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宗勝蓀武師的身世頗為恢奇,但有的地方頗和楊露蟬相似。宗勝蓀年少時,據說也是一心好武,志訪名師。他從十三歲上,就隻身出門訪藝,遊遍江湖,歷盡艱辛。一日行經南嶽衡山,得逢奇遇。
衡山之陽有一山坳,生產許多茶樹。其時正值新茶應采之時,鄰近村姑少婦結伴成群,到山坳採茶。村姑少婦一面採茶,一面口唱山歌,一唱百和,嬌喉悅耳,宗勝蓀不覺停步看得出神。不料突然間山洪暴發,巨流漫地,登時深逾尋丈。二三百個採茶婦女哭喊奔逃,那裡來得及?宗勝蓀見義勇為,奮不顧身,竟泅水前往搭救她們。仗他天生神力,把採茶女子,用雙臂一夾兩個,背後又馱一個,登高破浪,一次救三個。只一頓飯時,便救出七十多個。山洪越來越猛,搭救越來越困難,宗勝蓀一點也不畏難,費了多半天的功夫,居然把二三百個婦女全都背出險地,據說只淹死了兩個,一個是老媼,早被浪頭打沒了;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姑娘,至死不肯教男子背負。
這三百個採茶女子,都給宗勝蓀磕頭,稱他為救命活菩薩。宗勝蓀反倒紅了臉,一溜跑了。信步走下去,當天晚上,宗勝蓀竟迷了途,陷在亂山中。又值月暗無星,大霧瀰漫,只聽得狼嚎狐嘯,風吻樹吼,恍如置身鬼窟。宗勝蓀卻一點也不怕,昂頭前行。
又走了一程,忽然一步陷空,又像被什麼東西推了下去,骨碌碌的直滾下去,竟墜到山澗下去了。宗勝蓀自思必死,那知就似騰雲駕霧一般,直墜了一杯茶時,才墜落到底。睜眼一看,別有天地。只見一個長鬚道人,和一隻巨猿,站在對面,頭頂上卻飛起一物,炯炯閃著兩點星光。
宗勝蓀十分駭異,上前問路。那道人微微一笑說道:「小居士,救人足樂乎?」
宗勝蓀這才曉得自己因險得福,慌忙跪下,口稱仙師。那道人手捋長鬚道:「小居士,你本該今日此時,命喪衡山,只為你小小年紀,做下絕大善事,至誠動人,延壽一紀,並且教你得償夙願,獲遇貧道。貧道要傳給你玄門妙術和武林絕技,為我門戶中放一異采,但不知你的福緣如何,武術道法任聽你選一種。」
宗勝蓀福至心靈,登時投拜這道人為師,被道人引到一座山洞內。才往裡一走,突然從裡面闖出一隻絕大人熊,把宗勝蓀嚇了一跳。道人說:「宗勝蓀休要害怕,這是你二師兄,給我看守洞府的,他名叫熊靈。」
宗勝蓀這個師傅便是所謂云云山人。云云山人當下指著巨猿說:「這是你大師姊,名叫袁秀,你快來拜見。你莫小瞧她,她雖橫骨插喉,披毛戴爪,卻久通人性,深諳武功。你往後需要她指教。」又一指那個熊人道:「你袁大師姊擅玄門劍術,你這熊二師兄卻會鐵沙掌、金鐘罩。」又一點手,飛進來一隻蒼鷹,道:「這是你三師兄,名喚英凌。他專會輕功飛縱術,又善突擊,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據說宗勝蓀就在衡山與那云云道人苦修一十二年,學會了一身驚人奇技。他少時本來黃瘦,云云道人又捉了一枝黃精,教宗勝蓀服用了,一夜之間軀幹暴長,不啻易骨換形,所以才有現在這麼魁梧的身軀。他藝成之後,奉師命雲遊四海,尋訪有緣人,廣結善緣,普傳絕技,同時還要遊俠仗義,除暴安民……
