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新血如花謝未央

    這時,一個雜役捧著更漏走了過來。那他手中蓮盞狀的水晶石一半碧綠,一半鮮紅無比,彷彿就要浸出血來。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標明:「未時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將更漏搶過來,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聽砰的一聲輕響,一枚精鋼製的鐵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經在唐岫兒手中。唐岫兒冷冷的道:「這種更漏每隔六個時辰會自動翻轉,也就是說,在午時和子時,更漏上方會變成空的。郁夫人也曾親口說當時看到更漏翻轉,這樣明顯的標誌,想來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於看錯。」

    相思反而平靜下來,道:「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唐岫兒卻猛地一推房門,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蘭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話!」

    卓王孫喝道:「住手。」

    唐岫兒推門的一瞬間只覺一股腐朽的石灰氣撲面而來,全身一陣發毛。眼角余所及,蘭葩血紅的軀幹在滿天粉塵的空氣裡顯得時近時遠。

    她也不敢再上前,順勢回過頭對卓王孫道:「你敢不敢和我驗屍對質?」

    卓王孫淡然道:「驗屍的事情只怕不該唐小姐過問。」

    這時,敖廣在一旁笑道:「還忘了告訴二位,不巧的是,這件案子老朽已經通知地方,並飛騎報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處辦案,想必要馬上放下手中的事,趕到船上來,所以屍體和房間應該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來。」

    卓王孫看了敖廣一眼,道:「難的敖老闆如此費心。」

    敖廣笑意更濃:「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諸位多費點心。」

    卓王孫點頭道:「自從捕神鐵恨歸隱後,岳大人便號稱天下第一名捕,據稱手下從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來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在這裡多說無益,不如等岳大人來了,我和諸位也好作個證人。」言罷攜起相思的手,轉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兒喝道:「慢!」

    卓王孫也不回頭,道:「大小姐還有什麼指教?」

    唐岫兒怒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豈能說走就走!」走字話音未落,只見她手上青光一閃,數道寒芒直向兩人當空罩下。當時夜色已濃,走廊上宛如星光滿天而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似乎整個空氣都無聲的震動了一下,待定神看時,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歸於無形。

    卓王孫似乎毫無知覺,右手攜著相思往前走著,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突然他衣袖中傳來金屬落地的聲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聲音就響起一次,唐岫兒的臉色也就更沉下幾分。她知道自己剛才一共拋出了二十九枚暗器。

    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門十三種絕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制人死命,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後的一枚叫做「日輪」,相傳有無堅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輪」施展而不能見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災。所以唐門中只有嫡系長子長女才能學習,並且傳授時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時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兒膽大包天,又技癢難禁,在對陣中早就偷偷將前二十八宿用了幾次,不過從沒有人逼她用出過第二十九枚「日輪」,這個誓言也就漸漸淡忘了。

    如今,卓王孫已經拋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孫手上,只見他緩緩抬起左手,上邊一點亮光,赫然正是「日輪」。他腳步未停,一揚手,「日輪」便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向走廊盡頭的屏風飛去。

    噗的一聲,「日輪」深深沒入嵇康的額頭。

    木質屏風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種妖紅的顏色煙花一般飛濺開來,瞬時從嵇康的前額淌滿了整個畫面。

    那枚「日輪」似乎也染上了妖紅的光澤,在屏風四周的夜色裡閃爍著微漠的幽光。嵇康撫琴圖就在這樣的幽光中漸漸湮沒消散。

    這屏風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圖終於在眾目睽睽下,顯影留痕!

    那枚日輪仍然牢牢釘在畫面正中的頭顱之上——然而血影變幻,卻已不是嵇康的額頭,而是第二界天主亞恭曼羅的額頭!

    亞恭曼羅生著五對犄角的肩上頂著一顆巨大的牛頭,頭頂長長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體出奇的纖瘦,宛如一個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勢,讓人幾乎產生了一種古怪的錯覺——它只有頭顱和一雙巨掌。

    它血紅的手掌宛如一雙羽翼,從五對犄角中伸展開來,一手舉過頭頂,凌空結著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鉤,鮮血淋漓的塞入額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顆「日輪」。

