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時紅塵中卻已開始流傳著一件聳動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將復出!」
這消息是自常春島流傳出的,溫黛黛自也知道。
水靈光短暫的暈迷醒來後,溫黛黛便簡略地敘出了一切事發生的經過——她自是流著眼淚說的。
水靈光、易明也是流著眼淚在聽。
只聽溫黛黛接著道:「他們死了,我活在這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隨他們死了,倒也落得乾淨,但……」
她目光深深凝注著水靈光,道:「但我們這樣死了,豈非太不值得,我們好歹也要為他們做出一些事來,然後才能死,我們的死要死的有價值,只因唯有我們死得有價值,才算對得起他們。」
她這話雖是在說自己,卻也無異是說給水靈光聽的。
水靈光目光凝注著天畔最遠處的一點星光,喃喃道:「不錯,要死的有價值……我萬萬不會平白死的。」
溫黛黛暗中歎了口氣,道:「但那常春島,我實也無法再耽下去,只因若是再耽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瘋了。」
這其間只有易明悲痛較淺,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
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問道:「聞說留在常春島的人,從此便得斷絕紅塵,那日後娘娘又怎會答應你走的?」
溫黛黛道:「她沒有答應,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張大了眼睛,吃驚道:「原來你是逃出來的,聞說那常春島有如龍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呢?」
溫黛黛道:「常青島雖然一向紀律精嚴,但這最近一陣子,卻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島也有些亂了起來。」
易明道:「能使常春島驚動的事,那想必是非同小可了……呀!是了,莫非是為了雷鞭老人要去尋仇?」
溫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麼?姑娘怎會將他放在眼裡、他不去還罷,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來了!」
易明皺了皺眉道:「那卻是為了誰?世上難道還有比雷鞭老人更強的人麼?……呀!是了,還有一個。」
兩人對望一眼,心裡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誰,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許多年未見了。」
她從未說出此人的名字,水靈光卻也已猜到,她只覺心頭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興奮與激動。
只聽溫黛黛已緩緩道:「不錯,多年以來,夜帝俱都未在人間現身,但那只是因為他已被娘娘用計困在海濱地窟之中。」
水靈光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顫聲道:「那……那地窟在哪裡?你……你可知道麼?」
溫黛黛道:「我縱然知道,也已無用,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之前自地窖中脫身而出。」
易明聳然變色道:「他老人家又已重入紅塵了麼?」
溫黛黛歎道:「江湖大亂將起,又怎少得了他老人家!」
易明喃喃道:「這就難怪常春島要被驚動了……」轉目瞧了水靈光一眼,她激動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歡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紅塵,從此勢必又將如神龍夭矯,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聽到他的消息了。
她歡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終究仍然健在人間,無論如何,她終有一日總會見著他的。
但這瞬息的輕微歡喜,立時便被永恆的沉重悲哀所掩沒一時間縱將消逝,這悲痛卻永將留存她心底。
鐵中棠去了!
她永遠再也瞧不見那堅定而又溫柔的面容,永遠瞧不見那有時閃亮的火焰,有時卻又溫柔如水的眼波。
這一切在她心中佔據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虛,只因她失望得絕無任何事物所能代替與彌補。
其實此時此刻,又何止是她?溫黛黛、冷青萍又何嘗不是滿心悲痛,柔腸寸斷,淚珠如雨……
就在這時,就在這人人俱都黯然銷魄,不能自己之際,易明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嘶聲道:「蛇……蛇……」
夜色中雖瞧不見她面容,但想見她面上必已毫無血色,她顫抖著伸著手掌,指著面前的山石。
山石上那一點香火下,果然盤著一條顏色甚是怪異的小蛇,身下似乎閃動著一層烏金色的光芒。
這條蛇長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實是小得可憐,但紅舌閃縮,嗖嗖作態,卻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溫黛黛本也吃了一驚,此刻見到不過是如此一條小蛇而已,微一皺眉,便待伸乎去取。
但她手掌還未伸出,便被水靈光一把拉住,只覺她指尖顫抖,似是心中充滿驚恐。
溫黛黛心頭一動,轉首望去,只見她一雙水淋淋的大眼睛裡,也已充滿驚恐之色,不禁奇道:「這條小蛇你怕什麼?」
水靈光道:「這條蛇必是奇毒無比,動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長在沼澤之中,毒蛇自是見得多了,但形狀如此怪異,神情如此獰惡的毒蛇,卻連她也未見過。
但見這金蛇仍然盤據在石上,動也不動,似乎根本來將面前這四個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裡。
易明越瞧越是害怕,顫聲道:「怎……怎麼辦呢?」
水靈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說不定已深具靈性,縱是深山大澤也不常見。」
冷青萍道:「不……不錯,我……我立刻便將見……見著鐵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這一聲「爹爹」叫出口來,眾人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易明嘶聲道:「什麼?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淒然笑道:「不錯……」
那人也似駭得呆了,道:「你……你是誰?」
冷青萍道:「女兒……青萍……」
話猶未了,那人已大喝一聲瘋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過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中。
滿天星光,映著冷青萍蒼白的面容,但見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頰上卻已流滿了晶瑩的淚珠。
那人身子猛然一震,竟也撲地跌倒,顫聲道:「萍兒……果然是萍兒……」但見他高顴削腮,鼻如鷹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楓!