楊露蟬無意中訪得這位異人,這異人又是以發揚本門武藝為志的,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既訪明這位高人現在觀城,楊露蟬立刻動身來到觀城。逢人打聽,這沈大戶名叫沈壽齡,是觀城首富。他的老妻八年前已經去世,留下兩個女兒,沒有娘照管。這兩個姑娘一個十八歲,一個十五歲,極得父親的寵愛;天性好武,整日價不拈針走線,反倒弄劍舞刃。沈壽齡自己就好武,這也就無怪其然了。
宗勝蓀的大名既哄傳一時,沈壽齡與他一度會談,見宗勝蓀雙眸炯炯,三十幾歲的人,世故人情非常透澈。談到武學,又頭頭是道,把個沈壽齡佩服得五體投地,幾乎拿他當神仙看待。遂以每年三百兩為重聘,將宗師傅請來,在內宅後花園,辟了把式場,傳授兩位姑娘拳術,兼管看宅護院。
宗勝蓀卻志在發揚武學,陳宅本供食宿,他仍在本地關帝廟租了兩間房,掛了一個「
這天楊露蟬吃過飯,正在店房中坐著,喫茶琢磨,忽然宗勝蓀推門而入,開口只一句道:「這位楊大哥,你在這店裡住了好幾天,你到底有何貴幹?你真是訪藝的嗎?」
楊露蟬駭然答對不上話來,心中卻想:「我的心思,這位宗師傅怎麼會看出來?」露蟬卻忘了,他連日向店家、向街面上的人,不時打聽宗勝蓀的為人,自然有人告訴了宗勝蓀。
可是宗勝蓀這麼搶先來一問,越發聳動了楊露蟬。楊露蟬於驚喜中,逕直開陳己意,立刻從行囊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一封紅柬,作為贄敬,拜求宗師傅收錄為徒。所有自己好武的志向和尋師的苦惱,面對名師,自然一字不漏,又全吐露出來。
宗師傅看了看這五十兩銀子,呵呵一笑,道:「且慢!」竟拒而不收,這就與大竿子徐不同。
宗勝蓀先把楊露蟬的來蹤去影,忽東忽西,窮詰了一陣,問完了仰臉想,想完了對臉再問。然後又盤問他的師承,先後共經過幾位師傅,這幾位師傅都是何人何派,把楊露蟬的身世、家葉、訪師的志向,一切都問了個極詳極細。宗勝蓀又復沉吟起來,半晌才道:「楊兄,你倒有志氣。我一見面,就知道你的來意,不過我須看看你,我們是否有緣。」
露蟬自然極力哀懇,宗勝蓀暫且不置可否,教露蟬仍住在店裡,聽他的回信。
過了兩天,宗勝蓀重到店中,又問了一些話。到了這時,才把楊露蟬帶到關帝廟,說是:「暫收為記名徒弟。」
露蟬獻上贄敬,磕頭認師。宗勝蓀受他的頭,不收他的錢,說是束□要等半個月以後再議,但卻引露蟬與同門師兄相見。在關帝廟有七八個少年,全是宗師傅的門徒,露蟬一一稱之為師兄。
露蟬是上過兩回的當了,雖已拜師,暗中仍很小心的考查師傅。師傅卻也暗中考查露蟬,後見露蟬一心習武,並無別意,宗勝蓀這才正式收下他。而楊露蟬也從同門口中,探聽到宗師傅的確是品學兼優的良師,自己心上非常慶幸。
半月後,宗勝蓀正襟危坐,把露蟬喚到面前,對露蟬說起自己的志業。他說,他獲得云云山人的真傳,仗一身本領,到處遊俠,多遇武林名手,走南闖北,闖出一點浮名來。可是他為什麼單跑到觀城這個小地方來呢?宗師傅說:「此地隱遁著一位江湖大俠,叫做青峰丐俠,可惜世人都不認識他的真面目。」
宗勝蓀是為了訪這個能人,才肯在觀城縣流連的。若不然,他早走了,豈肯為沈大戶耽誤自己的遊俠事業?又說:「我宗勝蓀浪跡江湖,歷時十載,總沒訪著一個好徒弟,能傳我的絕技的。我不久就要歸入道門,我打算就這訪俠之便,在此尋求幾個有緣人,把我平生藝業傳留下來,不致我身入道之後,沒人接續我這派的武學。」又說他還有兩年限,就該還山了,他現在收的這幾個徒弟,是各傳一技,至今還沒有尋妥一個足繼薪傳的全材。
