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已近嶗山,易氏兄妹及水靈光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卻令車伏越過即墨,早早便在個小小的山村歇下。
魯人本少奸惡,山村中更是民風淳樸。
村人雖暗驚於這些遠客的風姿與華貴,但也只當是自己這小村中的極大榮寵,對他三人只有客氣恭敬,絕非冷淡嫉視。
晚飯過了,生性好動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著水靈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上照料。
何況他晚飯時吃著白雞喝了幾杯村人新釀的米酒,興趣本也頗高,一路聊聊說說,不知不覺已走出村外。
突見山麓旁一片燈火閃爍,其中雖有人影出沒,但卻寂無聲息,風吹長草,四野看來充滿了神秘詭異。
易明忍不住又動了好奇之心,沉聲低語道:「這是在做什麼?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叫們去瞧瞧好麼?」
她不叫易鋌而叫水靈光,只出得知水靈光性情溫柔,必定會跟她去的,水靈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
水靈光果然頷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勸阻時,她兩人已去得遠了,易明也唯有歎息一聲,撩起衣袖,大步跟隨而上。
三人目力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長草之間,竟蹲伏著許多條人衫,動也不動,也不出聲。
易挺變色道:「小心了,這……」
話猶來了,突然間,一條人影一聲不響的自草叢竄了出來,左手裡黑忽忽的似乎拿著盾牌之類的武器,右手裡似乎提著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輕聲叱道:「看你還往哪裡跑?」
易挺大驚之下,拉著易明、水靈光倒退三步。
只見那人影竟撲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輕輕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雙掌已蓄勢待發,但卻已看清此人乃是條村漢,他手裡的盾牌只是個竹籮,長矛卻是木棍。
那人抬起頭來,認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來瞧熱鬧麼,但這裡可危險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險,你捉的是什麼?」
那人也不答話,將竹籮掀開了一線,以木棍在裡面撥了兩撥,竹籮中突有一條毒蛇竄了出來,但下半身卻又被竹籮壓住,夜色淒迷燈光閃爍之中,只見那毒蛇昂首作態,紅舌閃吐,看來十分猙獰可怖!
易明驚呼一聲,頓覺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滿了詭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叱道:「你」你要做什麼?」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將捉的蛇拿給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輕輕一敲,毒蛇紅信一閃又縮回竹籮之中。
易明厲聲道:「深更半夜,來捉毒蛇,顯然並非安份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問問他究竟是何來路?」
那村民立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客……客官請慢動手,小人半夜來捉毒蛇,只不過是貪得幾兩銀子。」
易明道:「什麼銀子?哪裡來的銀子?說清楚些。」
那村民戰戰兢兢,顫聲道:「前兩大山上來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龍伏虎之威,而且還能上吃毒蛇,據說他老人家曾在西大佛祖面前發下心願,要吃滿十萬條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終日便以毒蛇為餐,還出了一兩銀子一條的高價,來向小人們收買毒蛇。」
他說的雖近神話,但易挺等三人一聽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個行跡詭異的外門高手。
易挺皺眉道:「那活佛長得是何模樣?」
村民惶聲道:「小人們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終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廟裡參禪打坐。」
易明道:「你們瞧不見他,如何拿得到銀子?」
那村民道:「小人們捉了毒蛇,只要裝作一籮,送到山神廟前,第二日清晨一覺醒來,便會發現那竹籮已飛回小人們的桌上,竹籮裡毒蛇已不見了,卻裝滿了佛爺賜給小人們的銀子,幾天以來,從未錯過。」
易明還想說話,卻被易挺使了個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還有何吩咐?」
易挺道:「這就是了,你們快去捉蛇吧,咱們也該回去安歇了。」一手拉著易明,轉身大步而去。
水靈光見到易明居然竟拋下如此奇秘詭異之事不再過問,也乖乖的跟她哥哥走了,心裡不覺有些驚奇,忍不住笑道:「今兒天氣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靈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氣,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哧一笑,道:「你當我哥哥真是安份守己的人麼?小時他的調皮搗蛋,當真是人人見了都要頭大如斗,如今他雖然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可也裝不久,此刻他哪裡是要回去安歇,只不過是要躲開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後再走另一條路,偷偷繞上山去。」
水靈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麼?」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總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觸水靈光的目光,而且被水靈光瞧上一眼,臉就有些紅了,只是水靈光心有別屬,卻全未在意。
三人繞了個彎子,果然再次覓路上山。
易明兩隻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充滿了興奮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樣,長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靈光見她一遇著新鮮的事,便像個孩子似的,心中不覺暗暗好笑,其實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數十條毒蛇的人,心裡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無法忍耐,腳步也不覺越走越快了。
三人畢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與有趣,竟無一人想到,此行實是步步危機,充滿危險。
那活佛既然僻處在半山廢廟之中,自是一心要隱跡藏形,若是有人去窺探他的秘密,他怎會輕易放過?