溫黛黛、水靈光、易明,眼見著眼前又是一幕人間慘劇,一個個俱是流淚滿面,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冷青萍淒然笑道:「爹……爹你雖未認出女兒,但……但女兒卻早已聽出爹爹的聲音。」
冷一楓嘶聲厲喝道:「你……你為何不早說?」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嘗給女兒說話的機會,一提起鐵中棠,你心頭便被仇恨充滿,什麼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冷一楓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突然仰天大呼道:「蒼天呀蒼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還在恨他?」
冷一楓道:「若不是他,怎會有如今這事……我若尋著他屍身,我便將之碎屍萬段,也難消心頭之恨!」
冷青萍蒼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兒卻立刻便要與他相會了。」
冷一楓厲喝道:「你……你敢?」
易明道:「那……那它怎會跑來這裡?」
水靈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來的!」
易明倒抽了一口涼氣,目光抬處,突見山坡上,樹蔭下,鬼魅似的現出條人影,易明嘶聲呼道:「人……人在那裡!」
只聽那人影陰惻惻一陣冷笑,道:「幸好那丫頭還有些見識,否則你們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見閻王了。」
此人頭戴竹笠,身穿道袍,影綽綽依稀可看出乃是個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誰也無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素不相識,你……你……你為何要放出這條毒蛇來害我們?」
那人冷笑道:「不錯,你們四個小丫頭自談不到與老夫有何仇恨,但你們哭的那人卻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說鐵中棠?」
那人唏唏獰笑道:「鐵中棠呀!鐵中棠,你這奸賊、惡徒,你這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畜牲!你……」
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語聲中充滿怨毒之意,冷青萍突然飛身而起,顫聲呼道:「他人已死了,你還罵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殺機,輕叱道:「金奴,上!」
突然間,金光一閃,冷青萍語聲立時停頓。
水靈光見她身子一動,面色已是慘變,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聲驚呼道:「你……你沒事麼?」
星光下,但見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陣陣痙攣,她似是想說什麼,卻無力氣說出口來。
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來去之快,當真是快如閃電。
水靈光花容失色,溫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獰笑道:「這本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無藥可解,你只有等著見閻王了!」
冷青萍道:「女兒敢的……世上已再無一人能攔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適,如此自信……」
她緩緩闔起眼瞼,嘴面的笑容,更是淒艷而迷人。
她語聲也變得出奇的溫柔,緩緩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們瞧得見麼?」
冷一楓身子早已劇烈的顫抖起來。
冷青萍道:「唉!可惜你們瞧不見他……他笑容是多麼溫柔……唉!我實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樂的事。」
溫黛黛本已淚濕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聲。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驚吵我……你看,那甜蜜的黑暗,已漸漸近了……他的笑容,也漸漸近了。」
她語聲漸漸微弱,果真似乎已漸漸入睡。
冷一楓枯瘦的面容,已變為鐵青,目光卻變為血紅。
他霍然轉身,面對著那渾身散發著妖異之光的金蛇,竟要將他自己的罪孽,怪在這金蛇身上。
他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鳴:「是你……都是你!」
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
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換來主子的仇恨,驚怒之下閃電般在冷一楓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無比!
冷一楓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針,身子陡然一陣痙攣,緊握著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緊。
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節已變為慘白。
那金蛇起先還在扭動掙扎,漸漸不能動彈……蛇首漸漸垂下,冷一楓嘴角,漸漸泛出殘酷而滿足的微笑……
溫黛黛等瞧得手足冰冷,滿身冷汗濕透重衣。
突見冷一楓攤開手掌,掌心血肉模糊——那堅韌的金蛇,竟已被他畢生苦練的掌力捏成肉漿!
易明輕呼一聲,暈厥過去。
冷一楓卻瘋狂的仰天狂笑起來,他口光也充滿了瘋狂之意,渾身肌膚,已變為恐怖的黑色!
水靈光、溫黛黛情不自禁緊緊依靠在一起,渾身顫抖,滿心栗懍,要想轉身奔逃,雙足卻已駭得發軟。
冷一楓笑聲漸漸微弱……漸漸低沉……身子漸漸跌倒……突然軟軟的跌在他女兒身上。
無聲寂絕,大地間靜寂如死,唯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煙猶在夜中裊娜起舞,但就連這青煙的舞姿,也帶著種淒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彷彿死神本身,正盤旋在晚空中,靜等著攝人的魂魄!
水靈光、溫黛黛木立當地,甚至連指尖都無法移動,只有那飛舞的髮絲,是這死寂中唯一的生趣。
風,不停的吹,木葉不停的在風中咽嗚。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黛黛顫抖著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憐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楓。
就在這時,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條黑影,這黑影來得全無絲毫聲息,宛如地底湧起的幽靈。
溫黛黛、水靈光大駭轉身,星光下,只見一條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兩人身後,赫然正是那食蛇異僧!
