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我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沖,我便叫不得?」儀琳歎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剛說到這裡,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而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個小駝子。」儀琳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狐沖的名頭,心裡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裡去啦?」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裡。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說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麼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麼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髮,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裡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麼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麼?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山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恆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裡。這一切經過,她早瞧在眼裡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哪裡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手裡,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麼善地。」為了尋到令狐沖的屍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麼善地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取了一柄,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掛念著令狐沖屍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搶在前頭領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簾,說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簾開處,撲鼻一股脂粉香氣。儀琳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湘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幾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隻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嬌羞靦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背後腳步聲響,一個僕婦走了進來,笑瞇瞇的奉上香茶。這僕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這是甚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僕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幹甚麼?這裡是甚麼地方?」曲非煙微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麼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麼所在,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煙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出來。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悉,正是那惡人「萬里獨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過去看她,問道:「怎麼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裡,快快過來磕頭!」田伯光怒道:「甚麼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煙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她就在這裡,快過來!」

田伯光道:「她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咦,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你別叫他過來!」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一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幹甚麼?」曲非煙叫道:「田伯光,你別逃走!你師父找你算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麼師父徒兒,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步,老子立刻殺了她。」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不認帳?快過來,向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我和你師父在這裡休息,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你拜恆山派小師父為師的事,我以後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一聲,屋頂上嗆啷啷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逃走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

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跟他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裡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藉著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話卻不算數,可不可以?你要是願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誰也不會來攔你。」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只有一線機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甚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從懷中取出裝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血便即急湧。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恆山派治傷聖藥,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等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請你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她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裡,那怎麼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黑暗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裡,那麼我在這裡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裡,餵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你……你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甚麼遺體?」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輕輕歎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麼?」儀琳道:「但願他能痊癒才好,只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麼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像起來,定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捨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麼願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甚麼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只要你沒死,她甚麼事都肯答允你。」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裡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卻反而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甚麼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麼?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嗲聲叫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裡,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恆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一句,我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是不是叫甚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沖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余滄海衝進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余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甚麼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一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日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伙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我便有一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上。只是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令狐……是令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後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令狐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衝向他瞧了一眼,並不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幹甚麼來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甚麼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尋思:「恆山派那小尼姑說這廝已為人傑所殺,其實並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騙人。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了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瞧床上有甚麼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向余滄海道:「你要幹甚麼?」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閒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一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原來令狐沖這廝果然是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幹麼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幾眼?何必借口甚麼找尋恆山派的女弟子?」余滄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兩下,又噴出一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該當回復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麼好?幹麼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麼無意之間?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指頭也立時將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當真不小。」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甚麼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思:「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甚麼得益?」

正說到這裡,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道:「快稟報師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裡,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裡,木駝子不論甚麼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才幹。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只覺右腕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聽在耳裡。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林平之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余滄海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並無干係,乃是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嚥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後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哪裡說起?」但四下裡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是!」拔劍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驚,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也會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上膏藥,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關在哪裡?」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並不知情,人人都說青城派志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傑俯身過來,挺劍殺卻。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格開,神情緊張,看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後一拉。

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後拉扯,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去。余滄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噹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閃閃的彎刀。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說道:「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衝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你報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後拉,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叫:「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余滄海一驚,報仇並不急在一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衝著木駝子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這時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歷,便即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弟子,顯是不懷好意。」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他越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甚麼辟邪劍譜。五嶽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師父麼?」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壓根兒說不上是甚麼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後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糊塗?這樣罷,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甚麼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麼了不起,我非收你為徒不可?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江湖上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這部武學寶笈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說甚麼也得盡快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鏢頭,平生只有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高峰這麼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卻哪裡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鬥然間輕了,雙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適才衝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聽說這門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雲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後來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二字由此而來。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之頭頂,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的岳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牆角後一人縱聲大笑,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折扇,神情甚是瀟灑,笑道:「木兄,多年不見,丰采如昔,可喜可賀。」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門『陰陽採補』之術。」岳不群「呸」的一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甚麼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說不會採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歲了,忽然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鬆,便已跳開幾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鬚,面如冠玉,一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華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聽木高峰讚他駐顏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木兄一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甚麼?憑這小子這一點兒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玉郎……」