他既以毒蛇為糧,想必早已練成了一種極為毒辣的外門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難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窺人,衰草之間,蟲聲啾啾,荒山在夜色籠罩之下,到處都瀰漫著一種淒清幽秘之意。
易明臉蛋兒雖是火熱的,但手足卻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語道:「莫要害怕,這草裡不會有毒蛇的。」
她叫別人莫要害怕,自己心裡卻害怕得緊,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草裡的毒蛇竄出來,在腳上咬一口。
水靈光暗暗好笑,突然輕呼道:「蛇!」
易明「櫻嚀」一聲,整個人都撲到水靈光懷裡,面上已嚇得全無一絲血色,顫聲道:「蛇……蛇在哪裡?」
水靈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裡。」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來你也是個壞東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稱了我的心呢。」
突聽易挺沉聲叱道:「噤聲!」
水靈光、易明隨著他目光望去,只見林木間,背山處,隱約已可看見一座廟宇的朦朧黑影。
昏黃黯淡的燈光,自殘破磚瓦間透了出來,更增加了這廢廟的神秘與詭異,當真有如神話中妖魔鬼怪的居處。
三人不約而同提氣躡足,伏身而行。
忽然間,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自山下傳了上來。
三人心頭俱是一跳,齊齊在亂石樹木間藏起身子。
只見一盞白紙燈籠自山下飄了上來,來到近前,才可看到燈籠後的四個青衣人,手裡各都提著只竹籮。
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抬頭望上一眼,走到廟門前,遠遠便停下腳步。
四人輕輕放下了竹籮,一起跪了下去,對著破廟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口中還似在喃喃默禱。
白紙燈籠,火光熒熒,將這四人已駭成鐵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異可怖,這時乳白色的夜霧,已自荒草間升起。
夜霧瀰漫下,寒風吹動中,一盞白紙燈籠隨風搖晃,四個行跡詭異的青衣人面對著破廟跪拜。
這又是何等奇詭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靈光的手掌緊緊握住,她指尖已不覺有些顫抖,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頭雖然充滿恐懼,卻也充滿了興奮。
忽聽破廟中有人緩緩道:「去吧!」
短短兩個字,語聲出奇的低沉,卻又出奇的有力,每個字都像是一柄鐵錘,在人心上重重的擊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頭都不覺一凜:「此人好深厚的內力!」那四人早已匆忙爬起,倒退數步,轉過身子飛也似的奔下山去。
這時殘破的廟門,突然「呀」的開了一線。
一個頭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須老者自廟門裡一閃而出,身手之輕靈,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他往返兩次,霎眼間,已將四隻竹籮都提了進去,廟門瞬即闔起。發出「吱呀」一聲,彷彿惡魔的歎息。
接著,破廟中便傳出一陣低語,卻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易明附在水靈光耳畔,輕輕道:「裡面有兩個人。」
水靈光道:「另一個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樣?」
兩人附耳低語,易挺也不知她兩人在說什麼,但瞧了水靈光一眼,他竟突然長身而起。
易明趕緊拉住他的衣角,易挺俯身低語道:「既已來了,好歹也得去瞧一瞧那活佛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易明不覺奇怪道:「哥哥的膽子怎麼突然大了。」
只聽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這裡。」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個人屏息靜氣一步步走了過去,誰也未曾施展輕功,只怕風聲驚動了廟中的高手。
那破廟果然己頹敗不堪,磚瓦間隨處都有破隙,三人在貼近地面處各自尋了個較小的裂口,瞇起眼睛望了進去。
但見這殘敗的破廟裡竟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神案龕幔,早已被拋出,廟中空無一物。
唯有一盞孤燈放在中央,發著昏黃的火光。
閃爍的火光中,一個滿身紅衣如火的僧人盤膝坐在在迎門的一個蒲團上,寂然不動,宛如佛像。
他身材極是高大威猛,一顆頭顱,更是大如色鬥,赤紅的臉膛,煥發著一種妖異而眩目的紅光,甚至連頭頂與雙眉俱都是赤紅的顏色,唯有一雙目光,卻是黑白分明,銳利如電!