那鮮紅的僧袍,縱在夜色中,也顯得說不出妖異奪目,他冷冷的瞧著地上的冷一楓,那目光更是說不出的可怖。
溫黛黛與水靈光已經歷太多驚駭,已發不出驚呼,只是呆呆的望著他,也說不出一句話。
紅衣異僧目光仍然凝注著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楓身上,嘴角竟突然泛起了一絲奇詭、神秘而興奮的笑容。
只聽他口中喃喃念道:「毒神現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毒神現體,天下……」
他反來復去,念的始終是這十六個字。
水靈光、溫黛黛,雖猜不透這四句話的含意,但已覺出這短短十六個字裡,必定含蘊著一件可怖的神秘。
紅衣異僧目光突然轉向溫黛黛與水靈光,道:「毒神現體,天下無故……這話你們可懂?」
他生像雖然奇詭獰惡,但對水靈光、溫黛黛兩人,卻似乎沒有什麼惡意,溫黛黛只得搖頭道:「不懂。」
紅衣異僧又自喃喃說道:「兩個小娃兒,自是不懂……其實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懂得?又有幾人懂得……」
他似乎越說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洪亮的笑聲,如天雷迸發,如海嘯怒湧,驚得四下木葉飛落,驚得水靈光與溫黛黛耳朵發麻。
直過了盞茶時分,笑聲方自漸漸微弱,溫黛黛與水靈光只覺雙耳早已麻木,別的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這時陰影中卻偏偏傳出一陣冷笑之聲,道:「毒神現體,天下無敵……這又有何難懂之處?」
紅衣異僧心中縱然有些吃驚,但面色卻絕無絲毫變化,沉聲道:「什麼人?出來說話!」
山麓陰影中,果然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只見他滿身錫衣,少年英俊,目光中雖有些驚怖之色,面色雖有些蒼白,但身子卻仍挺得筆直。
水靈光一見此人,又不覺低呼一聲,她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會在此刻突然現身。
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會懂得「毒神現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這十六個字的秘密?
紅衣異僧見到現身的竟只是個少年,目光中也不覺微現詫異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此時,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氣呆板,這六個字說出來,亦是死氣沉沉,與昔日的飛揚活潑之態,遇然而異。
溫黛黛雖也覺這少年有些異樣,還不大驚異,水靈光見了他如此神情,卻不禁大是吃驚。
在水靈光眼中,此刻這易挺竟似與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個人,他心神生氣,俱似已被別人攝去。
紅衣異僧道:「你既懂得,可知洒家是誰?」
易挺道:「食毒教主,饗毒大師!」
溫黛黛心頭一凜,暗驚忖道:「原來他竟是江湖傳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饗毒大師!」
饗毒大師名震天下之時,溫黛黛雖還未生出來,但她耳朵裡聽得「饗毒大師」這名字,卻已不止一次。
溫黛黛雖未看見這饗毒大師手段究竟如何厲害,但卻看見每一個提起他名字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說出「饗毒」兩字,身子便難免為之驚慄——此刻溫黛黛面對這江湖中人人聞名喪膽的人物,心頭也不禁泛起一陣寒意!
只見饗毒大師濃眉微微一揚,道:「不想你小小年紀,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問你,何謂毒神之體?」
易挺道:「毒神現體,為食毒教下兩大魔功之一。」
饗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練成毒神之體,四體俱屬極毒,縱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旦觸及毒神之體,也要入毒無救!」
饗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又自接道:「但要練成毒神之體,必須犧牲食毒教下已將毒功練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個弟子性命。」
饗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極凋落,只因這毒功練到後來雖易速成,但入門這一道功夫卻難如登天,食毒教主選來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練第一道功夫時便已因毒喪身,能將毒功練至第五層火候的,實是絕無僅有,食毒教主自捨不得犧牲他的性命來練那毒神之體。」
饗毒大師道:「不錯!」
他一連說了四個「不錯」,鎮靜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滿了驚奇詫異之色,甚至連語聲都已有了些改變。
只因他實未想到面前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現體的秘密,而且居然還能說得如此詳細。
易挺道:「但此刻這冷一楓,卻已屬毒神之體了!」
這句話說將出來,聽他說話的三個人身子都不覺為之一震,就連溫黛黛與水靈光面上也變了顏色。
她兩人方聽那毒神之體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聽得冷一楓已煉成毒神之體,心裡自然吃驚。
只聽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楓之五毒神功,本已煉至第五層火候,體中神氣血液,都已含蘊劇毒,他平日便要隨時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泡製血液中之毒性,否則便要痛苦不堪,於是他體內之毒性,自是日漸加重,他掌力雖然越來越毒,但體內毒性發作時,自也越是猛烈。
「如此雖是惡性循環,但相生亦有相泡,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變故,他體內毒性,萬萬不致危害自身的,但此刻他已遇著件巨大的變故。」
易挺口若懸河,將其中秘密緩緩說來,竟是如數家珍一般,這不但令饗毒大師吃驚,也更令水靈光迷惑。
轉目望去,竟然見到易明的一雙明亮的眼睛,也正睜得大大的,直望著易挺,眼睛裡充滿了驚奇之意。
原來她早已醒來,而且己聽得入神,瞧她的神情,顯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會知道這武林中驚人的秘密。
水靈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這秘密,易明怎會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易挺卻又怎會知道的?」
這些神秘的問題,她縱然仔細去想,也未必能想出個究竟,何況此時此刻,她根本無暇思索。
