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金黃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上窗戶。
風吹過窗戶,流動著自遠山帶來的清新芬芳。
早上永遠是可愛的永遠充滿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著咒詛夜的黑暗,若沒有黑暗的醜聞,又怎能顯得出光明的可愛?
金黃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下枝頭。
風吹過柔枝,枝頭上已抽出了幾芽新綠。
溶化的積雪中已流動著春天的清新芬勞。
春天永遠是可愛的,永遠充滿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著咒詛冬的嚴酷,若沒有嚴酷的寒冷,又怎能顯得出春天的溫暖?
春天的早上。
林太平正期在窗下,窗子是開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就可以聞到風自遠山帶來的芬芳。
他手裡拿著卷書,眼睛卻在凝視著窗外枝頭上的綠芽。
就躺在這裡,他已灘了很久。
他受的傷並不比郭大路重,中的毒也並不比郭大路深。
可是郭大路已可到街上買酒的時候,他卻還只能在床上躺著。
因為他的解藥來得太遲了。
毒已侵入了他的內臟,侵蝕了他的體力。
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有幸與不幸。
他並不埋怨。
他已能瞭解,幸與不幸也不是絕對的。
他雖然在病著,卻也因此能享受到病中那─份淡淡的,閒閒的,帶著幾分清愁的幽趣。
何況還有朋友們照顧和關心呢。
人生本有很多種樂趣,是一定要你放開胸襟,放開眼界後才能領略到的。
他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門輕輕的被推開了,一個人輕輕的走了進來。
一個布衣粗裙不施脂粉,顯得很乾淨﹑很樸素的婦人。
她手裡托著個木盤,盤上有碗熱騰騰的粥,兩碟清淡的小菜,林太平似乎已睡著。
她輕輕的走進來,將木盤放下,像是生怕驚醒了林太平,又輕輕的退了出去。
但想了想之後,她又走進來,托起木盈只因她生怕粥涼了,對病人不宜。
這婦人是誰?
她做事實在太周到太小心。
積雪溶盡,大地已在陽光下漸漸變得溫暖乾燥。
院子裡的地上擺著三張籐椅,一局閒棋。
王動和燕七正在下棋。
郭大路在旁邊看著,忽而弄著椅上的散籐,忽而站起來走幾步,忽而伸長脖子去隴望牆外的遠山。
總之他就是坐不住。
要他靜靜的坐在那裡下棋,除非砍斷他的一條腿,要他靜靜的坐在旁邊看別人下棋,簡直要他的命。
現在王動的白子已將黑棋封死,燕七手裡拈著枚黑子正在大傷腦額,正不知該怎麼樣做兩個眼將這盤棋救活。
郭大路一直在他旁邊晃來晃去。
燕七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坐下來安靜一下子?」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恨道:「你不停的在這裡吵,吵得人心煩意亂,怎麼能下棋?」
郭大路道:「我連話都沒說一句,幾時吵過你?」
燕七道:「你這樣還不算吵?」
郭大路道:「這樣子就算吵?王老大怎麼沒有怪我吵他?」
王動淡淡道:「因為這盤棋我已快贏了。」
燕七道:「現在打劫還沒有打完,誰會贏還是不定哩。」
郭大路道:「一定。」
燕七瞪眼道『「你懂得什麼?」
郭大路笑道:「我雖然不橫下棋,但卻懂得輸了棋的人,毛病總是特別多些的。」
燕七道:「誰的毛病多?」
郭大路道:「你!所以輸棋的人一定是你。」
王動笑道:「答對了。」
他笑容剛露出來,突又僵住。
那青衣婦人正穿過碎石小路走來,手托的木盤上有三碗熱粥。
王動扭過了頭不去看她。
青衣婦人第一盞茶就送到他面前,柔聲道:「這是你最喜歡喝的香片剛泡好的。」
王動沒聽見。
青衣婦人道:「你若想喝龍井,我還可以再去泡一壺。」
王動還是沒聽見。
青衣婦人將盞茶輕輕放到他面前,道:「今天中午你想吃點什麼?包餃子好不好?」
王動突然站起來遠遠的走開了。
青衣婦人看了他的背影,發了半天怔,彷彿帶著滿懷委曲,滿臉幽怨。
郭大路忍不住道:「包餃子好極了,祇怕太麻煩了些,」
青衣婦人這才回過頭來慢慢的走回去,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王動一眼。
王動就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她這人存在。
青衣婦人垂下頭,終於走了,雖然顯得很難受,卻一點也沒有埋怨責怪之意。
王動無論怎麼樣對她她都可以逆來順受!
