啪一聲,散成橘黃火光。柳鶯鶯猛地站來,叫道:「黑鷹求援!」當先躍上馬背,向火箭起處疾馳而去,衣袂飄飄,彷彿飛動著一朵綠雲。眾人均是瞧了梁蕭一眼,神色驚疑,繼而紛紛上馬,追隨柳鶯鶯去了。
梁蕭正要邁步,忽聽風憐道:「西崑崙,你去哪兒?」梁蕭道:「她們遭逢大敵,我怎能不加援手?〞風憐略一默然,低聲道:」她……她是你情人麼?「梁蕭略一默然,道:」過去曾是。「但覺身後悄無聲息,回頭望去,只見風憐兩眼迷離,臉上淚痕斑斑,梁蕭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幾句,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忽見風憐臉色發白,後退一步,捂著臉跳上馬背,催趕火流星,一路向著西奔去。梁蕭望著她背影,心念數轉,終於歎了口氣,施展輕功,向東北方趕去。
不一時,便見柳鶯鶯等人背影,梁蕭隨眾登上一座淺丘。舉目望去,只見前方原野之上,灰黃間雜,狼頭聳動,其勢不下千頭,狼嚎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狼陣中圍了四十來人,眾人坐騎多被咬傷,紛紛捨馬步戰,其中一名黑衣漢子手持一對鷹嘴刀,刀光一閃,便有狼頭滾落。梁蕭心道:「此人驍勇,當是所說的黑鷹了!」
柳鶯鶯見梁蕭趕來,暗暗皺眉,但此時情勢危迫,無暇計較,只是凝目觀望。梁蕭見狼群東一撮,西一團,便道:「狼陣趨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為何不見有人?」梁蕭道:「換了是我,應有兩個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調度……」綵鳳叱道:「你說什麼,難道黑鷹會是天狼子的走狗?」眾人聞言,均有怒色。梁蕭眉頭大皺,未及辯解,邊聽柳鶯鶯喝道:「下馬,上弩。」眾人轟然應命,棄了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淺丘,箭鏃對準狼陣。柳鶯鶯將鞭一揮,亂箭齊發,當先十頭惡狼嗷嗷慘叫,立時斃命。忽然間,狼群躁動起來,四散分開,東一團,西一撮,三三兩兩,逃出弩機射程之外。柳鶯鶯見狀,正要喝令上馬追擊,忽見群狼在遠處結成兩團,一左一右,兜了一個大圈子,好似兩道濁流,向眾人後方繞來。眾人轉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從前撲至。柳鶯鶯急命結成圓陣。只見狼群忽東忽西,叫人難以測度,眾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須臾一盒弩箭射盡,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齊聲嚎叫,剽若疾電,狂奔撲來。群豪收起弩機,拔刀相迎,霎時間,人聲叱吒,狼群哀嚎,人與狼殊死相搏,鬥成一團。
梁蕭搖頭道:「擒賊先擒王,不找出首腦,這狼群終究難滅。」卻聽阿莫澀聲道:「這般說來,老阿莫倒想瞧瞧西崑崙擒賊擒王的手段。」梁蕭回頭望去,見他手按傷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說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觀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來。」他邁開大步,走下淺丘,兩頭惡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撲。梁蕭身形一錯,雙手抓住二狼頸皮,兩頭惡狼凌空撲騰,無處著力。此時又有一頭黃狼撲來,梁蕭將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向內急收,兩頭狼首尾相接,粘做一處,任憑如何掙扎,也難分開。
只瞧梁蕭身形飄忽,穿行於群狼之間,但凡有狼撲來,便如法炮製。不一時,他兩手各粘了五頭惡狼,張牙舞爪,猙獰異常,好似兩串活狼長鞭。狼群似乎聽了招呼,紛紛向梁蕭撲來。梁蕭笑道:「來得好。」「滔天勁」注人狼鞭,揮舞起來,所到之處,彷彿雷霆掃過,只聽慘嚎不絕,血肉橫飛,群狼只須蕩著一牙半爪,立時喪命。不一陣,梁蕭身旁狼屍枕籍,不可計數。
柳鶯鶯見梁蕭吸引住大群惡狼,便發出號令,眾人取下弩機,一齊發箭。一時間,狼群倒斃無數。驀地一聲長嚎自狼群中響起,群狼如蒙大赦,紛紛夾起尾巴,掉頭便逃。梁蕭笑道:「想走嗎?哪有這麼便宜。」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聲起處飛擲過去,猛可間,只見一頭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連揮,撥開狼屍。