他生得倒也並非十分猙獰古怪,只是從頭到腳那一身妖異眩目的鮮紅顏色,卻委實紅得攝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兩眼,連眼睛都似已刺痛起來。
再看方才提入蛇寵的那灰袍人,此刻盤膝坐在他身旁,瞧兩人坐的方向,這灰袍人顯見乃是那紅衣僧人的門下弟子。
水靈光等三人瞧不見這灰袍人面目,只見他雙手不停,將籠中的毒蛇一條條捉了出來。
那般獰惡兇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變得生氣全無,聽憑他翻來覆去,隨意擺佈。
頃刻間,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選了十餘條最大的,放在寵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紅袍異僧面前,然後倒退而回。
這時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覺出將有一幕殘酷的景像在眼前出現,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這紅袍異僧微一伸手,便將一條毒蛇攫在乎中,接著,他竟張開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將蛇頭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覺心頭一寒,但見這紅袍異僧並未有任何動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
而那粗壯的毒蛇,竟隨著他胸膛的起伏,漸漸萎縮了下去,轉眼間,便只剩下一條蛇皮空殼,血肉竟都已被那紅衣異僧吸入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惡,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來。
但那紅衣異僧卻似將這毒蛇視為天下無雙的美味,不到盞茶功夫,便已將六七條毒蛇血肉都吃下了肚。
他生吃毒蛇固然駭人,但這張口一吸便將毒蛇血肉吸得乾乾淨淨的內力,卻更是令人可驚。
他滿身散發的那妖異紅光,越來越是鮮艷奪目,目中神光也越來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條毒蛇,他功力便更增進一分。
易明又驚又怕,實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水靈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靈光走了。
水靈光點了點頭,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
但三人還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轉身,似有意似無意向三人偷窺之處瞧了一眼。
三人心頭俱是一震,而水靈光之驚震尤勝於易家兄弟,只因她已瞧出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認得的人物。
幸好這時那紅袍異僧低說了句話,灰袍人便又轉過頭去,水靈光等三人,哪裡還敢停留。
三人不約而同悄悄退步轉過身子飛掠而出,直奔到回頭瞧不見廟裡燈光,三人這才鬆了口氣。
易明喘息著道:「好厲害!」
易挺沉聲道:「那紅袍僧所練的外門毒功,顯已登峰造極,他若發現了咱們,只怕咱們誰也休想活著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誰?你可認得?」
易挺歎道:「江湖俠蹤,我雖也頗不生疏,但此等顯已隱居世外的大魔頭……唉!我還是不認得的好。」
水靈光忽然道:「但他的弟子我卻認得。」
易明張大眼睛,道:「誰?」
水靈光緩緩道:「他便是寒楓堡主冷一楓。」
三人回到山村小居,易明猶自驚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楓?他怎會做了那魔頭的弟子?」
「連冷一楓都肯拜他為師,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們還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誰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連想也莫要去想。」
深深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又道:「我倒並非心寒膽怯,但咱們此行為的只是尋人,又何必多管閒事?」
易明噗哧一笑,道:「我瞧你正已心寒膽怯了,你不承認也沒有用……水姐姐,你說是嗎?」
水靈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臉又紅了,乾咳兩聲,道:「明晨還要趕路,還是早些睡吧!」
他竟再也不敢瞧水靈光一眼,逡巡著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滴咕,然後方自漸漸入睡。
水靈光卻是翻未覆去,難以成眠。
她白日雖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靜時,她當真是思潮翻湧,百念紛生,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
再加易明這一夜不停的做著噩夢,不時夢吃著道:「蛇……蛇……火……火一樣的蛇……」
水靈光輕歎一聲,披衣而起,悄然推開窗子,窗外星月滿天,夜涼如水,她口中卻在低念著鐵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不知何時,她心中悄悄湧起了這兩句殘缺不全的詩句,她忘記了詩是誰人作的,也記不起這字句是否與原詩一樣。
但此時此刻,這兩句殘詩竟在她心中留連不去,她仔細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覺一種銷魂之意直泛心頭。
突然,晚風中傳來一陣悲泣之聲,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傷,聽在水靈光此刻傷心人耳中,更是聲聲斷腸。
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覺的流出了眼淚,不知不覺的掠窗而出,彷彿落魄似的,向哭聲傳來之處走了過去。
她卻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人也是難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
