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風笑道:「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這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劉正風道:「我是這麼猜想。儀琳師侄,你說是不是?」儀琳低頭道:「令狐大哥是好人,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喝道:「你說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傢伙倘若是個無賴漢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嚅了幾句,不敢往下說。定逸道:「說啊,不許為他忌諱,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討生活,雖然武藝高強的佔便宜,但歸根結底,終究是在碰運氣,你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也不瞧她。一個人畢竟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萬萬碰她不得。』「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怎麼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後,倒的霉實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甚麼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便喝個痛快,你叫這小尼姑滾蛋罷!我良言勸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華蓋運,以後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這「天下三毒」,你怎麼不遠而避之?』「田伯光問道:『甚麼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色,說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見識廣博,怎麼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那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後關頭,這個「屁」字終於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臉脹得通紅,又退開一步。劉正風歎道:「令狐師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也未免過分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問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
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嶽劍派之中,哪有這等既無聊、又無禮的說話?再過一日,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甚麼也要圖個吉利,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甚麼顧忌,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幾句話,臉色略和,哼了一聲,罵道:「令狐沖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哪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言下之意,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那廝,武功是很厲害的。令狐師侄鬥他不過,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只好編造些言語出來,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見多識廣,豈能輕易受騙?世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實情,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咱們身在江湖,行事說話,有時免不了要從權。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恆山派,華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師太,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的相救貴派弟子?」定逸點了點頭,道:「多承劉三爺美言。」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儀琳搖頭道:「沒有。令狐大哥又說:『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時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搖搖頭說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裡能顧忌得這麼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裡陪著便是。』「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年輕人道:『殺了你這淫賊!武林中人人都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挺劍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劍招,是泰山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屍身。
天門道人點頭道:「遲百城這孩子,很好,很好!」儀琳繼續道:「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將單刀還入刀鞘。那位泰山派的師兄,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幾下,倒向樓板。」她目光轉向天松道人,說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縱身搶到田伯光面前,連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田伯光擋了二三十招,一直坐著,沒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黑著臉,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問道:「師弟,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聲長歎,緩緩將頭轉了開去。儀琳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便拔劍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擋開,站起身來。」
定逸道:「這可不對了。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他都不用起身,令狐沖只刺他一劍,田伯光便須站起來。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天松道長?」
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著不動,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牛鼻……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眼,令狐沖臉上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甚麼『太岳三青峰』,據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儀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三步,喝彩道:『好劍法!』轉頭向天松師伯道:『牛鼻子,你為甚麼不上來夾攻?』令狐大哥一出劍,天松師伯便即退開,站在一旁。天松師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之人聯手?』我忍不住了,說道:『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天松師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天松師伯『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按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見天松師伯雙手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麼奇妙的刀法,我全沒見到他伸臂揮手,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這一刀當真快極。我嚇得只叫:『別……別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說不殺,我就不殺!』天松師伯按住胸口,衝下了樓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說道:『令狐兄,這牛鼻子驕傲得緊,寧死不會要你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師父,那時我想,咱們佛門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大哥雖然不是佛門弟子,可是喝酒這麼喝個不停,終究不好。不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怕他罵我『一見尼姑』甚麼的。」定逸道:「令狐沖這些瘋話,以後不可再提。」儀琳道:「是。」定逸道:「以後便怎樣?」
儀琳道:「田伯光說:『這牛鼻子武功不錯,我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時縮了三寸,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藝倒真還有兩下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今後你的麻煩可就多了。剛才我存心要殺了他,免你後患,可惜這一刀砍他不死。』「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這一刀如果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剛才我出刀之時,確是手下留了情,那是報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倒還是令狐大哥佔了上風,饒了他性命。」
眾人聽到這裡,臉上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惡淫賊拉交情。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人,如何敢說劍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立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飛天外、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刺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的輕重關節,豈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願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劍嘛,嘿嘿,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麼一刺。』「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說,我雖然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一。你欺到我們頭上來,那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胳臂就此廢了,幹麼你這一劍刺中我後,卻又縮回?』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我肩頭砍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不佔誰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來,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嗎?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令狐大哥皺眉道:『田兄,我只道你也是個不佔人便宜的好漢,這才跟你賭酒,哪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又如何佔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討厭尼姑,一見尼姑便週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說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只是要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甚麼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說出來罷,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田伯光笑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乾,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她說到這裡,雙頰暈紅如火,目光下垂,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已細不可聞。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後來怎樣?」儀琳細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答應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她作揖賠罪,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麼?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廝又胡說了一大篇,說甚麼留起頭髮,就不是尼姑,還有許多教人說不出口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等無聊玩笑,令狐沖當場給你氣死,哪還有性命來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田伯光笑道:『講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便不是我對手。』」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沒站起身,卻擋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於坐著而鬥,可想而知,令狐沖說「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是我對手。」這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何三七點頭道:「遇上了這等惡徒淫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後乘機下手,倒也不失為一條妙計。」
