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被人覺察的陰霾裡,宣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不能死。他的國家不能死。所以,這個溫潤如月的人,一定要被牽入這場戰爭中,不能僅僅是觀望。
雖然並不太瞭解楊逸之,但宣祖相信,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對搞抗卓王孫,那就一定是這位白衣男子。
作為一國之君,他可以很輕易地看出這一點來。他相信,他的王國,不會在這場戰爭中淪陷。
他一定會笑到最後。
平秀吉端起了一杯茶。
清晨的微露沾濕了天守閣的窗欞,或是霧氣,或是雨水,絲絲縷縷,在淡青色的窗紙上暈開,讓人恍惚置身於一場迷離的夢中。
只有茶是溫暖的。或者,還有那個水紅色的女子。
「卓王孫下令將高麗王送往靈山城。」
他緩緩說道,一面從茶水的反射影中看著相思的反應。茶水在杯中緩緩搖晃著,相思的倒影在水面劃過一道道驚鴻般流痕。
「他不止一次這樣做了。我很疑惑,他是不是很想將高麗王送到我們手中?因為靈山城無險可憑,只要我出動大軍,頃刻之間就可破城擒王。」
相思的手抖了一下,壺中傾出的水流顫了顫。
他們同時想到了那個朝日般的男子,也同時感到一陣深深的困惑。
卓王孫究竟想做什麼?
靈山城破,高麗王被擒,那麼倭方幾乎就可以掌控全部局勢。在這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時代,王若被擒,就意味著這個國家的敗亡。
平秀吉緩緩展開手中淡黃色的卷軸,那是高麗全圖。他修長的手指在上面挪動著,輕輕點出幾個點。
那將是扼住靈山城的死亡之手。連相思都看得出來,只要這幾個要地被佔領,靈山城將是一座死城。
她必須要做些什麼。
相思輕輕咬住了嘴唇。她能做些什麼?
她來此的目的,是想刺殺平秀吉,但已經過了這麼多天,她仍然分不清那個才是真正的平秀吉。化身千億,不滅不敗的忍術最高境界——鬼藏,讓平秀吉莫測高深,無人能夠看透。
或許,她可以多做一些,比如,將她得到的情報傳遞出去,讓高麗人或者明朝人知道。
但如何做到?
能上到天守閣第七層的人,寥寥無幾。或者說除了平秀吉,她根本沒見到別的人。她出閣的機會少之又少,想必也受到了平秀吉嚴格的監控。
如果她逃出去,平秀吉也必定會立即改變所有策略,這些機密就變成毫無意義了。
要怎樣?才能夠付出有效的情報呢?相思輕輕皺起了眉頭。
楊逸之看著地圖。
他的手在靈山城的周圍點了幾個點。
這幾個點,是靈山城的死穴。如果這幾個點被敵人佔據,靈山城將會是一座死城。那麼,攻佔與保衛靈山城的戰爭核心,就在這幾個點上。他要做的,就是確保這幾個點的安全。
他能夠做到。
他仔細地研究著地圖,一個個計策在他心底成形,不斷地被否決、完善,完善、否決。最終,他的目光流露出一絲笑意。
無論敵人來多少,他都有把握獲得一場勝利。
公主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她也笑了。
她相信,這個男子必定是人中龍鳳,只要給他一把劍,他就能揮出最璀璨的光芒。
看著楊逸之,她忍不住問出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你為什麼不肯反對卓王孫?」
這個問題,無數人想問,卻沒有問。
當今世上,高麗境內,如果有一個人能對抗卓王孫,那必定是楊逸之。如果有一個無法容忍暴政、昏君,那也必定是楊逸之。但卓王孫如此倒行逆施,楊逸之卻從未有過任何反抗。
他是害怕卓王孫嗎?
不可能。他們早就是宿敵。
他是在助紂為虐嗎?
更不可能。楊逸之湛然如月,一塵不染。他的善良悲憫早就被世人所知。
那,究竟是為什麼呢?
楊逸之沉吟著。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多次了。
「因為我相信他。」
公主驚訝地望著他:「你相信他?」
就算卓王孫做了這麼多不可饒恕的壞事,楊逸之仍然相信他?這個回答,顯然天下人都會吃驚。
楊逸之沒有回答。種種前塵往事在他眼前如浮光幻影,一掠而過。數年來,他與他的相知、共飲、試劍、決裂,都在眼前。
他與他,究竟是不是朋友?