梁蕭動如閃電,劈手抓向巨狼頭頂,只聽嗤的一聲,他手中多了一張狼皮。地上一個人骨碌碌滾出丈餘,翻身站起,只見他微微佝樓,渾身精赤,毛髮漆黑,蓋住面目。那人盯著梁蕭,發聲尖嘯,遍體毛髮根根豎起。柳鶯鶯不由叫道:「當心,這是天狼功,毛髮也能傷人……」誰知梁蕭聞如未聞,兩眼只是征怔瞧著手中狼皮,柳鶯鶯心中有氣:「我何苦為他擔憂?這廝不知好歹,死了更好?」驀然間,忽聽梁蕭仰天大笑起來。眾人都覺奇怪,彩風努嘴道:「大鬍子瘋了嗎?一張狼皮有什麼好笑?」天狼子也覺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瞪著梁蕭,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亂轉。
梁蕭笑罷,朗聲道:「天狼子,你避開我一爪,也算有點本事。但若全力相搏,你鬥得過我嗎?」天狼子仍是眼珠亂轉,一言不發。梁蕭眼中神光進出,喝道:「不敢答麼?好,你若能接我三掌,我便饒你不死。」他這話咄咄逼人,天狼子眼中透出怒色,厲嘯一聲,渾身毛髮豎起,作勢欲撲,梁蕭動也不動,長長吸一口氣,張口噴出,天狼子只覺勁風撲面,口鼻發窒,渾身毛髮陡然向後飄起,他驚駭已極,四肢著地,向後躥出。梁蕭喝道:「還沒完呢!」手臂掄轉,正要出掌,忽聽柳鶯鶯叫道:「且慢!」梁蕭勢子一頓,道:「怎麼?」
天狼子趁機退到丈外,但覺肌膚如遭電殛,酥麻無比,饒是他凶殘蓋世,也不由忖道:「他一口氣便將我吹成這樣,倘使出掌,我還有命麼?」雙眼左顧右盼,萌生退意。
但聽柳鶯鶯冷然道:「他殺了我三名屬下,這筆賬先得算算。」梁蕭詫道:「你要出手?」柳鶯鶯不耐道:「這一陣,你讓是不讓?」梁蕭對她性情瞭如指掌,深知勸也無用,便道:「也罷,你且當心。」當下袖手退在一旁。
柳鶯鶯見他說到「當心」二字,眉梢眼角,關切之色絕非偽飾,沒得胸中一酸,黯然片刻,她長吸了一口氣,壓住心底波瀾,高聲道:「天狼子,你我鬥了多年,今日也該做個了斷!我且問你,朱雀是你殺的麼?」天狼子只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齒。柳鶯鶯冷笑道:「我卻忘了,你是個啞口畜生,不會說人話。」
蓮步輕移,飄飄然拍出六掌,梁蕭識得這招「冰花六出」,但較之當年,柳鶯鶯雙掌交換間隙,帶上了「梭羅指」,是以招式更為綿密。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貓,向左躥開。
柳鶯鶯一聲嬌喝,使招「冰河倒懸」,縱出丈餘,掌勁重重,向天狼子凌空罩落。天狼子對她掌上寒勁甚為忌憚,一蜷身,閃電般又滾出丈餘。柳鶯鶯一掌拍空,擰腰旋身,衣帶當風,飄然點出七指,天狼子躲閃不及,肩頭挨了一指,嗷嗷大叫,驀地翻身躍出數尺。尚未停下,忽又躥上,撲跌縱翻,掏抓撓拿,口間嚎聲不絕,身法快得出奇,便似一道疾電,瞬息間便繞柳鶯鶯轉了三匝,嗤的一聲,柳鶯鶯翠色水袖著他一抓撕裂,露出欺霜賽雪的一段小臂,眾人駭然齊呼。天狼子一招得手,發出刺耳嚎叫,以壯聲勢。
梁蕭從旁觀看,瞧出天狼子這路拳法當是從野狼習性中化來,凶狠怪誕。不過相較之下,最難對付的還是他週身毛髮,這些毛髮注人「天狼功」,銳若鋼針。梁蕭臻達乘光照曠之境,自無所俱,柳鶯鶯內力未臻絕頂,須得躲避毛髮,是以落了下風。
只見二人再拆數招,柳鶯鶯右掌拍出,迫開天狼子毛髮,左拳一晃,擊他面門。天狼子將頭後仰,張開大嘴,向她粉拳咬落,「天狼拳」本有一個「咬」字訣,故而這一咬快逾閃電。人群中驚呼又起,黑鷹一挺雙刀,便欲撲上,忽聽天狼子發聲慘哼,踉蹌倒退數步,滿口鮮血長流,眼中露出怪訝神氣,突然間,他張開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斷牙。眾人怔了怔,禁不住哄然大笑。
原來,柳鶯鶯適才俯身之際,暗將一枚卵石擻在掌心,誘得天狼子張口來咬,順手將石塊擱在他齒間,她有妙手空空之技,這一握一送,鬼神莫測,天狼子猝不及防,果然齒斷血流,吃了大虧。梁蕭不禁笑道:「好一招『斷狼牙』,下一招當是『刺狼眼』了吧!」柳鶯鶯一招得手,飄退數步,臨風俏立,聽了這話,冷笑道:「賣弄嘴舌,多管閒事!」
天狼子斷了牙齒,凶性不減反增,雙眼似欲滴血,嚎叫一聲,猛撲過來。柳鶯鶯雙足微撐,翻身縱起。天狼子見她腰際露出破綻,心頭一喜,將身一縱、頭一低,根根黑髮沖天而出,好似軟針怪蛇,忽屈忽直,向柳鶯鶯腰腹刺去。眾人未及喊叫,便聽柳鶯鶯嬌叱一聲:「好!」忽地摘下柳笠,瞧著天狼子毛髮來勢,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圓,恰如一張軟盾,將天狼子毛髮一併擋住。天狼子不及轉念,便聽柳鶯鶯喝一聲:「著。」十成「冰河玄功」注人笠中,笠沿的柳條原本水分飽滿,隨她真氣所及,倏爾凝水成冰,根根直起,銳若尖槍,刺進天狼子面頰。
天狼子厲聲慘嚎,從天跌落,翻滾數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蹌站了起來,但見他臉上血肉模糊,雙眼鮮血如注。天狼子但覺眼前漆黑一團,不由得驚恐起來,嗷嗷亂叫,拳揮足踢,以防柳鶯鶯上前。狼群聽到嚎聲,也紛紛聚在他四周相護。柳鶯鶯一擰纖腰,宛如飛天仙子,凌空飄出丈餘,方才慢慢落地,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絕世容光一覽無遺,一別十載,伊人美艷如故,眉間卻多了幾分風霜顏色。