儀琳續道:「田伯光聽了,也不生氣,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沖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這個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時,腿上得過寒疾,有兩年時光我坐著練習刀法,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拆招,倒不是輕視於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令狐兄,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這個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之時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候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坐著使劍,卻比你強。我天天坐著練劍。』」眾人聽到這裡,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哥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真有這回事?在下這可是孤陋寡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甚麼劍法啊?』令狐大哥笑道:『這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武學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法,當真談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像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錘百煉,要將其中一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一路劍法?勞德諾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法,怎地不跟師父說?」只聽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說道:『這路劍法臭氣沖天。有甚麼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我也是好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甚麼臭氣?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生討厭,於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麼?』「他說到這裡,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這樣練劍的。田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這路……你這路……』」眾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下田伯光終於發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定逸道:「很好!後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玩,絕無與人爭勝拚鬥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作是茅廁裡的蒼蠅。』我忍不住又笑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令狐沖今日新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佔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自甘情願,不能說是你佔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說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輸。』田伯光道:『不錯!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起身,便算輸了。』
「令狐大哥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後見到這個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樣,是誰輸了,誰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你想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靨,更增秀色。
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甚麼話都說得出,你又怎地當真了?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裡,抬起頭來,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甚麼法子能夠取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實在差得太遠,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出遲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當真有過人之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那麼咱們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我師父也不許。我恆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個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令狐大哥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轉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甚麼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麼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說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甚麼好事。」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甚麼了不起。田伯光聽了這話後,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問道:『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麼?」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田伯光卻怎麼說?」儀琳道:「田伯光點點頭,道:『你說東方教主第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得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站著打,我排名第幾?這又是誰排的?』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說了,可千萬不能洩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之前,我五嶽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但道:「五嶽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旁門左道的高手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刺蒼蠅之外,卻無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來,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所以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道。』「田伯光冷哼一聲,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輸了之後不來殺我,那麼做太……太監之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後代。好罷,廢話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面對面的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握了柄劍。「令狐大哥道:『進招罷!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動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鬥,誰都不許離開椅子,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說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令狐大哥道:『好,那麼你請罷!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麼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田伯光揮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凶險,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時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
眾人聽到這裡,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讚歎。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定逸道:「甚麼『多情種子』等等,都是粗話,以後嘴裡千萬不可提及,連心裡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衝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儀琳道:「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轉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上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大哥肩頭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麼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看也是稀鬆平常!』令狐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於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伏在瓦上,從窗子裡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鬥,身上濺滿了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又鬥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狐大哥道:『當然打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罷。咱們說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敗,兩家罷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並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嗒嗒嗒的作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麼一晃,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眾人聽到這裡,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儀琳繼續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還要追我,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鬥,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湧身躍入酒樓,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慢爬了開去,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幾?』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得如此狼狽,還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麼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字,再也說不下去,左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他已經站起,令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算是勝了。」眾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只餘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子,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甚麼流氓手段?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實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道:「你青城派……」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光認不認輸?」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恆山派的小師妹,你下來罷,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頭再來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他這麼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刀往刀鞘裡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樓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三處之多……」余滄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麼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余觀主,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一來自知理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儀琳續道:「我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藥,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喘氣,說道:『勞你駕,給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遞給他。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人,一個就是他。」伸指指著抬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個便是那惡人羅人傑。他們二人看看我,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過來看我,神色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傑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美貌尼姑坐在酒樓之上,而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神色無禮,那也不足為奇了。儀琳續道:「令狐大哥向羅人傑瞧了一眼,問道:『師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甚麼功夫?』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錯,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說著向羅人傑又瞪了一眼。羅人傑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甚麼?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我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羅人傑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甚麼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會沒聽見過?你轉過身來,我演給你瞧。』羅人傑罵了幾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在失血過多,半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羅人傑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傷,你沒瞧見麼?你欺負受傷之人,算是甚麼英雄好漢?』羅人傑罵道:『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灑,動了凡心啦!快讓開。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我說:『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哈,你不守清規,破了淫戒,天下人個個打得。』師父,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他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時,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一運氣,那就成了。』我轉頭瞧他,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羅人傑奔將過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跟著飛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後臀。這一腿又快又準,巧妙之極。那羅人傑站立不定,直滾下樓去。「令狐大哥低聲道:『師妹,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後,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很是擔心,勸道:『你歇一歇,別說話。』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又將傷口弄破了。「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你是華山令狐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閣下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說著不住咳嗽。我怕羅人傑害他,抽出劍來,在旁守護。
