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山口,便見風憐牽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見他來,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叫道:「師父,您一個人走麼?」梁蕭甚感意外,唔了一聲。風憐小嘴一噘,將天罰劍橫在馬前,道:「你要走,也須帶著這個。」梁蕭道:「這是你族神劍,我豈能染指。」風憐哼了一聲,道:「那麼,你使這把劍殺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蕭不禁一愕,但事實確鑿,無從辯駁。風憐又道:「師父,你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說話算不算數?」梁蕭道:「天下有數不敢當,但說話一定算數。」風憐道:「你答應做我師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蕭道:「但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風憐挺胸翹首,看著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梁蕭楞道:「為什麼?」風憐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麼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梁蕭蹙額低頭,半晌不語,風憐瞧著他,心兒撲撲直跳,只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梁蕭歎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風憐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著。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蕭買了一匹駑馬,和風憐並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時,梁蕭便教授風憐武功。風憐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梁蕭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梁蕭點頭,始才罷休。梁蕭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風憐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梁蕭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雲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迸珠濺玉。梁蕭心有所動,遙指河水,朗聲道:「風憐,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便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也再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製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上天……」他說到這裡,見風憐神色迷惑,不由歎道,「風憐,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雲侵孤虛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全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教你。」
風憐微笑道:「師父你過謙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別人的功夫豈不比針眼兒還小麼。」梁蕭道:「又胡說了,任是哪門武功,練到絕頂,都有可取之處,你別要學了點兒本事,就小覷天下英雄。」風憐一翹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臉作色麼?哼,做師父就了不起嗎,我有你一半厲害,天底下誰也不怕!」梁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一路上,他也曾幾度擺出師尊架勢,欲要管束管束這個女弟子,哪知每到緊要關頭,風憐便撒嬌弄癡,頂嘴矇混,他二人原本關係特殊,梁蕭被她三言兩語一說,端地沒了脾氣,空負師父之名,卻無半點尊長威嚴,好在他對這師徒虛名也不甚在意,爭辯幾句,也就任她去了。
風憐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詢問。梁蕭無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蕭說著說著,禁不住神采煥發,大言水利:在何處築壩,在何處分流,在何處架設水車,又在何處開渠灌溉,說到得意之處,大有圖畫山川、疏理天下的氣概。風憐自與梁蕭結識,從未見他流露出這般風采,瞧那眉眼氣度,不覺癡醉,至於那些高談闊論,當然一句話也沒聽進耳裡。
二人邊說邊走,行了一程,風憐指著河岸邊一座寶塔,問道:「師父,那是什麼塔?」梁蕭道:「那是開封鐵塔,號稱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蓋神州,繁華不盡。可惜歷經兵災河患,凋零衰敗,盛景不再了!」說著長歎一聲,大有惋惜之意。風憐也覺可惜,又問道:「可還剩下什麼好去處麼?」
梁蕭沉吟道:「我記得距鐵塔不遠,有一座『九曲閣』,毗鄰河堤,大可臨風把酒,看黃河九曲,浩蕩奔流。」風憐喜道:「好啊,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梁蕭抬頭看看雲色,但見密雲晦暗,心知大雨將至,當即答允,二人快馬加鞭,望九曲閣而去。抵達閣樓前,斜雨如絲,已然淅瀝灑落。兩人棄馬上樓,方才坐定,便聽踢達踢達,從樓底走上一個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裡搖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斷大半。
酒保瞧見,慌不迭地叫道:「啊喲,吃白食的又來啦!」張開雙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卻當堂一坐,笑罵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說老爺白吃,老爺偏不白吃。」轉手從袖裡掏出一錠大銀來,啪地一聲擱在桌上。酒保既驚且喜,掂過真假,兩眼發直,嘻嘻笑道:「賈秀才,你從哪兒偷來的?大相國寺?還是何員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麼?這銀子又白又亮,哪會來路不正?何六兒,屁話少說,大爺拿銀子定下這桌酒席,你千萬記住了。」酒保牙縫裡透出冷笑,說道:「賈秀才,日前你還欠掌櫃的一兩六分銀子,怎麼算?」賈秀才刷地一聲,打開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聲道:「你沒長眼麼?老爺今日闊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酒保平日與他胡鬧慣了,聞言道:「好好,今天你權且裝一回老爺,來日裝孫子的時候,我再與你計較!」走出兩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兒,你先給老爺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潤潤喉嚨。」