眾人見柳鶯鶯並不乘勝追擊,均感迷惑,忽聽梁蕭歎道:「殺一眼盲之人,非是豪傑所為,放他去吧。」柳鶯鶯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頭望去,晶瑩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聽得這話,頗感錯愕,當即停下手腳,凝神傾聽下文。就當此時,一頭灰狼從他身後無聲躥起,一口咬住他的後頸。天狼子吃痛,厲吼一聲,反手將其撕成兩片,狼血噴灑,染得他遍體猩紅。剎那間,又有三頭黃狼縱起,兩頭咬他手臂,另一頭則撲向他咽喉,換作平日,百十頭野狼也休想近他身側,但此刻天狼子雙目俱盲,知覺混沌,慌亂間,咽喉竟被那黃狼一撕而破,猛然間,他只覺喉間一空,滿腔熱血一瀉而出,驟然間沒了氣力,兩頭蒼狼趁勢躍起,將他撲倒在地。群狼平日為其驅使,飽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見狀紛紛撲上,頃刻間,只聽一陣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這番變故突兀已極,待得眾人還過神來,又驚又怒,紛紛發出弩箭,群狼或死或傷,倖存者竄入草原深處。眾人驅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殘骸,甚是驚心。梁蕭歎道:「此人縱使披了一張狼皮,與狼為伍,但終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勢,便為群狼趁乘,委實可悲。」
柳鶯鶯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雖死,但這事仍有可疑之處,叫人想不明白。」梁蕭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柳鶯鶯奇道:「此話怎講?」梁蕭道:「我方才說了,這人只不過披了一張狼皮,而有的狼,卻是披了一張人皮!」他轉過身子,目視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斂,緩緩道:「阿莫老爹,你說是麼?」
阿莫一愕,啞然笑道:「西崑崙你說啥?小老兒可聽不明白。」梁蕭道:「你該當明白得緊,我只須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細!」阿莫淡淡道:「小老兒武藝平平,閣下卻是一代宗師,要打要殺,小老兒豈敢抗拒!」柳鶯鶯皺眉道:「梁蕭,你別莽撞,先說道理?」梁蕭瞧她一眼,歎道:「好,我便說三個道理,叫他心服。」他盯著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緩緩道:「其一,你曾向我說過,天狼子的師父是一個道士。」阿莫歎道:「我也說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梁蕭抬頭望天,冷冷道:「但你從何知曉『山澤通氣,沙中取水』的道家秘術,莫非你的師父也是道士?」
阿莫道:「這不過巧合而已,小老兒少時正巧聽人說過。再說這個秘術,閣下不也知道麼?」他這話連消帶打,頗為厲害。梁蕭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說其二,你道我為何斷定天狼子並非一人?」阿莫笑道:「閣下說笑了,小老兒這般魯笨,怎麼會知道這些?」梁蕭搖頭道:「你不魯笨,魯笨的是我。倘若機靈一些,我早該明白這其中詐術。當初我發出嘯聲,向天狼子邀戰,哪知比鬥輕功卻輸了一籌。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輩出,此地有如許高手,不足為怪。可惜你也瞧見了,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卻遠非區區敵手。是以我私心揣度,當初發出的『天狼嘯月』的並非一人,而是兩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追東邊,西邊那人發出嘯聲,我往西趕,東邊的又發嘯聲擾我,以致我東西奔命,被你二人從容遁走。」
阿莫笑道:「這與我有何干係?」梁蕭冷冷一笑,又道:「不錯,這二點雖令我生疑,卻還不足以斷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個指頭,「可惜,你一心嫁禍於我,卻弄巧成拙。今早你見我與朱雀離隊,便尾隨其後,讓你同夥發出嚎聲,引我離開,而後上前與朱雀相見。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為二,大意之下,被你從後施襲,一舉擊殺。不過,你離隊之事,商隊人盡皆知,若我返回,勢必疑到你的身上。你當即使詐將我誘開,再繞道返回,召來狼群,將商隊殺了個乾淨。」說到這裡,梁蕭目光一寒,臉色變得鐵青,寒聲道:「然後你詐作被狼咬傷,找上彩風等人。你早將朱雀屍首擱在必經之途,估摸著我已發現朱雀屍首,便引彩風前來,小丫頭驕橫無比,幾乎兒便中了你的奸計。」綵鳳聽得臉脹通紅,欲要駁斥,卻被柳鶯鶯瞪了一眼,將話吞了回去。