「羅人傑向他師弟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這姓黎的惡人應了一聲,抽出長劍,向我攻來,我只得出劍招架。只見羅人傑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力舉劍招架,形勢甚是危急。又打幾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傑長劍刺出,抵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後,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羅人傑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真毒辣……」
她說到這裡,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哽咽著繼續道:「我……我……我見到這等情狀,撲過去阻擋,但那羅人傑的利劍,已刺……刺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時之間,花廳上靜寂無聲。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說道:「你這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你即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沖,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的劍下?」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後,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我……我有個大秘密,說給你聽。那福……福威鏢局的辟邪……辟邪劍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越低,我再也聽不見甚麼,只見他嘴唇在動……」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登時心頭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問道:「在甚麼……」他本想問「在甚麼地方」,但隨即想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當即縮住,但心中撲通撲通的亂跳,只盼儀琳年幼無知,當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後定逸師太一加詳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
只聽儀琳續道:「羅人傑對那甚麼劍譜,好像十分關心,走將過來,俯低身子,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甚麼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刺入了羅人傑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幾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原來……師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仇。」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幾晃,暈了過去。定逸師太伸出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眾人默然不語,想像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鬥。在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沖、羅人傑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沒甚麼了不起,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而從儀琳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劉正風向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當時你也在場,這件事是親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滄海。眾人見了他的神色,均知當時實情確是如此。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他自必出言反駁。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冷的問道:「勞賢侄,我青城派到底在甚麼事上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子挑釁?」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的爭鬥,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余滄海冷笑道:「好一個絕不相干!你倒推得乾乾淨淨……」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一個人來。廳上眾人都是高手,應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身,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豁喇一響,又飛進一個人來。這兩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動,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處,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一個蒼老而粗豪的聲音朗聲道:「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余滄海身子一晃,雙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簷,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絲如幕,更無一個人影,心念一動:「此人決不能在這瞬息之間,便即逸去無蹤,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勁敵,伸手拔出長劍,展開身形,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的遊走了一周。
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份,仍坐在原座不動,定逸師太、何三七、聞先生、劉正風、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疾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無不暗暗佩服。余滄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他的眼光,不見有任何異狀,當即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翻過身來,見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不必翻身,從他後腦已可見到一部鬍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俊張口欲語,卻發不出半點聲息。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麼兩拍,只因大批高手在側,故意顯得似乎輕描淡寫,渾不著力,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無法解開。當下只得潛運功力,將內力自申人俊背心「靈台穴」中源源輸入。過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師……師父。」余滄海不答,又輸了一陣內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余滄海道:「他在哪裡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師弟兩個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後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滄海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謾罵。」申人俊道:「是。」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甚麼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對此事似是全不關心,尋思:「他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人傑殺了令狐沖,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之中。」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大廳。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於非命,是誰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有的認得他是青城派掌門,不認得他的,見這人身高不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形貌舉止,不怒自威,登時都靜了下來。余滄海的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屬於何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決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廳上,必然與眾不同。他一個一個的看去,突然之間,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這人形容醜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幾塊膏藥,背脊高高隆起,是個駝子。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一驚:「莫非是他?聽說這『塞北明駝』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極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嶽劍派沒甚麼交情,怎會來參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相貌如此醜陋的駝子?」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幾個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劉正風搶上前去,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尊駕光臨,有失禮數,當真得罪了。」其實那個駝子,卻哪裡是甚麼武林異人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認出,一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裡,若不是余滄海逐一認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眾人目光突然齊集,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說道:「不敢,不敢!」
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相差甚遠,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劉正風,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幾句,一時不答。劉正風道:「閣下跟木大俠……」林平之靈機一動:「我姓『林』,拆了開來,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隨口道:「在下姓木。」
劉正風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不知閣下跟『塞北明駝』木大俠如何稱呼?」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臉上那些膏藥,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決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峰。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甚是尊敬,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神情不善,自己但須稍露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斃於他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搪塞,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那是……那是在下的長輩。」他想那人既有「大俠」之稱,當然可以說是「長輩」。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雖然頗有忌憚,卻也不懼,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豈能白白的嚥下這口氣去?當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瓜葛,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閣下?」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但胸口熱血上湧,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少年,當下強抑怒火,說道:「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熱腸,最愛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於他?」劉正風一聽,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頗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其實以木高峰為人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跟一個「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人趨炎附勢,不顧信義,只是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倘若跟他結下了仇,那是防不勝防,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麼尊敬之意。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家丁們轟聲答應,斟上酒來。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裡,然而想到江湖上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倒也不敢貿然破臉,見劉府家丁斟上酒家,卻不出手去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又恨又怕,但畢竟憤慨之情佔了上風,尋思:「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被你一掌斃於當場,也決不能跟你共飲。」目光中儘是怒火,瞪視余滄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畢竟懾於對方之威,不敢罵出聲來。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衝,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手腕,說道:「好!好!好!衝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木兄弟,咱們親近親近。」林平之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後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似乎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討饒。哪知林平之對他心懷深仇大恨,腕上雖痛入骨髓,卻哼也沒哼一聲。劉正風站在一旁,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但臉上神色傲然,絲毫不屈,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正想打圓場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余觀主,怎地興致這麼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著一個肥肥胖胖的駝子,這人臉上生滿了白瘢,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再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實是古怪醜陋之極。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這駝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眾人只眼睛一花,見這駝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好孫子,乖孫兒,你給爺爺大吹大擂,說甚麼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裡,可受用得很哪!」說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險些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一面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裡。他強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