這又是為了什麼?
郭大路目送著她走入屋子後,才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個人變得真快。」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別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這句話並不太正確,她這個人豈非就徹徹底底的完全變了。」
燕七道:「因為她是個女人。」
郭大路道:「女人也是人,這句話豈非是你常常說的。」
燕七也歎了口氣道:「但女人到底還跟男人不同。」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女人為了個她所喜歡的男人,是可以完全將自己改變的,男人為了喜歡的女人就算能改變─段時候,改變的也是表面。」
郭大路想了想,道:「這話聽來好像也有道理。」
燕七道:「當然有道理我說的話,句句都有道理。」
郭大路笑了。
燕七瞪眼道:「你笑什麼?你不承認?」
郭大路道:「我承認,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沒有不同意的。」
這就叫一物降一物,青菜配豆腐。
郭大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見到燕七,他就沒法子了。
這時王動才走回來坐了,還是臉色鐵青
郭大路道:「人家好心送茶來給你,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
王動道:「不能。」
郭大路道:「難道你真的看見她就生氣?」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就算紅娘子以前不太好,但現在她已經不是紅娘子了,你難道看不出她已完全變了個人?」
燕七立刻幫腔道:「是呀,現在看見她的人,有誰能想得到她就是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
的確沒有人能想到。
那又小心﹑又周到﹑又溫柔﹑又能忍受的青衣婦人,居然就是紅娘子。
郭大路道:「有誰能夠想得到,我情願在地上爬一圈。」
燕七道:「我也爬。」
王動板著臉,冷冷道:「你們若要滿地亂爬,也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
燕七道:「可是你…。」
王動道:「這局棋你認輸了沒有?」
燕七道:「當然不認輸。」
王動道:「好那麼廢話少說,快下。」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人的毛病比燕七還大,這盤棋他不輸才是怪事。」
這局棋果然是王動輸了。
他本來明明已將燕七的棋封死,但不知怎麼來,他竟莫名其妙的輸了。
輸了七顆子。
王動看著棋發了半天怔,忽然道:「來,再下一局。」
燕七道:「不來了。」
王動道:「非來不可,一局棋怎麼能定輸贏?」
燕七道:「再了十局,你還是要輸。」
王動道:「誰說的?」
郭大路搶著道:「我說的!因為你不但有毛病,而且毛病還不小。」
王動站起來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了他大聲道:「為什麼我們一提起這件事,你就要落荒而逃?」
王動道:「我為什麼要逃?」
郭大路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燕七悠然道:「是呀!一個人心裡若沒有虧心的地方,別人無論說什麼,他都用不著逃的。」
王動瞪著他,忽然用力坐下去道:「好!你們要說。大家就說個清楚,我心裡有什麼虧心的地方?」
郭大路道:「我先問你,是誰要她留下來的?」
王動道:「不管是誰!反正不是我。」
郭大路說道:「當然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燕七。」
沒有人要紅娘子留下來,是她自己願意留下來的。
她本來可以走。
若換了別人,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先逼著她說出那批藏寶的下落,然後很可能就殺了她。
但郭大路他們不是這種人。
他們絕不肯殺個已沒有反抗之力的人,更不願殺個女人。
尤其不會殺個不但沒有反抗之力,更有悔罪之心的女人。
任何人都看得出紅娘子已被感動了,被他們那種偉大的友誼感動了。
她已明白世上最痛苦的事,並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朋友。
她忽然覺得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所得的唯代價就是孤獨和寂寞!