這時易挺又按道:「方纔那金蛇不但奇毒無比,而且已具靈性,乃是天下七種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練功之秘,冷一楓平日須得以自身之精血,來餵養此蛇,好教它與自身心靈相通。若以毒教魔經所載,這金蛇實已成了冷一楓的元神,這個是魔教中人故神其說,但他並非全無道理。」
溫黛黛、水靈光、易明等三人驟然聽得這有如神話般神秘詭異之事,心頭自不覺寒意更重。
三個人不約而同,緊緊依偎在一起。
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來雖然最是明朗爽放,其實膽子卻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縮成一團。
只聽易挺接道:「冷一楓方才被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體內之毒,與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種奇異之感應。
「此刻兩種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楓體內之毒性已全被引發,而且更形成一種比原毒更勝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楓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較方纔那金蛇之毒更勝十倍,他身體毛髮,已無一不是奇毒無比之物。
「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楓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夠令人喪命,此刻冷一楓卻只要手指一觸,便已足可奪人魂魄!」
說到這裡,他語聲方自微微一頓。
聽到這裡,溫黛黛等人牙關已打起戰來。
易挺道:「但縱是如此,還不足以構成毒神之體。只因冷一楓此刻依然身蘊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倒只要不被他身子觸及,還是可制服於他。」
饗毒大師赤紅的面色已變為鐵青,沉聲道:「要如何才能煉成毒神之體,莫非你可知道麼?」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無論中毒深淺,只要毒性發作時,氣力必定比平時強猛十倍!而冷一楓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發作起來,其氣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
「是以只要將他此點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發他生命中最後一點潛力,使他變為一具毒屍,再以你毒教中迷神之藥,令他完全變成一具傀儡,完全聽命於你,那時他雖已不能思想,但氣力武功,卻比往昔強勝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絕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還有誰能抵擋?那時你自己也可以他為工具,而橫行天下了!」
他戛然頓住語聲,溫黛黛等人心房卻似已停止跳動。
只見饗毒大師呆呆的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厲聲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過來點,我告訴你。」
饗毒大師微一遲疑,終於大步走了過去。
易挺道:「再走過來些。」
饗毒大師濃眉一揚,冷笑道:「你縱有什麼陰謀詭計,難道老僧還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兩步。
就在這時,突然一條人影自饗毒大師身後橫飛而來。
這人影來勢之快,幾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靈光只覺眼前一花,這人影己到了面前,手中竟然握著塊巨石,只見他搶起巨石,便向冷一楓頭腦砸下。
溫黛黛心念一閃,恍然大悟:「原來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說話,只是要分散饗毒大師的注意,好讓此人乘機將冷一楓完全毀去,永絕後患。」她這邊心念電閃而過,那邊巨石已自砸下。
這巨石砸下,冷一楓頭顱固將粉碎,冷青萍亦難倖免,她那花容月貌,也已變為一團血泥!
這時饗毒大師已自覺察,怒喝旋身,卻已撲救不及。
但也就在這剎那之間,水靈光突然飛身撲起,拍上了巨石,她竟將那巨石震開三尺。「砰」的一聲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個大坑,水靈光一掌拍出,卻已呆呆的愕住了。
為了鐵中棠,她愛屋及烏,自己對冷青萍有了份深深的好感,無論冷青萍生死,水靈光都不忍見她容顏被巨石所毀。是以她方才毫不考慮便將巨石震開,但一掌擊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後果,心頭卻不禁戰慄起來。
那捧石掠來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
但那一聲巨震卻令他回過頭來,他再也想不到水靈光竟會出手救了饗毒大師的危困,口中不禁驚呼出聲。
他身形就只這微一遲疑,饗毒大師已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那龐大的身軀中,早已滿佈著殺機!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絕對無法逃走,竟索性頓住身子,與饗毒大師對面凝立。
饗毒大師身形雖高大,此人身子卻也不矮。
只見他一身黑袍,長可及地,黑袍隨風飛舞,顯見他身子必定枯瘦無比,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見面目。
兩人四道發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劍一般,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
但在這無言的沉靜中,殺機卻越來越重——就連在一旁觀看的溫黛黛等人,都似已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饗毒大師突然道:「原來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來麼?」
他語聲平平和和,乍見似是毫無特異之處,但等他話說完了,竟還有一股餘力震人耳鼓。
饗毒大師道:「我早該知道你來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該知道的。」
饗毒大師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如此清楚本門秘密?那少年只不過是你的傀儡,代你說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還有誰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無意遇著的,他姓什麼我都不知道。」
這兩人忽然之間,竟似數起家常來了,不但語聲平平和和,而且所說的話也是平常得很。
但不知怎的,這些平平常常的話,自這兩人口中說了出來,便似乎變得大不平常起來。
只因這兩人大奇詭,別人只當他兩人所說的話必定也充滿詭秘,是以兩人說出平常的話來,反倒更是令人吃驚!
