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悄悄出了行宮。夜色中,她用一襲黑色的斗篷將自己裹住,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宮女,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數月裡僅有的歡樂氣息瀰漫在城市中,因為短暫,所以特別醉人,讓人不由得就忘記了保持警惕。
禮幛左邊,是一排送親使的帳篷。
公主悄無聲息地閃進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帳篷裡。這個帳篷四周守衛的人特別少,格外安靜。任何人都似乎刻意迴避著這個帳篷,讓公主能輕易進入。
一關上帳門,就彷彿跟外面的世界隔絕。一切歡慶的聲音都變得微弱、沉悶,似乎已很遙遠,看不到也聽不見。
這所帳篷雖然大,卻並不豪華。帳篷裡面只有一張很簡單的床,床邊放著一張太師椅。公主凝視著這張床。她忽然跳上床,拉起被子,蓋住了自己。
夜深入,帳外的喧囂緩緩平息。就連最快樂的人也準備睡去了。這座城市的繁華慢慢褪去,進入空寂清淨的時刻。
帳篷的門被推開,這座帳篷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公主睜開雙眼,緊緊屏住呼吸。
帳篷的門被關上,那個人慢慢向床邊走去,忽然,站住。
公主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好。」
她的聲音中有惡作劇的殘忍。她實在很想看到那個人臉上的表情,夜色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僅僅是想像,就讓她覺得愉悅無比。
「卓王孫!」
她相信此時的卓王孫肯定震驚無比。因為他絕對想不到,當今公主,今日要遠嫁的新娘,明天的日出之國天皇皇后,就躲在他的床上。
她還想讓他更震驚些,所以緩緩揭開了被子。
繡著綵鳳的嫁衣被撕扯成一塊塊,凌亂地堆在被子裡。她的身體幾乎赤裸,只有一件鵝黃色的胸衣,卻也被撕開了一角,半露出凝脂般的酥胸。
她緩緩站了起來,幾乎完全裸露的身體就像一束盛開的花,傲慢地挺立在他面前。
他臉上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子呢?
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淡淡的星光透過帳篷的罅隙,照著她美玉一般的身體。他與她只隔一束光的隔離。
她一字一字道:「你可以出去,但我一定會大叫。
那麼,所有的人都會看到這一幕,所有的人都會相信,我們之間有著……
姦情。」
她用刻意加重的語氣,說出了這兩個字,當做收尾。
卓王孫終於有了動作。他緩步走到太師椅旁,坐了下來。
公主也慢慢坐了下來。
她坐在床上,擁著被子,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離天亮還有三個時辰,她很想好好地看清楚他。
天,終於亮了。
這座城市重新陷入了歡騰之中。日出之國使者早已在禮幛之前準備好了車駕,準備迎接他們的天皇皇后。
他們的皇后無比尊榮,無比堅貞,無比高貴。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位女子能夠配得上堪稱神之子的天皇,那無疑就是她。
大明的公主,金枝玉葉,當然有著旁人所沒有的尊榮。
他們迎著青色的朝霞,用最隆重的禮儀跌倒在禮幛之前,九乘馬的鸞架已打開了轎簾,準備迎接一場足以彪炳史冊的盛事。
轟隆隆。一聲禮炮驚天動地響起。
幾乎同時,一聲尖銳的喊叫響起。
似乎是位女子,在驚惶、羞恥、恐懼、絕望中的尖叫。
這聲尖叫,駭然竟自卓王孫的帳篷裡傳出。
大明與高麗的官員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日出之國使者們的臉,卻在剎那間全都白了。他們心中閃過一陣不詳的預感。
他們飛奔到帳篷前,一刀將簾幕劈開。
卓王孫坐在帳篷正中央的太師椅上。旁邊的床上一片凌亂,他們的天皇皇后,臉色蒼白,衣不蔽體,正擁著被子顫抖。
她的頭上,還戴著那頂為這次和親特別準備的紅色鳳冠。
看著這麼多人,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她的淚水,卻比任何解釋都有效。
日出之國的使者目眥欲裂,一聲虎吼,向卓王孫撲去。
他的刀,在中途斷掉;他的人,向外摔了出去。
他立即就站了起來。卓王孫並不想殺他。其他的使節衝了上來,與他並肩站在一起,他們眼睛裡全都閃耀著屈辱的怒火。
「日出之國,絕不接受這樣的屈辱!」
他們昂首走出的時候,高麗群臣嚇得全都癱在了椅子上。
這是一場戰爭的開始。
高麗群臣看著卓王孫的時候,目光中都充滿了痛苦、絕望、無奈與憤恨。
天下的女子多如牛毛,為什麼你單單看上公主呢?看上公主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為什麼你要在公主和親的前一天晚上,做出這樣的事?