因為她已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
她已能瞭解孤獨和寂寞是多麼可怕的事。
她也已瞭解世上所有的財富也填不滿個人心裡的空虛。
那絕不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所能瞭解的。
所以紅娘子沒有走。
郭大路道:「你說過,你們那幾年收穫不少。」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你也說過無論誰有了那筆財富都可以像皇帝般享受一輩子。」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但她卻寧可放棄那種帝王般的生活,寧可到這裡來服侍你,她瘋了嗎?」
燕七道:「她當然沒有瘋,何況就算是瘋子,也不會做這種事的。」
郭大路道:「所以就算是呆子,也應該明白她的意思,也應該對她好些。」
紅娘子並不是沒有走出這屋子過。
她出去過五六天。
回來時,帶回來個小小的包袱,包袱裡有幾件青布衣服,幾樣零星的東西。
那就是她剩下的所有財產了。
其它的呢?
她居然已將那筆冒了生命危險得來的財富,全都捐給了黃河沿岸,正在鬧水災的幾省善堂。
這種事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王動的臉色還是鐵青著的。
郭大路道:「難道現在你還不相信她?」
燕七道:「我們甚至已特地去為你去打聽過,難道我們也會幫著她騙你?」
郭大路道:「難道現在你還看不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燕七道:「她當然是贖罪。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想感動你,讓你回心轉意。」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這樣對我,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麼事我都會原諒她的。」
王動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才抬起頭道:「你們說完了嗎?」
郭大路道:「該說的都已說完了。」
燕七道:「甚至連不該說的都說了,現在只看你怎麼做。」
王動道:「你們要我怎麼樣做?跪下來求她嫁給我?」
郭大路道:「那倒也不必只不過…』只不過─一─」
燕七替他接了下去,道:「只不過要你對她稍微好一點就行了。」
王動看看郭大路又看看燕七,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們很好都很好─…」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站起來走了。
這次他走得很慢,但郭大路反而沒有拉他,因為王動一向很少歎氣。
太陽漸漸升高,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他的背好像有點彎,背上好像壓著很重的擔子。
郭大路和燕七從未看見過他這樣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也沉重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又聽見一陣很輕的腳步聲,抬起頭就看到紅娘子已站在他們面前。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坐請坐。」
紅娘子就坐了下來,端起她剛纔倒給王動的茶喝了口,又慢慢的放下,忽然道:「你們剛纔說的,我全都聽見了。」
郭大路道:「哦。」
除了這個「哦」字外,他實在想不出應該說什麼。
紅娘子輕輕道:「你們對我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
郭大路和燕七在等著她說下去。
過了很久紅娘予才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們還不太瞭解。」
郭大路和燕七誰也沒有表示意見。
他們當然不能說自己對別人的事很瞭解,誰也不能這麼說。
紅娘子垂下頭道:「我們以前本來…本來非常要好…「她聲音似已有些哽咽,長長吐出口氣才接著道:「這次我留下來,正如你們所說,是希望能使他回心轉意,重新過像以前那樣的日子。」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對以前那段日子,真的還很懷念?」
紅娘子點點頭道:「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過去的事就已過去,就像是一個人的青春一樣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頭。」
說到這裡她眼淚似已忍不住要流下。
郭大路心裡忽然也覺得一陣酸楚,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他看著燕七,燕七的眼圈兒似也有些發紅。