酒保心裡暗罵,一道煙下樓去了。風憐低聲道:「師父,這人是作什麼的,臉皮可真厚。」梁蕭心想你也瞧出他窮措大,裝闊人,當下笑道:「他大約是落第秀才,功名無著,卻又心高氣傲,不肯屈人!」他兩人小聲議論,卻聽那賈秀才拖長聲氣道:「他媽的,背後說人閒話,當心嚼了舌頭?嘿,誰又告訴你老爺是秀才了?」
梁蕭與他相距甚遠,說得又小聲,不想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聽見,梁蕭心想背後議論,終究不夠磊落,便笑道:「抱歉則個,敢情閣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卻不是姓賈的賈。」那儒生笑道:「誰又說是真假之假?老爺就姓賈,大名上秀下才,合稱賈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語氣卻十分不遜,梁蕭尚未在意,風憐卻禁不住怒視儒生。賈秀才對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兒倒生得俊,不若嫁給賈某,做個便宜媳婦兒,哈哈。」風憐雙頰漲紅,握緊粉拳,梁蕭卻一皺眉,擺手道:「勿與這等妄人計較,平白自低身份!」話音才落,便聽賈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爾等蠻夷鼠輩,混同禽獸,哪還有什麼身份?」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與風憐都是異族裝束,風憐碧眼雪膚,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國,胡漢之間便如寇仇,無怪此人口出不遜。只不過胡強漢弱之際,這賈秀才膽敢當面辱罵胡人,倒也頗具膽色。當下笑笑,懶得理會。風憐見他不動聲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氣悶。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風憐更惱,回頭一瞧,卻見不遠處坐了一個俊美男童,約莫十歲,頭戴二龍搶珠冠,身著白緞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風憐瞧這小孩粉團也似一張小臉,卻偏生裝扮成大人,不由得心頭一樂,噗哧笑出聲來。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慍色。風憐更覺滑稽,轉過頭來,望著梁蕭偷笑。
不多時,酒保將酒水端上來。賈秀才接過,斟了一盞,灑在地上。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窮酸,你瘋了麼?」賈秀才卻不理他,一斂疏狂神態,歎道:「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臉都綠了,手中銅托盤匡啷丟開,叫道:「賈秀才,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兩眼一翻,喝道:「閉上你娘的鳥嘴,老爺請人喝酒,關你屁事?」酒保氣得發抖,不由戰聲道:「你……你,死人能喝什麼酒?」
賈秀才抬起臉來,長聲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伶仃洋裡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聲調沉鬱,胸中似有無窮悲憤。吟罷,賈秀才喝光盞中殘酒,冷笑道,「有的人雖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雖然活著,卻不過一具腐臭皮囊罷了。當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載不屈,壯烈赴義;而今的讀書人,個個只知卑躬屈膝於外族,貪求功名於韃虜,沒幾個有骨氣的東西,可恥乎,可悲也……」酒保聽他口無遮攔,越說越是不堪,發起急來,劈手揪住賈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談國事,我丟你下去……啊喲……」慘叫聲中,酒保胖大身軀騰空而起,直往樓下栽去。
旁人都感錯愕,梁蕭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瞧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忖道:「瞧不出這無賴能耐不小?」一念未絕,又聽酒保發聲驚呼,身如擲丸,竟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嘻嘻笑道:「來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撥,將他翻轉過來,但樓下那人這一擲氣力太大,酒保兩腳雖然著地,卻仍是收勢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蕭,他又驚又怕,大聲慘叫起來。梁蕭不動神色,隨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勢一緩,倏地停住,只覺雙腿其軟如綿,撲通坐倒,臉上早已沒了血色。賈秀才瞧在眼裡,心頭暗凜,這一撥借力打力,本有數百斤力道,存心將梁蕭撞個人仰馬翻,殊不料這異族人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地將人扶住了。正自驚疑,忽聽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巨大響聲,抑且夾雜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極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樓來。不一陣,便見一個肥胖腦袋從樓梯口鑽了出來,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橫肉隨那人舉步登樓,一抖一顫,汗水淋漓。
賈秀才盯著這人,眼中露出訝色。那人徑直走到他桌邊,拉開一張板凳坐下,卻聽喀嚓一聲,板凳斷作兩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樓板厚實,輕響了一聲,倒是將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氣,紅著臉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賈秀才聽得這話,還過神來,從板凳上跳將起來,驚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聲粗氣地道:「賈老三,你裝作不認得老子麼?他媽的,你欠我五百兩雪花銀子呢,還來!」
賈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著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兩根斷凳,一左一右,向賈秀才擲過去。賈秀才頭一低,折扇左右兩撥,撥得一根斷凳穿窗而過,落入河裡,另一根則撞在牆上。白老二跳起來,便要揮掌,賈秀才後退半步,擺扇笑道:「白不吃,慢來,你這樣子,可打不過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廢話少說,還銀子來。」賈秀才笑道:「白不吃,咱倆也算是結義兄弟,區區五百兩銀子,何必計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媽的結義兄弟,那銀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卻是你騙的,老子可以在銀子上吃虧,卻不能被人糊弄。」賈秀才眼珠亂轉,正謀對策,忽聽樓下有人咯咯嬌笑道:「白不吃說得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賈秀才你騙人錢財,更加不對。」話音方落,便見黃影一閃,一個女子懷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樓心。風憐暗道:「這人輕功好俊。」