阿莫搖搖頭,道:「漢人有話說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這些話都是臆測,哪算什麼道理?」梁蕭眉間掠過一絲嘲意,笑道:「你說的是,這三個道理都是猜測,定不得你的罪孽。不過,你終究百密一疏,留下一個老大破綻,如今想賴也賴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兒願聞其詳。」梁蕭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鎮定得緊。想來古今大奸大惡之徒,均有過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還記得,你以『天狼功』擊殺朱雀之時,刻意在他後心留下五個青色指印嗎?」
阿莫臉色微變,梁蕭笑容一斂,揚聲道:「阿莫,朱雀的屍身便在你身後的馬背上,你可敢將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證一番?」霎時間,百餘雙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場上寂然無聲。阿莫面肌微微抽動數下,錯退半步,雙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崑崙,算你厲害!常言道:成王敗寇,老子認栽!不過你要殺我,卻是想也別想。」梁蕭笑道:「口說無憑,試過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這一刀下去,看你怎麼殺我?」梁蕭眉頭微蹙。阿莫獰笑道:「你猜得不錯,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個不過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來調教的替身!哼,老子殺人無算……」他狠狠瞪著柳鶯鶯,「你手下那些鳥男女也是我殺的,要報仇麼?哈,那是休想!」
眾人不料他用出這招,想到難以手刃此獠,均是氣憤難平。正當此時,忽見一騎人馬奔來,來勢奇快,頃刻間逼近山丘。梁蕭大驚,高叫道:「風憐,別過來!」
來人正是風憐,早先她傷心失意,夾馬狂奔,過了好一陣,見梁蕭並未跟來,心知他必是隨柳鶯鶯去了,更覺傷心,呆呆坐了一陣,忽然想起梁蕭說過天狼子十分厲害,不自禁又擔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過來。方才趕到山丘之下,便聽梁蕭叫喊,正自詫異,忽覺頭頂風響,一道黑影撲面壓來,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鐵箍,方要掙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這一番兔起鶻落,乾淨利落,梁蕭武功雖高,但相隔太遠,救援不及。阿莫絕處逢生,縱聲笑道:「西崑崙,看來老天不長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蕭一點頭,緩緩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兩清,我決不為難於你。「阿莫笑道:」你當我蠢豬麼?我憑什麼信你?不過,老子心中有個疑惑,倒要向你請教。「
梁蕭濃眉一挑,卻聽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隊,原想偽裝常人,暗中算計『天山十二禽』。不過瞧你顯露武功,又變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撥,讓你雙方廝並,那是最好不過了。」他瞧了柳鶯鶯一眼,笑道,「只不過,為何你一見了她,便再三隱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須挨到現今,被你揭破。」梁蕭看了看柳鶯鶯,歎道:「她與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鶯鶯嬌軀一震,呆呆望著梁蕭,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淚光。風憐望著二人,心中酸楚:「難怪西崑崙那麼愛她,她美若天仙,才智過人。我和她一比,不過是個又醜又笨的小丫頭罷了……」一時萬念俱灰,忘了身在何處。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歎道:「想不到,我只當天下人人奸險,女子水性楊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願與狼為伍。沒料到今日卻輸給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崑崙,跟你鬥智,大大有趣。你說得對,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麼,我也曾披著狼皮做人,後來發覺,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騙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齒。既然如此,哈哈,名馬美人老子暫且受用,西崑崙,草枯草長,後會有期。」
