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與女游兮河之渚

    吳越王已走,茶寮中寂無人語,琴言默默立在夕陽之中,也不知道想些什麼。

    吉娜嘻嘻一笑,道:「琴言姐姐,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壞王爺啊?」

    琴言猛地一驚,錚地弦音一響,面色微紅道:「我怎麼會喜歡他!只是他肯就這麼走了,倒真是想不到。」

    吉娜撇了撇嘴,道:「說不定又到前面去動什麼壞心思去了。這傢伙不是好人。」

    琴言微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然也懂得人的好壞。好妹妹,我是華音閣貴州分舵的舵主,兼領新月妃之職。昨日有人投簡報書說你會帶蒼天令來這裡,讓我接應,並將你的相貌仔細描述了一遍。這蒼天令乃是閣主志在必得之物,我大喜之下,一面遣騎飛報總壇,一面親自趕了過來。天幸雖遇到了吳越王,卻幸未辱命。好妹妹,你告訴姐姐,蒼天令是不是在你這裡?」

    吉娜眼睛骨碌碌轉了幾下,道:「什麼叫蒼天令啊?我不知道。」

    琴言立即急了,惶然道:「那怎麼是好!我已經派人報告閣主了啊,要是沒有蒼天令,我怎麼吃罪的起?」

    吉娜撲哧一笑,道:「瞧你急的。我這裡有塊破東西,就是不知道叫不叫蒼天令,不如冒充來給了你們閣主,反正他也未必認識。」說著,從懷中取出那柄青熒熒的令牌。

    琴言一見,立時破顏而笑,道:「你這個小丫頭可真調皮,這可不就是蒼天令麼!我知道了,你是故意逗姐姐的。」

    吉娜也靠過來道:「可是我看了姐姐這楚楚可憐的樣子,也不忍心多逗了。姐姐好漂亮,我若是個男人啊,一定想盡了辦法也要娶姐姐做老婆。」

    琴言給她說得一笑,道:「你小小孩子,知道什麼是老婆。天色不早,趕緊走了吧,你身懷蒼天令,我要親自將你送入華音閣才是。」

    去華音閣?

    吉娜眼睛一轉,彷彿想到了什麼,輕輕撫摩著蒼天令道:「聽說這枚令牌,也叫允諾之令?」

    琴言笑道:「當然,閣主曾許下承諾,無論是誰,只要將此令獻上,華音閣便會幫他完成一個心願。等你見到閣主,有什麼願望,都可以說給他聽。以華音閣的力量,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也能幫你摘一個下來。」

    吉娜搖了搖頭:「我不要月亮,我只想讓他幫我找一個人……」

    琴言道:「那就更不用擔心了!」她急著出發,當下不再多說,吩咐嵯峨跟雄鹿回去,雄鹿還想多送吉娜一會,琴言皺了皺眉,說不慣與男子同行,趕著他們走。雄鹿只好將東西留下,跟吉娜話了別,逕自回轉大熊嶺。吉娜平時獨自遊玩慣了,這時倒也不很傷感,雄鹿和嵯峨卻甚感難捨,走出好遠了還回頭張望。

    一時茶寮之中就只剩下吉娜跟琴言兩人。

    吉娜抱著蒼天令,一臉傻笑,似乎正做著華音閣幫她找到楊逸之的美夢。琴言卻歎了口氣,頗有蕭索之意,道:「人去樓空,我們也走吧。」

    吉娜恩了一聲,這才從幻想中醒來,道:「那這麼多東西怎麼辦?我們一起拿走麼?」

    琴言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的旗子,上面用錦線繡了彎小小的新月,插在大車上,那旗只有巴掌那麼大,看去一點都不起眼,琴言卻很放心地拉了吉娜就走。