饗毒大師道:「你既已來了,總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錯,好得很。」
饗毒大師道:「你那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還是你莫要走的好。」
饗毒大師道:「哪裡哪裡。」
黑衣人道:「好說好說。」
兩人忽然竟似又說起客氣話來,水靈光更是詫異。
這其中只有溫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這兩人不但俱都心計深沉,陰謀毒辣,而且兩人還必定都是勢均力敵的強仇大敵,彼此都已將對方恨入骨髓,彼此誰也不敢對另一人稍有疏忽。
此刻看來兩入雖在說話,其實卻部在暗中運功調息,也都在暗中窺望著對方的破綻,隨時準備出手一擊。
在如此情況下,兩人自然已將全副精神貫注,非但再也無餘力留意對方說的是什麼話,連自己說的話,也是隨口胡謅出來的,是以兩人言來語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簡直有些莫名其妙。
饗毒大師:「這地方不錯。」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饗毒大師道:「還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靈光等人越聽越是莫名其妙,但溫黛黛觀察入微,都知道這兩人說話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殺機便越重。
只因兩人心頭殺機越重,便只想抓住對方精神稍有鬆懈,好施出雷霆一擊,自更無心留意口中所說的話——這其間關係端的極其微妙,除了溫黛黛這般飽經世故,聰明絕頂的人外,別人自是看它不出。
溫黛黛打量距離,自己與水靈光等人,距離黑衣人與饗毒大師立身之處,最少也有八尺開外。
他兩人這一擊,威力再大,卻也不至波及溫黛黛等人。
溫黛黛這才放心,索性坐山觀虎鬥起來,只望他兩人此著出手之一擊,威力越大越好。
只見饗毒大師面色越是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殺機自也越來越是沉重。
但兩人那一擊竟遲遲不肯出手。
過了半晌,兩人仍是不動。
又過了半晌,兩人還是不動。
溫黛黛卻不禁有些著急起來了,暗道:「這兩人究竟要耗到什麼時候?那一擊為何到此刻還不肯出手。」
一念尚未轉完,突覺自己心胸之間,起了一股熱悶之意,但手足四肢,卻似已變得冰冰冷冷。
她先還不以為意,但試著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痺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動。
她這才大吃一驚,趕緊暗調真氣,真氣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運轉,她心頭猛然一寒,幾乎失聲驚呼出來。
轉目望去,夜色中雖瞧不清水靈光與易明兩入的面色,但兩人一雙明亮靈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
溫黛黛暗中盼望,這只是她兩人方才哭腫了眼睛。當下強作鎮定,低聲道:「你兩人覺得怎樣?」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樣?」
溫黛黛道:「你兩人可覺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沒有什麼呀,還……」語聲突然停頓,月光中立時露出驚駭恐懼之色。
溫黛黛失色道:「怎樣?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發悶,且……且又熱得難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
她語聲竟已顫抖起來,顯見心中充滿驚怖。
溫黛黛心中驚怖之情,委實更勝於她,目光望向水靈光,低聲道:「水姑娘,你覺得怎樣?」
水靈光目光已散亂起來,道:「和她一叫……」
溫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裡,再也說不出話來。
易明著急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溫黛黛道:「咱……們……都已中……毒了。」
她嘴唇似已麻木,每個字說出來都似困難已極。
水靈光、易明齊聲大駭道:「中毒?」
溫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極深。」
易明、水靈光轉目四望,但見饗毒大師與黑衣人自始至終俱未動彈一下,而四下又再無別人。
再瞧易挺,也還是木頭般的站在那裡,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麼毒、誰施發的毒?」
溫黛黛還未答話,水靈光心念一閃,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脫口道:「莫……莫非是他?」
她眼睛瞧著的,赫然竟是饗毒大師。
易明詫聲道:「他,怎麼是他?真的是他麼?」
溫黛黛歎了口氣,道:「不錯。」
易明道:「但……但他連手指都未動過。」
溫黛黛歎道:「天下人都知道饗毒大師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們卻等著他出手進擊,這豈非呆子。」
易明駭然道:「難道他站著不動,也能施毒?」
溫黛黛道:「不錯,最厲害的是,他這毒不但能無形無影的放發出來,而且還能使中毒的人毫無所覺。」
水靈光黯然道:「等到覺察時,中毒己深了,武功已大半消失,這時縱然察覺,也無用了。」
易明大駭道:「好厲害……好厲害……」
溫黛黛歎道:「咱們原本就該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時,又何須施展武功?」
易明道:「難怪他站著不動,他……他根本不必動的,咱們要是早想到這點,早就該防備了。」她語聲彷彿越說越低。
溫黛黛道:「這兩人看似一直站著未動,其實早已展開了生死搏鬥,只是別人看不出罷了。」
易明皺著眉頭道:「你……你說什麼?」
溫黛黛愕了一愕,大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麼?」
易明滿面茫然之色,道:「你……」
溫黛黛只聽到一個「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動,她說的什麼,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三個人心中不約而同泛起一陣驚怖欲絕之意,手掌不約而同湊到一起——三隻手卻是冰冰冷冷,三隻手都已流滿冷汗,三隻手都已顫抖起來——她們所說的話,對方竟已聽不到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方耳力已失靈,還是自己根本已說不出聲音?
一陣風吹來,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
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風撕了開來,隨風而起,宛如風中藏著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將衫角斷下。
接著,被風吹起的那塊衣角,一塊變成兩塊,兩塊變成四塊,竟變成一絲絲,一縷縷,晃眼便已吹散。
又是一陣風吹來,又撕下黑衣人二片衣角。這片衣角晃眼間被風撕成碎片,四下飛散。
不出片刻之間,黑衣人身上衣衫已變得粉碎不堪,左邊缺了一塊,右邊又失了一角……
原來他衣衫竟早已被那無形無影的毒腐蝕得經不起微風一吹,這毒性是何等厲害,自是可想而知。
但黑衣人身子卻仍站得筆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閃電,他蒙面的一塊黑中,也絲毫未見破損。
非但未見破損,而且這薄薄一片絲布,看來竟有如鋼片一般,再強的風勢,也不能將之吹出一絲皺紋。
這黑衣人內力又是何等厲害!
他身子顯已堅逾精鋼,百毒難侵,那蒙面絲中之上,也顯已被滿注真力,護住了他面目五官。他兩人身子雖然迄未動彈,但這一場生死搏鬥,卻已足令在場旁觀之人見了驚心動魄。
溫黛黛暗驚忖道:「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來已是呼吸間事,而饗毒大師卻似絲毫無險,這一戰,顯見他已佔了優勢。」
要知溫黛黛等三人,雖不知這黑衣人是誰,卻總是盼望這黑衣人勝的,此刻見他自始至終均處於挨打的局面,竟絲毫沒有制勝之機會,三人不禁更是憂心忡忡。
三個人手掌相疊,溫黛黛手掌壓在最下。
她只覺水靈光、易明兩隻纖手,又濕又冷,有如兩條方自水中提出來的魚似的,還在不住顫抖。
忽然,這兩隻手掌竟全都移開了,但溫黛黛垂首一望,那兩隻手掌卻明明還壓在她的手上。
她眼中所見,竟已與她身子所覺不能一致。
這駭人的發現,使得溫黛黛腸胃都收縮起來,若非拚命咬牙忍住,立時便將嘔吐而出。
轉目望去,易明、水靈光兩人眼睛裡,竟似也開始閃動起將要瘋狂的光芒,恰似炙熱屋頂上的野貓一般。
「砰」的一聲,易挺也倒了下去。
他站得最遠,中毒自較遲,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絕無絲毫變化,直到倒下時,還是那模樣。
饗毒大師也還是那模樣,但溫黛黛突然發現,他那一雙眼神之中,竟也現出了迷亂不安之意。
他勝算已在握,為何還會迷亂不安?