那女子杏黃衫,綠襦裙,年約三旬,長相清麗,眉心一點硃砂痣,憑添英氣。賈秀才卻不急不惱,笑道:「金翠羽,你甚時與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齊來消遣我?」黃衫女子啐罵道:「你這挨千刀的破落戶,舌頭上長瘡,爛到你肚腸。老娘這可是持平之論。」賈秀才笑道:「好好,今兒賈某勢單力薄,權且認了。白不吃,咱們來賭一把,你勝了,銀子我雙倍還你。你若輸了,五百兩銀子就此作罷。」金翠羽道:「破落戶,你又想什麼鬼點子,白二哥,你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
白不吃小眼連轉數下,一拍大腿,叫道:「賭就賭,怎麼個賭法?」金翠羽歎了口氣,微微搖頭。賈秀才從懷裡掏出三枚銅錢,笑嘻嘻地道:「我這法子至為簡單,叫做『望天打卦,落地還錢』,我將這三枚打卦的銅子拋起來,有一枚落地算我輸,不落地算你輸。」白不吃心道:「銅錢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戶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臉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轉,笑道:「破落戶,白不吃的『拿雲手』稱雄關洛,你拼手法可佔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將銅錢扔得遠遠,他輕功及不上你,勢必要輸。」賈秀才臉色一變,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點,幾乎兒又上當了。」當即正色道:「賈老三,我加上一條,銅錢不得擲出閣樓之外,要麼便算你輸。」賈秀才聳了聳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將手向上一揮,三枚銅錢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還未還過神來,便聽嗤嗤數聲,三枚銅錢盡數沒入大梁。金翠羽一呆,搖頭歎道:「破落戶,你夠狠的。」賈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麼說?」那銅錢陷入極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過於肥胖,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時惱羞成怒,抓起一張凳子,便望木樑打去。
金翠羽瞧見,纖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撥乍彈,錚地一聲,指間脫出一道黃光,將長凳凌空擊落,黃光落地,卻是一枚黃銅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擊落長大木凳,雖借了琵琶弦勁,卻也十分驚人了。白不吃錯愕間,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罷了。總不成為了五百兩銀子,拆了人家的酒樓!要麼神鷹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聲,賈秀才刷地撐開破扇,笑道:「白不吃,說好銅錢不落地,便算你輸。」白不吃小眼噴火,但瞧金翠羽臉色,一頓足,叫道:「好,便算我輸。」氣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懷抱琵琶,裊裊坐下,笑道:「關洛四傑來了三個,池老大怎還不來?」賈秀才道:「你們也是池老大召來的?」金翠羽道:「不錯,聽說神鷹使到了。」賈秀才斟了一盞酒,笑道:「神鷹令三年沒過黃河!這回來便來了,偏要選在這九曲閣聚頭,害我這地主大大破財,糟糕之極。」金翠羽抿嘴輕笑道:「這話被神鷹使聽見,更加糟了。」
賈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話說起來,你怎麼變了個模樣。」金翠羽也關切道:「是啊,三年不見,二哥你竟發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發個屁福,老子這是發災。」金翠羽訝然道:「這話怎講?」白不吃拍了拍圓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誰肯長這個鳥樣?哼,我是被人害的!」賈、金二人面面相覷,賈秀才肅容道:「你說說經過,關洛四傑一氣同心,賈某拼了性命,也要為你出頭。」
白不吃眼中晃過一絲感動,歎道:「三年前,池老大讓我籌集糧草,以備將來舉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張羅了兩萬擔糧食,囤在家裡。誰想那年黃河大水,將附近田地一古腦洗了,我家門前一下子擁來許多饑民,求我開倉賑濟。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財,著實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將糧食隨便予人……」賈秀才正色道:「白二哥,這可大大的不對,事有緩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難,不拘一格,開倉賑災,正是分內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喪道:「現今想來,你說得半點不差,但我當時鬼迷心竅,犯了糊塗,將那群饑民一頓棍棒趕了。唉,這也罷了,你知道哥哥我素來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這個名稱。當日我趕走饑民,便殺雞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來幾個狐朋狗黨,還尋了一票窯姐兒,在家中痛快吃喝……」
賈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老二,倘若當時被我瞧見,定要與你翻臉了。」金翠羽面有憂色,歎道:「不錯,此舉大違俠義,池老大知道,說不定要如何對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聲道:「我當著你們說出來,便不將生死放在心上,何況我變成如此模樣,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為頹唐。
賈秀才詫道:「莫非當真來了討公道的能人?」白不吃點了點頭,道:「那時候,大夥兒吃喝正歡,門外突然來了三個人,為首那人倒也客氣,說了些好話,無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開倉濟民之類。我那時酒意方濃,沒將對方放在眼裡,只道:『放了糧,老子喝西北風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麼都吃過,就沒吃過人!』此外還說了許多渾話。那人性子卻好,不管我說得如何難聽,總是不急不惱,好言好語。老子聽得多了,焦躁起來,趁了酒興,便上前動手,卻不料那人所帶幫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撥,便摔了我個觔斗……」金翠羽驚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搖頭道:「哪裡話,二哥我從來一分酒一分氣力,再說那日喝得正好,還沒到爛醉如泥的地步。」賈秀才搖動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與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聽說他一招落敗,也頗不服。