    吉娜疑惑地回頭看著,走了幾步,並不見車子行動,不禁問道:「琴姐姐,這車子怎麼還不跟著我們走啊。」

    琴言莫名其妙,問道:「車子為什麼會自己跟著我們走啊?」

    吉娜道:「那你在上面插旗子做什麼?難道不是用法術讓車子跟著我們走麼?」

    琴言笑道:「鬼丫頭,我可不是巫師,哪裡會讓車子自己走?這是我們華音閣的令旗,看到這面令旗的人,自然就會將車子送到總壇去的。」

    吉娜想了想,道:「那他為什麼要送呢?這麼大的車子,好費勁的。」

    琴言道:「他若是不送,可不是不要命了麼?華音閣的令旗誰若不遵守,還想在江湖上行走麼?這幾年來,我們閣主的命令,江湖上再沒有人敢違抗。不信你等著瞧,等咱們到了華音閣啊,只怕這車子早到了。」

    吉娜又回頭看了一眼,將信將疑。琴言淡淡一笑,道:「看你這麼關心,不妨事的。華音閣富甲天下,大不了到時賠你一套嫁妝。」

    吉娜笑道:「賠我一套嫁妝,我就送給姐姐,我看姐姐早就有意中人了。」

    琴言笑道:「小鬼,看你說的!」她抬頭一望,道:「天色不早,再不走誤了行程,和閣主可沒法交代。」匆匆拉起吉娜,向江邊走去。

    兩人共乘一葉扁舟,順江而下。

    雲南府。吳越王住地。

    池波輕破,浮出兩張嬰兒一般的臉,在月光下輕輕轉動著,宛如籠罩著一層清蒼的微霜,黑色長髮就結成無數道濃黑的海藻,披拂在清幽的池水上,蓋住了她畸形的身體。

    她美麗而詭異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洞悉一切的笑容。

    吳越王看著她,皺眉道:「現在吉娜已入華音閣,昊天令的事,先知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日曜右側頭顱輕聲笑道:「琴言的武功雖也還有幾分可看,與王爺卻不可同日而語。王爺當時要強行帶走吉娜,並不須費吹灰之力,但王爺卻放過了她們。」

    吳越王道:「我允諾一戰定勝負,歐天健既然輸了,本王又豈可再出手?」

    右側頭顱笑道:「言必信,行必諾,王爺果然是英雄了得。只是若當時王爺知道,蒼天令也在吉娜身上,是否還會如此大度呢?」

    吳越王臉色頓時變了:「蒼天令?」

    左側頭顱重哼了一聲,嘶聲道:「現在後悔也晚了!」

    右側頭顱歎息道:「我本以為,姬雲裳會自己帶著蒼天令去華音閣,沒想到她將蒼天令給了吉娜。」

    左側頭顱惡聲道:「我早就說過,姬雲裳絕不是個可以控制的人,如今果然沒錯!」

    吳越王沉吟片刻,道:「琴言和吉娜現在在哪裡?」

    左側頭顱道:「她們已經離開雲南,要追只怕是來不及了!」

    右側頭顱細聲笑道:「也不必追。姬雲裳送吉娜去華音閣,未嘗安了好心。我們正可以坐山觀虎鬥。一旦姬雲裳和卓王孫打起來,說不定不僅蒼天令,連華音閣中的炎天令也會為我所得,正所謂放長線,釣大魚,難道不是麼?」

    吳越王點了點頭,道:「但國師那邊,如何交代?」

    右側頭顱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已經問明白了,國師尋找魚藍觀音轉世,不過要是借她的靈氣,修煉一種仙藥。幸好,魚藍觀音轉世並非是修煉此藥的唯一方法。」

    吳越王哦了一聲,道:「還有什麼方法?」

    右側頭顱咯咯嬌笑道:「還有我啊!我的血,才是無上的仙藥。」

    吳越王疑惑道:「你?」

    左側頭顱沉聲道:「只要王爺能取得其他三枚天令,我們甘願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為王爺換來昊天令!」

    吳越王遲疑道:「還沒有別的辦法?本王雖然需要四天令,卻不想讓二位涉險。」他這番話倒也出自真心,在他心目中,人才始終比寶物更加珍貴。

    右側頭顱歎息一聲,道:「我們離不開泉水,每次只能走動三個時辰,就得浸入水中,整日長眠,才能勉強補給夠下次行動的精力。沒有了水,我每走一步,都必須忍受難以想像的痛苦,還隨時可能被人視為妖魔怪物,遭到殺戮。而我卻千里迢迢,追隨王爺左右,只不過是為了,能親眼看到樂勝倫宮的重啟罷了。」