    暗紅微光若暗若明,那隻手掌青筋暴起,彷彿還在不斷的向顱腦內摳挖著,似乎要讓這個血洞越擴越大,佈滿全臉。

    他的臉上剩下的唯有一張裂開的大嘴,帶著痛苦謙卑的笑。

    彷彿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抵贖。

    ——對萬劫不復之罪的抵贖。

    它身後烈焰擁裹的曼荼羅仿如慾海翻騰,萬千獻祭者殘缺的頭顱就在火焰中攢動、沉浮。萬千張嘴唇都帶著一模一樣的笑容,他們恐懼、絕望而又虔誠、欣喜的期待著。

    期待著濕婆神聖的懲罰。

    眾人屏氣凝神,在這畫前心動神馳。

    蘭葩的屍體在最後一抹晚霞的映照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嫣紅。

    「我額上的寶石和背上的紋身,都是神的恩賜,僅有它能榮耀我的軀殼。只要我的生命還在延續,它就將與我同在。」

    「沒有人能強迫讓我放棄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大神親自收回這一恩賜——那也意味著將同時收回我的罪惡的生命。」

    難道真的是濕婆大神親自從烈焰中走出,用那無所不能的力量打開時間的間隙,在眾人忽視的某個瞬間,從容取回了他曾賜給的寶石和紋身?

    或者蘭葩也如同畫中的亞恭曼羅,用身下那只鮮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頭顱,再含笑將寶石和自己罪惡的生命一起奉獻到祭壇之上,供奉濕婆大神那偉大的苦行化身?

    而那些浮沉火海的頭顱中,哪一個又是蘭葩的呢?

    這時從甲板上刮來的的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嗆人的石灰滿天揚起,彷彿扯開了一張死灰色的巨網,要把一切都卷歸大海!

    窗外是風暴前極美的傍晚,恐怖異常,也美麗異常。彤色的雲彩低低的壓在怒濤洶湧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層的天空斷出無數裂痕,從四面八方相對著飛馳,撞擊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聲淒厲的鳥鳴從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來來,似在高不可見天邊,又似在深不可測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們的意識之中。

    眾人仰起頭,目光茫然的滯留在瑰麗而蒼涼的天空裡,全身瞬時被一陣致命的虛弱籠罩了。

    再現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闍衍蒂化為神鳥,復仇於大威天朝號上空。

    你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復的罪過。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神的處罰?

    那麼誰會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號也不得不在一個小港口緊急停泊。破曉不久,卻傳來一個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階已經連夜上船。

    卓王孫和相思是岳階最先要見的人。

    當卓王孫來到玄一房間的時候,只見地上趴著一個矮矮胖胖的老人,手裡按著一張白紙,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殘存的曼荼羅,他花白的頭髮十分凌亂,裡邊濕淋淋的似乎還殘留著清晨風露。

    卓王孫還沒進去,岳階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用力瞇了瞇眼,仔細打量了卓王孫一會,不合時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這樣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階,受上頭差遣,前來查看這件案子。」

    卓王孫微笑見禮道:「九皋鶴鳴,聲聞於野,岳大人德藝俱泰,連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風儀。」

    岳階笑道:「郁公子真是客氣了。在下年老力弱,許多時候還要仰仗郁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孫笑道:「岳大人有事請直言。」

    岳階止住笑,目光陡然變得凌厲:「敢問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詞難道不是實難置信麼?」

    卓王孫淡然道:「其中緣由正是要請教岳大人。」

    岳階被他一句話給推了回來,道:「好」,他這才將目光轉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如何肯定當時蘭葩已死?」

    相思道:「她臉色鐵青,毫無血色,身下似乎流了無窮無盡的血,而且連她鼻翼旁的石灰也絲毫未被吹動。」

    岳階看了看她,似乎想從她臉上捕捉出什麼:「那麼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個人就是蘭葩呢?」

    相思道:「她的臉就偏向門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階隱秘的一笑,轉而對卓王孫道:「然而後來那具面目毀壞的屍體,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蘭葩呢?」

    卓王孫道:「所以還要等岳大人讓我看過屍體。」

    岳階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和死者的關係,應該可以確定這屍首的身份。」

    卓王孫來到屋角,岳階將一張白布揭開,卓王孫看了一會兒,道:「是。」

    岳階眉頭一皺,不由提高了聲音:「屍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孫道:「她右腿上有一條傷痕。受傷時應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偽造的。」

    岳階又低頭翻檢了一下屍體,歎了口氣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這條傷痕的確應是半月前的,想來當初傷得不輕。」

    卓王孫看著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懷疑有人挪動交換過屍體?」

    岳階道:「不錯,我一開始的確這樣想。因為要在片刻之間剝去一張紋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換屍體所需的時間就短得多。」