他瞧見那長髮披肩,白衣如雪的水靈光突然出現在月下——月光下的水靈光,更有一種出塵絕俗的美。
他也不知不覺瞧得呆了,失魂落魄的掠窗而出。
哪知水靈光竟縱身掠出了牆。
易挺一驚,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轉處,卻又停下了腳步,微一沉哼,便去喚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躍而起,大呼道:「蛇……」轉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卻不禁皺眉道:「什麼事?」
易挺道:「水姑娘聽見哭聲,一個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麼?」
易明嘟著嘴,皺著眉頭,道:「你既然不放心,你去好了,我還要睡……」話未說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連忙拉住了她,強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說不定是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受了氣,我一個男子漢,跟出去算什麼。」
易明輕歎一聲,搖頭道:「我為何要是你妹妹?我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時,水靈光已走得遠了,幸好她走的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
易明終於發現了她,提氣縱身,趕了過去,本待埋怨幾句,但瞧見水靈光面上那淒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靈光見她來了,淒然一笑,道:「你聽。」
易明這時才覺出那哭泣之聲,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動了,皺眉道:「誰家的女子受了欺負,咱們去瞧瞧。」
哪知這哭泣之聲聽來雖近,其實卻極遙遠,只因這山村之夜,委實太過靜寂,是以遠處的哭聲聽來也極清晰。
水靈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卻不禁越走越快,到後來兩人索性施展開輕功身法,飛掠而去。
這裡已是嶗山,山腳下,有一點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聲便是自香火處傳過來的。
水靈光與易明趕到近前,星光下,但見那一技香火乃是插在山腳下的一塊青石上,卻有兩個黑衣素服、身材纖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不已,她們的面上,都蒙著塊黑紗,似是不願被人瞧見她們的面目。
易明停下腳步,又皺起了眉頭,道:「原來她們不是受了別人的欺侮,只不過是自己在這裡啼哭而已。」
水靈光黯然道:「瞧她們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們十分親近的人,卻不知那人聽得見她們的哭聲麼?」
說著說著,她早已又是滿眶珠淚。
易明暗歎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卻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為他如此傷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靈光淒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來死,卻令別人為他如此傷心,他不是混帳,便必定是個呆子。」
她兩人的說話聲音雖不人,卻也不小,但那兩個黑衣女子悲慟之下,竟似誰也沒有聽到。
晚風似也在伴著她門的哭聲嗚咽,在這涼夜中混成一闋斷腸的樂章,水靈光本已淚流滿面,此刻更是泣不成聲。
易明輕歎一聲,搖頭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連認都認不得,你卻又陪著人家哭個什麼?」
水靈光流淚道:「她們哭她們的親人,我哭我的傷心事,大家都是傷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著眼睛道:「你說的話,我不懂,但……但你若是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靈光道:「好,哭吧……哭吧……但願天下的傷心人都能到這裡來盡情痛哭一場……能哭出來,總比悶在心裡好。」
易明:「你們都有人好哭,我……我卻連一個能為他哭的人都沒有,我……我豈非比你們還要可憐多了?」
說著說著,她越說越覺傷心,終於也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而且哭的聲音比別人都大。
朦朧的星光,映照著四個痛哭著的少女……婆娑的樹影,在嗚咽的晚風中回舞著柔枝。
這是何等美麗,卻又是何等淒涼的圖畫。
四個人又不知哭了有多久,那兩個黑衣少女突然回轉過頭來,抽泣著道:「姐姐們……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你們哭得如此傷心,卻為何要我們不哭?只要你們不哭,我們也自然不會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哀然道:「我們……我們又怎能不哭?但姐姐們若無什麼真的傷心事,還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麼真的傷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黯然道:「一個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為人犧牲了多少,但卻從無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犧牲了一切,但卻連他的兄弟親人,都不能諒解他,他的師父,也將他當個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無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這世界上,唯有一個最最親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後他卻是死在這親人手上。」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敘出了個慘絕人寰的事,再加上這少女們的淒婉的語聲,又有誰能不為之斷腸?