宗勝蓀這些話,說得他們這幾個少年個個目炫神搖,人人把這師傅欽若天人。他不是口頭上虛作標榜,有時試演幾招,果然足以震駭世人。更難為他三十幾歲的年紀,竟會這許多武藝。據行家講究,每門武藝說起來都得十年八年功夫,才能學精,宗師傅卻樣樣都行,這好像太離奇一點。但是宗師傅笑著說:「會者不難,難者不會。萬朵桃花一樹生,武功這門一路通,路路皆通。」何況他又不是凡夫俗子。
宗勝蓀對徒弟傳藝,第一不收束□,第二量才教授。須看學者的天資,夠練什麼,他才教什麼;不准強嬲,不准躐等,不准朝秦暮楚,見異思遷。說出許多戒條,有八不教,七不學,十二不成;講究起來,卻是頭頭是道。楊露蟬私心竊喜,這位老師的話比劉立功鏢頭還強。
宗師傅夜晚住宿在沈宅,凌晨教女徒,直到午飯後,便長袍大褲的到關帝廟或者廣合店來,教這幾個散館的門徒。他把楊露蟬考察了一個月,方才宣佈說:楊露蟬的天資,應該學岳家散手。
楊露蟬求學太極拳,宗師傅微然一笑,說:「你不行。」
宗勝蓀整日的生活是這樣,教女徒兼護院,教散館兼行醫。但是每一月中,他總要請三五天的假,說是出門訪友,大概他還是要找那個青峰丐俠。
青峰丐俠什麼模樣,據說也有人見過,不過是個討飯的花子罷了,但是絕非尋常的花子。有人在荒村野廟中見過他,睡在供桌上,一點也不瀆神。忽然外面有放火槍打鳥的,砰的一聲,這乞丐突然一躍,從供桌直竄出來,跑出廟門外,足有兩三丈遠,可見是個江湖異人。
楊露蟬因為家不在此,曾要求師傅准他住館,但是師傅不許。關帝廟本來還有房間,宗師傅賃了兩間,似乎露蟬也可以就近另賃一間,但是師傅又不許,說是:「露蟬你還是住店吧。」
楊露蟬覺得奇異,似乎宗師傅不願他住館似的。但宗師傅的解釋是:「我對徒弟一例看待,你住在這裡,你一個新進,他們要猜疑我偏私的。」露蟬一想,這也對。
楊露蟬就這樣,天天跟宗勝蓀學藝,夜裡住在廣合店,下午到關帝廟來。果然得遇名師,進境很快,比竿子徐、地堂曾截然不同,他的岳家散手居然很有門。
但是一年過去,地面上忽然發生謠言,這謠言有關宗勝蓀和那沈大戶家兩個女徒弟。起初街面上流布風言風語,漸漸在同門中也有人竊竊私議,並且宗勝蓀也似有耳聞。忽一日,宗師傅竟把一個說□話的粗漢打了個半死,謠言立刻在明面上被壓住。
又過了幾天,宗勝蓀突然搬出沈宅來。街面上謠傳沈壽齡的大小姐不知為什麼,上了一回吊;二小姐也差點吞金;沈壽齡也險些得了癱瘓。
□話越發散播出來,宗勝蓀卻聲勢咄咄的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就是解去聘約,要削除師生的名分,那是不行的。」因為他這派玄天觀的武學向忌半途而廢,女徒弟好磨打眼的不學了,那不成;不能盡由著家長,也得聽聽做師傅的。一時情形弄得很僵。
外面傳說,宗勝蓀曾向沈宅大興問罪之師;又有的說沈宅給宗勝蓀一千多兩銀子;卻又有人說,到底沈壽齡忍受不住,用了官面的力量,才把宗勝蓀辭去,聘約作廢,勒令搬出行李來。
沈壽齡是本城首富,據說他定要宗勝蓀離開本縣,而宗勝蓀說:「你管不著!」依然在關帝廟住下,依然設帳授徒,依然掛牌行醫,卻是再也沒有女徒了,而男徒也倏然減少。但宗勝蓀意氣自若,抱定宗旨,要發揚他那玄天觀獨有的武學,不屈不撓。
「□話嗎?隨它去!」
別的男徒弟都是觀城縣本鄉本土的人,彼此互通聲息,耳目甚靈,楊露蟬卻是外鄉人。但同學中也有一兩人跟他交好的,彼此時常□談,也議論到師門最近這樁事,悄悄的告訴露蟬許多出乎情理以外的話,使他聽了不禁咋舌。但楊露蟬志求絕學,宗師傅有精妙的武術傳給他,他雖然猶疑,但依然戀棧。他說:「真的嗎?不會吧!」
