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說:女人是禍水。
有人說: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寧。
這些話自然是男人說的。但無論男人們怎麼說,女人總是這世界上所不能缺少的。一萬個男人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個寧願少活十年也不能沒有女人。
有人說:錢可通神。
有人說:金錢萬惡。
但無論怎麼說,錢也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一個人若是沒有錢,就好像一口空麻袋,永遠都沒法子站得直。
這兩樣東西不但可以令最聰明的人變成呆子,也可以令最要好的朋友變成冤家。
四個光棍的男人中若是忽然多了個女人,那情況簡直就像一隻筷子忽然伸到裝著四個生雞蛋的碗裡去,想不攪得一塌糊塗都不行。
王動、郭大路、燕七、林太平,這四個人過的本來的確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因為他們既沒有錢,也沒有女人。
他們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都覺得快樂,因為那倒霉的「昨天」總算已過去,今天又充滿了希望。
可是,忽然間,這兩樣東西都來了,你說要命不要命?
(二)
王動也許已醒了很久,卻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捲成圓筒,然後再一點一點伸進去,把整個人都伸進這個筒裡,四面都密不透風。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來跑去,本來還有點顧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後來漸漸就將他看成個死人,幾乎都爬上了他的頭。
王動還是不動。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悄悄走過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試探他是不是還有呼吸。
王動突然道:「我還沒有死。」
林太平嚇了一跳,趕緊縮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動道:「我從來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有貓才會跟老鼠鬥氣。」
林太平怔了怔,道:「這裡的確應該養條貓。」
王動道:「這裡本來有條貓,是燕七帶回來的。」
林太平道:「貓呢?」
王動道:「跟山下的公貓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臉上輪廓極分明,額角寬闊,鼻子高而挺,縱然不是個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這人看來即不像瘋子,也不像白癡,為什麼偏偏有點瘋病?」
林太平歎了口氣,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兩個朋友呢?」
他實在想找個不是瘋子的人說話。
王動道:「下山打獵去了。」
林太平道:「打獵?這種天氣去打獵?」
王動道:「嗯。」
林太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發現了一條定理:
瘋子的朋友一定也是瘋子。
過了半晌,黑暗中忽然傳出「咕嚕」一聲,接著又是「咕嚕」一聲。
王動喃喃道:「奇怪!今天怎麼連老鼠的叫聲都和平時不一樣?」
林太平臉紅了,吶吶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動道:「是什麼?」
林太平忍不住大聲道:「是我的肚子在叫,你們難道從來不吃飯的麼?」
王動笑了,道:「有飯吃的時候當然要吃的,沒飯吃的時候也只好聽著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實在不懂,一個人連飯都沒得吃,怎麼還能這麼開心?
王動忽又道:「今天你運氣總算不錯。」
林太平苦笑道:「我?運氣不錯?」
王動道:「今天我有種預感,他們打獵的收穫一定不錯,帶回來的東西說不定會讓你大吃……」
他本來想說「大吃一頓」,但這句話沒說完,他自己卻「大吃一驚」。
郭大路已經回來了,走了進門,而且果然帶了樣東西回來,是個會跑會跳會爬樹,還會「吱吱」亂叫的東西。
是個猴子。
假如說王動也有臉色發白的時候,那麼就是現在。
看到王動的表情,郭大路幾乎笑斷了腸子,喘著氣笑道:「你用不著害怕,這是個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厲害,道:「的確有點怕,不怕老婆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呢?」
王動板著臉,道:「好笑好笑,好笑極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風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即不知道什麼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覺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裡好像忽然燃起了幾千幾百盞燈。
所有的光亮都是從一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人穿著件粗布衣服,手裡提著兩個籃子,已經跟著郭大路走了進來。
跟在她後面的還有三個人:一個大人,兩個孩子。孩子們都穿得很整齊,大人的身上卻只圍著張豹皮。
這些人已經夠瞧老半天了,卻還不是全部。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條狗、一大捆刀槍、三四面鑼、五六根竹竿。
王動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想和燕七比比看誰的本事大,誰帶回來的東西多,可是至少也該給他留點面子,用不著讓他輸得這麼慘呀。」
燕七倚著門,笑道:「雖然輸得很慘,卻輸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帶回來的東西也沒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這些朋友的嘴巴雖然壞,人倒並不太壞。來,我先替你們引見引見,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還是讓我自己說吧。我叫酸梅湯,這是我的堂哥『飛豹子』,還有我兩個小表弟,一個叫『小玲瓏』,一個叫『小金剛』。」