但卓王孫如水般沉的臉色,讓他們一句話都不敢說,全都悄悄告退了。
這座城市,頃刻褪去歡悅,陷入了死寂。
當所有的人都離開後,公主輕輕一笑,重新鑽入了被子裡。
看到日出之國使者憤怒地離去,她比什麼人都要開心。這就意味著,她再也不用和親,也就不必離開這座城市。
她什麼時候想去白山,就什麼時候去。再沒有人來干涉她。
不過一整夜過去了,楊逸之現在怎麼樣了呢?一想到這裡,公主不禁滿面愁容。她急忙摸索著被子裡的衣服,迅速地穿上。
她可不想真的被卓王孫賺到便宜。哼,他也不算吃虧。
「現在,你不會再讓我和親了吧?」
公主歎了口氣,心裡雖然樂開了花,但還是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卓王孫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看來我不能嫁過天皇,只能嫁給你了!」
卓王孫的目光向這邊望了過來。
他注視著公主,厚厚的棉被,似乎無法擋住他的目光。公主感到一陣羞惱,急忙連肩膀都縮進了被子裡。
「要不要遣使向父皇提親呢?」
她繼續調侃著。反正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裡升起一陣惡作劇的快感,那是種想狠狠地報複眼前這個男子的衝動。卓王孫的平靜、驕傲、冷漠與桀驁,隱隱地調撥著她內心征服的慾望。她對他毫無興趣,卻想看到他痛苦。
卓王孫終於開口:「我再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的目光似乎真的穿透棉被、衣衫,沁入她的心,肆意地翻檢著她的秘密。公主感到一陣驚惶。這個人似乎全知全能,沒有任何秘密能夠躲過他的目光。
而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他知道!
「你若只是不想嫁給天皇,完全可以逃走。但你並沒有這樣做,而選擇了犧牲自己名譽的作法,看來你並不想離開。」
公主眼睛中露出了一絲驚訝之色。她實在想不到,卓王孫的觀察力如此敏銳。
「高麗戰場,並不值得你留戀。所以你不想離開的原因,必定是因為一個人。」
公主的身子又震了震。
「如果只是為了激怒迎親使,你現在這個計策,更應該向他施展,既能破壞婚事,又能讓他百口莫辯,無法拒絕你。但你並沒有這麼做。」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是否因為,他不在城中?」
公主鳳目中閃過一陣驚恐。
這個人的話,尖銳得就像是刀子,在她心上肆意遊走,將她所隱藏的一切挑開,暴露在他眼前。
「那麼,這個竟邀公主之眷的人究竟是誰?」
公主臉板了板,冷冷道:「是誰有什麼關係?我難道就不可以喜歡一個人?」
卓王孫慢慢道:「可以。」
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種奇異的變化,他看著公主的時候,公主禁不住感到一陣冰冷。這個暴君,現在坐在太師椅上,隔著七步的距離,冷冷地審視著她。
她的身體禁不住一震。
她,天皇貴胄,在他的目光注視下,竟忍不住簌簌發抖。他的眼神中像是藏了一把冰冷的刀,一寸寸剜割著她靈魂,痛到刻骨。
他注視著她,一抹譏誚的笑意從眸子深處緩緩散開:「我只是在想,他,為什麼不在城裡面?」
他不再說話,目光望向東南方。
東南方,即是靈山。
公主像是突然受驚一般,跳了起來。她不顧自己僅僅穿了一件披肩,週身幾乎完全還是赤裸的。因為,她終於明白,卓王孫的目光為什麼那麼冷。
他已完全看透了他們的計劃。這個該死的人,他的頭腦為什麼這麼聰明,僅僅是從她昨晚的表現中,就將他們精心籌劃的計劃幾乎完全猜透。
他為什麼就不能笨一點?