白不吃道:「那時我也這般設想,翻身起來,又使一記鴛鴦拐,踹他小腹。誰知卻被那幫手拿住腳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還被摔倒。這般前前後後摔了五六下,終於把我摔清醒了,知道這次來了高人。不過,咱們習武之人,功夫輸了,一口氣卻不能輸。我白不吃橫行關洛,幾曾受過這般鳥氣,一時怒火上衝,從兵器架上拔了一桿大槍,心想擒賊先擒王,抖槍便向為首那人刺去。卻不料那幫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將槍頭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氣力,也奪不回分毫。」聽到這裡,賈、金二人彼此對視,臉色都有些發白。
白不吃神色頹敗,又道:「為首那人見狀,歎了口氣,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頑不靈,卻是何苦?我再問你,你願開倉放糧麼?』我當時便賭一口鳥氣,當即拒絕。那人道:『好,糧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毆打饑民,萬萬不該,此乃其一;外面哀鴻遍野,你卻縱情飲樂,於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奪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樣,便該罰你。』我當時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種將老子殺了,要我低頭,決計不能。』那人搖頭說道:『我不殺人,但聽說你貪吃好貨,最愛口舌之欲,我便罰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關起來?』那人笑道:『我哪來這許多閒工夫。三年之內,若你改邪歸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洩漏我半點行蹤,那便休想見我了。』說罷招呼兩個幫手,逕自去了。我聽他說得凶狠,到底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心中鄙夷,張嘴罵了一通,又招呼眾人繼續喝酒吃肉。誰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覺筋骨酸痛,身子發脹,初時我只當被昨日摔了幾跤,不以為意,又尋朋友吃喝。這般過了三五天,但覺身子一天痛過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渾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個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條鐵打的漢子,卻痛得死去活來,滿地亂滾,尋遍大夫,但無一人明白緣由。」
白不吃說到這裡,肥臉上爬滿苦澀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臨走時動了手腳?」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從頭到尾都沒動過一個指頭,如何算計到我?當真費人思量。且說我痛到極處,猛然間想起那人言語,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蘿蔔來吃。說也古怪,這一吃素,竟然好了許多。我接連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練功時身法略嫌滯澀,臨鏡一照,竟然胖了許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貪圖口腹之慾,最愛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頓頓素餐。過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鋌而走險,吃了點酒肉,這回倒也無病無痛。我兀自不知厲害,心中竊喜,就這麼一頓頓酒肉吃下來,眼瞧著這身子骨便似吹氣球一般,日日見長。他媽的,只過了一月功夫,我便從那個彪形壯漢,長成了一個勝似肥豬的大胖子。到這時,我才明白那人話中含義,不自禁害怕起來,重又吃素。還怕三年之後,那人不來解救,又被迫開倉放糧,賑濟饑民。唉,但哥哥我吃慣了葷腥,瞧那美酒佳釀,如何割捨得下,每過十天半月,總要破戒一回。這般三年過去,就成了這般模樣。」說罷長歎了口氣。
賈秀才道:「那人還沒來麼?」白不吃隱現愁容,道:「或許時日未到,或許人家早已忘了。再說我胖成這樣,也不知有救無救?」金翠羽柳眉倒豎,怒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用這般惡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賈秀才笑道:「我倒不以為然,此計叫他自作自受,絕妙之極。」白不吃怒道:「賈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麼?」賈秀才惱他不肯開倉濟民,有心揶揄,笑道:「誠所謂好死不如賴活,二哥你想開些。咱三個久不會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長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戶,你存心與我為難,是不是?」賈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這樣,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閣的『黃河大鯉魚』天下一絕,勁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圓瞪,呼呼呼直喘粗氣。賈秀才卻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兒。」那酒保見他顯過功夫,心中雖恨,嘴裡卻一迭聲答應。
賈秀才笑道:「做兩尾黃河大鯉魚來,給老爺下酒。」風憐聽得心癢,便道:「咱也要一尾!」話一出口,卻聽那個小童也異口同聲叫出來,不覺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臉通紅,張開泥金小扇遮住臉兒,那扇面上描了一綹兒蘭草,邊上留了數行草書。梁蕭乍見那行字跡,眼神微微一變。
那酒保略怔一怔,賠笑道:「對不住,這兩日風高浪急,沒一個漁家敢下河捕魚,這大鯉魚麼,當真沒有。」賈秀才掉眼看去,但見河上波濤滾滾,雨腳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為掃興,悻悻揮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聽河上有人縱聲唱道:「老子長在大河邊,不靠地來不靠天,小小船兒浪裡過,打個魚兒趁酒錢。」歌聲清壯,蓋住那穿林打雨之聲,頗有振聾發聵之勢。梁蕭循聲瞧去,但見一葉小船在波濤間載沉載浮,船上站一個舟子,披蓑戴笠,手搖雙槽,隨那船兒起伏,始終不被風浪吞沒。