紅娘子以前雖然傷害過他們,暗算過他們,但現在他們早已忘了,只記得紅娘子是個一心想回頭的可憐的女人,他們心裡只有同情絕沒有仇恨。
沒有人能比郭大路他們更容易忘記對別人的仇恨。
又過了很久紅娘子才總算勉強將眼淚忍住,輕輕道:「但你們若以為他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你們就錯了,他越這樣對我,就越表示他沒有忘記我們以前的情感。」
燕七忽然點點頭,道:「我瞭解。」
他真的瞭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很微妙。
人們互相傷害得越深,往往只因他們相愛得更深。
紅娘子輕輕的接著又道:「他對我若是很好很客氣,我心裡反而更難受。」
燕七柔聲道:「我瞭解。」
紅娘子道:「就因為他以前對我太好﹑太真所以才會覺得被我傷害得更深,所以現在他才會這麼樣恨我。」
郭大路道:「他為什麼會恨你?」
紅娘子笑道:「他恨我,我反而高興,因為他以前若不是真的對我好,現在又怎麼會恨我?」
郭大路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懂。」
紅娘子道:「你若在一個人臉上刺了一刀,刺得很深,那麼他臉上必定會留下條很深的刀疤,永遠也不會平復。」
她黯然接著道:「心裡的刀痕也一樣,所以我知道我們是永遠無法恢復到以前那樣子了,就算還能勉強相聚在一起,心裡也必定會有層隔膜。」
郭大路道:「可是……你們至少還可以做個朋友。」
紅娘子道:「朋友?…。」
她笑得更淒涼道:「任何兩個人都可能成為朋友,但他們以前若是相愛過,就永遠無法成為朋友了你說是不是?」
郭大路只好承認。
紅娘子忽然站起來道:「但無論如何,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們。」
郭大路這才看見她手裡提著個小小的包袱,動容道:「你想走?」
紅嫂子淒然道:「哦!若勉強留下來,不但他心裡難受,我也難受,我想來想去,才決定還不如走了好。」
郭大路道:「可是你…─你有沒有打算準備到哪裡去呢?」
紅娘子道:「沒有打算!」
她不讓別人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但你們可為放心,像我這樣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所以你們為了他,為了我,都最好不要攔住我。」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在發怔。
紅娘子看著他們目中彷彿充滿了羨慕之意柔聲道:「你們若真的將我當做朋友,就希望能記住一句話。」
燕七道:「你說。」
紅娘子凝注著遠方緩緩地道:「世上最難得的,既不是名聲也不是財富,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你若得到了,就千萬要珍儈,千萬莫要辜負了別人,辜負了自己…。」
她聲音越說越低,低低的接著道:「因為只有一個曾經失去過真情的人,才懂得它是多麼值得珍惜,才會瞭解失去它之後是多麼寂寞多麼痛苦。」
燕七眼圈兒真的紅了忽然道:「你呢?你以前是不是以真情在對待他?」
紅娘子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我本來連自己也分不清。」
燕七道:「現在呢?」
紅娘子道:「我只知道他離開後,我總是會想起他,我…找過很多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忽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
郭大路想過去攔阻。
但燕七卻攔住了他道:「讓她走吧。」
郭大路道:「就這樣讓她走?」
燕七幽幽道:「走了也好,不走彼此間反而更痛苦。」
郭大路道:「我祇怕她會……會……」
燕七道:「你放心,她絕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的。」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燕七道:「因為她現在已知道王老大對她確是真心的,這已足夠。」
郭大路道:「足夠?」
燕七道:「至少這已足夠使一個女人活下去。」
她目中也已淚珠滿眶輕輕接著道:「一個女人一生中,只要有個男人的確是真心對她的,她這生就沒有白活。」
郭大路凝視著他良久良久道:「你對女人好像瞭解得很多。」
燕七扭過頭目光移向遠方。
天空碧藍陽光燦爛。
碧藍的天空下忽然有道淺紫色的煙火沖天而起。
燕七皺了皺眉道:「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放煙火?」
燕七回過頭,就看見王動也正站在屋簷下,看著這道煙火。
風吹過來紫色的煙火隨風順散。
郭大路道:「只要人家高興隨時隨地都可以放煙火,這點也不稀奇。」
燕七似在沉思著,道:「是不是就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放風箏一樣?」