「飛豹子」是誰?其實根本用不著介紹,別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兩個孩子卻幾乎長的完全一模一樣,兩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著朝天辮子,笑起來都有個酒窩。
而且他們的酒窩並不是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兩個人的酒窩都在右邊。
王動忍不住問道:「誰是小玲瓏?誰是小金剛?」
兩個孩子一齊道:「你猜猜看。」
王動眨了眨眼,道:「小金剛旁邊的是小玲瓏,小玲瓏旁邊的是小金剛,對不對?」
兩個孩子,一齊笑了,其中一個忽然跑過來,湊到王動耳旁,悄悄說了兩句話,又笑道:「這是我們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個孩子的手,道:「小玲瓏是你的姐姐,對不對?」
這男孩子搖頭道:「不對,她是我妹妹。」
話還未說完,小玲瓏已叫了起來,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騙就騙出來了。」
小金剛漲紅了臉,大聲道:「你不笨,你聰明,你為什麼要打扮的和男孩子一樣?」
這孩子的話倒真是一針見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認為男人是笨蛋,但卻又偏偏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睜睜瞧著酸梅湯,此刻忽然道:「這些當然不是你們的真名字。」
酸梅湯歎了口氣,幽幽道:「像我們這些走江湖賣藝的,連祖宗的人都丟光了,那裡還有什麼真名字。」
林太平也歎了口氣,道:「走江湖賣藝又有什麼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還不行呢。」
酸梅湯又瞧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這人本來就像個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臉色已有點變了。
酸梅湯搶著笑道:「難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這麼樣說來,男人豈非真的變成沒心沒肺的傻蛋了嗎?」
林太平瞧著她,目光充滿了感激。
郭大路聳了聳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沒心沒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湯吃吃笑道:「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
她放下籃子,掀起蓋在上面的紙,自己先撕下條雞腿,又笑道:「其實女人的肚子也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過有時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剛道:「可是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湯用雞腿去敲他的頭,小金剛搶了半隻雞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兩條狗「汪汪」的叫。
王動搖著頭,喃喃道:「這地方已有十幾年沒這麼熱鬧過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這裡還有好幾天熱鬧的。」
王動道:「幾天?」
郭大路望著酸梅湯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聽說他們要找屋子住下來,所以已經把後面那一排五間屋子租給他們了。」
王動幾乎把剛喝下來的一口酒嗆了出來,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小氣鬼麼?會向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這樣的客人連請都請不到。」
王動看著他,看他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件事我已越來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麼事?」
王動道:「這房子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
若說世上還有什麼事能令一個又髒又懶得男人變得勤快起來,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動還躺在「筒」裡,郭大路已經去提水了,林太平卻在屋子裡找來找去。
王動忍不住道:「你找什麼?」
林太平道:「洗臉盆、洗臉布,還有漱口杯子。」
王動笑了,道:「這些東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沒有看到,連聽都沒有聽過。」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張大了嘴,吃吃道:「你……你們難道連臉都不洗?」
王動道:「當然洗,只不過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麼洗?大洗是怎麼洗?」
王動道:「燕七,你洗給他看看。」
燕七伸了個懶腰,道:「我昨天剛洗過,今天該輪到你了。」
王動歎了口氣,道:「那麼你至少總該把洗臉的傢伙拿過來吧。」
郭大路剛好提了兩桶水進來,燕七就用那個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從牆上拿下塊又黃又黑、本來也不知是什麼顏色得布。
王動這才勉強坐了起來,先喝了口水,含在嘴裡,用手攤開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後就將一口水「噗」的噴在手裡的布上,隨便在臉上一抹,鬆了口氣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嚇得臉色發青,道:「這……這就算是小洗?」
王動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這麼麻煩那還得了?」
林太平連嘴唇都有點發青,看樣子好像立即就要暈過去,過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道:「若有誰還能找到比你們更髒的人,我情願跟他磕頭。」