說罷縱聲大笑。眾人悲憤異常,紛紛破口大罵,梁蕭卻是面沉如水,冷冷瞧著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覺心頭發冷,低頭望去,卻見風憐目光呆滯,一動不動,不覺心中得意:「小丫頭長得不錯,又很聽話。」當下收了匕首,一拍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眾人正自束手無策,柳鶯鶯忽地目光一閃,喚過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會意,驀地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嘶聲中充滿挑釁之意。火流星聞聲,頓時鬃毛怒張,阿莫還未轉過念頭,火流星早巳怒氣衝天,掉轉馬頭,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為崑崙馬神,嘯傲崑崙山下,萬馬臣服;胭脂橫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敵手;二強相遇,本有一爭。只是胭脂被柳鶯鶯約束住了,一味忍讓,火流星百般挑鬥無果,也只好作罷,此時忽聽胭脂邀戰,正是求之不得。這崑崙馬神發了性子,暴烈絕倫,除了梁蕭,無人約束得住,阿莫連連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勢。
手忙腳亂間,梁蕭早已飄身搶到馬前。火流星猝然一驚,縱蹄而起。阿莫揮掌劈落,梁蕭怕誤傷風憐,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馬腹下穿過。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閃,刺向風憐頸項,正想來個同歸於盡,耳邊忽地傳來梁蕭一聲大喝,響若沉雷,震得他雙耳嗡嗡亂響,眼角似有紫電閃過。阿莫只覺肩頭一涼,匕首到了風憐頸邊,卻再也刺不進去,正自訝異,忽覺自己飛了起來,再往下瞧,卻見兩條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馬上,腰部以上盡都不見。阿莫轉念未及,便覺眼前天旋地轉,從所未有的痛楚湧將上來,身子如葫蘆般滾人亂草,扭動數下,便已寂然。
原來梁蕭見風憐危殆,情急間,從火流星臀後拔出「天罰劍」,運足內勁掃出,切斷阿莫執匕的右臂,誰料收劍不住,劍鋒順勢斜下,將這一代凶人截成兩段。只是他出劍太快,天罰劍又鋒利得邪乎,劍過人體,便如風過虛空,無所阻礙,是故阿莫肢殘胸斷,也未立時感覺痛楚。
一時大寇得誅,梁蕭頗感訝異,適才他勁透劍身,劍上黃褐鐵銹變成紫色,爛若雲霞,隱現星文。梁蕭雖知此劍為兩大劍師用性命鑄就,定然神異,但何以有此變化,卻是想之不透,試著再催內力,銹劍晦暗如故。梁蕭百思不解,還劍人匣,將風憐抱下馬來。經過這番變故,風憐已嚇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蕭懷裡,方才感到後怕,低聲哭泣。
梁蕭心中憐惜,正想安慰。忽聽蹄聲陣陣,回頭望去,只見柳鶯鶯催馬絕塵,向北馳去。梁蕭心頭一沉,瞧身旁的黑鷹形容沉穩,便道:「黑鷹,你代我看著她。」黑鷹一愣,梁蕭將風憐推到他身邊,縱身躍上火流星,拍馬向柳鶯鶯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與胭脂較個高下,早已憋足了勁,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攢空,如昊天龍行。不一時,遙見柳鶯鶯人馬背影。柳鶯鶯回頭瞧見,揮鞭催馬。一時間,兩匹曠世神駒奮起神威,前後追逐,火流星既難逼近,胭脂也無法將它拋下。追逐半晌,梁蕭驟然提氣,一起一落,躍上胭脂,柳鶯鶯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馬,卻被梁蕭摟住腰肢,歎道:「鶯鶯,你誤會了。」
柳鶯鶯怒道:「你抱她那麼親熱,還有臉說我誤會?」梁蕭啞然苦笑,遙見蒼煙淡遠,罩著一個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懷,風光頗為佳秀,便說道:「好俊的去處,咱們去坐坐。」柳鶯鶯冷冷道:「我幹麼要去?」梁蕭不再多言,抖動韁繩來到湖邊,將柳鶯鶯拉下馬來,柳鶯鶯別過身子,只是不理。
梁蕭坐在湖邊,默默望了遠方一陣,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幾年,本想終老彼方,但想著你和曉霜,終究忍不住回來。」柳鶯鶯陡然回頭,盯著他道:「你有了曉霜,就不該還念著我。」梁蕭微微一窒,原本他與柳鶯鶯闊別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話兒,想要對她一吐為快,但一聽這話,莫說千百句,便是一個字也吐出不來。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來,方欲上馬,忽聽柳鶯鶯冷道:「你去哪裡,去見曉霜妹子麼?」梁蕭道:「她身罹絕症,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裡掛念得緊,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滿意足了。」柳鶯鶯沉默一陣,忽道:「我走了之後,生出許多變故麼?」梁蕭被她這句話勾起往事,搖頭歎道:「所謂雲煙過眼,轉頭成空,不提也罷。」