公主跳下了床。
「我不允許你傷害他,絕不允許!」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恐,因她從卓王孫的目光中,看到了極為可怕的結局。
卓王孫緩緩笑了。
他看著她。
兩人距離不過七寸,他目光寸寸掃過她的身體,似乎要將她整個人看透;卻又似乎完全不在看她,只是在遙望黑暗中的虛空。
遙望,一座用金銀鐵共同鑄造的城池,兩個影子緊緊相擁。
遙望,他曾經佔據與擁有的愛情,被別人染指。
遙望,一朵水紅之蓮花,不再只仰望朝日的光芒,而是沾染了明月的輝光。
當時他有著足夠的力量令這一切灰飛煙滅,但他沒有那麼做。
他從來不懼怕任何人的挑戰,因為他知道,天下萬物,芸芸眾生,本就是他的戰利品。
而現在,他忽然並不那麼灑脫。
他懷疑自己也不過是個凡人,喜歡斤斤計較。
他注視著這個正在顫抖、卻鼓足勇氣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他相信,他看到的是另一個人。
另一個護在那輪明月前,瑟瑟發抖卻絕不退縮的人。
另一個為了那溫柔的月光,勇敢地忤逆烈日之威嚴的人。
他冷冷道:「好,我娶你。」
公主震驚地抬起頭。卓王孫的話是那麼突兀,如崩裂的巨石,轟然砸在她的心底,只餘下一地泥濘的碎片。
公主週身一軟,癱坐在地上。連卓王孫從她的項鏈上扯下虎符,她都沒有任何的反應。
那一刻,她彷彿聽到命運的輪盤,發出一聲蒼老的吟哦。
楊逸之望著自己的手。
地藏站在他面前,依舊像是一團黑霧,卻在裊裊散去。
火藏、水藏、風藏,早已不見了蹤影。
鬼忍四人,終於敗在他的風月劍氣之下。他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方才找到最佳的機會,用一劍同時重創四人。
他心中微微有一絲疑惑,當他擊中地藏時,他並沒有擊實的感覺。但地藏的痛吼聲以及四人迅速撤退,讓他沒有更多的懷疑。
不管怎樣,他總算是從四人的包圍中掙脫了。雖然風月之劍已出,數個時辰之內,他將弱如孺子。但幸好他還有一匹馬,他還可以騎著它,趕到白山。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倭軍一定日夜兼程,向靈山城衝鋒。所以,他必須盡快趕到。
否則,這場戰爭將一敗塗地。
白山並不遠。只花了一個時辰,一座巨大的營寨就出現在地平線上,營寨上漂蕩著明朝的蟠龍大旗,灰色的帳篷連綿出去,足有數里地。
楊逸之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營寨,足足能容納五萬軍隊有餘。有了這麼多軍隊,他一定能夠守住靈山城,並完成全殲倭軍的計劃。
所以,儘管他已經身心疲憊;儘管施展出風月劍氣後,他的身材極度脆弱,但億仍然打起精神,縱馬向營寨奔去。
忽然,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楊兄,別來無恙。」
楊逸之的身體驟然僵硬,幾乎連馬韁都握不住,馬匹不受約束地向前奔去,幾乎撞上了立馬站在營寨前的那個人。
那個人一伸手,將馬韁握在手中,那匹馬立即停住,雖然受驚,卻連一聲都不敢嘶。那人身上似乎有種無形的威嚴,連馬都感受到了無形的壓迫。
卓王孫。
月形金器掛在他指間,輕輕搖晃。那是調動三軍的虎符。
楊逸之的心沉到谷底,這意味著,這個計劃已完全失敗。
卓王孫靜靜地看著楊逸之。
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楊逸之定下這個計劃,精準而完備,有極大的可行性。這個白衣男子,本該在靈山城取得一場勝利的。但可惜的是,他已知道了這場計劃。
所以,這個計劃只能失敗。
或許真有所謂神明,在冥冥中安排著這一切,使他們總在爭奪著同一件東西,一個人成功了,另一個就必定失敗。
他們的戰場,形形色色,小到一個人,大到天下。命運讓他們相遇,小到一個人,大到天下。
天下是如此大,他們偏偏因為一個人相遇。兩個人是如此小,卻事關天下。
這安排是如此精巧而奇異。
卓王孫慢慢地笑了。
「跟我來。」
楊逸之抬起頭,似乎沒沒有瞭解卓王孫的意思:「卻哪裡?」
卓王孫看著他,他的微笑充滿嘲諷,正一點點變得尖銳。
「我和你。」
「一起目送靈山城毀滅。」
馬蹄靜靜地敲打著開滿金達萊花的田野。這是種平凡而低賤的小花,卻堅強、勇敢,即使在戰爭中,仍然開得漫山遍野。
從山頂望下去,靈山需並不大,城中的士兵也並不多。
宣祖坐在涼亭中,享受著早晨一杯清茶。探馬不停地將倭軍的消息遞過來,小西行長親自率領著大軍從漢城日夜兼程趕了過來,就像是風暴一般,即將從東南西北衝擊著這座脆弱的城池。這座城中,駐紮的兵力只有倭軍的二十分之一,城防早就失修,恐怕連第一次衝鋒都承受不住。
宣祖卻一點都不擔心。