如此,就在這風言風語中,又挨過了十天、二十天,宗勝蓀照常在關帝廟設場子,在廣合店掛牆。但廣合店的老闆忽挨了宗勝蓀一個嘴巴,竟致絕交,把店門口的牌子摘了,場子也收了。
宗師傅一怒不再住店,仍在關帝廟照常辦事,並且每月照常要離開三五天,自然是出遊訪俠了。忽有一天,宗師傅出遊訪俠,一去六天沒回來,回來時,滿面風塵之色,意氣消沈,說是病了,再放三天假。楊露蟬覺得古怪。
忽一夜,觀城縣的街道,悄靜得死氣沈沈,只有城守營的巡丁不時在各街巡哨,這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只是一到二更過去,東關街一帶,沈壽齡住宅附近,在昏夜之間,忽然來了兩小隊營兵,每隊是十六名,把街口暗暗守住。這與平日查街似無不同,可就是不帶號燈。守兵全用的是鉤鐮槍、鉤竿子等長傢伙。跟著從街隅溜溜失失的躡足無聲,又走來十幾個人影。同時關帝廟前也潛伏著人影。
人影閃閃綽綽,低頭悄語,挨到三更,沈宅前的營兵似有一半移動。關帝廟前的人影越聚越多,有的搬梯子上了房。那關帝廟的火居道人,早被人喚出來問話。
有一位長官,騎著馬藏在廟前空場後。關帝廟的山門,悄悄的被人開了,鬼似的一個個人影從四面閃進廟門。只聽昏夜中,發出一個幽咽的聲調,問道:
「差事在屋裡沒有?」
「還在呢!」
「闖!」
忽然孔明燈一閃,兩個短裝人堵牆,兩個短裝人破門而入,吶喊一聲,齊撲奔床頭。床頭高高隆起,似睡著一人;不想奔過去一看,乃是用被褥堆起的人形。當二更天還在屋中睡覺的人,此時不知那裡去了。馬上的長官大怒。卻不道在沈宅後院,當此時忽然告警!
這些人影慌忙重撲回沈壽齡住宅那邊。
在沈宅西廂,二位小姐的閨房內,本已潛藏著兩個快手,燈昏室暗,潛坐在帳後。沈壽齡本人卻躲在後跨院。
直候到三更,滿想著兩位小姐房中先要告警,卻出乎意外,沈壽齡躲藏的屋內,門楣悠的一響,竄進來一個雄偉大漢,輕如飛絮,撲到屋心。
這大漢摘去幕面的黑巾,張目一沉,看見了沈壽齡,舉手道:「東翁,久違了!」嘻嘻的笑了一聲,走過來,到沈壽齡面前一站,說道:「東翁,這件事兒教我也沒法子。大小姐和我……我們是志同道合,脾氣相投。『千里姻緣一線牽』,『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也是緣法,東翁請想開一點,我不是沒有身份的人,絕不會玷辱了你。你不要小覷我,我還不希罕你那一千兩銀子……大小姐今年十八歲,我只不過二十八,這不算不匹配。東翁你無論如何,也要成全我們。我家裡確是沒有妻小,你不要輕信那些謠言,他們都是胡說亂道……」
沈壽齡面現恐懼之色,忙道:「你不要糟蹋我的女兒,你給我走,你你你出去!」
那大漢悄然一笑,又走近一步,道:「東翁,請是由你請,走可隨我便了。東翁你可要看明白,你家大小姐如果要嫁別人……」
沈壽齡往後倒退,大漢滿面笑往前湊。忽然,背後門吱溜的一響,出現一個壯士,青包頭,短打扮,公差模樣,手持鐵尺,是山東名捕鐵胳膊褚起旺。褚起旺冷笑著,挑簾進來,回手關門道:「相好的,你真來了?走吧,這場官司你打了吧!」
那蒙面大漢吃了一驚,回頭一瞥,急急的又一蒙面,抽身要走,那裡來得及?他的廬山真面目已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正是武當名家宗勝蓀!
