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秋來高閣彩雲馳

    世寧一驚回首,就見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背負著手,冷冷地看著他。此人年紀不過四旬,但一頭長髮,已然全為銀色,在身後獵獵飛揚。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隨意一站,卻彷彿無盡夜色也為之退避。他的臉在斑駁的樹影下若隱若現,卻顯得極其儒雅清俊,眉宇間含著一種高貴清華之氣,看上去極不尋常。

    世寧忽然有些自慚形穢的感覺,訥訥地低下頭,盡量想掩蓋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臉。

    那人見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繼續問道:「為什麼不還手?」

    他的話語中自然有種威嚴之意,讓世寧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過他。」

    那人冷笑道:「身為男兒,打不過就不打,將來如何做大事?」

    世寧沉默著,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

    那人道:「為什麼。」

    世寧緩緩歎了口氣,道:「因為我娘跟我講,我們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現在,不過是他賞了口飯吃而已。我……我沒有做大事的資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忽然笑道:「誰說你沒有?我說你就有!」

    他將手搭在世寧的肩上,朗朗道:「我給你絕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資格。」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不要,你還是去給我大哥吧。」

    那人怒道:「我為什麼要給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頓住,不再說話,大袖揮動,道:「明天這個時刻到這裡來,我教你絕世的武功!」

    世寧囁嚅道:「我……我明天還要跟著大哥玩去,我要跑到這裡來,會被他打斷腿的。」

    那人怒道:「沒出息,就算打斷腿,你爬也要爬過來!」說著,袍袖揮舞,飄然離去。

    世寧不禁脫口問道:「你是誰?」

    那人越行越遠,一個聲音迴盪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飛辰。」

    于飛辰,這個名字世寧從未聽過。他呆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曠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一會子,慢慢俯身,將喬羽扔下的手帕撿了起來,但他不捨得用,小心地疊好了,放在懷中,踉蹌走到了一個小池塘邊上,仔細地清洗著身上的泥塵。

    終於,他的衣服上再沒有半點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樣。世寧等著這衣服干了,方才向城裡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華的場所,其中所居住的,無一不是名王巨卿。世寧來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從偏門進去了。

    守門的老王給他開了門,世寧示意他不要聲張,向花園邊的那座小樓行去。

    樓在水邊,清幽精緻,但也就幽遠,深沉,落寞而哀傷。世寧踏著樓梯,發出篤篤的輕響,走了上去。他臉上忍痛的神色漸漸收起,換上了歡愉的笑容。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聽聲音,是六弟回來了。」

    世寧的腳步突然頓住,是世蕃的聲音!就聽一個女人的聲音道:「世寧,怎麼停住了?進來吧!」

    世寧猶豫了一下,終於推門進去了,躬身道:「大哥也在這裡。」然後對著中間坐在床上的中年美婦道:「母親大人晚安。」

    那美婦點了點頭,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吃飯了麼?晚上的蓮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給你吧。」

    世寧正感腹中飢餓,剛要點點頭,就聽世蕃笑道:「鳳姨多慮了。世寧今天到太和樓上去,將樓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個遍,吃得可得意了。要不這麼晚才回來?」

    他轉身向著世寧,臉上的笑容被燈光擋住了,看上去有些陰沉:「是不是,世寧?」

    世寧很想說不是,因為他腹中的飯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臉色卻漸漸變得嚴厲起來,他只要低頭小聲道:「是。我吃得很飽。」

    鳳姨歎了口氣,道:「既然你吃飽了,那就算了。你看你,又到哪裡瘋去了?將臉上弄的青一塊、紫一塊的。怎就不跟你大哥學一點呢?」

    世蕃笑道:「我自然會教他的。不過鳳姨以後也要多疼我啊。鳳姨如果不嫌棄,以後我就天天找六弟玩。」

    鳳姨忙道:「這樣正好。世寧,你以後可要多召大哥喜歡才是,千萬不要調皮,讓大哥生氣,聽到沒有?」

    世蕃悠然看著他,笑道:「鳳姨放心,我保證他以後不會調皮的。」他的神情,彷彿是只正輕輕攏著懷裡的小雞的狐狸。

    世蕃笑道:「時間不早了,鳳姨也該安歇了。世寧,我們走吧,我有件很好的東西給你看。」

    說完,拉著世寧走了出來。世寧匆忙之間要向母親告退,也被他拖著沒告成。鳳姨看著他們兩人遠去的背影,美麗的眼睛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擔心。