郭大路沒有聽清楚正準備問他說什麼。
忽然間王動已衝到他們面前,道:「她呢?」
「她」自然就是紅娘子。
郭大路道:「她已經走了,因為她覺得你……」
王動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郭大路道:「剛走……」
這兩個字剛說完,王動的人已橫空掠起,只一閃就掠出牆外。
郭大路笑了道:「原來他對她還是很好,她根本不必走的。」
他搖著頭,笑著道:「女人為什麼總是這樣喜歡多心?」
燕七臉上卻連絲笑意也沒有沉聲道:「你以為那煙火真是放著玩的?」
郭大路道:「難道不是?」
燕七歎了口氣,道:「江湖中的勾當,看來你真的連一點也不懂。」
郭大路道:「我本來就不是個老江湖。」
燕七道:「假如我們要對付一個人,你在這裡守著他,我在山下,你有了他的消息時,用什麼法子來通知我?」
郭大路道:「不會的。」
燕七道:「不會的?你是什麼意思?」
郭大路道:「這意思就是說像這種情況根本就不會有。」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眨眨眼道:「因為你若在山下守著,我一定也在山下。」
燕七眼睛裡露出了溫柔之色,但臉卻板了起來道:「我們現在說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好好地說句正經話?」
郭大路道:「能。」
他想了想才接著道:「山上和山下的距離不近,我就算大喊大叫你也未必聽得到。」
燕七冷冷道:「聰明聰明你真聰明極了。」
郭大路笑了,又想了想才說道:「我可以叫別人去通知你。」
燕七道:「若沒有別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就自己跑下山去。」
燕七瞪著他,板著臉道:「你腦袋裡裝的究竟是什麼?稻草?木頭?」
郭大路笑道:「除了稻草和木頭之外,還有一腦門子想逗你生氣的念頭,我總覺得你生起氣來的樣子,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他不讓燕七開口搶著又道:「其實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你認為那煙火也跟風箏一樣是江湖中人傳遞消息的訊號。
燕七還在瞪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歎口氣道:「我總有一天非被你活活氣死不可。」
就在這時,山下忽然也有道紫色的旗花煙火沖天而起。
郭大路的神色也變得正經起來了道:「以你看,是不是有江湖人到了我們這裡?」
燕七道:「而且還不止一個。」
郭大路道:「你認為他們是來對付紅娘子的?」
燕七道:「我不知道,但王老大必定是這麼想法,所以他才會趕過去。」
郭大路動容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等在這裡幹什麼?」
燕七道:「因為我還要段你商量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麼事?」
燕七道:「這次你能不能不要跟著我,讓我一個人去……」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大路已用力搖著頭道:「不能。」
燕七皺皺眉道:「我們若全走了,誰留在這裡看小林?」
他們當然不能將林太平一個人放在這裡。
經過了上次的教訓後,現在無論什麼事,他們都份外小心。
郭大路沉吟著道:「這次你能不能讓我走,你留在這裡?」
燕七也立刻搖頭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道:「你的傷本來就沒有完全好,再加上你又死不要命,不等傷好之後就一個人偷偷溜下去喝酒!」
郭大路道:「誰一個人偷偷喝酒?難道我沒有帶酒回來…─」
燕七沉著臉道:「不管怎麼樣你現在還不能跟別人交手。」
郭大路道:「誰說的?」
燕七瞪著眼道:「我說的,你不服氣?」
郭大路道:「我……我……」
燕七道:「你若不服氣。先跟我打一架怎麼樣?」
郭大路攤開雙手,苦笑道:「誰說我不服氣,我服氣得要命。」
他捧起那張擺棋盤的小桌子,道:「你快去吧,我去找小林下盤棋,他的狗屎棋剛好跟我差不多。」
燕七看著他走過去,目光又變得說不出的溫柔,溫柔得就像是剛吹融大地上冰雪的春風一樣。
現在正是春天。
春天本就是屬於多情兒女們的季節。
春天不是殺人的季節。
春天只適於人們來聽音樂般的碉瞅鳥語,多情盯吁,絕不適於聽到摻呼。
但就在這裡他聽到一聲慘呼。
一個人垂死的慘呼。
世上有些地方的春天到得總好像特別遲些。
還有些地方甚至好像永無春天。
其實你若要知道春天是否來了,用不著去看枝頭的新綠,也用不著去問春江的野鴨。
你只要問你自已。
因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綠枝下,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春天就在你的心裡。
鋼刀下是永遠沒有春天的,
血泊中也沒有。
一個人臥在血泊中呼吸已停止,垂死前的慘呼也已斷絕。
刀還被緊緊握在他手。
一柄雪亮的鬼頭刀,開惡,沉重!