「是有,我相信他。」
他堅定地回答。
卻含著一絲苦澀。
然後,轉身走向靈山的淡淡煙雨。
公主看著他。
他的白衣在青郁的雨絲中顯得那麼奪目。
奪目而惆悵。一如當年桃花樹下,他為她奏起的一曲《郁倫袍》。
清音高遠,調隨花動。他以風月為琴,桃花為弦,彈奏出的一曲天籟。
舞盡風流只餘香。
他本是濁世佳公子,卻無奈風風雨雨。
忽然之間,她那顆天皇貴胄的心中有了一絲寂寥。
楊逸之走的第二天,公主在耐心地等待著。
這個計策要想成功,關鍵就是不能引起卓王孫的注意。如果他發現了他們的安排,只要將尚方寶劍往楊繼盛面前一擺,楊逸之就會乖乖回來,這個計策立即土崩瓦解。
所以,千萬不能讓卓王孫知道。
所以,她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不停地向周圍的人抱怨平壤的天氣不好,地方太小,什麼玩的都沒有。然後還說起她在京師的時候常常出宣武門打獵
這樣,明天,她就可以命她的娘子軍準備好,去平壤郊區打錯散心。她是公主,想打個獵想必誰都不會覺得意外。然後,她就可以趕到白山。駐紮在那裡的五萬士兵,只有她親執虎符才能調動。然後,她就可以跟楊逸之並肩作戰。
這是他建功立業的最關鍵時刻,她一定要在他身邊,親眼看著他將倭軍打敗。
然後,她再悄悄回來,繼續抱怨這場討厭的戰爭將鹿啊、麝啊、兔啊、羊啊都嚇跑了。她什麼都沒打著。就算卓王孫懷疑又怎樣?反正他們的計策已經結束了。
這樣的安排,堪稱完善。
公主偷偷地笑了。
所以,她就在行宮裡皺著眉頭,歎著氣,向前來陪伴她的琴言抱怨著大同江的江景多麼無聊,這個城市多麼擁擠,一堆大男人多麼無趣。她柳眉緊蹙,一臉抑鬱,心底卻在偷笑。琴言毫無察覺地寬解著她,讓她更覺得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
這時,小黃門太監進來稟道:「日出之國使者求見。」
公主皺眉道:「日出之國使者?我為什麼要見?」
斥退了小黃門,公主繼續跟琴言抱怨著。日出之國還算是知道禮節,聽說公主殿下來了,就來拜見。可公主殿下是多麼尊貴的人,怎麼可能去見這麼小的國家的使節。
她並沒有覺得這件事的什麼可疑的。
第二天,公主吩咐娘子軍備好車馬,要去城外打獵散心。
娘子軍下去準備,卻一臉惱怒地回來了:「啟稟公主,卓王孫下令,不許公主出城。」
公主霍然站起身,柳眉倒豎:「不許?他算什麼東西?」
四周的人那收出聲?卻聽殿外傳來一個聲音,淡淡地回答道:「在下是這場戰爭的主帥,平壤城的主人。」
公主訝然回頭,就見卓王孫負手而立,站在院子正中間。他微微擺了擺手,幾名小太監捧著幾個大托盤走了進來。
托盤上赫然放著鳳冠霞帔,大紅的乾坤社稷襖。
這,只有在公主出稼時才會用到。
公主怔了怔,道:「卓王孫,你什麼意思?」
卓王孫淡淡道:「公主從中原來到高麗,是為了什麼?」
公主傲然道:「我來是為監軍,為了建功立業,成就不世之奇功。」
卓王孫淡淡微笑著,他的笑容帶著少有的寬容,卻讓公主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大人看著孩子,看著他們說著幼稚而不切實際的理想時的寬容。
公主惱道:「你笑什麼?」
卓王孫:「我卻以為,公主前來,是為了和親的。」
公主臉色大變,厲聲道:「放肆!我乃天皇貴胄,當今聖上唯一的公主,怎麼能去和親?和親,那是……」卻猝然住口。
她本來想說,和親,不是漢室拿著選秀上來的民女冒充公主,去欺騙沒見過世面的蠻子的嗎?她可是真正的開皇貴胄!何況,父皇是多麼愛她,怎麼可能拿她去和親!
但她忽然想起,一年前,不正是她,在吳越王的安排下,被送往蒙古與俺達汗和親的麼?