    世蕃對世寧是好是壞,鳳姨還是很能分辨的出來的。但她又能如何?畢竟,這諾大的府中,除了太師之外,就是長子世蕃最大了。

    他們母子,還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

    世寧待跑到遠處,再也看不到母親之後,方才喘噓噓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麼好東西,我要睡覺。」

    世蕃冷笑道:「睡覺?我要你去把九彩靈雲取來!」

    世寧嚇了一跳,道:「九彩靈雲?那是貢品啊!」

    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親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壞事,你猜她會不會傷心?」

    世寧道:「可是……可是那都是……」

    世蕃大聲道:「是什麼?是我叫你做的麼?可是太師府上下,誰會相信你?」

    世寧張了張口,不再說話。

    世蕃笑道:「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我只是想看看九彩靈雲究竟有什麼好法,值得進貢給皇帝。你可知道,這是西域專程供奉而來的,據說比和氏璧還要珍貴。你偷了出來,我看看之後,再將它放回去,不就得了?」

    世寧猶豫著,道:「可是存放貢品的秋聲閣有甲兵守著,我又怎麼進得去呢?」

    世蕃笑道:「我當然是有辦法才讓你去的。跟我來!」

    秋聲閣果然有甲兵守著,但並不多,畢竟當朝太師的府邸,又有幾個賊能夠進得來的呢?除非是內賊。

    世蕃跟世寧兩人,就是兩個標準的內賊。他們從玉露台的屋頂上翻過去,小心地踏著瓦片,翻到了秋聲閣的上面。世蕃輕輕將閣頂的瓦片抽下幾塊,露出一個洞口,低聲道:「我早就準備好了,挖了這麼個洞口。現在我用繩子將你縋下去,你將九彩靈雲拿給我就是。」

    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條繩索,一端繫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給了世寧。世寧見他準備得這麼周全,料想再推脫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反而會遭到一頓毒打,於是默默點了點頭,接過繩子來,繫在了自己身上。世蕃雙手交錯,將他垂了下去。

    世寧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台上的九彩靈雲。

    那是一塊極為明澈通透的雲英,只是中間雜有無數的流紋,在燭火映照下變幻出九彩的顏色來。玉工便因著雲英自然的形狀,將其雕琢成蔚然彩雲的形狀。靈光漫漫,紫玉生煙,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團氤氳的光霧,呈現出驚心動魄的美麗。世寧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他實在沒有想到,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東西!

    世蕃等得不耐煩了,悄聲道:「找到了沒有?快些拿上來!」

    世寧猛然醒悟,急忙將那九彩靈雲抱來,爬了上來,世蕃大喜,不管世寧站穩了沒有,一把將九彩靈雲奪在手中,仔細鑒賞了起來。月華如練,冰霜一般的光芒凝匯在九彩靈雲上,頓時閃露出極為清幽的華光,宛如靈仙夜翔,鳳馳龍變。世蕃看得癡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靈物全都聚於我手。我以後也要做皇帝……」

    世寧聽他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語,嚇了一跳,小聲催促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將它放回去,否則被他們知道了,可就闖禍了。」

    世蕃冷笑道:「能闖什麼禍?我就算將它拿走,又能怎樣?父親大人乃是當朝太師。」

    世寧驚道:「拿走?這可不行!」

    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好了,放回去吧。」

    說著,將九彩靈雲還給了世寧。世寧心中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急忙攀著繩子向閣中落了進去。但世蕃卻仍然沉醉在那九彩靈雲的慧美中,仰望著月亮,心神微一鬆弛,腳步一錯,「咯」的一聲,那閣頂的瓦片被他踩得響了起來。

    就聽秋聲閣前甲兵紛紛道:「房上有動靜,趕緊上去看看!」

    世蕃一聽,慌了手腳,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寧了,手忙腳亂地將繩子解下來,往下一丟,自己逃得人影不見了。

    世寧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覺身上一輕,下墜之勢立即加快,撲通一聲跌在了地上。那九彩靈雲立即從懷中跌了出來,頓時化作萬千光屑,宛如銀漢飛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濺了滿地。

    這場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觀之上。但這種美,卻是淒慘的,毀滅的,唯一的,美過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第二次了。