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這駝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鬆平常,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幾招,也可……也可……有點兒進……進益……」他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終於支撐著說完,身子已搖搖欲墜。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領教領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可捨不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請爺爺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他怒火大熾之下,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命既不存,又談甚麼報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擺是托庇於『塞北明駝』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時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左手扶在桌上。余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幾個頭,又打甚麼緊?」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異,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甚麼林平之只稱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爺」?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他以言語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迴旋餘地。
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幕幕的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請你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害。」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這年輕駝子適才被余滄海抓住,以內力相逼,始終強忍不屈,可見頗有骨氣,哪知他居然肯磕頭哀求,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只有木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係,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孫兒,怎麼?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在稱讚林平之,但臉孔正對著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叫他一般。
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係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說道:「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耀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撲來,尋思:「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於不敗之地,到得一百招後,當能找到他的破綻。」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裡只怕還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當地,猶如淵停嶽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子為其掌門,決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裡翻船,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他為人向來謹細,一時不敢貿然發招。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後飛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份?急忙放手。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應付過無數大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那女童哭道:「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余滄海狼狽之極,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譏,低聲道:「小妹妹,別哭,對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別碰我。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喝道:「大欺小,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教壓實了,方人智手臂立斷。余滄海回手一指,點向定逸後心。定逸只得放開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說聲:「得罪了!」躍開兩步。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裡痛?給我瞧瞧,我給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並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謊!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儘是哄笑之聲。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麼,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麼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己發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後,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背後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甚麼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暗中在給我搗鬼。」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覺二人都被點了穴道,正與先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內力解穴,殊非一時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力,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抬了出廳。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人平沙落雁,有兩個人抬!兩個人平沙落雁,有四個人抬。」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麼?剛才這幾句話,是你爹爹教的麼?」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紀,決計說不出來,又想:「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是令狐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傑所殺,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點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通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嶽劍派聯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塗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啊!」聲音甚是嚴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裡。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頭向余滄海道:「你這麼凶霸霸嚇唬孩子幹麼?」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五嶽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幹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就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余滄海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盡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幾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他說完話後,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老師太,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當下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那女童又問:「那麼現今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來?」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努,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罷!」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卻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乘人之危的傢伙,是不是英雄好漢?」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沖經過之人,也盡皆一凜:「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儀琳全身發抖,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滄海說甚麼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住胸口一酸,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下來了。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問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是道長的弟子罷?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這羅人傑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轉過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師太,他這麼嚇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定逸歎了口氣,道:「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眾人愈聽愈奇,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於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這般厲害。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過的,是在哪裡見過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回雁樓頭,她也在那裡。」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眾酒客嚇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個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便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此刻穿的卻是綠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轉身子,說甚麼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甚麼打扮,那是甚麼都記不得了。還有,記得當時看到那個和尚端起碗來喝酒,在田伯光給令狐沖騙得承認落敗之時,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那個大和尚是誰?怎麼和尚會喝酒?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際,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糊里糊塗的出了城門,糊里糊塗的在道上亂走……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甚麼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口似被一個大錘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沖的屍體卻已影蹤不見。她十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幾圈,屍體到了何處,找不到半點端倪。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清斑斑,顯然並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裡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麼蹤跡?這樣,她到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屍體到哪裡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麼?給野獸拖了去麼?」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麼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甚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那是為了甚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甚麼?」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甚麼,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鍾,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後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是要將我引開,並非有意去傷儀琳。」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眾人都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著實不小,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裡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儀琳應道:「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