柳鶯鶯坐下來,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撥出陣陣漣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輕聲道:「你這笨蛋嘴裡不說,倒願意憋在心裡?哼,也罷,我只問你,那個叫風憐的女子是怎麼回事?」梁蕭雙眉一揚,正色道:「鶯鶯,你還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鶯鶯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氣麼?那孩子?哼,那孩子對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來。」梁蕭不覺一呆,又聽柳鶯鶯道:「你過來。」梁蕭又是一怔,柳鶯鶯怒道:「來是不來?」梁蕭瞧她眉眼神態,便知她性子發作,只好坐下,柳鶯鶯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邊草地,說道:「坐這裡。」梁蕭略略遲疑,勉強靠得近些。柳鶯鶯道:「你且閉上眼。」梁蕭不敢違拗,闔上雙眼,忽覺柳鶯鶯纖手搭上肩頭,將自己的頭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蕭不禁慌亂起來,欲要掙起,忽覺脖子上一涼,張眼看去,卻見柳鶯鶯將匕首搭在自己頸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動,就能割斷你這臭賊的脖子。」梁蕭一時捉摸不透,嚥了口唾沫道:「殺了我有什麼好。」柳鶯鶯道:「宰了餵狗倒是好的。」梁蕭慘笑道:「你好狠。」
柳鶯鶯怒道:「少廢話,我叫你閉眼,你幹麼睜開?」梁蕭唯唯閉眼,他肉眼雖閉,心眼猶開,覺出柳鶯鶯將匕首蘸了水,給他刮起鬍鬚來,一邊罵道:「邋遢鬼,這把鬍子能當掃帚使啦,無怪那些小丫頭也敢來嘲笑你!還有這身衣服,臭死人了,這次被我瞧見,你若不洗個澡兒,換件乾淨衣衫,休想離開。」梁蕭聽得這話,驀地心頭一酸,幾乎淌下淚來,當下緊閉雙目,默不作聲。
刮完鬍鬚,柳鶯鶯慢慢伸出纖指,輕撫他頰上疤痕,歎了口氣,卻沒說話。梁蕭偷偷張眼,從下方瞧去,只見她目光凝注湖面,雙頰散發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曠遠,盡頭處白日西匿,雲空瓦藍,一片遠山低小,含煙疊翠。柔風貼地吹過,在二人身邊繞來繞去,拂過草尖,宛若歌吟,驀地驚起兩團火球樣的鳥兒,撲楞楞躥到半空,盤旋數匝,各自飛去了。
過了許久,梁蕭聽到動靜,直起身子,只見暮靄中飄來一片朦朧火光。柳鶯鶯攏了攏秀髮,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兒們來了!這裡是回村的必經之途。」梁蕭瞧她惆悵神色,不自禁悲從中來,轉頭望去,卻見火流星扭頭擺尾,正與胭脂頂撞拗氣,不由罵道:「這個野小子,沒有胭脂一半聽話。」柳鶯鶯白他一眼,罵道:「物似主人形。」梁蕭笑道:「女諸葛,你這回卻猜錯了,這馬兒可不是我的。」柳鶯鶯奇道:「是那女孩子的麼,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這匹神駒?」
梁蕭搖了搖頭,將崑崙山下捕馬贈馬之事略略講了一遍。柳鶯鶯搖頭道:「你這個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計後果,更不懂女兒家的心意,你送馬給她時,那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不一時,黑鷹等人擎著火把,迤邐而來,風憐也在隊中,神色怨苦,愁眉不舒。柳鶯鶯起了身,落落大方,與梁蕭並肩站立。黑鷹翻身下馬,歉然道:「大首領,坐騎被狼咬壞了,找馬費了好些時辰。」柳鶯鶯道:「不打緊。黑鷹,這位是梁蕭,我中土時的舊識,武學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討教。」黑鷹一征,拱手為禮。梁蕭心下明白:柳鶯鶯想要自己傳授下屬武功。也不便推辭,還禮道:「討教萬不敢當,能與黑鷹兄切磋一二,當是生平快事。」眾人見他言辭謙和,心底暗生親近。唯獨彩風對梁蕭嫌隙未消,聽得這話,重重哼了一聲。
眾人在湖邊歇息一晚,凌晨重又出發。柳鶯鶯見風憐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馬趕到梁蕭身邊,低聲道:「不論你心意如何,對這女孩子總得有個交代。」梁蕭搖頭道:「我話已挑明,只怕勸慰太過,又生誤會。」柳鶯鶯沉吟道:「女人間好說話,你若不介意,我老著臉皮跟她說說。」梁蕭喜道:「求之不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高興什麼?你又欠我一個人情,早晚都得還我!」梁蕭笑道:「一定還,一定還。」