    左側頭顱也嘶聲附和道:「只要能等來這一天,我們死而無憾。王爺又何必為我們的生死掛懷?」

    吳越王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他不想去問日曜為什麼如此期待樂勝倫宮的重啟,但他能看到她們的決心。

    作為一個好的領袖,並不需要壓制屬下的野心,而是讓這些野心匯聚到自己的大業之下,在實現自己宏圖的同時,讓他們各有所獲。

    右側頭顱的笑容更加詭秘,她悠然道:「相信我,按照我的安排,你一定能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左側頭顱冷冷道:「而今,我的血告訴我,阻止你實現這一切的敵人,並不是皇帝,不是國師,而是那兩個人。」

    她伸出一隻觸角一般纖細柔軟的手臂,在夜空中輕輕劃了一道濕漉漉的弧線,她的的話音中也彷彿含了種神秘的力量,如神祇牽引著夜的神秘,劃出芸芸眾生命運的軌跡。

    吳越王忍不住問道:「誰?」

    日曜四隻眼睛緩緩閉上,她舒適地浮在池水中,淡淡道:「卓王孫、楊逸之。他們注定是蠶食你王命的人!」

    吳越王的臉色又變了。滿天的烏雲都罩在他臉上,他就像是初開天闢地而立的巨人,因人類侵佔了他的勝利而憤恨。

    他一字字地道:「卓王孫、楊逸之!」

    日曜看著他,目中隱藏著一絲很輕淡的笑意。她很迷戀別人因為她的一句話而瘋狂的滿足感,或者,這是上天給她殘缺的肌體的唯一的彌補。

    她能夠知道一些發生在未來的事情,而且可以看透人心,獲知別人心底的秘密,而她,就靠著這力量而生存,因為,她只有這種能力。她連一柄劍都提不起來,肌膚更是嬌嫩到極點,根本不能接受任何污染,只能活在最純淨的靈泉之中,日夜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煎熬。但是她不能死,因為她和她的同伴們身上,還背負著一個神秘的使命。

    所以,她必須出售自己的能力,來換取生存,也換取完成這個使命的機會。

    吳越王無疑是個很好的買主。

    吳越王深吸了幾口氣,臉色漸漸平復,拱手道:「怎樣才能保住我的王命?」

    日曜尖尖的手指從水波中抬起,輕輕虛指在吳越王的胸口上:「王命本來就是你的,所以只能靠你自己。要想打開樂勝倫宮,除了集齊四天令外,還要有挽開神弓的力量。你現在的武功雖高,卻還遠遠不夠,我會為你想辦法的。」

    吳越王沉吟道:「七禪蠱已然不可得,你又用什麼辦法讓我的武功更高?」

    日曜畸形的身體向下一沉,蜷縮起來,讓池面上粼粼的波光將全身都覆蓋滿,悠然道:「王爺只管等著就是了。天機不可洩漏,我若現在告訴了你,反而不能得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皮膚開始輕輕顫抖起來:「蒼天令、炎天令、昊天令、玄天令,等它們都落入我手的一天,也就是王爺武功冠絕天下之日,而這之後,無論武林盟主還是九五至尊,都是王爺囊中之物。」

    吳越王看她如此篤定,也不再多問,微笑著點了點頭。

    日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如此,孟天成也該去武當一趟了。」

    這一去溯清水江以上,從阮江而入洞庭,途路雖遙,但一路水光山色交相輝映,吉娜看得讚不絕口。

    扁舟雖小,舟中陳設卻甚為精緻,梨花船壁足有數尺厚,上面鏤空雕著各種圖案,正好形成大小不一的空隙,將用具、陳設嵌入船壁中,既美觀巧妙,又不懼風浪顛簸。船中只有琴言、吉娜兩人,並不用什麼舟子,也不備飲食,看得吉娜好生奇怪。

    ——難道華音閣的人竟然修煉了辟榖之術,不用吃飯的麼?