易明更是聽得癡了,呆呆的出了會兒神,喃喃道:「若真是這樣的人,我……我也要為他哭的。」
一直垂首哭泣著的水靈光,突然抬起頭來,反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顫聲道:「你……你們說的是誰?」
黑衣少女們轉過頭,望向她。
星光映著她那蒼白、憔悴,但卻美絕人間的嬌靨,滿天星光,都似乎沒有她一雙眼波明亮。
黑衣少女們竟也似癡了,良久良久,說不出話。
水靈光道:「你們……你們為什麼不說話?」
兩個黑衣少女,突然痛哭著一起撲在地上。
水靈光花容更是慘變,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聲的斷續著道:「我們……我們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靈光顫聲道:「誰?究竟是誰?」
黑衣少女道:「鐵……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鐵中棠?」
水靈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聲道:「鐵中棠?你……你說的真是鐵中棠?」
黑衣少女淒然道:「世上還有什麼人比鐵中棠犧牲的更多?……除了鐵中棠外,我還會為誰如此悲痛?」
水靈光全身都顫抖起來,有如風中之枯葉,口中卻大呼道:「你騙我,鐵中棠不會死的,他不會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該死的,但卻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騙你?」
水靈光道:「你……你認得我?你是誰?」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靈光輕呼一聲,目光望向另一少女。
那少女將蒙面的黑紗輕輕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銷魂蝕骨的面容,露出她滿眶淚珠……
她,正是溫黛黛。
水靈光身子搖了搖,全身上下突然變得一片虛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
只因她深知別人的話縱然會假,但這兩人卻是萬萬不會騙她的——她軟軟的倒了下去。
易明嬌呼抱著她,一面大叫道:「是誰殺死了鐵中棠,是誰敢殺死鐵中棠?快告訴我。」
溫黛黛垂首道:「他的義弟雲錚。」
水靈光身子猛然又是一震,易明也不覺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雲錚……雲錚……他在哪裡?」
溫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靈光柔弱的心,哪裡還能忍受這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打擊?她一聲慘呼還未出口便己暈厥過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聲悲泣道:「蒼天呀蒼天,世上為什麼有這許多悲慘的事?難道你就個伸手管管麼?」
她卻不知就在今夜裡,悲慘的事此刻還未發生哩!
鐵中棠雖然未死,但卻比死還要痛苦得多。
在這段日子裡,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無人能夠忍受,他的心,當真已磨煉得有如鋼鐵!
他咬緊牙關,將一切不該想的事都自腦海中逐出,設法忘記——若非自己也有著一段刻骨銘心,椎心刺骨,連夢魂中都難以忘懷的悲情往事的人,絕不會知道這「遺忘」兩字做來有多麼困難,有多麼痛苦!
但堅強如鐵的鐵中棠卻做到了,他將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部集中起來,不分晝夜,苦苦練武。
他拚命析磨著自己,鞭策著自己,絕不讓自己有絲毫休息,因為他只要稍有停頓,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類,確是種奇怪的動物。天下萬物中,唯有人類心靈的痛苦甚於肉體,也唯有人類能以肉體的折磨減輕心靈的痛苦。
夜帝,卻終日石像般呆坐著。
這幽秘的地窟陳設雖華美,但少了他豪邁的笑聲,一切就變得黯然無光,寂寞、令清得無法忍受。
那些可愛的少女們,也早已失去了她們可愛的笑容,有時她們面對銅鏡,甚至已忘卻了自己笑時是什麼模樣。
她們也在不停的鞭策著自己,晝夜不息的清理著被她們炸毀了的秘道,清理著秘道中的碎石。
終於到了一日,她們計算距離,已將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將整條秘道完全打通。
這時她們的容顏已憔悴不堪,她們頭上的青絲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她們華麗的衣衫已破碎襤褸。
她們昔日那柔細的纖纖玉手,如今已生滿了粗糙的老繭,她們明媚的眼波,也充滿了淚珠。
但那卻是快樂的淚珠。只因她們辛苦的工作,終將有了報償。
到了這一日,鐵中棠也拋下了一切,參與她們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氣。
眼見地道已將打通了,這時她們心裡的激動與興奮,縱然用盡世上一切智慧,也無法形容。
哪知,就在這最後關頭……
突然有一方千萬斤的巨石,隔斷了那最後的道路,隔斷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毀滅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快樂,使她們所有的辛勞俱都化為流水,使她們初露的笑容,又復化作眼淚。
在這短暫如流星過目,卻又漫長如永無止境的剎那裡,少女們全身力量又復化做了空虛。
她們一個個痛哭著跪倒在地,再也無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紅,身子顫抖,鬚髮一根根倒豎而起,那一雙緊握著的鐵掌中,握滿了說不出的悲痛與憤怒。
鐵中棠呆望著那一方絕非任何人力所能移開的巨石,黯然道:「蒼天呀蒼天!你難道真要將我們困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