    世寧大張了嘴,呆呆地看著那碎掉的九彩靈雲,腦袋中一片空白。秋聲閣的前門被人猛力地推開,嘈雜聲猛然將這個小小的房間灌滿,但世寧就彷彿置身在一個空空曠曠的原野上,再也聽不到絲毫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的感覺。

    直到鳳姨面色蒼白地衝進來,一個耳光抽在世寧的臉上,他才「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鳳姨臉氣得宛如玉石一樣透明地白,正要說什麼,卻被別人拉了開來。忽然,所有的嘈雜聲都靜了下來,因為大太太來了。

    大太太就是太師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領了誥命的夫人。大太太端莊而豐滿,細長的雙目總是半閉著,彷彿什麼人都不看,只是數著手中的佛珠。她在世蕃的攙扶下緩緩走進秋聲閣。

    鳳姨一言不發,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

    大太太漠然看了鳳姨良久,才緩緩道:「孩子並沒有什麼錯,先關到詘心捨裡去吧。」

    詘心捨乃是太師府用來懲罰犯過的奴僕的地方,乃是處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裡,是一間漆黑的小屋,只有一個尺餘長的窗口透氣。但若是僅僅對世寧如此懲罰,那就太輕易了。鳳姨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驚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幾個很響的頭。當下有幾個奴僕將世寧帶著,向外走去。他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臉上。

    奇怪的是,他的心中並沒有悲痛,也沒有恐懼,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讓娘受苦了!

    詘心捨黑房子沉悶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寧卻感到一陣解脫,彷彿處身在人群中,只能讓他窒息一般。他呆呆望著從窗子中透進來的月光,慢慢地,感覺有了一絲的復甦,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一哭,整整哭了一個時辰,方才漸漸止住。他也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闖了無法彌補的大禍!娘會受到連累麼?一瞬之間,這個問題宛如大山一樣橫亙在他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世寧突然跳了起來,大力擂著黑房子的門,聲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絕沒有人到這裡來,月光轉為日光,仍然沒有一絲人跡。世寧叫得累了,肚子也餓得跟火燒一般,黑房子裡冰冷徹骨,他蜷縮在角落中,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遺棄的狗。

    到後來,他終於頂受不住,沉沉睡了過去。突然,一陣香氣將他引得甦醒過來。這香氣,似乎是福壽齋的肥鴨,在這時候出現,幾乎將世寧的胃都勾了出來。他艱難地張開眼睛,卻忍不住霍然睜大。擺在他面前的,正是一隻還冒著熱氣的福壽齋醬鴨。

    登時一陣咕嚕嚕的腹鳴聲響亮地傳了出來,世寧也顧不得別的,抱著那只醬鴨,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碩流油的翅膀上。

    直到將整只鴨子都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嚼了來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蔑道:「瞧你這點德行,一隻鴨子就吃成這個樣子!」

    世寧艱難地抬頭,就見前日見到的那位銀髮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雖語含輕蔑,但面容卻極為慈愛,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

    世寧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舊反鎖著,不知這人是怎麼進來的。

    于飛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過來找你了。你住的地方可真難找。」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過環境還不錯,比較適合我。」

    他見世寧還不說話,笑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麼適合我麼?」

    世寧並不擅長拒絕別人,而這人的話也的確令人好奇,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于飛辰見他說話,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因為它像棺材,棺材豈非最適合快死的人?」

    世寧摸不著頭腦,于飛辰看上去哪裡有半分要死的樣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個笑容。

    于飛辰揮手道:「起來吧。我們開始學絕世武功。」

    這人開口閉口絕世武功,世寧終是覺得有些滑稽,當下爬起身來,問道:「什麼才是絕世的武功?」

    于飛辰淡淡一笑,道:「你馬上就見識到了。」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身後一陣碎響。就見另一個黑衣人從透氣口裡走了進來。那透氣口只有一尺來長,半尺來高,連世寧都鑽不出去,但來人居然只是悠悠閒閒地一跨步,他的頭跟腳並在一起,連同身子一齊從這口中「走」了進來,絕沒有半點梗塞滯窒的感覺。他絕不瘦小,方頭大臉,幾乎跟那銀髮男子一樣高大。

    世寧張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攏了。

《舞陽風雲錄之月出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