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威天朝號一直在無錫港口停泊,補給食水。到了午後,天氣又陰沉下來,看來夜間又有風暴。
這幾日連續風浪,稍小一點的船隻都已入港停開。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號一艘客船在風浪中航行。遠遠望去,一片濃黑的陰雲就沉沉盤旋在天朝號上空。幾隻尸鳩模樣的海鳥繞著桅桿厲聲嘶鳴著。
自從射殺闍衍蒂那天起,這些食屍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來,彷彿在等待著將要來臨的死亡盛宴。船艙也變得陰沉悶熱,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臭氣。
雖然甲板上發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兒還是寧願頂著海風倚在甲板欄杆上透氣。然而,不知是否因為風暴將至,撲面而來海風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
唐岫兒皺了皺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傳來一股濃郁之極的香氣。唐岫兒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藍……誰送了這麼多香料來?」就見卓王孫領著步小鸞走了過來。
兩人身後跟著一些水手,抬上來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鸞歡天喜地的拍著手,這裡看看那裡聞聞。
卓王孫笑道:「這下附近幾省的香料都給你搬回來了,你還不曾說忽然要香料做什麼?」
步小鸞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帶香氣,覺得蠻有意思的,於是也想弄點來玩玩呢。」
卓王孫道:「如此的話,回頭做幾個香囊,帶在我這冰雪玲瓏的妹妹身邊,才更當得起這馨明二字。我們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讓他將這封號送了你如何?」
步小鸞認真道:「只怕這是他爹爹給的名字,他不肯呢。」
卓王孫淡淡笑道:「別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這天仙一般的妹子來求,天下又有誰能真個拒絕呢?」
步小鸞喜道:「真的嗎,那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卓王孫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步小鸞還未作答,就聽甲板上又是一陣嘈雜的聲音,敖廣也循香而來。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於一時。老朽也是見過世面的,可是象郁公子這樣,香料一用就是幾車的,老朽可從來沒有見過。」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闆如此激賞,那郁某就將這些香料送敖老闆如何?」
敖廣手中金拐頓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當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厚禮,可叫老朽何以克當?」
卓王孫轉身對步小鸞道:「你需要些什麼,隨便揀了吧。船頭風大,不要多呆。」步小鸞看著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這下我這可不知道該揀些什麼了。」
卓王孫拉著她的手,走到香料堆裡,一面揀一面道:「麝香,伽藍,琳杜,雲葺,……好了,這些香料足夠你用三五個月的了。敖老闆,財神爺來了,還不趕緊抬回家去?」
敖廣一疊聲的道:「來人!趕緊抬到貨艙去!來喜,趕緊去多叫幾個人來!都給我搬進去!小心點!這些香料比金子還貴,一點都不能撒!」
卻聽後面一人冷冷的道:「財神爺雖然是你的財神爺,但卻是我的瘟神爺。你若將這些臭垃圾運到貨艙去,我保證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腳都不在你身上。」
敖廣一愕回頭,就見唐岫兒含了一絲笑容,倚著欄杆而立。敖廣皺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麼吩咐?」
唐岫兒道:「我剛添購的禮物都放在貨艙中,若是你這般臭氣熏人的垃圾也放進去,將我的禮物都熏壞了,叫我送人的時候都帶了這麼一股子俗氣的味道,可不讓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訴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將這些破爛運到貨艙去,那我可以保證,」她頓了頓,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證,這些香料從此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而且還絕對不止香料。」
敖廣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門暗器的陰狠霸道,強壓怒氣道:「姑娘不讓我放到貨艙中,那應該放到哪裡去?」
唐岫兒笑道:「你既然這麼喜歡它們,當然是堆到你的房間裡。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著它們,豈不是很好?」
敖廣苦笑道:「這麼多的香料,我的房間哪裡放的下?」
唐岫兒冷冷道:「房間是小了些,我看這甲板倒是足夠大,人家闊氣,你倒是讓他多送你一點,乾脆連這個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
敖廣呆了半晌,終於沒將香料運到貨艙中,只得指揮著幾個小雜役用黑帆布將香料遮蓋了起來。幾乎船上的帆布都用盡了,可濃沃的香氣仍然陣陣傳出,海風雖然強勁,依舊不能吹散。敖廣垂頭喪氣的坐在香料邊上,聞到一陣香氣吹出,便是一聲長歎:「又是幾十兩銀子的香料沒有了!什麼禮物,能比銀子還金貴呢?唉!」
唐岫兒聽他好一陣抱怨,秀眉一皺,道:「有些人只知道金子銀子,只怕被別人用幾個錢就晃花了眼,最後只能拿著金磚去墊棺材。」
敖廣道:「唐大小姐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唐岫兒道:「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不慣有些人上下串通裝神弄鬼。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慚的要我們都葬身此處,難道以為我們都是村氓農婦,什麼神漢巫婆來手舞足蹈一番我們就相信了不成?」