行了數個時辰,遙見茅舍井然,卻是一處村落,背依坡,春水曲彎彎繞村而過,原本春寒未盡,但因四面山勢高峻,地氣暖和,村內外早已木茂花繁,蜂蝶竟飛。柳鶯鶯手指道:「梁蕭,你瞧,我這小禽村怎麼樣?」梁蕭讚道:「谷幽山靜,林深水曲,真是隱士韜晦之所。」柳鶯鶯微笑道:「我本來住在瑤池,風光尤佳。後來蒙古人人山搜捕,輾轉幾次,才到這裡。卻好,一住三年,再沒挪過窩兒!」梁蕭聽得這話,胸中一酸,望著柳鶯鶯如花笑靨,忖道:「她一個女兒家,屢次對抗強敵大寇,這其間不知歷經了多少險風惡浪,生死悲喜。」
眾人將死難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來,「天山十二禽」情同手足,迭經凶險,從未折了一個,如今一日之間,便有三人亡故,餘者均是傷心無已,哭聲一片。綵鳳與朱雀本是愛侶,而今長空折翼,孤雁獨飛,更是悲不自勝。唯有柳鶯鶯見慣生死,心性通達,勸道:「人死不能復生,莫要自苦太甚,想來朱雀兒九泉之下,也不想見你如此。」綵鳳竭力忍淚,但終究無法忍住,叫了聲「大首領」,靠入柳鶯鶯懷裡,又哭起來。
悲悼一番,傍晚始才還村。小禽村有一眼溫泉,柳鶯鶯心思靈巧,將泉水分流,化一為十,匯入十個石砌小池,上面蓋上小屋,男女各別。眾人數日來追南逐北,辛苦之極,此刻得了暇隙,均至泉中沐浴。梁蕭浸了半個時辰,備覺爽利,換了衣衫,來到聚義大廳,只見廳壁棟樑都是大杉木搭造,根根排列整齊,粗而不陋,涼意逼人。
男子們洗浴馬虎,黑鷹等人早巳抵達,正在廳中議論惡鬥夫狼子的情形,說起痛殺惡狼凶人,激動不已,說到死難的兄弟,又是悲憤難禁,嘩然一片,忽瞧得梁蕭進來,紛紛起身施禮。
賓主落座,寒暄一陣,自然說到武功。眾人問起,梁蕭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說話間,忽聽一陣笑語,柳鶯鶯手拉著風憐走了進來,她此時換了一件鵝黃衫子,青絲尤濕,雙頰被溫泉熱氣熏過,嫣紅未褪,嬌艷無比。梁蕭見她對風憐舉動親呢,不覺訝異。
柳鶯鶯牽著風憐,施施然坐在上首。男子們端來一排松木桌凳,擺在廳中,片刻功夫,女將們魚貫而人,奉上酒肉。敢情她們許久不來,卻是去準備飯食。擺好杯著,眾人各自落坐,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少女端了酒罈,依次斟酒,從酒壺裡傾出一團粘稠酒液,色作青碧,濃香撲鼻。不消片刻,便斟到梁蕭身前,這女孩兒梁蕭從未見過,忽瞧她細眉大眼,竟與阿雪有幾分相似,不由得心頭微動,多瞧了她幾眼。
圓臉少女面皮薄嫩,被他目光凝注,頓時紅透耳根,手上一亂,將酒水灑在桌上。她著了慌,忙伸袖去抹。柳鶯鶯笑道:「啊喲,雪雁這小妮子動春心呢。」那圓臉少女燥了個大紅臉,十分不依,擱下酒壺,鑽進柳鶯鶯懷裡胳肢她,柳鶯鶯咯咯直笑,連聲道:「好啦,雪雁兒,算我錯啦,當我沒說,好不好!」雪雁這才罷手,兀自杏眼圓瞪,瞧著柳鶯鶯。
梁蕭見她二人如此脫略行跡,甚感詫異。柳鶯鶯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對敵時我作他們的大元帥,大將軍;回到這裡,他們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撫著雪雁的臉蛋,笑道:「好啦,好啦,別膩在我懷裡了,叫外人瞧著笑話。」雪雁在「十二禽」年紀最幼,柳鶯鶯對她寵愛有加,此次迎敵天狼子,也不忍帶著,卻將她留在村子裡。
梁蕭看在眼裡,心中一陣空落落的:「鶯鶯這些年雖然辛苦,但她縱橫西域,屬下眾多,又能苦中作樂,寬解心懷。曉霜心優世上生死,卻被幽閉在天機宮內,這十多年必然萬分難過。」想到這裡,東歸之心愈加迫切,歎了口氣,舉起酒盅飲了一口,但覺人口清甜,回味深長,不禁讚道:「好酒,可有來歷。」柳鶯鶯道:「這是『黑馬奶酒』。」梁蕭端起酒盅,注目細看,沉吟道:「我以往喝過的馬奶酒色澤渾白,滋味甘酸,且有一股膻味。這酒不僅顏色青碧,而且甘甜適口,絕無異味!」柳鶯鶯笑道:「白馬奶酒濾除奶質時,只攪動了幾個時辰,黑馬奶則要反覆攪動七八天,將酒中奶質全部濾去,才能色澤泛青,絕無膻味。」
梁蕭動容道:「攪動七八天,那可是大功夫。」
柳鶯鶯在雪雁臉蛋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可沒那窮耐心,都是雪雁兒一手釀的。」雪雁把頭一低,紅透耳根。梁蕭沒料到這羞怯無比的女孩兒竟釀得一手好酒,頗感訝異,拱手笑道:「原來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少見生人,格外怕羞,瞟了梁蕭一眼,雙頰更紅。柳鶯鶯瞅他一眼,道:「我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這般游手好閒,不學無術,都有一樣厲害本事。」她一一指點過去,道,「黑鷹兒是第一流的獵手,他相中的野獸,兇惡也好,狡猾也罷,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蕭讚道:「當真鷹眼如炬!」