不多時,船至樓下,那舟子繫好船,左手拎兩尾鯉魚,右手拿一支長篙,點在岸邊,雙手微撐,便似燕子穿雲,輕輕巧巧鑽過窗戶,落在樓心,哈哈笑道:「你們三個來得卻早。」賈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開蓑衣竹笠,正是關洛四傑之首池羨魚,他年過五旬,洵洵儒雅,雙鬢已然灰白,只見他拎起兩尾活蹦亂跳的大鯉魚,笑道:「河上風大,尋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沒得魚吃,掃了大伙的興致,特意早起,到河裡摸了兩隻。」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細如髮,當真想得周到。」賈秀才道:「錯了,該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點了這道好菜,專等池老大的鯉魚。」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戶,你那鬼卦,騙傻子還差不多。」賈秀才做出驚訝神氣,道:「奇了,我騙過你麼?」金翠羽氣得臉色發白,便要嗔怒。池羨魚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當三年不見,你倆早結連理,琴瑟相偕,怎地還是這麼拗氣?」金翠羽臉脹通紅,蓮足一頓,道:「老大,您可別張口就來,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誰肯嫁給這個下賤無恥、坑蒙拐騙的破落戶了?」賈秀才嗤了一聲,懶聲懶氣地道:「你也算好女子麼?我看是豬鼻子插大蔥,楞充大象吧!」風憐瞧得好笑,心道:「這廝別的還罷了,就這拖得老長的腔調格外惹人生氣。」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臉又沉,便要發作,池羨魚笑道:「罷了罷了,只怪我多嘴,你們若要撒氣,沖為兄來吧!」他如此一說,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羨魚見白不吃體態臃腫,心中怪訝,一皺眉,正要詢問,忽聽一個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這鯉魚怎麼賣?」池羨魚扭頭瞧去,卻是屋角里那個裝束老成的小童,不覺莞爾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麼?」那小童小臉一沉,悶聲道:「誰是你小朋友?哼,我瞧來不夠大麼?」池羨魚一怔,哈哈大笑,兩個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這麼一點大!」那小童臉色更加難看,作起惱來道:「老頭兒賣魚就賣魚,哪來這麼多廢話?」池羨魚臉色微變,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覺怒道:「臭小鬼作死麼?這樣跟你爺爺說話?」
那小童曬道:「他也配作我爺爺?哼,我爺爺一根指頭壓死你們四個!」白不吃心頭躥起三丈無名火,袖子一擼,猛然跳起。池羨魚伸手攔住,心道:「這孩子有恃無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說,我關洛四傑老大一把年紀,如何與小孩一般見識?」當下淡淡笑道:「小朋友,這魚可不是拿來賣的?」那小童撅嘴道:「原來你年紀老,臉皮也老,說了假話也不臉紅。」池羨魚奇道:「我如何說假話?」那小童道:「你唱著歌兒來時,不是說『打個魚兒趁酒錢』麼?現在又說不賣,出爾反爾,不算好漢。」
池羨魚啞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兒家,我隨口唱曲,他也當真。」但他素來豪氣,即便面對婦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說是這般說,就怕你買不起。」那小童小眉頭一揚,伸手在腰間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嘩啦啦擱在桌上,那明珠顆顆大過拇指,光滑瑩潤,發出柔和光芒。
眾人投料這小小孩童竟是身懷重寶,無不驚詫,白不吃最是貪財好貨,瞧著明珠,眼珠子幾乎掉了下來。小童刷地撐開泥金小扇,笑道:「這串珠子夠了麼?」池羨魚長長吸了一口氣,將眼珠從珠鏈上移開,瞅了瞅梁蕭師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無罪,懷璧有罪,你快將珠子收起來,若是被壞人瞧見,對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張,不勞你費心。」
池羨魚瞧他小臉稚嫩,說出話來卻是老氣橫秋,又好氣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這魚兒想賣時,一文兩丈,白送也成;不想賣時,你便有明珠萬斛,我也不賣。」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羨魚笑道:「瞧你這身打扮,想必是讀書人家的孩兒,我且出個對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來,我就把魚送你,答不上來時,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顏笑道:「對對子呀,我最拿手了,你只管說。」
池羨魚心道:「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對子豈是你對得上來的?」略一沉吟,笑道:「前兩日天氣窒悶,我經過河邊,瞧見一尾鯉魚出水透氣,不想岸邊李子樹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鯉魚頭上,小娃娃,我就以此為題,說個上聯,叫做:『李打鯉,鯉沉底,鯉沉李浮。」賈秀才擊掌笑道:「這個上聯妙得緊,就只怕太難了些。」
那小童心道:「這對子與鯉魚相關,合情合景,李鯉諧音,忒不好對。」小眉頭蹙起,看向屋角,只見屋角擱了盆秋葵,作為點綴,一隻蜜蜂被雨困在屋內,繞著秋葵飛舞,忽地一陣疾風裹雨撲進屋來,蜜蜂被風一吹,頓時撲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脫口便道:「風吹蜂,蜂撲地,風息蜂飛。」話音未落,那陣風正巧過去,蜜蜂嗡的一聲又飛起來。池羨魚一愕,拍手讚道:「妙對,妙對。」他為人豁達,認賭服輸,正要遞上鯉魚,卻聽白不吃道:「慢來!」池羨魚詫道:「白老二,你有何話說?」白不吃道:『她老大,關洛四傑縱橫一世,怎能被一個小孩兒折了威風。」賈秀才打個哈哈,懶聲道:「白老二說得是。」金翠羽雖不說話,眼中也有贊同之意。池羨魚尋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氣傲之輩。我若拱手奉上鯉魚,他們定然臉上無光。」便道:「好,你說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過既是比文,我便考考這小孩兒的算術。」池羨魚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難,這小孩兒雖僥倖對上對子,但終究年紀幼小,你理財有方,算計精到,說起算術,怎能和你相比?」但礙於情分,不便明說,卻聽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說題目。」白不吃瞧他氣定神閒,心尖上有些發癢,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鯉魚七斤,草魚二斤,總價四百二十六文錢……」賈秀才插口道:「幾斤魚罷了,哪有這麼貴?」白不吃哼道:「你懂個屁,物以稀為貴,如今河上打不著魚,自然行情見漲了。咳,閒話不說,假令現今又打了鯉魚三斤,草魚四斤,共價錢二百八十文,且問,鯉魚、草魚每斤各要多少價錢?」他一氣說完,隨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著那小童,肥臉上頗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這是『直減』之法,有什麼難得。」白不吃臉色陡變,手裡茶盅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當作算籌左右一排,道:「右鯉魚,左草魚,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後連減右行三次,得草魚每斤三十一文,代入右行,由此可得鯉魚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張著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覺從大嘴裡流出來。池羨魚既驚且喜,笑道:「好個聰俊的娃兒。不知誰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羨殺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來過。」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萬莫惹他,丟臉丟一回也就夠了。」白不吃瞪圓小眼,嚷道:「金老四,你這是什麼屁話?」金翠羽笑道:「還是讓他聽我彈上一手,猜猜什麼曲目。」那小童連過兩關,眉飛色舞,只笑道:「請,請。」