溫黛黛暗中驚異,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這才發現此人的一雙眼神之中,竟帶著種妖異之氣。
仔細再看,他一雙瞳仁幾乎佔據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該漆黑的瞳仁,他卻是詭秘的寶藍色。
溫黛黛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江湖間一件奇詭的傳說:「凡使攝心術之人,眼神必是與別人不同。」
她暗駭忖道:「這黑衣人莫作正是施展攝心之術?他看來完全未曾反擊,卻原來正待以此術控制饗毒大師的心神!」
這兩人一個施展的是無形無影的巨毒,另一個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傳說中最神秘詭異的攝心之術!
兩人身子縱然不動,但這一場搏鬥的凶險,卻已較武林中任何一場生死搏鬥都要凶險十倍。
黑衣人心神祇要稍有鬆懈,那無影之毒便將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蝕他生命。
饗毒大師心神祇要稍有鬆懈,心神也立將被對方所攝,永生都將淪於那可怖的黑暗中,萬劫不復。
兩人的生死存亡,實已都在呼吸之間,在此等生死頭頭之下,兩人自然誰也不敢妄動一動。
溫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親眼瞧見這種聽所未聽,聞所未聞,凶險之極,也奇詭之極的比鬥。
最可怕的是,他兩人此刻實已如騎在虎背之上,欲罷不能,除非兩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則誰也休想住手。
是以此戰非但是無影毒與攝心術之戰,而且還在考驗著兩人的精神、意志、膽量與耐心。
誰的意志堅強,誰的忍耐力久,他致勝之機會便多些。
誰的精神不能集中,誰的心裡生出了恐懼之意,便無異自取滅亡——武林中決鬥生死的方法雖多,但試問又有哪一種搏鬥比此刻饗毒大師與黑衣人的搏鬥更不能疏忽,更奇詭可怖!
溫黛黛越看越是心驚,越想越是可怖——但她想得多了,心頭竟突然有一絲靈機閃過。
這靈機實是滿大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滿地亂麻中的一點頭緒,溫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緊了它,再也不肯鬆手。
她極力忍住心頭的狂喜之情,將此事再三加以盤算:「他兩人所施展的功大,俱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兩人自然誰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絲尖般大小的疏忽,也足以取他性命,這點他兩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清楚得多。在此等情況下,若是有個第三者要取他兩人性命,豈非易如反掌,我……我還等什麼?」
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待掙扎而起。
哪知那無形無影的巨毒,卻在不知不覺中蠶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盡氣力,竟也不能站起。
但她方自有了一點生機,怎肯輕易放鬆,當下喘了口氣,再次掙扎,用盡她生命中每一份潛力。
她身子終於一寸寸的站起,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會生出種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咬一咬牙,拚命忍住。
她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受過多少令她心碎腸斷的痛苦,這一點肉體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她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漸逝,東方已現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最寒冷的時候,但溫黛黛額上卻已滲出了珍珠般的汗珠。
她晶瑩的牙齒咬著已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雖然正在忍受著人類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終於已完全站起,終於已開始移動腳步。
饗毒大師與黑衣人仍然未動,誰也未曾發現到他們身畔一個柔弱的女子已開始發動對他們致命的攻擊。
溫黛黛滿心燃燒著求生的火焰,這火焰燒起她生命中全部潛能,而變為一股令人難信的力量。
這力量支持著她的身子,推動著她的腳步。
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觸及饗毒大師的左脅,她右手便可觸及那黑衣人的右脅。
只因她手掌只要觸及這兩人的身子,他兩人心神必將為之一震,而就在他們心神一震的這一剎那之間——
飧毒大師的無影毒便立將侵入黑衣人體內,而黑衣人也必定會在這同一剎那間控制住饗毒大師的心神。
那時黑衣人固將立時喪生,而饗毒大師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死之後,饗毒大師心神無主,其後果可能比死還要可怖。
但溫黛黛這一步竟似再也無法跨出。
她此刻體內氣力實已用到最後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擔,猶可支持,但若是再加一斤,便要跌倒。
溫黛黛這一步非但未曾跨步,身子竟也「噗」的跌倒。
她如此掙扎,如此受苦,眼見勝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後關頭,還是功敗垂成。
在這剎那之間,她心頭之悲憤與失望,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但覺一股熱血衝上頭頂,竟也暈厥過去。
溫黛黛醒來之時,眼前已是白雲青天。
她暈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無法醒來,此刻醒來之後,也不信是真的,但耳畔卻已聽得有人道:「好,第一個醒的是你。」
這聲音一入溫黛黛之耳,她便已聽出是饗毒大師的,心頭不禁「通」的一跳,暗道:「苦也!」
饗毒大師竟未在那一場惡鬥中喪生,自己還是在饗毒大師掌握之中,那縱然未死,卻又和死有何兩樣?