    然而每到一處,便由人具帖來拜。看那些人威風凜凜,頗有氣勢,都是朗聲通報,雲是某某舵主,某某幫主,然後雞粟美食慇勤獻上,無一不是吉娜愛吃的。一獻上之後,就匆忙離開。更加奇怪的是,從頭到尾,這些人都低著頭,絕不敢向吉娜和琴言看上一眼,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懼怕的意味。

    琴言自顧撫琴,也不多做應酬,他們居然也不介意。不免看得吉娜深感疑惑。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吉娜心中越想越奇,卻始終沒有機會出口詢問。

    是日傍晚,船行入支流,在一處開滿茶花的碼頭稍事休息。

    才泊了舟,便聽得岸上腳步聲響起,瞬息之間,十餘人魚貫而來,看來已在此處等候多時。這些人衣著整齊,每人手上都舉著一個巨大的托盤,看上去份量不輕,但行動間卻絲毫不覺有什麼障礙,可看出這些人的武功頗為不弱。

    為首一人在船下低聲道:「雲南千巫宗幫主巫雲笛拜見新月妃。」

    琴言像往常那樣,自顧撫琴,並未抬頭,只淡淡說了一聲:「進來。」

    那人看去年紀甚輕,身材顯得十分單薄。他手中也捧著一個巨大的托盤,一進船艙,卻深深跪了下去,不敢前行半分。

    琴言皺起了眉頭:「你這是幹什麼?」她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麼,疑惑地道:「千巫宗?不是昨日來過?」

    那人依舊不敢抬頭,只低低應了聲:「是。」

    琴言看著他,秀眉微蹙:「你們千巫宗到底有幾個幫主?怎麼昨天來的人不是你?」

    巫雲笛的聲音十分嘶啞,道:「昨日來的那人,正是家兄巫雲飛。」

    琴言淡淡道:「想不到一日之間,幫主之位已然易人。」她突然發覺巫雲笛以及這十幾位幫眾的眼睛都有些發紅,彷彿徹夜未眠,又彷彿剛剛哭過。不禁隨口問道:「巫雲飛去哪裡了?」

    巫雲笛聽到這幾個字,竟忍不住啜泣起來,他的手懸在托盤蓋子上,似乎想要將之揭開,但手卻顫得厲害。

    就聽他嘶聲哽咽道:「家兄昨日無意冒犯新月妃,回去後自思罪無可恕,已經伏罪自盡了!

    琴言微微一怔,還未出言,吉娜卻已忍不住驚呼出聲來:「自盡?」

    巫雲笛含淚點了點頭,顫抖著去揭托盤上的蓋子,道:「這裡便是家兄的人頭……」他一時氣結,卻強忍著不敢哭出聲來,顫抖良久才繼續道:「自家兄自盡後,千巫宗上下自知罪重,坐立不安,所以在下今日帶領幫中長老,帶著家兄人頭向新月妃負荊請罪,希望華音閣高抬貴手,放過千巫宗一馬。」