九個人,九柄刀
風中瀰漫著令人嘔吐的血腥氣,春天本已到了這暗林中,現在即似又已去遠。
九個人手裡緊握著刀將紅娘子圍住!
九個驃悍﹑矯健﹑目光惡毒的黑衣人,一個已倒臥在血泊中。
紅娘子看著他們,臉亡又露出了那種「救苦救難」的嬌笑,纖纖的手指向血泊中指了指媚笑道:「這位是老幾?」
七個人緊咬著牙,只有一個最瘦的黑衣人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老八。」
紅娘子扳著手指道:「第一個死的好像是老六,然後是老二﹑老九﹑現在加上老八,唉!十二把大刀如今已只剩下八把刀了。」
黑衣人道:「不錯十二把刀已有四兄弟死在你們手裡。」
他喉間發出低吼,歷聲道:「但八把刀還是兄弟,足夠將你剁成肉泥!」
紅娘子笑了笑,聲如銀鈴。
八個人中有三個忽然不由白主,向後退了半步。
紅娘子銀鈴般的笑道:「美人活色生香的才好,像我這麼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剁成肉泥豈非可惜?」
她眼波流動從倒退的三個人臉瞟過媚笑道:「你們總該知道我有些什麼好處的,為什麼不告訴你的兄弟們?你們真自私……死人已不會說話你們難道也不會?」
這三人臉色都變了突然揮刀撲過來。
那最瘦最高的黑衣人忽然聲低呼:「住手」
他顯然是這十二刀的第一把刀,呼聲出口刀立刻在半空中停住!
紅娘子嬌笑道:「你們看﹑我就知道你們的趙老大也捨不得殺我的,他雖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但一個女人的好壞,他至少還懂!」
趙老大沉著臉緩緩道:「你很好,我的確捨不得殺你,因我捨不得讓你死得太快。」
紅娘子眼波流動,笑得更媚柔聲道:「你要我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你要我怎麼死,你知道什麼事我都情願為你做的。」
趙老大道:「好,很好。」
一個人要做老大話就不能太多。
因為越不說話,說出來的話就越有價值。
趙老大也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他說話簡短有效「你殺了我們四個兄弟,我們砍你四刀這筆帳就從此抵銷。」
紅娘子眨眨眼道:「只砍四刀?」
趙老大道:「嗯。」
紅娘子道﹑「連利息都不要?」
趙老大道:「嗯。」
紅娘子歎了口氣:「這也不能算不公平,我也很願意答應,何況現在你們八個對付我一個,我想不答應也不行。」
趙老大道:「你明白最好。」
紅娘子道:「我雖然很明白只可惜一樣事。」
趙老大道:「什麼事?」
紅娘子道:「我怕疼。」
她看著他們手裡的刀,臉上露出可憐的表情,說道:「這麼大的刀砍在人身上,一定很疼的。」
趙老大道:「不疼。」
紅娘子道:「真的不疼?」
趙老大道:「至少第二刀就不會疼了。」
紅娘子好像還聽不懂的樣子道:「你保證?」
趙老大道:「我保證。」
紅娘子道:「有你保證我當然放心得很,但我也有個條件。」
趙老大道:「你說。」
紅娘子道:「第一刀定要你來砍。」
她冰淋淋的雙眼睛瞪著趙老大,又道:「因為我不信任別人,只信任你。」
趙老大道:「好。」
他慢慢的走過來,腳步很重,幾乎已可聽到腳底探碎沙石的聲音!