金翠羽心頭打鼓:「這小娃兒莫不是還通音律?」勉強笑笑,懷抱昆琶,危襟正坐,撥弦試音。那小童閉上雙眼,搖頭讚道:「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嬸嬸真是個中裡手呀。」金翠羽被這小娃娃一誇,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這娃兒,小小年紀就這麼嘴甜舌滑,長大了豈不要誆死人麼?」賈秀才冷笑道:「臭美什麼?小娃兒乳臭未乾,他的話也能當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罵:「這呆子真個不解風情。」整整容色,撥動琶弦,但聽初韻舒緩,清高雅曠,眾人如處山限水畔,眼前彷彿矮山陌遠,細水流長;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難定,似空山人語,遙相問答,似喜還樂,怡然自得。正當眾人漸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銀簪,指如輪轉,破空一劃,琵琶聲錚然拔起,變得激烈軒昂,如壯士拔劍,將軍披甲,萬蹄雜沓,山呼海應般撲面而來,霎時間,眾人如處鐵血戰場,四面風聲蕭蕭,刀槍齊鳴,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彈到至為高昂處,弦聲忽又低沉,如江水嗚咽,敗馬哀鳴,遠方夕陽斜墮,天地如血,於肅殺之中更添淒涼,這一輪琵琶聲如流水般瀉過,漸彈漸緩,終又變為明快清揚,似於宛轉江流中托起一團冰輪,月光如霰,朗照花林,這般低回流轉,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終音散,不復再聞。
閣中寂然半晌,池羨魚長長吁了一口氣,歎道:「三年不見,四妹這手琵琶彈得越發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讚,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聽得出這是支什麼曲子麼?」小童始終閉目傾聽,聞聲張眼笑道:「這是一支曲子麼?」金翠羽俏臉微變,卻見小童搖頭晃腦,道:「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調子曠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語空山,有隱者之趣,當是《漁樵問答》,第三段忽變軒昂,卻是一段楚漢相爭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蕭索,為《夕陽簫鼓》之曲,至於最後一段麼,月照大江,自然是陳後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說到得意處,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歡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歎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彈得極好的,更難為你將五曲混為一曲,前後銜接,不露痕跡,只不過,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聽他說得老氣橫秋,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還請指教?」小童道:「女子彈琵琶,通常腕力不濟,你的輪指、滾指、彈挑並非熟極而流,關節處略有滯澀。」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關洛無對,小鬼頭你胡說什麼?」
金翠羽始終凝眉細聽,聞言道:「二哥莫惱,這孩子說得一點不假。」白不吃一愣,卻見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處,赫然有一道細長紅痕,金翠羽道:「小妹這隻手掌兩年前被人斬斷過!」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池羨魚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媽拉巴子,誰這麼大的膽子。」賈秀才抿嘴不言,眼裡卻掠過一絲煞氣。
金翠羽道:「兩年前,我在西涼道上賣唱,遇上了涼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幾個鬼崽子麼?」金翠羽道:「正是,涼州七鬼被咱們宰了五個,只剩大鬼三鬼。這兩個畜生洗蕩了一個莊子,殺人越貨不說,還在淫辱莊中婦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觀。」賈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臉一沉,喝道:「鋤強扶弱,本是俠者本分,別說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梁蕭那等大魔頭,老娘也不會退縮半分。」風憐猛然間聽到梁蕭二字,心頭一跳,忍不住瞧了梁蕭一眼。卻見他神色淡定,低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風憐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繼續張耳聆聽。
賈秀才赧然道:「四妹說得是,但你孤身犯險,卻又如何勝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佔了突襲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卻沒傷著大鬼。那廝倒也厲害,一口劈風刀使得水潑不進,邊鬥邊說些下流言語,亂我心神,我和他苦鬥了五十餘合,一個疏失,被他將右手斬了下來。那廝一刀得手,使招『風捲殘雲』,轉刀便向我頸上繞來……」賈秀才忍不住打斷她道:「後來如何?」金翠羽嗔怒道:「還能如何,總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還是鬼?」賈秀才摸摸頭,打個哈哈,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續道:「正當危急,我忽聽見噢的風響,一枚石子從耳輪邊掠過去,噹的一聲,將那口劈風刀撞出老遠。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廝倒也機靈,知道來了強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飛來,擊中他背心,大鬼頓時撲倒。我趕上前去,見那賊子只是閉了穴道,心想除惡務盡,不可留情,二話不說,奮起琵琶,就將他腦袋敲得稀爛。」
池羨魚拍手讚道:「痛快,痛快,從此西涼道上,多了幾分安寧。」金翠羽點頭微笑,說道:「我宰了大鬼,轉身來瞧,卻見身後站了三人,當下施禮作謝,哪知其中一人搖頭歎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覺這話迂腐,頗是不以為然。這時,另一人搶上前來,拾起我那只斷手,道:『我與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伸手便將我血脈封住,而後取出小針細線,三下兩下,就將我這斷手續上了,前前後後,我只覺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覺疼痛。那人續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藥,給我一張藥方,吩咐我如何內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調養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過半年,又能彈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說,這隻手終歸不及從前活便,彈到關節處,總是有一兩分滯澀。」