    他的手顫抖不止,蓋子剛揭開一半,一股血腥之氣頓時撲面而來。

    琴言輕斥道:「住手!」

    巫雲笛全身一震,蓋子重新落下。幾滴殘血濺出,沾染了船板,他眼中露出驚恐之色,慌忙伸出衣袖去擦拭,然而骨肉同心,一想到這是兄長的血跡,又忍不住淚落如雨。

    吉娜看著又悲又怕他的樣子,不免覺得十分可憐,轉而問琴言道:「琴姐姐,我並不記得,昨天他們有什麼冒犯之處啊?」

    琴言皺眉不語。

    巫雲笛悲聲道:「家兄昨日奉上飲食後,不知為何竟鬼迷心竅,忍不住抬頭向新月妃看了一眼……」

    琴言點頭道:「確有此事,我當時也警戒過他了。」

    巫雲笛嘶聲道:「江湖上人人知道新月妃的規矩,船到之處,不奉飲食者,殺;飲食不如意者,殺;抬頭窺視者,殺……非但一人如此,就連整個門派也要遭池魚之禍。」

    琴言淡淡打斷道:「話雖如此,然未必不可變通,你兄長太多慮了。」

    巫雲笛低頭道:「是……」話音未盡,卻已淚流滿面,難以出言。

    未必不可變通又能如何,反正人已經死了。他垂淚道:「千巫宗只是個邊陲小派,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貴閣作對。家兄伏罪自盡,是希望一人做事一人當,求華音閣不再追究千巫宗的過錯……」

    琴言揮手打住他的話:「巫雲飛罪不至死,此事就此了結,你們都下去罷。」

    巫雲笛顯然鬆了口氣,一面叩謝,一面指揮後面的屬下將飲食放在船門口,然後十餘人如蒙大赦般匆匆退下。

    今日他們準備的飯菜格外豐盛,但琴言卻搖了搖頭,一點食慾也沒有了。

    吉娜看著地上的殘血,不禁有些憤然,道:「琴姐姐,你們未免也太過霸道了。人家為什麼非要給我們送飯啊?又不是你們家的使喚丫頭!」

    琴言淡淡道:「想做我們的使喚丫頭,他們這輩子是沒這個榮幸的了。閣主當年傳言天下,華音閣所到之處,天下予取予求,有不從者,雞犬不留。開始自然沒人害怕,但山東的曹大鏢頭、直隸的佛手銀戟、湖南的瀟湘劍客都死掉之後,就沒人不害怕了。」

    吉娜一聽,不禁雙目圓睜道:「這麼說來,剛才那人真是你們逼死的了?原來華音閣是這樣一個霸道不講理的地方,我才不願意與你們為伍,我走了!」說完重重一跺腳,轉身開始收拾包裹。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絲毫不管後果會如何。

    琴言卻長長歎息了一聲:「有些時候,聽到的未必是真的。江湖這種地方,要想讓人敬你,必先讓人怕你。華音閣當年為了揚威立信,的確殺了一些人。但這些人我們都曾暗中調查底細,都是十惡不赦之輩,死有應得。一些真正桀驁不遜,卻又素無劣跡的門派,華音閣卻從未多加為難。只是樹大招風,江湖中人忌憚華音閣聲勢,慣將一些陳年舊事加油添醋,四處流傳,甚至將一些其他門派所作惡事也算到我們頭上,恨不得將華音閣說成天下第一的魔教。」

    吉娜漸漸止住了動作,這些事早已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之外,不由疑惑地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不向他們解釋呢?」

    琴言淡淡道:「華音閣傳世千年,從來只以實力懾服天下,又何須解釋?你若不信,等去華音閣中看看就知道了。」

    吉娜半信半疑,目光怔怔地盯在琴言身上,似乎要將她整個人看透。

    琴言不去管她,只徐徐撫琴。清香一柱,落落無言。水氣遠映著山光,帶起清碧的漣漪,映在琴言身上,她臉上淡淡怒意更在嫵媚中添上了一筆清絕冷峭。看得吉娜不禁心軟了起來。

    按照她一貫的想法,這樣好看的姐姐又怎會是壞人呢?不禁對華音閣的印象又漸漸好了幾分。

    眼見為實,既然已經來了,何不親眼去華音閣看看?

    更何況,她手中還有一個承諾呢?