王動笑道:「你現在就磕吧,比我們髒的人滿街都是。」
林太平拚命搖頭,道:「我不信。」
王動淡淡道:「我們的人雖髒,心卻不髒,非但不髒,而且乾淨得很。一個人的心若是髒,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乾淨。」
林太平歪著頭,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個人若是活得快快樂樂,問心無愧,吃不吃飯都沒關係,洗不洗臉也沒關係。」
他仰面大笑了三聲,跑到院子裡,在地下打了個滾,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為什麼一直想不通呢?」
王動和燕七含笑瞧著他,像是也都在替他高興,因為他們也都已看出他本來的確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來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現在才知道並沒有做錯。
一個人活著,就要活得問心無愧,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卻在洗臉,嘴裡還喃喃道:「不洗臉沒關係,洗臉也沒關係,是不是?」
他洗完了臉,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的瞧著他,道:「你為什麼不索性脫下靴子洗洗腳?」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這意思,只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他忽然衝出門,道:「他們一定也醒了,我到後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兩人同時衝了出去,就好像趕著去救火似的。
王動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為什麼不去?」
燕七沉著臉,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動道:「你好像一點也不喜歡那酸梅湯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你看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
王動眼珠子一轉,問道:「他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麼?」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們當作走江湖賣藝的,你就也是個呆子。」
王動道:「為什麼?」
燕七道:「你難道看不出那隻猴子和那條狗一點也不聽他們的話,顯然是臨時找來裝佯的。還有那飛豹子,故意奇裝異服,其實卻是個很規矩的人,連話都不敢多說,一雙手更是又白又細,那裡像是個整天提箱子牽狗的。」
王動靜靜的聽著,終於點了點頭,道:「想不到你居然這麼細心。但他們若不是走江湖賣藝的,是幹什麼的呢?」
燕七道:「誰知道,也許是強盜都說不定。」
王動笑道:「他們若真的是強盜就不會來了,這地方又有什麼東西好讓他們打主意的?」
燕七還沒有說話,就聽到後面傳來一聲驚呼。
是郭大路的聲音。
像郭大路這種人,就算看到鬼也不會吃驚得叫起來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來。
燕七第一個衝了出去。
王動也動了。
後面的院比前面的小些,院子種滿了竹。以前每當風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會躺到這裡,聽那海浪般的竹濤聲。
所以這裡也和其它許多種了竹子的院子一樣,叫做「聽竹小院」,那一排五間屋子,就叫做「聽竹軒」。
可是等到王動作主人的時候,就替它改了個名字,叫「有竹無肉軒」,因為他覺得「聽竹」這名字本來雖很雅,現在卻已變得很俗。
他認為第一個用「聽竹」作軒名的人雖然是個很風雅的聰明人,但第八十個用「聽竹」作軒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現在這院子裡非但「無肉」,連竹子都幾乎被砍光。
竹子可以做曬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來搭涼棚,所以王動常常拿竹子去換肉。一個人肚子很餓的時候,就常常會忘記風雅是怎麼回事。
酸梅湯、飛豹子他們昨天晚上就住在這裡,但現在連人帶狗帶猴子。已全都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裡發怔。
他們腳旁還擺著幾口箱子,嶄新的箱子。
王動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別了麼?」
郭大路點了點頭。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這也用不著大呼小叫,大驚小怪。」
郭大路也不說話,卻將手裡的一張紙條遞了過來。
紙條上用木炭寫了幾個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請收下,後會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來就要付房租,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稀奇雖不稀奇,只不過付得太多了些。」
王動道:「箱子裡是什麼?」
郭大路道:「也沒什麼別的,只不過幾箱銅臭物而已。」
若說錢有銅臭氣,那麼這五箱東西就足足可以將三萬八千個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裡什麼別的都沒有,就只有元寶。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元寶,最少的也有十兩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壓得死。
還有一口箱子裡全是珠寶,各式各樣的珠寶,有珍珠、有翡翠、有瑪瑙,還有七七八八一些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寶石。
其中無論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貴山莊全買下來。
王動和燕七也怔住了。