那小童插口道:「斷手能續,那人的醫術很了不起啊!」眾人紛紛點頭。白不吃想了想,問道:「老四,那三人什麼模樣?」金翠羽歎道:「三位恩公不許我洩漏行跡,還請二哥見諒。」白不吃道:「那給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這總能說吧?」金翠羽遲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紀很輕。」白不吃皺起眉頭,嘀咕道:「那倒有些不像。」賈秀才道:「怎麼不像?」白不吃只是搖頭,卻不作答。
風憐聽得有趣,回顧梁蕭,見他望著窗外出神,便道:「師父,世上竟有這等醫術,真是稀奇?」梁蕭淡然道:「斷手能續算不得什麼,天下還有更厲害的醫術呢。」風憐笑道:「總不成將砍掉的腦袋也續上去吧!」梁蕭怔了怔,莞爾道:「那可不能。」風憐嘻嘻一笑,吐吐舌頭,卻聽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連這點滯澀處也能聽出來,端地是家學淵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這鯉魚你就給他吧!」
「且慢!」賈秀才站起來,搖頭晃腦道,「容區區先打一卦,瞧瞧這鯉魚給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恢道:「破落戶,你又弄什麼玄虛?」賈秀才掏出三枚銅錢,笑道:「易書有云:『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動土造房也要瞧瞧時辰吧!」當下將銅錢撒在桌上,瞧了一眼,便訝然道,「啊喲,不好,是個始卦,卦辭有云:『包無魚,起凶,無魚之凶,遠民也』,也就是說,咱們沒了魚,大大不妙,故而這鯉魚不送為好。」金翠平心知肚明,賈秀才長年在大相國寺擺攤算命,這三枚銅錢到他手裡,陰陽反覆,隨心所欲,要扔出什麼卦象,便是什麼卦象,好說歹說,總能叫主顧掏錢。這媚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來的。金翠羽正想著如何折穿這套把戲,卻聽小童笑道:「既是娠卦,那麼還有一句卦辭,你記得不記得?」賈秀才一愣,道:「什麼?」
小童道:「有云:『九二,包有魚,無咎,不利賓』,那便是說,你留著鯉魚,自己沒事,卻對賓客大大不利。」賈秀才不禁讚道:「好伶俐的小傢伙!但我們兄妹聚會,哪有什麼客人?」小童笑道:「沒有麼?我問你,神鷹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變,卻見那小童手腕一翻,手中驀地多了一塊玉珮,雪白晶瑩,壯若蒼鷹,張翅探爪,栩栩欲飛。
關洛四傑同時站起,失聲叫道:「神鷹令。」小童笑道:「你們不送鯉魚,對我這神鷹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傑面面相覷,一臉驚容。他們來此聚會,確是蒙「神鷹使」所召,但萬想不到,「神鷹使」竟是個孩子。小童笑容不改,從四人臉上掃過去,說道:「三年前你們加入神鷹盟,怎生說得?『黃河一夫』池羨魚自願召集兩河豪傑,而今怎麼樣了?」池羨魚面有慚色,道;「那些綠林中人各懷異心,難以號令。」
小童道:「那麼,『變銅成金』白不吃籌集糧餉,又是如何?」白不吃額上冒汗,囁嚅道:「兩年前黃河發大水,糧食盡都捐了。」池羨魚聽得一驚,還不及細加詢問,卻聽那小童又道:「那麼『卦中千秋』賈秀才搜集線報,也該勞而無功吧?」賈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區區一向懶散,做這種辛苦事兒力不從心,所謂『量才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個好玩兒的勾當……」池羨魚不禁叱道:「老三,不得無禮。」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麼『馬上琵琶』金翠羽張羅馬匹,卻又如何?」金翠羽臉色發白,道:「這個……我當時手腕受損,誤了那筆買馬的生意。」
小童撐開泥金小扇,搖頭道:「盟主對你們十分賞識,常說關洛四傑乃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傑,而今三年過去,卻是一事無成。」白不吃麵紅耳赤,連珠炮般叫了起來:「如今是韃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這麼容易?何況我……」話未說完,只聽池羨魚雷霆般一聲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驚醒,緘口不言。
池羨魚目光如電,射到梁蕭身上,冷聲道:「這位朋友,我們有事相商,請你下樓去,酒資飯錢,池某一概負擔。」梁蕭笑了笑,舉杯淺酌,卻不起身。白不吃惱將起來,怒道:「臭胡兒,我大哥讓你滾開。」一步搶上,便向梁蕭劈胸抓去。賈秀才心知梁蕭不可易與,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雖然臃腫,「拿雲手」卻是獨步關中,賈秀才話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蕭肩頭。驀見梁蕭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飄飄一拂,笑道:「接著吧。」白不吃只覺一股旋勁湧來,身不由主,如陀螺般向賈秀才撞去。
賈秀才早先曾用這個法子戲弄酒保,梁蕭這時如法炮製,只是將酒保變作了白不吃。賈秀才見狀,不慌不忙,笑瞇瞇使一招「呵欠連天」,吸了口氣,身形後仰。這是他生平絕學「懶人拳」裡的招術,有四兩撥千斤之巧,本想藉以消去白不吃的來勢,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遠非酒保可比,這一撞之下更帶上了梁蕭的「渦旋勁」,非同小可。
賈秀才方才接實,便覺一腔子熱血直衝喉頭,心知不妙,忙叫道:「池老大!」變招「懶漢推磨」,雙臂一搓,將白不吃轉向池羨魚。
池羨魚馬步陡沉,雙掌前後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虧盈,右掌如缺月虧蝕,以虛勁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旋勁,左掌若圓月滿盈,以實勁抵住他後心,這般虛實互易,反覆數次,白不吃只覺身子忽輕忽重,腳下忽高忽低,驀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腿虛軟,坐在地上,肥臉漲紫,好比豬肝。
梁蕭一袖壓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飄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厲聲嬌叱,輪指勾動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錚錚錚一串激響,魚貫射出,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宮商角微羽五音發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測。但見梁蕭卻不回頭,左手反轉,五指連彈,每一指俱都彈中箭身,只聽得得之聲不絕,「五音箭」風車般掉了個頭,颼颼颼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凜然,手上卻不慌不忙,掄起琵琶,錚然數響,又將五支小箭掛回弦上。梁蕭見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頭喝了聲彩,右手毫不怠慢,抓向那個小童。那小童年紀雖小,卻也不慌,左掌一揮,右手食中二指從下方穿出,點向梁蕭脈門。梁蕭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亂,驟感手腕疼痛,已被扣牢。