一念至此,她但覺心灰意冷,索性又閉起眼睛。
饗毒大師道:「你既已醒轉,為何還不起來?」
溫黛黛口中雖不言,心中卻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了,哪裡還能站起來,你裝的什麼蒜……」
忽然發覺自己頭腦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裡還是先前中毒時那神智不清的模樣,心頭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靈光、冷青萍、易明、易挺,還有那冷一楓,四個人直挺挺躺在她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饗毒大師,正盤膝坐在一株樹下,白天裡看來,神情雖已無夜間那般詭異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溫黛黛又驚又奇,道:「我中的毒……」
饗毒大師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隨手而解。」
溫黛黛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饗毒大師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饗毒大師嘴角露出一絲詭異之微笑,道:「方纔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對手足畔,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則老僧還未見能如此輕易勝他。」
溫黛黛身子一震,頓時又目瞪口呆,過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來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
笑聲越來越響,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饗毒大師道:「你非但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苦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體,恐怖也要毀在巨石之下。」
溫黛黛反手一抹眼淚,道:「那黑衣人是誰?」
饗毒大師道:「你問他作甚?」
溫黛黛恨聲道:「我要尋著那人,跪在他面前,任憑他將我碎屍萬段,否則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也休想過得安寧。」
饗毒大帥冷冷一笑,道:「老僧縱然說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認得.何況你如能尋到他,他只怕也已變作一具屍身了。」
溫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這一生一世,委實從未有像此刻這樣哭過。
饗毒大師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覺後悔,是麼?」
溫黛黛道:「不錯,你殺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饗毒大師仰首望天,緩緩道:「老僧雖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唯有此次是受惠於人,這筆恩情之債,好歹是要還給你的。」
溫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盞茶時分,哭聲漸漸收斂,頭腦也漸漸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來。
若是換了易明、雲錚等人,想到自己竟在無心之間,助桀為虐,即說不定真要立時一頭撞死,才能安心。
但溫黛黛卻絕非那樣的人,她方才雖然一時熱血衝動,此刻哭過了一陣,理智立刻又戰勝情感,忽然大聲道:「好,你要還我的恩情債。不知該如何還法?」
饗毒大師道:「你所說的老僧若能做到,絕不推辭。」
溫黛黛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饗毒大師道:「老僧平生,從無輕言,但你也得記著,你方纔曾助老僧兩次,老僧今後也只還你兩次而已。」
溫黛黛道:「你總得先將我同伴救起再說。」
饗毒大師道:「好……還有一次了。」
溫黛黛心裡這才稍覺安慰,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救了幾個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贖了今日之罪。
但過了半晌,饗毒大師卻仍端坐未動。
溫黛黛忍不住道:「你怎麼還不動手?」
饗毒大師冷哼道:「你還未說出要救哪一個,卻叫老僧如何動手?」
溫黛黛心頭一震,失聲道:「救哪一個?自然三個都要救的。」
她只說三個,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萬萬無救的了。
饗毒大師冷笑道:「這三人與老僧既不沾親,亦不帶故,老僧為何要浪費辛苦煉成的解毒之藥來救他們?」
溫黛黛道:「但……但這是你答應我的。」
飧毒大師道:「不錯,老僧是答應了要還你兩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記,只是兩次,這裡卻有三個人。」
溫黛黛顫聲道:「你……你只肯救兩個?是麼?是麼?」
饗毒大師點了點頭,緩緩闔起眼瞼,不再說話。
溫黛黛廝聲道:「但這裡有三個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個?你……你……你忍心讓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人死在你面前麼?」
她呼聲雖淒厲,饗毒大師卻仍是面色木然,無動於衷,無論她怎樣哀求,饗毒大師全似沒有聽到。
溫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顫聲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腸,我生平所見的惡人雖有不少,但你卻是第一個……」
說到這裡,她心頭突有靈光一閃,大喜呼道:「第一個,你方才說『第一個醒來的是我』,那想必還有第二個,第三個要醒來的,你其實早已救了他們,此刻只是故意要來騙我、嚇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對你更加感激,是麼?你說是麼?」
饗毒大師緩緩張開眼來,目光凝注著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緩緩泛起一絲詭秘而奇異的笑容。
溫黛黛雖覺這笑容有點瘋狂,有些可怕,但見他忽然笑了,心頭那一點希望,不覺更是濃厚。
饗毒大師終於緩緩道:「不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也要醒來的。」
溫黛黛霍然站起,大喜道:「是誰?是誰?」
饗毒大師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個是她。」
溫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無救的了!」
饗毒大師嘴唇笑容更是明顯,道:「別人救不活她,難道老僧也救不活麼、何況她算來乃是老僧的徒孫,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溫黛黛又驚又喜,過了半晌,道:「還……還有一個呢?」
饗毒大師手指移向冷一楓,道:「這就是了。」
溫黛黛心頭一震,駭然道:「他……是他?但……但……」
饗毒大師仰天狂笑道:「毒神之體已將成就,眼見老僧已將無敵於天下,那時天下武林中人,生殺予奪之權,都將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
笑聲越來越是得意,也越來越是瘋狂。
溫黛黛再次跌倒,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只見水靈光、易明、易挺,三個人面色已變為可怖的青灰之色,顯然都已接近死亡的邊緣。
溫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話,便可賦與其中兩個人的生命,但她又豈能忍心見那一個死在她面前?
卻教她這一句話如何出口?