    吉娜又輕輕將手中包裹放下了。

    貴州而去浙江,兩下何止千里,水行平穩,一日不過百里路程。水面之上,也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清音雖然娛耳,卻不是吉娜所愛,聽的多了,反覺呱噪。苗山的一景一色,又在心中鮮活起來,遨遊之心大起。然而琴言就是不准她上岸遊玩。

    阮江東注牛鼻灘,再行就是鄱陽、洞庭。

    兩湖沈波浩淼,絕彩麗輝,水天相映,融霞瀉玉。苗山雖不缺水,但如此疑是出於天上、渾覺不在人間的洪濤巨波,卻是從沒見過。吉娜雖在煩悶之中,也看得心神一暢。琴言的琴音更是悠悠藐藐,每天除了吃飯的有限時間,都靜坐船頭,焚香弦語,不時因話答話,跟吉娜談點風雅故事。

    吉娜反正跟琴言是說不到一塊的,她那些酸溜溜的語言一律聽不懂,只有俯在船舷上,拿手來舀著湖水玩。琴音淙淙中,就如無數暗槳橫擊水面,小船去渡如飛,鄱陽湖已過了一半。

    時近中午,漸覺飢餓,小舟正在湖心處,四望連岸都不見,更沒有往來的帆影。吉娜本就想看看這些免費送飯的究竟能送到什麼時候,這時不由一喜。斜看琴言正低頭撫弦,似乎渾然不以此為意。

    吉娜得意了不多久,腹中漸漸飢餓起來。再看琴言,還是一無所覺。她是從沒受過一點辛苦的,一覺飢餓,便渾身上下,再無一處好受,終於忍受不住,大叫道:「餓死了!難道你就不用吃飯的麼?」

    琴言錚錚彈了幾下,住手道:「急什麼。總會送過來的。」

    吉娜道:「那可未必,這幾天越走越遠,我看大概是出了你們的地盤,人家不買帳了!」

    琴言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音閣令行天下,從沒有人敢說個不字。今天中午我們若吃得不舒服,湖南的英雄道三天之內就會滅絕。我想他們不會考慮不清楚這裡面的厲害。雖然白道最近出了個武林盟主,吹得武功都到了天上去,但再厲害能有我們閣主的一半就算不錯了……」

    她還沒說完,吉娜已經忍不住跳了起來:「這個人我知道,他叫楊逸之!」

    琴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麼知道?」

    吉娜得意地道:「他還救過我呢!聽說他是天下最好看,武功也最高的人了!」

    琴言冷眼看著她滿臉癡迷的樣子,不禁譏誚地道:「倒是有這種說法,不過依我看,這不過因為我家閣主近年少出江湖,惹得一幫武林中人坐井觀天、妄加吹捧罷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哦,好厲害的閣主。我且問你,你見過楊逸之麼?」

    琴言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見他?我只用知道我家閣主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風流天下第一,謀略軍策天下第一,才智術算天下第一就可以了。」

    吉娜嘖嘖兩聲,道:「好大的牛皮!只可惜華音閣主無所不能,就是現在還沒人給他的屬下送飯。等到晚飯的時間吃午飯,我看你們閣主也不見的多有面子。」

    琴言不再理她,拂弦道:「殺戮將起,宜追清商。」一闋寂然而歌,水氣上蒸為煙,幾乎將整個太陽都遮住了,琴聲緩緩在湖面上盪開,前音未息,後音又起,就如水波不斷,增生不息。

    入耳遼闊深邃,聽在餓得半死的吉娜的耳中,又是氣得半死,不住地嘟著嘴道:「本來心情就不好,還彈這棉花的破琴。我真恨不得將這琴給摔了,免得還要再聽一路子。」然而說歸說,要她真的去摔琴,卻還是不敢的。琴言也不管她,自顧自地縱彈不息。

    舟行依舊迅速,吉娜無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不時抬首道:「餓!」琴言也不理她。轉過了一個山角,忽然琴音錚的一響,琴言住手不彈,默然靜坐,吉娜道:「怎麼了?」琴言緩緩道:「有殺氣!」

    吉娜一下子跳起來,道:「在哪裡?在哪裡!」

    就見幾十條船從他們身邊掠過,向下游駛去。船上眾人都是勁裝帶劍,顯見是武林中人。三四十條船,怕不有百餘人?