他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慢慢品嚐著。的確用不著擔心,因為他堅信,楊逸之會率著兵馬,隨著朝陽一起出現在靈山城,將倭軍擊跨。他相信這個男子,自從第一眼見到這個男子開始,他就知道,真正能贏得這場戰爭的人,必定是這個謙遜而溫柔的白衣男子。
他甚至希望倭軍能夠來得更多一些,好讓他見識一下楊逸之真正的實力。
倭軍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一副金色的馬標出現在地平線上,隨之而來的是隆隆的馬蹄聲。大批身著明亮的金銀裝飾的鎧甲的倭軍像是風一般掃過平原,從四面八方將這座城圍住。
靈山城像是一隻倉皇躲藏的野兔,暴露在獵犬的眈眈注視下。
小西行長驅馬走在隊伍的最前端,一連串的命令傳下去,五萬大軍布成一個整齊的圓,將城圍住。
他等著這個包圍圈成形,不留一絲縫隙。
楊逸之沉默著,潔白的衣袖下,他的手緩緩抬起。雖然剛施展過風月劍氣,他的身體正處於最虛弱的時候,但為了靈山城,他不得不作困獸之鬥。
光芒,如流螢般明滅不定,艱難而緩慢地向他掌心匯聚。
突然一聲輕響,還未成型的光芒如琉璃破碎,四散開去。
楊逸之猝然後退,幾乎無法立定身形。他愕然抬頭,正迎上卓王孫冰冷的目光。
卓王孫輕輕揮袖,空中殘存的月白色微塵徹底消散。殺氣,緩慢地自他身上炸開,化為一具無形的牢籠,將楊逸之緊緊鎖住。
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對他出手。
但這個白衣男子,必須得知道,這是他的戰爭,任何人都不許插手。
小西行長的手狠狠揮落。
倭軍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咆哮,向靈山城衝去。
城牆像是紙紮的一樣,頃刻間崩壞。
宣祖手中的茶盞跌碎,震驚地站了起來。
白衣戰神在那裡?五萬援兵在哪裡?
這場戰爭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絕不應該!
小西行長臉上露出笑容。這場戰爭,在沿著他所構想的發展。
卓王孫笑容如冰。這場戰爭,在沿著他所構想的發展。
楊逸之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場戰爭,不可預料地發展著。
二十對一的懸殊力量對比,靈山城連抵抗都談不上。從山頂俯瞰下去,城中全是倭軍的身影。隨著烽煙與戰火的燃起,這座城正在迅速地成為地獄。
所有地獄中淒慘的一切,都在這座城中上演。倭軍顯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在高麗人心中留下永遠不能抵抗的烙印,因此,他們在徹底毀滅這座城。
等這場戰爭結束後,這座城中的一切,將徹底從地面抹去。
雞犬不留。
宣祖顫抖著,他所幻想的一切在崩潰、毀滅。終於,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發出一聲大喊:「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卓王孫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楊逸之。這個男子心中的悲痛,並沒有瞞過他的眼睛。同樣,剛用過風月之劍後的虛弱,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還能拯救這座城嗎?」
楊逸之的雙目倏然睜開。
他看著正在凝望著他的暴君。
強大、冷靜、孤獨而殘酷的暴君。
他曾以為,普天之下,只有自己瞭解這個男子,但他錯了。他從來沒有瞭解過。
他本以為,自己衷心認同了尋找第三人的理念,但他錯了。他始終不能眼睜睜看著,為了一個理念讓成千上萬人化為骸骨。無論它有多麼正確。
他不知道這個男子心中還有沒有地方能夠容納別人。難道蒼生在這個男子心中,都只不過是棋子?數萬人的陣亡,真的只是吏書夾縫裡那無關緊要的數字?白骨支天,血流成河,只不過是為歷史戰車的前行鋪路。
但他知道,這場戰爭是一柄劍,正握在這個男子的手中,而自己卻兩手空空。
他也知道,這個男子正拿起這柄劍,緩慢而殘忍地刺入他的心,只為了逼迫他屈服。
但他絕不屈服。
他,從來沒有在這個男子面前屈服。儘管他時刻感受著這個男子的強大、驕傲。但他的堅韌、執著,卻讓他立於這男子之前,平等如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能,夠!」
他猛地一打馬,向山下縱去。
像一陣風掠過卓王孫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