刀還是垂著的。
他的手寬大,面瘦削,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他已使出了十分力。
「第二刀絕不會疼的。」
這一刀砍下去,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疼的感覺,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覺。
紅娘子居然閉上了眼睛,臉上還有帶著那種令人銷魂的微笑道:「來吧快來。」
刀光一閃,帶著尖銳的風聲砍下來。
紅娘子突然自刀光下鑽過,閃動的刀光中飛起一片烏絲。
她頭髮已被削去了大片。
可是她的手,卻已托起了趙老大的肘,另一隻手就按住他肋下的穴道上。
誰也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穴,但誰都知道那必定是個致命的穴。
每個人的臉上看來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子上踢了一腳。
紅娘子還是在笑。
那種要命的笑。
她銀鈴般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你先動手了吧,因為我早就知道你的手會軟的,我早已知道你已看上了我。」
趙老大的手並沒有軟!
他那刀還是很快很狠。
只不過他刀砍下時竟忘了刀下的空門,在一個已閉上眼等死的女人面前,誰都難免會變得粗心大意些的。
他又得到個教訓!
「你若要殺人,得隨時隨刻防備著別人來殺你。」
這當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若要殺人,得準備過一生緊張痛苦的日子。」
趙老大歎了口氣,道:「你想怎麼樣?」
紅娘子笑道:「也不想怎麼樣,只不過想跟你談筆生意。」
趙老大道:「什麼生意?」
紅娘子道:「用你的一條命,來換我的條命。」
趙老大道:「怎麼換?」
紅娘子笑道:「這簡單得很,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著。」
趙老大道:「我若死了呢?」
紅娘子甜甜的笑道:「你若死了,我當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麼捨得讓你死呢?」
趙老大想了想道:「好。」
誰也沒聽懂這「好」字是什麼意思,只看見他手裡的刀突又一砍,刀砍在他自己的頭。
紅娘子是個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托住了一個人的手時,當然已算準了他手裡的刀已無法傷人。
紅娘子算得很準,只不過忘了件事。
趙老大手裡的刀雖沒法子砍著她,卻還是可以彎回手砍自己。
她只顧著保全自己的命,就忘了保全別人的命。
她以為別人也跟她一樣,總是將自己的命看得比較重些。
卻忘了有些人為了愛或仇恨是往往會連自己性命都不要的,愛和仇恨的力量,遠比什麼都大。
大得絕非她所能想像。
鮮血飛濺。
暗赤色中帶著乳白色的血漿飛濺出來,雨點般濺在紅娘子臉上。
紅娘子的眼險已被血光掩住,只看到趙老大的一雙充滿了憤怒和仇恨的眼睛忽然死魚般凸了出來,然後就被血光掩住。
她立刻聽到一片野獸落人陷阱時的驚怒吼聲。
淒厲的刀風,四面八方向她砍下來。
她躍起閃避,勉強想張開眼睛。
但她還是連刀光都看不見只能看得到其中血光。
她再躍起只覺得腿上一涼,好像並不太疼,但這條腿上的力量卻突然消失。
她身子立刻要往下沉。
她知道這一沉下去,就將沉人無邊的黑暗萬劫不復。
奇怪的是她心裡並沒有感覺到恐懼,只覺得有種奇異的悲哀。
她忽然又想到了王動。
一個人在臨死前的剎那心裡在想著什麼?