岳不群知道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你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美?」

木高峰眼見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以如願,便搖了搖頭,道:「駝子一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了個觔斗,摔出數丈。這一下卻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徵兆,渾不及出手阻攔。好在林平之摔出後立即躍起,似乎並未受傷。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甚麼,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劍譜》卻也會眼紅。」一面說,一面拱手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甚麼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佈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這廝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一笑,說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甚麼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想搶奪,隨口胡謅幾句,岳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武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的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笑道:「好罷,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決無不允之理。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罷!好,咱們這就去找你父母。」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後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們躲在牆後,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歡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早就都見過了,你向眾師哥見禮。」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見了。忽然岳不群身後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作「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岳不群的青袍後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一隻圓圓的左眼骨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後。林平之心道:「那賣酒少女容貌醜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一探頭,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城外賣酒,定逸師太又說她裝成一副怪模怪樣。那麼她的醜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了。」岳不群笑道:「這裡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都叫你小師妹。你這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後你再收一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她一面說,一面笑,從岳不群背後轉了出來,濛濛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子臉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林平之深深一揖,說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是他自願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哥抬出來。」高根明和施戴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師哥不在這裡,房裡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

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等污穢之地,向勞德諾道:「你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爹,你……你怎麼知道?」岳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餘,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幾口血,但神智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師父,一聽到師父和木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一時忘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著牆壁,走出房去。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搖晃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一條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氣不止。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裡了,咱們走罷!」令狐沖吁了口氣,心下大寬。又過一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子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我最好。」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狐沖心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作聲,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運去,再無聲息。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你會死麼?」令狐沖道:「我怎麼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道:「為甚麼?」令狐沖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對,你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躺著罷。」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疑,輕輕揭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沖笑道:「這麼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儀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裡,只覺難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讚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只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雲熊膽丸,餵著他服了。曲非煙忽道:「姊姊,你在這裡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裡?」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你又不是一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恆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動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好,好!我陪著你便是。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幹甚麼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掠開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呼吸勻淨,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聲響。儀琳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跳了出去。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沖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罷,令狐大哥倘若醒轉,跟我說話,那怎麼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更無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麼辦?」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邊,我二人搜西邊,要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說甚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決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裡。」這主意一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著城牆疾行,一到城門口,便急竄而出。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一處山坳之中。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露笑容,正注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落。她「啊喲」一聲,急使一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令狐沖微笑道:「還好!你歇一歇罷!」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勉力將令狐沖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氣不止。令狐沖微笑道:「你只顧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便忘了。」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不怎麼痛,略略有些麻癢。」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是痊癒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麼快。」令狐沖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歎了口氣,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

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麼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師妹,你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好和令狐沖的目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甚麼笑?」令狐沖道:「沒甚麼。你年紀小,坐功還淺,一時定不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摔一個屁股向後……向後……」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甚麼屁股向後,說起來太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罷。」令狐沖道:「我師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一定口乾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許多西瓜。你去摘幾個來罷。」儀琳道:「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卻一文也無,道:「令狐大哥,你身邊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甚麼?」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沖笑道:「買甚麼?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沒錢,向他們化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好糊塗」,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餘,果見數畝瓜田,纍纍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裡卻一個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乾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又覺「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令狐沖於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裡,聽儀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心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曲,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喜,讚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心頭一震,險些將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沖笑道:「幹麼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麼?」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裡?」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沒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一隻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衣襟將斷劍抹拭乾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沖嗅了幾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儀琳微笑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接過咬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是喜悅,又見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裡,一口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不忍,便將一小塊一小塊西瓜餵在他口裡。令狐沖吃了小半隻西瓜,才想起儀琳卻一口未吃,說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令狐沖道:「我夠了,你吃罷!」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沖幾塊,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