    卓王孫搖頭道:「然而,要在那樣短的時間內挪動兩具屍體也根本就不可能。」

    岳階敲了敲自己的頭,道:「不錯,何況如果有人挪動過屍體,現場必然留下痕跡,然而滿屋曼荼羅石灰卻紋絲未動,連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狀都一摸一樣。」

    卓王孫道:「那麼如今岳大人怎麼看?」

    岳階看了他一會,道:「如今我只能認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孫微笑道:「難道岳大人也相信這是神鬼復仇,或是有人用了幻術妖法?」

    岳階冷笑了一聲,道:「郁公子,在下辦案幾十年,日日與屍骨兇犯為伍,不少案子都詭異離奇,彷彿是神魔所為,但是追查下去,卻都是人在故弄玄虛。想來人遠比所謂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亂神的言論,岳某從未放在心上。」

    卓王孫道:「可現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為』幾個字罷了。」

    岳階頓了頓,緩緩道:「是。」他轉身向門外的屏風走去,道:「在下雖然暫時還查不出兩件案子的真相,卻可以盡力避免下一樁血案的發生。」他來到屏風前,撥出隨身匕首,道:「既然古畫上預示了受害者慘死的樣子,我倒要看看這後邊五幅圖到底是什麼。」言罷用力往第三幅圖上一刮,但是油漆塗料粘連甚緊,哪裡分得開?

    卓王孫歎息一聲:「只怕你預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時慘狀,還是無法阻止兇案的發生。」

    正在這時,岳階全身一震,如蒙電擊。他望著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紅。一屏慘紅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腳上。他絲毫沒有躲閃,只怔怔的注視著第三幅屏風。

    片刻之後,第三支天祭圖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預顯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幅天祭圖絲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艷無比。

    巨大的曼荼羅全由紅蓮構成,一位美麗的女童額塗丹砂,單腿立於蓮蕊之中。她一手在頭頂上如花展開,結著密印,腰身後仰,雙目輕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開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雖然十分小巧,身姿卻極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圍繞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緋紅的火焰,充滿這蓮花世界,宛如鋪開了一地彩虹。

    這是第三界天主向濕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獻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維莎樓燃燒的身體與靈魂。

    岳階定下心神,沉聲道:「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畫,並且還用圖預告了殺人時間,」他指了指畫面一角扭曲的血紅字跡:「明夜子時。」

    卓王孫笑道:「看來這兇手是越來越囂張了,岳大人還是要趕緊拿出些辦法來,否則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號,怕是要砸在這裡。」

    岳階冷哼了一聲,看著他道:「郁公子不必笑話,在下雖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兇手應該在幾人當中。」

    卓王孫道:「倒要請教。」

    岳階道:「蘭葩一案雖然撲朔迷離,但是莊易一案卻多少留下些線索。」他眼中透出兩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兇手是武功極高之人。」

    卓王孫笑道:「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還要再加上岳大人。」

    岳階沉下臉道:「郁公子何必顧左右而言他,這艘船上能夠做成莊易一案的絕對不出三人。」

    卓王孫道:「願聞其詳。」

    岳階道:「楊盟主,馨明親王,還有……」他臉上又浮起一抹隱秘的笑意:緩緩道:「就是你,郁公子。」

    卓王孫一笑,道:「岳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岳階道:「好,岳某只是斗膽想請三位明夜子時之前到岸上遊玩片刻。」

    卓王孫笑道:「我倒是閒人,可不知另外兩位是否賞臉一遊了。」

    岳階冷笑道:「那兩位的大駕岳某當然請不動,不過郁公子出面就不同了。何況難道岳某這條拙計,難道三位就沒有想過?」

    卓王孫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岳階道:「還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無論案子如何懸而未決,兩具屍身總是要盡早處理。郁公子是船主,不知道貴船上有哪間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氣好轉再行海葬。」

    卓王孫道:「黃二。聽內子說那裡本來就停了一具棺材,看來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給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岳階皺眉道:「這天朝號上怎麼會有棺材?」

    卓王孫笑道:「本來是沒有的,這船上死氣太重,慢慢的也就長了出來。」岳階只當他在說笑,誰料,當黃二門打開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句話很有道理。

    房裡不僅長出了棺材,而且還不止一具。

    七部棺材擺得整整齊齊,頭兩具已經揭開了蓋子。像一雙空空的巨眼,古怪的張著。

《海之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