    琴言皺了皺眉頭,隱約地就聽那些人談論著什麼武林大會、楊盟主,突然,風聲裊裊,傳來了「華音閣」三個字。琴言心頭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彈奏了起來。琴音裊裊,很細地在江面上蕩漾了開。琴言暗中將內力灌注其上,那琴音與船上眾人談論的話語形成共振,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琴言凝神細聽,就聽他們講來講去,似乎是說華音閣近年來氣焰日漲,引起武林正道不滿,自魔教天羅教解散之後,便成了天下正道的公敵。幸好白道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武林盟主,可與卓王孫爭雄天下,武林元老們覺得時機已到,便要如同當年對付魔教一樣,召開武林大會,商討一個對付華音閣的方法。而旁邊一些小門小派提起受了華音閣的欺負,也在抱怨不休。

    突然,就聽一人道:「師兄,你說今日的武林大會,華音閣會不會派人來破壞?」

    另一人笑道:「這武林大會就是為了對付華音閣的,還怕他破壞麼?管教他來得去不得!」

    剩餘眾人一齊附和大笑,琴言的眉頭卻深深皺了起來。對付華音閣的武林大會?怎麼自己從來沒聽說過?難道正道又要做什麼蠢事?今日既然撞到了,說不得,要仔細打聽好了,再向閣主匯報。她轉頭去找吉娜,臉上的神情卻突然僵住了。

    吉娜不見了。

    四面積水空闊,扁舟一葉,這個小丫頭就不見了。

    琴言這一急當真不小。蒼天令乃是閣主傳索天下,志在必得之物,既然是吉娜得到的,那便須當讓吉娜親手交到閣主卓王孫的手中。琴言可不敢私自收藏。這事若是閣主不知道還好,偏偏自己貪功,早就派人飛騎告知。倘若在約定的期限內不能將蒼天令帶回華音閣,恐怕自己難逃其咎!然而煙水茫茫,卻到哪裡找去?這可怎生是好?

    琴言怎麼也料不到,吉娜想見楊逸之的心思,簡直已近瘋狂。一聽到楊逸之也會出現在武林大會,頓時再也不管華音閣不華音閣,起了逃跑的想法。偏生她自幼水性絕佳,便趁著琴言凝神聆聽的時候,悄沒聲地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錯而過的時候,悄悄傍著那些船榜,準備等他們靠了岸,便上岸尋找楊逸之的蹤跡。

    眼見琴言在船上驚惶地四處搜找,吉娜心下這份得意就不用說了。她也怕被琴言發現,於是將頭潛入水中,隨那船帶著自己走。反正這些人是去武林大會的,遲早能帶她到目的地。

    槳櫓唉乃,船隻順水而下。

    幾十條船打橫排開,帆影點點,倒也真不好發現吉娜的影子。八月天氣,水裡不是很冷,吉娜悄悄地伏著,隨船而行,隨便聽著這些江湖豪傑說些什麼。就聽他們談來談去,總離不開華音閣和武林正道,吉娜也就聽得索然寡味。

    突聽一人道:「聽說楊盟主年方弱冠,卻到底是怎麼讓一派武林元老都心悅誠服,坐上盟主寶座的?」

    「楊逸之」三個字一旦入耳,吉娜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屏氣凝神,生怕聽漏了一句話。

    就聽另一人答道:「方師弟,你剛入江湖有所不知。三年前,武林同道也是在洞庭上召開武林大會,本意是推舉盟主,共抗天羅魔教。沒想到,一位印度番僧為了尋找武學真諦,東渡萬里來參加這次大會。為了逼出中土第一高手與他對決,這番僧在洞庭上大肆殺戮。當時少林、武當已毀於天羅教之手,華山掌門孤鴻子、峨嵋掌門心音大師便是中原武林的代表。然而他們卻都在十招之內敗在番僧手下。那一天,鮮血染紅了洞庭,若再沒有人挺身而出,只怕整個武林正道都要毀於這番僧之手!」

    另一人接口道:「就在這時,一位白衣少年,踏一葉扁舟而來。只用一招,就將那番僧擊敗,不僅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也挽救了整個中土武學的名譽。那些元老們雖然諸多不願意,但也只能奉他為盟主了!」(事詳《武林客棧月闕卷?摘葉飛花》