舉酒便干,黑鷹爽朗一笑,也舉酒相陪。柳鶯鶯又道:「青鸞兒最會蒔花,村邊的花草都是她一手培植。」梁蕭笑道:「奼紫嫣紅,美不勝收。」又盡一杯,女孩兒最愛聽人奉承,青鸞聽他一讚,大為歡喜,對他的嫌隙也減了大半。柳鶯鶯又道:「綵鳳兒是咱們這兒的天孫織女,針線上的功夫,天山腳下,無雙無對。」梁蕭笑道:「妙手天成,綵鳳姑娘這身綵衣當是自個兒繡的吧。」綵鳳卻不領情,扭頭哼了一聲,道:「虛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鶯鶯隨口引介,敢情黃鸝善歌,雲雀善舞,鴛鴦卻是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鐵鴛,長於建築,女子叫作阿鴦,最會調弄脂粉。柳鶯鶯說到鴛鴦二人,神色一黯,道:「朱雀兒、烏鴉兒和翠鳥兒也各有絕技,可惜無法與你引見了。」眾人俱是淒然。
梁蕭正要勸慰,柳鶯鶯搖頭道:「你不必多說。生若春花,死如秋葉,我也想得通的。只不過,這幾人雖各有本事,卻沒有一個會鑄刀劍的。」她拉起風憐,笑道,「我問過風憐,她是精絕人,精絕人鑄劍鍛刀,西域知名。現如今『天山十二禽』僅剩九人,再多一人,便能湊成十個。梁蕭,我若讓風憐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應不答應?」她望著梁蕭,似笑非笑,梁蕭不知她賣的什麼關子,皺了皺眉,笑道:「她答應便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鶯鶯道:「這就好說!」轉眼瞧著風憐,風憐點了點頭。柳鶯鶯又笑道:「不過,我這幾個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厲害,梁蕭你也見識過了。風憐武功不濟,入了伙勢必要受欺辱。」梁蕭瞧了綵鳳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稱是。卻聽柳鶯鶯續道:「故而我想讓她拜一個厲害師父,即便風憐一時學不成武功,但使有了這個師父,也能叫人不敢輕辱。」梁蕭奇道:「是誰?」柳鶯鶯冷笑道:「還會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唄。」梁蕭吃了一驚,騰身站起,柳鶯鶯對風憐使個眼色,風憐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梁蕭失驚道:「這可如何使得。」正要攙扶,卻聽柳鶯鶯道:「怎麼使不得,難不成辱沒了你梁蕭麼?」梁蕭恍然明白:「是了,倘若風憐做了我的弟子,師徒有分,她再不能與我有男女之私。難為鶯鶯,竟想出這麼一條絕計!」當下歎了口氣,不再推讓,袖手任風憐拜了三拜,方才將她扶起。風憐始終垂著頭,心中悲大於喜,淚水到底流了下來。
柳鶯鶯暗自喟歎,其實這拜師之計並非是她定下,而是風憐自己的主意;當初她告訴風憐許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風憐聽了,雖答應斬斷情絲,卻要拜梁蕭為師。柳鶯鶯知她癡心難改,但以之自況,又是頗為同情,不忍逼她太過。瞧得師徒之禮已成,柳鶯鶯舉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個小妹子,梁蕭你也收了一個大徒弟,你我須得盡飲此杯才是。」梁蕭搖頭道:「這輩分真亂得一塌糊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咱們各交各的,你想佔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眾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喪不久,眾人嘴裡不說,心頭到底陰霾未散,難以盡興,略略點綴兩杯,各自回房去了。梁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鶯鶯住處告辭。柳鶯鶯住在一座兩進小院,四面遍植楊柳。梁蕭到了院門外,見綵鳳坐在門首石階上,對著日光,在一截水綠緞子上繡花,瞧見是他,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麼?」梁蕭還未答話,綵鳳咬著細線,牙縫中冷冷進出聲來:「大首領說了,倘若敘舊,你不妨進去坐坐,若是告辭,那就不必了。」愛理不理,又低下頭了。
梁蕭悵立半晌,心道:「相見不如不見,如此倒也乾淨。」再不多說,轉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轉過這個山坳,忽覺胸中一酸,掉頭望去,卻見山邊樹林裡有綠影閃過。梁蕭呆呆望著山林深處,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風掠過頭頂,鳴嗚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還過神來,幽幽一歎,掉頭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