關洛四傑見神鷹使被擒,無不驚怒,賈秀才縱身搶出,使招「日上三竿」,直擊梁蕭面門,梁蕭方要拆解,賈秀才身子右偏,變招「懶婦繡花」,毛手毛腳直掏梁蕭腰眼。
梁蕭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與他拆解。霎時間,賈秀才連使「步履踉蹌」、「昏天黑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偏來倒去,俱是「懶人拳」中的妙著,看似疏懶,實則似拙還巧、殺機暗藏。轉眼間,兩人拆到第五招上,賈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掃出,梁蕭左掌斜掛,賈秀才立足不穩,向後跌出。梁蕭身形略轉,探臂如風,抓他腰際,賈秀才慌忙使招「懶人脫衣」,身子一蜷,貼地躥出,只聽哧溜一聲,賈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蕭抓在手裡,梁蕭但覺入手滑滑膩膩,低頭一瞧,手心裡竟滿是污垢,大感煩惡,將衣袍丟在一旁。
賈秀才翻身站起,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衩,刷地撐開折扇,哈哈笑道:「臭賊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寶貝,哈哈,摸一把賺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聲笑得面紅耳赤,兀自不停,敢情他雖躲過梁蕭一抓,卻被梁蕭的指風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羨魚為人磊落,不肯恃多為勝,始終旁觀,見賈秀才敗落,才朗聲叫道:「閣下好功夫,池某前來領教。」一個箭步躥上前來,呼呼拍出兩掌,梁蕭但覺掌風撲面,也揮掌迎上,順手一帶,引得池羨魚兩掌交錯,粘在一處。池羨魚大喝一聲,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實出,右掌虛引,哪知左掌內勁吐出,卻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一瞬間,大得出奇的內勁湧出梁蕭掌心,撞向他右掌,池羨魚右掌正自空虛,被這無雙內勁一撞,身子一晃,面色頓然通紅,慌忙雙掌虛實互易,左虛右實。但梁蕭也用上了碧海驚濤掌中的「生滅道」,以虛當其實,以實沖其虛。霎時間,池羨魚被那掌勁連撞三次,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對,不由齊聲叫道:「池老大。」但他們都知池羨魚的脾氣,兀自焦急,卻不敢上前相助。梁蕭見池羨魚面色漲紫,眉間透出一股黑氣,心知再過片刻,這人不死即傷,心忖道:「這四人頗有豪俠之風,我傷了他們,大不妥當。」掌力驟縮,池羨魚登登登連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搶上,將他扶住。那小童對著梁蕭拳打足踢,大叫道:「刀疤臉,把我放開。」但人小拳輕,落到梁蕭身上,全無動靜。梁蕭對臉上刀痕頗為忌諱,心頭怒起,劈手奪過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那小童一愣,道:「你怎麼知道?」梁蕭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還不知道?何況除了天機宮,哪兒養得出你這小怪胎來!」
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梁蕭撐開那把泥金小折扇,瞅著那行草書,念道:「花香滿庭,慈父淵贈愛子鏡圓。」他合上泥金小扇,道:「花清淵是你爹,你叫做花鏡圓吧?」小童小臉通紅,叫道:「是又怎麼樣呢?不關你事!」梁蕭心道:「這孩兒果真是曉霜的幼弟,當日我被他爹爹使詐擒住,瞧過這小子一次,那時他尚在襁褓,而今竟然這麼大了。」
花鏡圓正自作惱,卻見梁蕭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不禁一呆,只聽梁蕭幽幽歎了口氣,軟語道:「鏡圓,你姊姊還好麼?」花鏡圓皺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蕭身子劇震,心中沒得一亂:「是了,當年曉霜冒天下之大不韙,拚死救我,勢必激怒花無媸。老太婆一貫狠毒,當年將曉霜逼出天機宮,這次說不定將她幽禁起來,不許她和爹娘幼弟相見,甚或不讓花鏡圓知道有她這個姊姊。這十多年中,也不知曉霜經受多少苦楚……」花鏡圓瞧得梁蕭面色漸轉蒼白,目光森冷,宛如電光,饒是他膽大妄為,也不覺害怕起來,突然間,只聽梁蕭長聲厲笑,呼然一聲大響,身旁一張檀木桌被他一掌震得粉碎。
花鏡圓哪受過如此驚嚇,忍不住撇了撇小嘴,眼裡淌下淚來。風憐忙道:「師父,你嚇著他了。」伸手將花鏡圓攬過,掏出手巾,給他拭淚,花鏡圓有人憐惜,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外落。梁蕭一怔,長歎道:「可別讓他逃了。」風憐茫然不解,問道:「他一個孩子,你抓他作什麼?」梁蕭道:「你別多問,他不是尋常孩子。」池羨魚調息已畢,站了起來,鐵青著臉道:「今日『關洛四傑』一敗塗地,還請閣下留下萬兒,也叫咱們栽得明白!」風憐接口道:「你問我師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崑崙』!」四傑一愣,不解其意,梁蕭眉頭一擰,說道:「風憐,不要亂說。」轉身向四傑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轉告天機宮主花清淵,花鏡圓在我梁蕭手裡,他若要兒子,便讓花曉霜來開封鐵塔見我。」
他話未說完,關洛四傑臉色已然發白。十年前,梁蕭震怖一時,當時關洛四傑猶未結義,便已聽說他的惡名,天下俠義之士說起梁蕭二字,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寢其皮。換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對手,也要以死相拼、玉碎以謝。但眼下花鏡圓落入敵手,關洛四傑心有忌憚,兀自惱恨,卻不敢妄動。
梁蕭說完,拂袖轉身,下樓牽馬去了,風憐向店小二討了一把描花紙傘,抱著花鏡圓隨在後面。白不吃瞧著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難道就這麼算了?」池羨魚沉吟片刻,道:「這大魔頭絕跡十餘年,今日竟然出現在此,只怕天下從此多事。三弟,你門庭廣闊,設法將消息報與天機宮;四妹,你火速乘馬渡過黃河,去江西總壇求見雲大俠,這魔頭是他夙敵,你千萬讓他有個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開封監視此獠動靜。」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羨魚拈鬚歎道:「為兄要將消息散將出去,招引四方好手。這魔頭大奸大惡,仇家遍佈天下,若是大家齊心協力,定叫他不能生離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見。」賈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這梁蕭惡名雖著,但氣度不凡,不似傳說中那麼不堪。」池羨魚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惡之輩,必有過人的氣度。」賈秀才歎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棄善從惡,可惜,可歎。」四人商量已畢,各行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