過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氣道:「昨天晚上他們來的時候,並沒有帶這五口箱子來。」
郭大路道:「沒有。」
林太平道:「那麼箱子是哪裡來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搶來,就是偷來的。」
郭大路道:「這些元寶後面的戳記都不同。」
燕七道:「當然不同,誰家裡都不會放著這麼多元寶,他們一定是從很多不同的人家偷來的。」
王動歎道:「能在一天晚上偷這麼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燕七道:「這也不稀奇,高明的賊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盜百戶。」
郭大路道:「他們辛辛苦苦偷來的東西,卻送給了我們,這樣的賊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許他們是想栽贓。」
郭大路道:「栽贓?為什麼要栽贓?我們跟她又沒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難道以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這五口箱子來做嫁妝?」
林太平道:「這些全不去管它,問題是我們現在拿這五口箱子怎麼辦呢?」
郭大路道:「怎麼辦?人家既然送來了,我們當然就收下。」
燕七歎道:「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本事,無論多複雜的事,被他一說,馬上就變得簡單起來了。」
郭大路道:「這事本來就簡單得很。」
王動道:「不簡單。」
郭大路道:「有什麼不簡單?」
王動道:「他們決不會無緣無故送我們這麼多財寶,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況,這些東西既然是偷來的,我們若收下來,豈非也變成了賊?」
王動道:「什麼事都能做,只有賊是萬萬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賊,嘗著了甜頭,以後別的事就會都不想做了,一輩子都得做賊。」
燕七道:「而且以後生出來的兒子也是賊,老賊生大賊,大賊生小賊。」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著臭我,我雖也做過一次賊,可是非但沒嘗甜頭,反而把最後的一把劍也賠了出去。」
王動道:「做賊也有學問,本來就不是人人都會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們最好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別人。」
郭大路道:「還給誰?誰知道這些東西是從誰家偷來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聽。」
郭大路道:「到哪裡去打聽?」
燕七道:「山下。這些東西既然全是他們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來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著那整箱的元寶,歎道:「你說得不錯,這地方的確不是個窮地方。……無論什麼地方有這麼多金子就不是窮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這富貴山莊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富貴山莊。」
富貴山莊名副其實的時候雖然並不長,但他們卻還是快樂的。
因為他們做了個最聰明的選擇。
這也許就是富貴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但他們並不貪圖富貴,也不要以貪婪、卑鄙、欺詐的方法去攫取富貴,所以他們永遠快樂,就像沐浴在春日陽光中的花草一樣。
他們知道快樂遠比財富可愛的多。
(三)
麥老廣是個小飯鋪的名字,也是個人的名字。
「麥老廣」的燒臘香得據說可以將附近十里之內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門口來。麥老廣也就是這小飯鋪的老闆、大師傅兼跑堂。
除了燒臘外,麥老廣只賣白飯和粥。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幾家的「言茂源酒鋪」去賣,或者是買了燒臘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勸麥老廣,為什麼不帶著賣酒呢,豈非可以多賺點錢?
但麥老廣是個固執的人,「老廣」大多是很固執的人,所以要喝酒,還得自己去買,你若對這地方不滿意,也沒地方好去。
因為麥老廣的燒臘不但最好,也是這附近唯一的一家。
山城裡的人連油燈都捨不得點,怎麼捨得花錢到外面吃飯。所以就算有人想搶老廣的生意,過幾天也就會自動關門大吉。
麥老廣對王動和郭大路他們一向沒有惡感,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雖然窮,卻從不賒帳。
他們每次來的時候,身上總有兩把銀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無論哪個飯鋪老闆都不會對吃很多的客人有惡感的。
麥老廣的斜對面,就是王動他們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旁邊就是當鋪。
他們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先到娘舅家去轉一轉,出來的時候一定比進去的時候神氣得多。
但今天卻很例外。
他們走過娘舅家的時候,居然連停都沒有停下來,而且胸挺得很高。看他們走路的樣子,就知道口袋決不會是空的。
麥老廣又放心,又奇怪:「唔通呢班契弟改行做賊?點解突然有這麼多錢?」
契弟並不完全是罵人的意思,有時完全是為了表示親熱。
這次的有四個人,還沒進門,麥老廣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廣東官話打招呼,道:「你們今日點解這麼早?」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
好在郭大路已聽慣了,就算聽不懂,也猜得出。笑道:「不是人來得早,是錢來得早,先給我們切兩隻燒鵝,五斤脆皮肉,再來個油雞。」
麥老廣眨眨眼道:「唔飯酒?」
郭大路道:「當然要,你先去拿幾斤來,等等一齊算給你。」
他說話的聲音也響了,因為他身上有錠足足十兩重的金子。
既然是為了要打聽誰家被偷的消息,花他們十來兩金子又何妨,肚子餓的時候連話都懶得說,怎麼能打聽消息?