宗勝蓀張皇四顧,奪門待走,鐵胳膊褚起旺這個名補急橫鐵尺一攔,搶一步,先把沈壽齡護住。宗勝蓀大喜,便搶奔屋門,屋門口忽挺進來一對鉤竿。宗勝蓀一竄閃開,就要踢窗,窗戶卻悠然自啟,探進一個人頭來,是鐵胳膊褚起旺的師弟,也是一個名捕,名叫快手王定求,喝道:「呔,姓宗的,識相點,跟我們走吧!」
宗勝蓀困在屋心,穿著一套貼身短裝夜行衣,竟沒帶兵刃,只腿上插著一把手叉子,他已然真形畢露,索性把蒙面黑巾投在腳下,猛然獰笑道:「原來你們倆位衝咱來的?對不起,我失陪了!」一彎腰,要拔匕首,兩個捕快,兩把鐵尺,斷不給他留空,裡外夾攻,喝一聲,撲過來。
這武當大俠不慌不忙,一閃身躲開攻擊,順手抄起一把椅子,對嚇躲在屋隅的沈壽齡道:「東翁,咱們改日再見,你等著吧!」陡然掄起椅子,照鐵胳膊褚起旺砸去。鐵胳膊左手一接,右手鐵尺抽空敲去。宗勝蓀「巧燕穿林」,從平地一縱身,嗖的掠空而起,直往門楣穿越出來。快手王定求急忙大喝一聲道:「相好的,那裡走?哥們,差事出來了!」
外面登時一陣大哄,各處潛藏的人都閃出來,房上的、地上的、屋前的、屋後的,足足有十多個,將後院出入之路登時把住。褚王二捕立刻追出來。
宗勝蓀傲然不懼,穿窗出室,騰身落地,竟在沈宅後院庭心,施展開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奪刀,和褚王二捕鬥起來。
鐵胳膊褚起旺把鐵尺一掄,趕上去,斜肩打去。宗勝蓀一閃,貼刃鋒進身,左手撥鐵尺,右手反剪鐵胳膊的腕子。鐵胳膊一撤招,快手王定求猛上步,從左邊掄鐵尺便打;後面同時又攢來兩□鉤鐮槍,不聲不響,齊奔宗勝蓀的下三路,鉤搭過來。賽金剛果然有幾手,斜跨一步,避開左手的鐵尺,後面的槍竟已到了。他就一擰身,左手撥槍,一個旋身,反欺到槍手身旁,一個靠出背,撞得槍手仰面栽倒。百忙中得了空,刷的一伏腰,拔出匕首來。
鐵胳膊老褚把牙一咬,罵道:「好東西膽敢拒捕!夥計們上前格殺物論啊!」二次掄鐵尺,劈面便碰。宗勝蓀在旁一讓,右手匕首一晃,便來到敵人的手腕。鐵胳膊把鐵尺一翻,說聲:「碰!」要砸飛宗勝蓀的匕首,不防宗勝蓀倏一伏身,嗖的一個掃堂腿。鐵胳膊下盤功夫差點,險些被這一腿掃倒。
快手王道:「好東西,來吧!」從後面一撲,眼看硬把宗勝蓀抱著,宗勝蓀忽地一矮身猛轉,快手王不知那裡挨了一下,霍地往後退了數步,晃一晃,咕登,到底跌倒了。一骨碌爬起來,亂喊道:「哥們放箭,放箭,差事可扎手得厲害!」
這時猛聽一個人在房上大喊:「差事在後院哪,你們快上呀!」又一個人接聲喊道:「箭哪,箭哪!」
宗勝蓀百忙中偷看四圍,竟不知來了多少人,房上房下,晃來晃去,全都是人影。宗勝蓀覺著不好,亂箭一發,閉逃皆難。他就突然一閃,躍上牆頭,急忙如飛的逃去。鐵胳膊褚、快手王等大呼追趕。
那宗勝蓀不知有何眷戀,不奔黑影逃命,反而向關帝廟奔去;關帝廟卻已有許多人埋伏著。這宗勝蓀一溜煙奔到關帝廟前,忽看出光景不對。迎面孔明燈一亮,一陣呼嘯,伏兵四起,廟內外,房上下俱都藏著人。
宗勝蓀怒罵一聲,跳下房,奪路往黑影無人處逃去。腳程極快,官人竟追趕不上,眨眨眼看不見他的人影了。