饗毒大師冷冷道:「這三個中毒已頗深,你若遲遲不能決定救誰,只怕到你決定時,已是誰都救不活了。」
溫黛黛倒吸一口冷氣,目中不禁流下淚來。
她一生中已作過不少重大的決定,但這些決定,於她一生中都曾有著極大的關係,但取捨之間,卻從未有此次這樣困難。
救誰?不救誰?
她咬了咬牙,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水靈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餘的兩個人,我根本全不認得,只救一個,也就罷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問自己:「救哪一個呢?」
她癡癡的望著他們,只覺這兩人的面容,都是這麼善良,這麼無辜,嘴角也還都殘留著一絲對生命的依戀。
她想到自己這決定勢必要奪去這其中一條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劇烈的顫抖起來。
這心裡的負擔委實太重,這決定委實太令人痛苦。
她再問自己:「無論這兩人是誰活了,當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來,他還能活下去麼?」
於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靈光。
月色下,水靈光面容是那麼安詳,又是那麼美——絕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應降入世俗紅塵中來的。
溫黛黛心頭一陣絞痛,暗暗忖道:「鐵中棠死了,雲錚死了,我也遲早要死的,她還活著又有何趣味?她活著也唯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靈光,水靈光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輕柔的覆蓋在眼瞼上,所有的傷心與痛苦,都已遠離她而去。
溫黛黛也闔起眼瞼,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樣,唯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兩人卻仍對生命如此依戀,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兩人生命中卻還有無數的幸福,無數的歡樂,這種幸福與歡樂,是我與她再也無法享受的了。」
饗毒大師道:「你決定了麼?」
溫黛黛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決定了!」
饗毒大師目光中閃動著一絲奇異的興奮之色,似乎正期望著自溫黛黛的決定中,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
他也迫切的渴望知道溫黛黛決定犧牲的是准,只因他心中已允滿了獸性的好奇,他大聲問道:「是誰?你救的是誰?」
溫黛黛仍然緊閉著雙目,只手指兩點——
她點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饗毒大師餵過易明、易挺兄妹的解藥,溫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著未動,也未張開眼來。
饗毒大師拍了拍手道:「不須片刻,他兩人便可醒來了。」
溫黛黛茫然點了點頭,茫然道:「哦!是麼?」
饗毒大師好奇的望著她,突然笑道:「老僧實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決定的,不知可對老僧說麼?」
溫黛黛嘴唇動了兩動,茫然搖了搖頭。
但過了半晌,她竟終於說了出來:「你難道未曾看見,她死得如此安詳,而這兩人卻對生命如此依戀。」
這些話她本不願說的,卻不知怎的竟說了出來,她甚至分不清這些活是話給饗毒大師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饗毒大師望了望猶未醒轉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靈光,再望了望溫黛黛,竟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溫黛黛張開眼睛,又闔起,再張開,望著饗毒大師。
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饗毒大師道:「方纔這三人模樣看來完全相同,你卻說這女子看來安詳,另兩人看來痛苦,這不過是你心裡在如此想而已。」
這番話像根針,一針刺入溫黛黛心底深處。
她身子突然顫抖起來,道:「你……你胡說!」
饗毒大師微笑道:「想當年老僧也是自紅塵中翻滾過來的,你心底的秘密,瞞得過人,又怎能瞞得過老僧?」
溫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饗毒大師笑道:「你心底必定對這女子懷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麼安詳,什麼痛苦,只不過是你自己用來騙自己罷了。」
他笑聲中又自充滿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將別人的心血淋淋的剝了出來,他又已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
這笑聲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溫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連靈魂都不能動彈。
只聽她喃喃道:「我嫉妒她麼?……我為何要嫉妒她麼?」
突然瘋狂般笑了起來,嘶聲狂笑著道:「我嫉妒她?我為何要嫉妒她?」
笑聲漸漸淒厲……漸漸分不出是哭是笑……終於撲到水靈光身上,瘋狂般放聲大哭起來。
饗毒大師緩緩道:「在許久以前,你兩人必定愛著同一個男子,而那男子心裡卻只有她,你恨她,嫉妒著她……」
他語聲雖低沉,但卻又是那麼尖銳,每個字都像是針一樣,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從你手掌間鑽過去。
只聽他緩緩道:「到後來……過了許久,你對那男子之愛心或許已漸漸消失,但那懷恨與嫉妒卻未消失,你可知這是什麼緣故?」
溫黛黛痛苦著嘶聲喝道:「你這鬼……魔鬼!住口!」
饗毒大帥又殘酷的笑了,道:「只因嫉妒與懷恨乃是世上最最強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遠比愛心要強烈得多,只因女子的愛雖強烈但卻易變,雖專一但卻不能持久,這正與男子的愛雖持久但不能專一是同樣的。」
溫黛黛痛苦著道:「求求你……莫要再說了。」
饗毒大師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時愛上許多女子,而女子卻不能,女子愛上某一個男子時,必定愛得發狂,絕不會去愛第二個,但等她愛上第二個男子時,她對那第一個男子之愛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狂笑數聲,接道:「但女子與女子間的嫉妒與懷恨,卻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女子若是恨上另一個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溫黛黛雙手掩住耳朵,厲聲:「我不要聽……不要聽!」
饗毒大師哈哈笑道:「你不願聽,只因你除知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將對她的嫉妒忘去,其實這嫉妒卻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溫黛黛突然慘呼一聲,抱起水靈光身子,狂奔而出。
饗毒大師望著她瘋狂奔逃的背影,瘋狂的大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已將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
他一生中,只有見到女子心碎時,才能獲得歡愉,只因他昔日也曾為一個女子心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