敖廣皺眉道:「你是說蘭葩小姐是故弄玄虛?」
唐岫兒看了卓王孫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幫蠻女又弄得出什麼來,不過她背後的神仙大人的玄虛倒是不少。」
卓王孫只是淡淡一笑。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從樓下傳來。卻是相思。
只見她一手用力摀住眉心,一手用力扶著艙門,臉色白得可怕,顫聲道:「出事了!」
卓王孫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麼了?」
相思喘息不定,臉上漸漸湧起兩團病態的嫣紅,眸子中卻透出一種極度的驚恐,喃喃道:「蘭葩……」
卓王孫道:「蘭葩怎麼了?」
相思緊緊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顫,啜泣起來:「她死了,躺在血泊裡,臉色鐵青,血流了一地,鮮紅的好像一隻巨掌……」
唐岫兒一聲驚呼,道:「她怎麼可能就死了?」
卓王孫冷冷看了她一眼,逕直帶著相思向樓下去了。
當他們趕到玄一房間,那裡已經聚了不少人。看來在飯廳午餐的客人是先聽到動靜,已經預先趕到。
然而他們似乎都沒有感到卓王孫一行人的前來,只靜靜的在門口站成一圈。
房門微敞,裡面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陽光,其中漂浮的塵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靜得瘆人。每個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釘在半開的門縫裡,臉上的神色劇烈變化著。
房門裡邊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
石灰鋪天蓋地的佈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構成一個猙獰的曼荼羅。蘭葩的屍首就俯臥在無數灰白的烈焰中間,雙臂努力的往前伸著,姿勢有些怪誕,彷彿是一隻折翼的飛鳥。
她背脊上沒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膚。
曼荼羅的紋身已經被整個剝去,刀法驚人的細緻——整個巨大的傷口都還保留著一層薄薄脂肪,那些淡黃的脂肪下無數血管像張開了一張細密的網,雖然失去了皮膚的約束卻都還完好無損的緊繃起著。
無數細小的血流彼此糾纏著順著她的身體向石灰地上匯聚,最後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隻暗紅的巨掌——竟然和闍衍蒂屍體下那一隻一摸一樣。
巨掌的旁邊,她的頭顱無力的偏向房門。額頭上被洞穿了一個碗口大的血洞,本來那顆緋紅的寶石已經不知去向。整個臉上只剩下一張烏黑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保持著一個極度古怪的表情。
無比痛苦,而又無期待的表情。
大門敞開,晚霞鮮麗的顏色緩緩浸漬過來,驅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個灰噩的曼荼羅道場變得像一個遠古的祭壇,血腥而寧靜。一陣微風吹過,漫天的石灰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雪,宛如在眾人心頭鋪開了一張沉沉的羽翼。
有人輕輕歎息了一聲:「完全毀滅。」
這一句話說得極其輕,極其自然,絲毫沒有恫嚇的意思,但眾人只覺一股森寒透骨而來。
卓王孫道:「想不到又要請教殿下。」
小晏將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來:「郁公子相信天罰麼?」
卓王孫還未答話,唐岫兒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會相信那些鬼話!」
小晏回過頭來看著她,眸子中只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悲憫,緩緩道:「這是第二界天主對濕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語是完全毀滅。」
唐岫兒身體一顫,突然爆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完全毀滅,說我還是說你們?」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從眾人面前劃過:「武林盟主、幽冥島傳人、還有江南郁家公子,你們到底是想袒護某人,還是真的沒有聽出她在說謊?」她笑聲嘎然而止,轉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記得你剛才說她臉色鐵青?」
相思一直愣在原處,似乎已經呆住了。
唐岫兒指著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厲聲道:「她的臉呢?她的臉呢?」
相思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著,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她突然摀住眼睛,失聲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王孫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麼回事?」
相思惶然抬頭道:「我沒有說謊。我初見屍體的時候,她臉色鐵青,雙目突出,臉上還凝結著一種古怪的笑容,背後那幅曼荼羅紋身也還在!然而等我叫你們過來,她就已經……」
「這……」方天隨忍不住插話道:「我們一聽到你呼救就立刻跑過來了,這未免也太快了一點吧?」
卓王孫默默看著蘭葩的屍體和曼荼羅道場——從蘭葩的房間,到飯廳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時間,兇手如何能在這高手雲集的走廊裡隨便進出?何況就算兇手在屍身旁邊,瞬間出手洞穿頭顱並不難,但又如來得及用如此細膩的刀法剝去整幅紋身?更何況滿屋曼荼羅道場都是極細的粉末鋪成,不要說人,就是蒼蠅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跡,若此間有人進入了蘭葩的房間,又如何可能片塵不動?