這句話也許沒有人能答理。
因為每個人在這種時候想起的事都絕不會相同。
她想的是王動,想起了王動那張冷冰冰的臉,也想起了王動那顆火熱的心。
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徽笑,就好像覺得只要能聽到這嘯聲,死活都無關緊要。
嘯聲清亮如鷹,映入九霄,盤旋而下。
紅娘子的人也已沉下。
她忽然有了種放鬆的感覺,覺得已可以放鬆一切,因為這時一切事都已無關緊要。
她就這樣沉了下來,倒在地上,其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幸好她眼睛沒有張開。
她若看到現在的情況心也許會碎,腸也許會斷,膽也許會裂。
閃亮的刀光交織砍向紅娘子。
突然間一個人帶著長嘯自林梢衝下,沖人刀光。
他似已忘了自已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殺人的。
他就這樣衝入刀光。
刀光中又濺起了血光。
有人在驚呼「鷹中王。」
「他還沒有死。」
有人在大罵:「現在就要他死。」
王動當然可能死,這點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著,就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紅娘子死。
以他的血肉之軀擋住了殺人的刀,擋住了紅娘子的身前。
刀雖鋒利而沉重,但他絕不退後。
這種勇氣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的可怕。
燕七來的時候,他身上已有了七八處刀傷,每道創口都流著血。
任何人的勇氣往往都隨著血流出來。
他沒有。
燕七看到他的時候,心雖沒有碎,腸雖沒有斷,但鮮血已衝上頭頂。衝上咽喉。
在這瞬閻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勇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有時是為了榮譽,有時是為了仇恨,有時是為了愛情,有時是為了朋友。
無論這勇氣是怎麼來的,都同樣值得尊敬都同樣可貴。
郭大路也來了。
無論為了什麼,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讓朋友拚命,自己卻留在屋裡下棋的。
只可借他來的時候血戰已結束。
地上只有九柄刀。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樹上,有的刀鋒已捲,有的刀已斬斷。
王動正在看著紅娘子腿上的刀傷,已渾忘了自己身上的刀傷。
燕七靜靜看著他們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還是悲傷。
郭大路悄悄走過去,悄悄道:「人呢?」
燕七也同時在問:「人呢?」
郭大路道:「你問的是誰?」
燕七道:「小林。」
郭大路說道:「我當然不會留下小林一個人在屋裡的。」
燕七道:「你帶他來了?」
郭大路點點頭,回答道:「他就坐在那邊的大樹上面。」
從那裡的樹上看過來可以看到這裡的舉動,但這裡的人卻看不見他。
躲藏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種藝術。
「在正確的時間裡,找個正確的地方。」這就是「躲藏」這兩個字全部意義的精粹。
郭大路道:「我問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道:「他們都走了。」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把刀,掂了掂帶著笑道:「難怪他們要將刀留下了。這麼重的刀拿在手裡,的確跑不快。」
燕七道:「不錯因為他們本就不是常常會逃走了人。」
郭大路道:「你認得他們?」
燕七道:「不認得,但卻知道十三把大刀在關內關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的強盜?」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漢。」
郭大路道:「但硬漢這次卻逃了。」
燕七道:「你以為他們怕死?」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為什麼要逃?」
燕七看著王動道:「他們怕的並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種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氣。」
他慢慢的接著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動……他們也是人,每個人都可能有被別人感動的時候。」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他們怎麼知道紅娘子在這裡?」
燕七道:「催命符他們死在這裡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江湖中的消息,傳得倒真快。」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來就很靈,何況仇恨往往能使一個人的耳朵更靈。」
郭大路道:「他們的仇結得這麼深?」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來也可算是同夥,但紅娘子出賣了他們。有一次他們被人圍攻的時候,紅娘子居然……」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這種狗咬狗的事,我懶得聽。」
燕七道:「你想聽什麼?」
郭大路看著王動和紅娘子,目中漸漸露出種柔和的光輝,緩緩道:「現在我祇想聽一聽可以令人心裡快樂的事,快樂的消息,譬如說…─」
燕七看著他,目光也漸漸溫柔,柔聲道:「譬如說什麼?」
郭大路道:「譬如說春天的消息。」
燕七的聲音更溫柔,道:「你已用不著再問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春天已經來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經來了麼?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
燕七轉頭去看王動和紅娘子,柔聲道:「你應該看見的,因為它就在這裡。」
郭大路的聲音也很溫柔,輕輕道:「不錯它的確就在這裡。」
他看著的卻是燕七。
王動的眼睛。
他忽然發現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