官人勞師動眾,竟把要犯失去。褚王二捕追緝下去,其餘官人亂罵,亂喊,亂抱怨,忙著把關帝廟又搜洗一遍,同時並拘捕與宗勝蓀有交往的人。關帝廟居住的僧俗,和宗勝蓀的徒弟朋友都一網打入,被拘去訊話。一共捉去十一人;據訊說,宗勝蓀的徒弟跑了六個,內中兩個,一個叫楊露蟬,一個叫杜承賢。這兩個人全是外縣的人,觀城縣的人都猜疑這兩人是宗勝蓀的黨羽。而宗勝蓀口中所說的那個青峰丐俠,那個大隱士,當然也是同黨,此時卻已先期被捕。這個丐俠問訊起來,才知不是什麼青峰大俠,實是宗勝蓀的踩盤子小夥計;所以一個月內,總和宗勝蓀見面一兩次,三四次。
這是一件大案,縣衙裡一面審訊被捕的嫌犯,一面緝拿在逃的人;頭一個宗勝蓀,其次便是楊露蟬、杜承賢,還有別的人。
但是楊露蟬逃到那裡去了呢?他又是怎麼聞耗逃去的呢?這卻多虧了杜承賢,是杜承賢救了楊露蟬。
宗勝蓀傲然自大,形跡不檢,自搬出沈宅,早鬧得滿城風雨,許多弟子也藉故不下場子了,他卻怡然自若,仍不拿著當事。
那個杜承賢也是外鄉人,素日和露蟬不錯,便找到楊露蟬,兩人暗地議論,俱已覺出宗勝蓀行止離奇,絕非尋常的武師。
宗勝蓀忽又對徒弟說:要出門訪友,將關帝廟寓所的房門倒鎖,逕自飄然出城。杜承賢搖著頭,又來找楊露蟬說:「師傅又走了。外頭的聲氣越鬧越不好聽,人家本地人大半都不下場子了,咱們倆怎麼樣呢?」
兩人也有心退學,卻又想未走之先,要設法看看師傅的行藏,到底他是什麼樣人,怎麼回事?兩人商好,半夜搭伴出來,悄悄溜向關帝廟。
不想正往前繞著,忽見一條人影直向關帝廟走去,將近廟門,突從暗處竄出十幾個人來,把那人一圍,跟著聽見連聲的喝問和呼答:
「什麼人?是那傢伙嗎?」
「不是那傢伙,是個別人。」
「不是他,放了吧。」
「放不得,把他看起來。」
楊露蟬很納悶,冒冒失失的還想去看看,卻被杜承賢一把扯住,趕進退到暗處。旋聽得驚詫聲,詰問聲,辨別聲,顯見是臥底的官人把一個嫌犯捉住了。那個被捉的人嘵嘵抗辯,忽復噤聲,跟著聽音辨影,似有幾個人,把那人押到另一條小巷去了。
楊杜二人相顧駭然。夜深聲靜,側耳細聽,隱隱聽見臥底的人嘰嘰喳喳的還在密語,這二人急忙溜回去。
這是圍捕宗勝蓀前一夜的事。當晚,杜承賢把露蟬引到自己的寓所去,對他說道:「你回不得店了,外頭聲氣太緊。老弟,我告訴你,我聽我二舅說,沈大戶把他告下來了。」
次日夜間,兩個少年潛存戒心,重去窺伺。仗著本身都有些功夫,提氣躡行,仍到關帝廟附近探看。凡是從關帝廟巷前走過的人,都被人掇上;凡是到關帝廟門前叩門的人,都被人捉去。
兩人越發大駭,躲得遠遠的,上了樹,隔著街,往下聽窺。廟前廟後人影幢幢,語聲喁喁,直等到三更過後,突然見一條長大人影疾如星掣的奔來,後面隱隱聞得鼓噪追逐之聲。未等得人到廟前,便伏兵驟起。
那長大的人影怒罵一聲,猛翻身越牆橫逸而去。宗勝蓀前往沈大戶家嚇詐被逐,他還想回廟起贓,卻被褚王二捕窮掇過急,只得翻城牆逃跑了。
楊露蟬和杜承賢看不清來人的面貌,卻已猜出追捕的情形,料到官人將窮究黨羽,難免涉嫌,兩個人目瞪口呆,悄悄溜回去。歎息一回,搭著伴,連夜逃離了觀城。
楊杜二人一口氣逃出一百多里路,該著分途了。杜承賢要回家務農,不再練武了,因問楊露蟬有何打算。楊露蟬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半晌才道:「杜大哥,我謝謝你,多虧你救了我。我今後……咳!」不由得潸然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