這件事對於她而言,一種難言的恥辱,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療傷,都無法平復。直到東海之戰,和楊逸之並肩戰鬥,建立了功業,她才逐漸將它忘記。在此期間,她必定不停地說服自己,那只是吳越王的奸計,蒙蔽了父皇,並不是父皇的本意。而這種事,以後再也不會發生。
但如今,這兩個字又被提起。
卓王孫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錐子一樣刺在她心上。
她冷冷地看著卓王孫,厲聲道:「我此次赦你無罪,下次再敢胡言亂語,誅你九族!」
卓王孫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公主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著。卓王孫的目光並沒有改變,公主的心,卻忽然有些彷徨。
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目光凜凜,逆視著卓王孫,似乎這樣可以讓她更理直氣壯一些。
卓王孫:「沈唯敬。」
沈唯敬急忙走了進來,跌倒行禮。
卓王孫:「我命你將議和之表送往京師時,皇上說了什麼?」
沈唯敬伏地不敢抬頭,低聲道:「皇上說,一切戰爭之事,准卓帥所奏。卓帥之定奪,就是朝廷之定奪。」
卓王孫:「將合議之表呈上來。」
沈唯敬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將手中的表書放在公主面前的案上,打開。
硃筆圈住的大字旁邊,赫然鈐著當今天子的玉璽之印。
「迎明帝公主為日出之國天皇皇后。」
公主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迫地將表抓到眼前,那行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可懷疑之處。那個玉璽之印,公主也自然認得,絕不可能造假。
她緩緩坐倒,腦海中一片茫然。她努力想思考些什麼,但覺腦中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原來,父皇送她來高麗,為的只不過是那一紙和約。
她的國家,她的朝廷,甚至她的父皇,都再次欺騙了她。
他們把她送來高麗,是為了逼迫她去嫁給根本不認識、不喜歡的人,去換取一場戰爭後的和平。
就像是交易。
這已經是第二次用她畢生的幸福,去交易和平。第二次的背叛。
公主的身子開始顫抖,眼睛再次抬起來的時候,已有了淚痕。
「這是你偽造的,是不是?」
卓王孫的笑容有些譏嘲,並不回答。
公主的心在一點點下沉,其實當她問這句話的時候,就明知道不能是這樣的。
她痛恨卓王孫。雖然她明知道這件事不能怪她。她的父皇捨棄她,這個國家捨棄她,跟他無關。
但她還是恨他,如果沒有他,也許她根本不必接受這樣的結果。
她厲聲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見父皇!就算和親,我也要他親口告訴我!」
卓王孫沒有回答,只緩緩吩咐道:「為公主整裝。日出之國使者,還等著公主的召見。」
於時,公主豁然明白,為什麼日出之國使者要覲見她。
「不,我不整裝!」她霍然上前一步,抬頭對著他的目光,「如果你一定要我召見日出之國使者,我就會抬著大炮去見他們。」
卓王孫默然片刻,淡淡微笑:「你累了。」
他轉身出了殿:「公主好好休息,明日清晨,會有鑾架迎接公主,起程前往日出之國。」
隨手輕輕將殿門帶上。
大殿變得漆黑,似乎連光都被一起關在了門外。
公主呆呆站在殿中央,那麼茫然。
她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那個白衣的男子,不過是煙花絢爛中的一場夢,變得那麼遙不可及。
她即將披上鮮紅的蓋頭,嫁到重洋之外,嫁給那從未謀過面的天皇。
這一切,與她的夢想差得太遠。她本該統御千軍,輔佐著她的夫君立下不朽的功業,同他一起名標史冊。這才像是一個天皇貴胄該有的一生。而不像現在那樣,為了掩蓋國家的無能、軍隊的無能,像是交易或者禮品一樣,遠嫁到偏遠荒蠻之地。
不該是這樣的。
她輕輕咬住了嘴唇。
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殿外又開始下雨了,這個國家的天空似乎也為眾生的苦難悲痛。戰爭開始以來,這裡的雨水是那麼多。
公主猛然驚醒。
不應該再等下去,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們的計劃是,楊逸之先出城安排好一切,然後公主再悄悄出城,兩人會合,一起到白山,公主用虎符調動大軍,由楊逸之率領著開始靈山之戰。
如果她被鎖在殿中,不能出城,那麼,就只剩下楊逸之一人應付這場戰爭。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緊緊握住胸前繫著的一枚精巧的半月形金器。
這正是可調動三軍的虎符。
為了能留在他身邊,她並沒有將虎符交給楊逸之。而沒有虎符,就調不動白山的軍隊。
公主很知道楊逸之的性格,就算沒有這支軍隊,楊逸之也絕不會見死不救。他一定會獨自趕往靈山,跟這座城生死與共。
那將只會有一個結果,玉石俱焚。
她絕不能被鎖進和親的鸞轎,送往日出之國,而是必須要趕去白山,救出楊逸之!
這個男子,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他。
但現在該怎麼辦?
卓王孫絕不可能放她出城。和親已成定局,雖然她不願承認,但這樣的國家大事,一旦決定了,就不能更改。
要更改,必須要有重大的變故。
她打開殿門,平壤城的廣場上,聳立起一個巨大的禮幛,燈綵從它向四周蔓延著,染紅了大同江畔的柳樹。禮幛左右,分列著兩個剛剛搭起的帳篷。也為燈綵結滿。這是和親的禮儀。一個帳篷中住著迎親的使者,一個帳篷中住著送親的大臣。
明日清晨,她即將離開這座陰雨連綿的城市,作為交換和平的籌碼。
為此,這座城市都沉浸在歡樂的氛圍中。
歡慶因她而起,卻不屬於她。
日出之國送來的彩禮堆滿了江畔,他們與明朝的官兵歡呼痛飲著,等著迎接他們的皇后。
那是無上的尊崇,亦因她而起,卻不屬於她。
她想要的,只不過是一束月光。
但卓王孫的意志,就像是鋼鐵的枷鎖,統御著這座城市。在這個城市之中,絕沒有人敢違抗他。她不能,楊逸之也不能。
可笑的是,楊逸之不違抗他的理由,竟是相信他。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
公主咬著嘴唇,突然,一絲笑容從她臉上綻出。
這是不得已的方法,一不小心,她會身敗名裂,甚至會開啟一場戰爭。
但必須這樣做,她才能留在這裡,才能拯救楊逸之。
那楊逸之呢?當他知道自己用了這樣的伎倆,會責怪她、厭棄她麼?他還相信她嗎?
緩緩地,公主歎了口氣。
你相信他嗎?
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