所以他們的良心上連一點負擔都沒有。
酒漸漸在瓶子裡下降的時候,責任心就在他們心裡上升起來。
喝了人家的酒,就該替人家做事。
他們絕不是白吃的人。
於是郭大路就問道:「這兩天你可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沒有。
城裡最聳動的消息,就是開雜貨店的王大娘生了個雙胞胎。
大家開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許他們不是在這裡偷的。」
燕七道:「一定是。」
郭大路道:「那麼這地方為什麼沒有被偷的人?一夜間偷了這麼多人家,是大事,城裡早該鬧翻天了。」
燕七道:「不是沒有,而是不說,不敢說。」
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丟人的事,為什麼不敢說?」
燕七道:「一個人的錢財若是來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裡。」
郭大路笑道:「這麼樣說來,可就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反正已盡了力,是不是?」
這時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裡,已快將他的責任心完全擠了出來。他忽然覺得輕鬆得很,大聲道:「再去替我們拿幾斤酒來。」
麥老廣還沒有走出門,門外忽然走進來三個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閃閃,好像很華麗;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但這兩人長的究竟是什麼模樣,別人並沒有看清。
因為所有的目光都已被第三個人吸引。
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褲、黑靴子,手上帶著黑手套,頭上也帶著黑色的氈笠,緊緊壓在額上。
其實他就算不帶這頂氈笠也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臉,他連頭帶臉都用一個黑布的套子套了起來,只露出一雙刀一般的眼睛。
這時夜行人的打扮,只適合半夜三更去做見不得人的事時穿著,但他卻光明正大的穿到街上來。
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究竟是個怎麼樣子?
誰也看不見,誰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寸可以讓人家看見的地方。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每個人都覺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滿了危險。
最危險的當然還是他背後背著的那柄劍。
一柄四尺七寸長的烏鞘劍。
很少人用這種劍,因為要將這麼長一柄劍,從劍鞘中拔出來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須有很特別的手法,很特別的技巧。
能用這種劍的人,就絕不是容易對付的。既然已很困難地將劍拔出來,就決不會輕輕易易放回去。
劍回鞘的時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別人的血。
這三個人走進來後,就佔據了最裡面角落的一張桌子,顯然不願意打擾別人,更不願意被別人打擾。
他們要的東西是:「隨便。」
那表示他們既不是為了「吃」而到這裡來的,也不講究吃。
不講究吃得人若不是憂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別的事。無論他們想的是什麼,都一定不會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著黑衣人的劍,喃喃道:「劍未出鞘,就已帶著殺氣。」
王動道:「不是劍的殺氣,是人的殺氣。」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決不會找這人打架。」
燕七忽然道:「另外兩人我倒認得。」
郭大路道:「他們卻不認得你。」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這算什麼,像他們這麼有名氣的人怎麼認得我?」
郭大路道:「他們很有名?」
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個又瘦又高的人,叫作夾棍,又叫做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倒也像,夾棍這名字就有點特別了。」
燕七道:「夾棍是種刑具,無論多刁多滑的賊,一上了夾棍,你要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
郭大路道:「他也有這種本事?」
燕七道:「據說無論誰遇著他都沒法子不說實話,就算是個死人,他也有本事問得出口供來。」
王動道:「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
燕七道:「他還有個外號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見人就打』。無論誰落到他的手裡,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的鼻青眼腫再說。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見他,簡直就好像遇見了要命鬼、活閻王。」
王動道:「他是幹什麼的?」
燕七道:「清河縣的捕頭。」
王動道:「清河縣並不是個大地方,豈非埋沒了人才?」
燕七道:「就因為他的手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但無論什麼地方有了辦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縣去借他。」
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閃閃的仁兄?」
燕七道:「他姓金,又喜歡金子,所以叫『金獅』,但別人在背地裡卻都叫他金毛獅子狗。」
郭大路笑道:「憑良心講,這人倒一點不像獅子狗。」
燕七道:「你看過獅子狗沒有?」
郭大路道:「各種狗我都看過。」
燕七道:「獅子狗臉上什麼東西最大?」
