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呢?
這名詞也像很多別的名詞一樣,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有的人解釋:
病人就是種生了病的人。
這種病人當然無可非議,但卻還不夠十分正確。
有時沒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說受了傷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能把他們算做病人?
不能。
還是春天。
五月,正是草長鶯啼的濃春。
白雪已溶盡。地上一片綠。
郭大路正坐在綠蔭下發怔。
他是真在發怔,因為連燕七走過來的時候他都沒有注意。
燕七本來可以嚇他一跳,本來也很想嚇他一跳的。
但是看到他的樣子,燕七就不忍嚇他了。
他是什麼樣子呢?
一臉吃也沒吃飽,睡也沒睡足的樣子,而且已瘦了很多。
燕七輕輕歎了口氣悄悄地走過去,走到他面前時,臉上就露出笑意問道:「喂!在發什麼怔?」
郭大路抬起頭,看了他半天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燕七道:「是種生了病的人。」
郭大路搖搖頭。
燕七道:「不對?」
郭大路道:「至少不完全對。」
燕七道:「要怎麼說才算對?」
郭大路想了想道:「在孩子們的眼中,只要是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人,就是病人,這種人並不一定有病。」
燕七道:「你也不是孩子。」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在我眼中看來,病人只不過是種特別會花錢的人。」
燕七道:「這是什麼話?」
郭大路道:「這是真話。」
他說的確實是真話。
病人雖然不能喝酒,但卻要吃藥。
不但吃藥,而且還要吃補品,這些東西通常都比酒貴。
燕七當然也知道這是真話,因為這地方現在有三個病人。
林太平的傷還沒好,又多了紅娘子和王動。
燕七板起了臉道:「就算真是實話,你也不該這麼樣說的。」
郭大路苦笑道:「我的確不該這麼樣說的,但卻不能不說。」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我現在已經快變成個死人了。」
燕七道:「死人?」
郭大路望著面前的一迭東西苦著臉道:「照這樣下去,用不著兩天,我想不跳河都不行。」
他面前擺著的是一大迭賬單。
賬單的意思就是別人要問他要錢的那種單子。
郭大路從中間抽出一張,念著道:「精純燕窩五兩紋銀十二兩!」他將這單子重重一摔,長歎道:「一個鳥做的窩居然能這麼值錢,早知這樣子我們不如變成隻鳥算了,也免得被藥鋪的人來逼帳。」
燕七一笑道:「你本來就是隻鳥,呆鳥。」
郭大路歎氣的聲音更長道:「我相信就算是真的呆鳥,也絕不會來管帳。」
燕七眨眨眼道:「誰叫你來管帳的?」
郭大路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我這只呆鳥。」
的確是他自己搶著要管帳的。
林太平﹑紅娘子和王動都已不能動,能動的人只剩下他和燕七兩個,要做的事卻有很多。
燕七問他道:「你是要管家還是管帳?」
郭大路連想都沒有想,就搶著說:「管賬。」
在他想來管帳比煮藥燒粥侍病人容易得多,也愉快的多。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
郭大路苦笑道:「我本來以為天下再也沒有比管帳更容易的事!」
燕七眨眨眼道:「哦?」
郭大路道:「因為以前那幾個月裡,我們根本沒有帳可管。」
燕七笑道:「就算有賬也是一筆糊塗帳。」
郭大路道:「一點也不錯。」
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那時我們有錢就去吃點喝點,沒錢就憋著,就算整天不吃不喝都沒關係。」
燕七道:「那時我們至少還可以大夥兒一齊出主意去找錢。」
郭大路道:「但現在卻不同了。」
燕七慢慢的點了點頭,也不禁長歎了聲,道:「現在的確是個問題,病人既不能餓著,更不能吃藥。」
所以不管他們有錢沒錢,每天都有筆固定的開支是省不了的。
那筆開支還真不少。
出主意去找錢的人反而連一個都沒有了。
燕七要忙著照顧病人,郭大路要拚命動腦筋賒帳。
郭大路歎道:「我只奇怪件事。」
燕七道:「什麼事?」
郭大路道:「我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江湖好漢的故事卻也聽過不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為錢發愁的?」
他苦笑著又道:「那些人好像隨時都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掏,那些銀子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燕七想了想,道:「以後若有人說起我們的故事,也絕不會說我們為錢發愁的。」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說故事的人總以為別人不喜歡聽這些事。」
郭大路道:「但這卻是真事。」
燕七道:「真事雖然是真事,但這世上敢說真話的人卻不多。」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敢說?怕什麼?」
燕七道:「怕別人不聽。」
郭大路道:「難道那些說故事的人都是呆子,難道他們不明白真事也一樣有人喜歡聽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那些神話傳說般的故事聽起來也許比較過癮些,但真的事卻定更能感動別人,只有真能感動人心的故事才能永遠存在。」
燕七笑了笑道:「這些話你最好去說給這些說故事的人去聽!」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懶得聽?」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聽什麼?」
燕七道:「我祇想聽聽我們現在究竟已虧空了多少?」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不多還不到萬兩銀子!」
萬兩銀子的虧空,在某些人眼中看來的確不算多。
在郭大路有錢的時候看來,這虧空也不能算多。
問題並不在虧空了多少,而在你有多少。
燕七道:「這萬兩銀子的帳,是不是都急著要還的?」
郭大路道:「要帳的人已經逼得我要跳河了,你說急不急?」
燕七道:「現在我們手頭還剩多少?」
郭大路歎道:「不少一─再加二錢就可以湊足一兩銀子了。」
燕七也開始發怔。
一兩銀子和一萬兩銀子的差別,就是差九千九百九十九兩銀子,這筆帳人人都會算的。
所以燕七隻有發征。
怔了半天他才長長歎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窮的意思了。」
郭大路道:「你直到現在才明白?」
燕七點點頭道:「因為以前我們雖然沒錢,但也不欠別人的債,所以那還不能算窮。」
郭大路歎道:「現在我只要能不欠別人的債,我情願在地上爬二天三夜。」
燕七道:「只可借你就算爬三年,也爬不出萬兩銀子來。」
郭大路道:「用不著萬兩只要九千九百多兩就行。」
燕七道:「問題是你怎麼去弄這九千九百多兩銀子呢?」
郭大路苦笑著道:「我沒有法子。」
燕七道:「我也沒有。」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去做強盜?」
燕七道:「因為我們不是做強盜的人。」
郭大路道:「要哪種人才能做強盜?」
燕七道:「不是人的那種人。」
郭大路道:「我們能不能劫富濟貧?」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能?劫富濟貧的又不是強盜,只能算是英雄。」
燕七道:「你想去劫誰?」
郭大路道:「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剝削老百姓的貪官污吏。」
燕七道:「劫完了去濟誰的貧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救咱們自己的急,濟咱們自己的貧。」
燕七淡淡道:「那就不是英雄是狗熊了。」他接著又道:「就因為以前很多人有這種狗熊想法,所以世上才會有這麼多強盜。」也許世上大多數強盜州正都是從這種自己騙自己的想法中來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照你這麼樣說,看來我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燕七道:「那條路?」
郭大路道:「賴帳。」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哪種人才能賴帳?」
郭大路知道,所以他歎了口氣道:「不要臉的那種人。」
燕七道:「你能不能賴帳?」
郭大路道:「不能。」
何況他就算能賴帳也不行。
王動他們的傷還沒有好,還需要繼續吃藥繼續進補。
你賴了這次帳,下次還有誰賒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