令狐沖忽然讚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麼?」儀琳微微側身,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

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令狐沖道:「正是,連下了幾日雨,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心想:「我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我怎麼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猶豫間,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

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麼了?令狐沖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可相提並論?」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下休息,道:「這裡也不錯啊,你一定要過去看瀑布麼?」令狐沖笑道:「你說這裡好,我就陪你在這裡瞧一會。」儀琳道:「好罷。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裡歡喜,傷口也好得快些。」令狐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轟轟的水聲,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後,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狐沖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險。」儀琳淡淡問道:「你有很多師妹麼?」令狐沖道:「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餘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喂,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罷?」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小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儀琳應了一聲:「嗯。」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令狐沖道:「可惜,可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令狐沖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二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你見到我小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雲庵裡,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對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恆山派哪裡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師伯是第八,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沖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裡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裡真能排天下第幾?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你常常騙人麼?」令狐沖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罷!有些人可以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甚麼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她本想問:「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甚麼事。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甚麼好玩?」儀琳終於問道:「連靈珊姊姊,你也騙她麼?」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想起這一生之中,從未在甚麼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不苟言笑,戒律嚴峻,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極少有人說甚麼笑話,鬧著玩之事更是難得之極。定靜、定閒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唸經,這時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一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後,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甚麼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癡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甚麼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陣淒涼,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藉著瀑布水力的激盪,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甚麼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仍沒覺察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蕩了開去。我和小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沖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你們練成了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甚麼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廝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了一頓,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小師妹試試。」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甚麼名字?」令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一起試出來的。」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後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合創的。」令狐沖笑道:「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麼說的,憑我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甚麼劍法?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儀琳道:「是,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是麼?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麼?」令狐沖大笑,說道:「我對他胡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裡。」令狐沖這麼放聲一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令狐沖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裡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令狐沖歎了口氣,道:「甚麼禪機不禪機,我懂得甚麼?唉,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儀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帶葉的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蟲,坐了一個多時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來,一定肚餓,這裡沒甚麼吃的,我再去採幾個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飢。」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身邊。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她們一定掛念得很。」儀琳一直沒想到這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焦急起來,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令狐沖道:「師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罷。」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裡,沒人服侍照料,那怎麼行?」令狐沖道:「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裡,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儀琳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為甚麼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你賠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句話一出口,立時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師妹啦。我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你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說到這裡,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帳,那確是非賠罪不可。」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儀琳急忙轉身,說道:「別……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麼?」

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為甚麼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忙又轉過了身子。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歎一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為甚麼歎氣?」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甚麼,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彆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沖又是長歎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麼?剛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別放在心上。」令狐沖道:「沒有,你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面色憂愁,哪知他肚裡正在大覺好笑,這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著提起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麼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甚麼事情總做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麼?」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生一計:「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一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麼?」令狐沖道:「還是很痛。」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歎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裡就好了。」儀琳道:「怎麼?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得高興,就忘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哎唷……怎麼這樣痛……這樣痛……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只怕一個月裡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裡,令狐大哥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你看過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我甚麼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真傻,問這等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裡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令狐沖忙道:「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你說幾個給我聽。」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故事,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一個禿子,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甚麼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並不避開,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甚麼不避,反而發笑。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我倘若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她說到這裡,令狐沖大笑起來,讚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從前,有一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再加煉製,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製藥,請陛下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採集製煉。過了十二年,御醫稟道:『靈藥製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讚御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你用甚麼法子?」令狐沖微笑道:「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白雲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不理,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甚麼?」令狐沖道:「趕製新衣服啊。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材,連夜趕製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一夜之間,便長得這般高大了。』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裡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是重重有賞了。」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過了一會,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麼醜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若你醜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哪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芳心竊喜,笑道:「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你這人,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儀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會兒。」令狐沖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只覺眼皮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雲,兩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廝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半分掙扎不得。叫了幾聲,一驚而醒,卻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正瞧著自己。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你做了夢麼?」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痛得厲害麼?」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他曾聽師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凶險,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

《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