卓王孫對相思道:「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相思搖搖頭:「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異事情發生之前,我就會感到額間刺痛。這一次,我聽說蘭葩在謝公子的醫治下終於已經甦醒,眉心頓時前所未有的痛,我預料到了蘭葩會有危險,所以趕過去看看她,沒想到還是晚了!」
卓王孫點點頭,對謝杉道:「謝公子,你是什麼時候離開蘭葩的?」
謝杉道:「午時左右。當時蘭葩小姐已經醒過來了,但身體還很弱,於是我讓她服了一種安睡散,然後離開的。」
卓王孫對相思道:「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離開自己的房間的?」
相思疲憊的道:「午時整。」
眾人臉上閃過一片驚異的神色,似乎又聽到了一件絕不可思議之事。
卓王孫臉色凝重起來,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記錯了。」
相思似乎沒有發覺周圍的異樣,搖頭道:「不可能記錯的,我離開的時候正好更漏滴盡,自動翻轉,我留意了一下。」
唐岫兒突然笑出聲來:「午時整?如此說來,郁夫人從自己的房間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
相思愕然:「什麼?難道現在是……」
唐岫兒譏誚的看著她,道:「現在是未時。」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問她,又似在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我剛剛走過來……怎麼可能是未時?」
唐岫兒高聲道:「剛才船上鳴笛起航,正是未時!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鸞小姐也是聽到笛聲,才回來上船的吧。只是這一個時辰……」她目光往相思臉上一掃,冷笑道:「用來走路的確是長了點,但是用來佈置現場卻是恰到好處。」
相思訝然道:「你以為我是兇手?」
唐岫兒道:「我只是覺得這一個時辰消失的也太離奇了一點,多少想讓郁夫人給大家一個解釋。」
相思無力的歎息一聲,低頭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孫將相思拉到身後:「內子可能有點受驚過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問題。」
敖廣恍然道:「正是,來人,趕快去郁夫人房間把更漏拿過來。」
唐岫兒沒有理他,轉向楊逸之道:「楊盟主,有一事請教。」
楊逸之還在默默的看著蘭葩的屍體,良久才道:「你要問什麼?」
唐岫兒道:「就在來去走廊的一瞬間,能將一個人背上的皮膚完整剝下來,再憑空消失在佈滿石灰的房間裡,這樣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幾個人能做到?」
楊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這絕非人力可為,又何必問我。」
唐岫兒道:「多謝這句非人力可為。」她一瞥卓王孫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膽說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謊?」
卓王孫淡淡一笑,沒有答話。
唐岫兒見自己說了半天,卓王孫居然如清風過耳,絲毫不以為然,頓時怒氣上湧:「郁青陽,你笑什麼?」
卓王孫道:「我在笑內子何必編造這種人皆不信的謊話。」
「那我怎麼知道!」她冷笑了一聲:「也許真的是闍衍蒂陰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將蘭葩剝皮,要不然,蘭葩半張臉上為什麼還在笑?」她本來不過是想駭人聽聞,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蘭葩殘缺的臉上,那烏黑的唇黑洞洞的張著,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兒猛地一顫,再也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