    旁邊一人長歎到:「僅一日之後,楊逸之這個名字,便從默默無聞,到天下轟傳。這是何等榮耀,真是每個習武之人的夢想啊。只是也不知何年何月,我們才能有今天。」

    當下諸人長吁短歎,感慨不已。一人不甚信服,道:「你們總說盟主多厲害多厲害,我怎麼看不出來?就說他與少林方丈曇宗大師的一場比鬥,只走了幾下步子,曇宗大師就宣佈失敗了,這也太容易了吧?我看楊盟主只怕跟曇宗大師頗有點瓜葛,兩人商量好了擺架勢給我們看的。」

    先前一人道:「人那叫上乘功夫,講究天下萬物皆為所用,又講什麼不戰而屈人兵,哪裡是你我所能料及的?就算曇宗大師是故意相讓,盟主與崑崙掌門的一場比劍,那總是實打實的吧?堂堂的六大派掌門之一,號稱天外飛龍,平日裡不把咱們倥侗派放在眼裡,上次還打了我一掌,說是略示懲戒,還不是一樣被盟主一招就連劍帶帽子削成兩半?賽後見盟主向他問候,這老小子還不得不假惺惺地裝出一副嘉獎後輩的樣子,真是讓我覺得痛快極了!就憑這一點,我是捧定楊盟主了!」

    另一人道:「要說盟主的武功也實在是怪異,任是什麼樣的人,就沒有走過一招的。據掌門回去說,盟主的內力也不是強到不可思議,劍招也不見得多麼驚雷閃電一樣的快,可就是眼看著來招躲不開,想出招又怎麼都傷不著他。無論什麼樣的來招,都是輕輕一挑就破了,還手一劍就不死即傷。你說盟主是不是用的妖法啊?」

    先前那方師弟搖頭道:「要是妖法,你們瞧不出來,難道少林掌門他們也瞧不出來麼?我想楊盟主所用的,一定是把曠古絕今的寶劍,要不哪能那麼厲害?所以文人要的是筆墨紙硯,歷代的古玩珍寶,咱們習武的呀,卻就是這麼一把絕世的寶劍。」

    他正說得得意,其他人卻都扭過頭看著他,宛如看到一個怪物。方師弟正不知說錯了什麼,就聽當中一人便嗤之以鼻道:「你可真是孤陋寡聞,連楊盟主是不用劍的都不知道麼?」

    方師弟愕然道:「不用劍?那你們說什麼劍法?」

    一人道:「當然不用劍。傳說楊盟主是借風、月之力,化為無形劍氣,傷人百步之外。對敵只出一招,但從未失手過。這可真是曠古未有過的武功法門,說起來真讓我們這些練劍之人汗顏啊。」

    方師弟疑惑道:「風月之劍?為什麼沒聽師父提過這等劍法?」

    旁人譏誚道:「此等劍法古往今來,除楊盟主外再沒聽說第二個人練成過,絕非常人可以想像,師父告訴你這呆瓜又有什麼用。」

    方師弟正要反駁,卻聽又一人長聲歎道:「你們運氣好,都見過盟主了。上次武林大會何等盛況,偏生我那婆子生孩子,非要我在邊上伺候著,白白浪費了大好的機會。到今天也只能聽你們說嘴,半點插話的餘地都沒有。」

    先一人笑道:「郝老兄,這次你就不用覺得遺憾了。洞庭湖再聚江湖人物,召開第二次武林大會,商量怎麼對付華音閣,你想盟主有個不到的麼?到時候啊,你就睜大了眼睛,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個夠吧!」

    郝老兄喜道:「聽說盟主不但武功高強,而且容光絕世,有如神仙,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人笑道:「那是自然。卿雲乃是武林中第一才女,據說她有一次遠遠見過楊盟主側影之後,便說,武林中流傳的蘭台譜可以完全燒掉了。若要重排一次,整本書她只會寫下三個字,那就是楊逸之!」

    郝老兄大喜:「既然如此,我們趕緊入場,佔個前面點的位置,一定要好好地看個夠本才是!」

《紫詔天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