林太平搶著道:「鼻子最大。」
燕七道:「什麼東西最小?」
林太平道:「嘴。」
他笑了笑,又解釋著道:「我小時候養過好幾條獅子狗。」
燕七道:「你們再看看那人的臉。」
從這邊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獅子狗」的臉。
無論誰看他的臉,都無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佔據了整個一張臉的三分之一。
無論誰的嘴都比鼻子寬,但他的鼻子卻比嘴寬;若是從他頭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為嘴巴已被鼻子擋住。
郭大路幾乎笑出聲來,忍住笑道:「果然是個特大號的鼻子。」
王動道:「他的眼睛一定不太靈。」
郭大路奇道:「你怎麼知道?」
王動道:「因為他眼已被中間的鼻子隔開了,所以左邊的眼睛只能看到左邊的東西,右邊的眼睛只能看到右邊。」
他話未說完,連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郭大路道:「可是到現在我還沒有找到他的嘴。」
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個洞,就是嘴了。」
郭大路道:「那是嘴麼,我還以為是鼻孔呢。」
林太平道:「鼻孔上怎麼會長鬍子?」
郭大路道:「我以為那是鼻毛。」
王動道:「所以他吃東西的時候,別人往往不知道東西是從哪裡吃下去的。」
他們雖然在拚命忍住笑,但這是實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幾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獅子狗忽然回過頭,瞧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就已足夠。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他眼睛裡那種逼人的鋒芒,竟真的有點像是雄師的眼睛,連眼珠子都黃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就很低,現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這人又是幹什麼的?」
燕七道:「也是捕頭,兩年前還是京城的捕頭,最近聽說已升到北九省的總捕頭。」
郭大路道:「看他穿的就像是個花花公子,實在不像是位名捕。」
王動道:「他也不像窮光蛋。」
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裡?」
燕七道:「在鼻子上。」
林太平道:「鼻子?」
燕七道:「他的鼻子雖大,卻不是大而無當。據說他的鼻子比狗還靈,一個人只要被他嗅過味道,無論怎麼改扮,都逃不了。」
林太平道:「這本事道的確不小。」
燕七道:「這兩人可說全都是六扇門裡一等一的頂尖高手,若不是什麼大案子,絕對動不了他們,所以……」
王動道:「所以你奇怪,他們為什麼忽然到了這種地方來。」
燕七道:「我的確奇怪的很,若說他們是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來的,他們的消息怎會這麼快?」
就在這時,街上忽然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就好像有人踩到了雞脖子似的。
然吼後,他們就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從對面一家房子裡衝出來,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拚命拉也拉不住。
到後來這女人索性賴到地上,號啕大哭,邊哭邊叫,道:「我連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為什麼不能說?……我偏要說。」
她越說越傷心,索性用頭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殺的強盜呀,你好狠的心呀,你為什麼不留點給我?……整整的三千兩金子,還有我的首飾,若是那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來,我情願分給他一多半。」
那男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用出吃奶的力氣,總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還扭轉頭,勉強笑道:「我們那有三千兩金子給人家偷?」
郭大路和燕七交換了眼色,正想問麥老廣:「這人是誰?」
但那夾棍卻比他們問得更快。
他聲音很沉,說話很慢,每個字說出來都好像很費力。那給人一種感覺,他說的每個字你最好都留神去聽著。
麥老廣道:「這夫妻倆人聽說是從開封來的,本來做的是棉布生意,積了千多兩銀子,準備到這裡節節省省的過下半輩子。他們家裡若真有三千兩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
他本不是個多嘴的人,但現在嘴上卻好像抹了油,連官話都突然說的比平時標準多了。夾棍在聽著。
他說得慢,聽得更仔細,像是要把你說的每個字都先嚼爛,再吞到肚子裡去,而且已吞下去就永遠不會吐出來。
等麥老廣說完,他又問道:「他們姓什麼?」
麥老廣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像是姓羅。」
夾棍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個字,此刻忽然道:「午時到了沒有?」
麥老廣道:「剛過午時。」
黑衣人道:「拿來。」
金獅子遲疑著,道:「這地方方便嗎?」
黑衣人道:「方便。」
金獅子好像歎息了一聲,從懷裡取出錠約有二十兩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輕輕地推了過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說一個字。
金獅子長長吐出口氣,望著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過的好快。」
可是在有些人看來,這一天就好像永遠也熬不過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