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易靈和草原之鷹馬原是最先離開清江小築的一組,在離開清江小築,渡過溪流,馬原手執著韁繩,臉色沉重地對他那幾個夥伴,鄭重地說道:「清江小築只剩下幾個年輕的姑娘,如果有什麼事,擔子是應該由你們挑。我陪戈姑娘跑一趟遠路,很快就會回來,如果清江小築出了事,你們就不要見我。」
說完了話,上馬就走。戈易靈說道:「馬叔!」
馬原立即說道:「姑娘!你可千萬不要這麼稱呼,我馬原只是大漠裡的一隻蟲,雖然劫富濟貧,畢竟做的是沒有本錢的買賣,沒有那個身份,也擔不起姑娘的稱呼。」
戈易靈說道:「以馬叔的年紀、武功、江湖上的歷練,我稱呼一聲叔叔,不算過分,再說馬叔為我跋涉一趟路程,我感激的話還沒有說出,馬叔就如此先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以後的日子,就更不好相處了。」
馬原苦笑道:「慚愧!慚愧!」
戈易靈微帶著馬韁,等與馬原並轡而行,認真地說道:「馬叔與天婆婆之間,只是一言承諾,全始全終,令人敬佩。剛才交待他們的話,真叫人好生感動。」
馬原感慨地說道:「人在江湖,已經算不得什麼正派人物,如果再不能立下一點做人處世的規則,恐怕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況是旁人。我馬原沒有別的,只要親口一諾,至死不渝。」
他說到此處,忽然他一帶絲韁。將馬停住,對戈易靈鄭重地說道:「戈姑娘!此去是見朱火黃,但是朱火黃雖然人在關外。實則居無定所,行蹤不定,姑娘可有一個預定的去處?」
「馬叔!從現在起,一切都聽你的安排。」
「既然如此,我就大膽的決定今後的行程。邊塞一帶,我還能認識幾個朋友,先把消息打聽清楚,再決定去找朱火黃。」
「馬叔!就這麼做,我都聽你的。」
馬原沉吟了一下說道:「戈姑娘!此去路程遙遠,路上是十分辛苦,這是你可以預料得到的。不過有一點要聲明在先,邊塞之區,比不得中原,人物粗魯不文,尤其是一些江湖上的人物,言行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如果我的朋友之中,有言語上開罪姑娘,還要包涵一二。」
戈易靈想了想說道:「只要是馬叔的朋友,我都會保持一分尊敬的。」
馬原催動坐騎,很認真地說道:「生活在邊塞的江湖朋友,不但要在刀劍上討生活,而且要在狂風、驟雨、乾旱、冰雪、烈日……許多苦難中討生活,因此,他們暴躁易怒、粗魯野悍,但是,大體上說來,他們的心地都還不壞。」
他笑了笑又說道:「我倒認為比起那些表面斯文有禮,內心充滿奸詐的人,這些野蠻剽悍的傢伙,倒是易於相處得多。」
戈易靈連聲說道:「謝謝馬叔的教導。」
馬原說道:「今天是這趟遠程的開始,我的話多了一些。
往後我不再說這些不適合我們身份的話,我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背著朝陽,迎著寒風,兩個人走得很辛苦,也走得很快,除了中途打尖休息,一直到日落,跑了兩三百里。
馬原是在馬背上討生活的人,騎馬是家常便飯,戈易靈這一年多來,也真是歷盡風霜,再經過天婆婆利用針灸艾炙,打通經脈,功力自是與以往不同。胯下的坐騎,都是馬原在清江小築挑選的,如此一天全程,人馬都沒有疲憊之意。
落日餘暉,在邊塞之地,是十分蒼涼的。
馬原在鞍蹬上立起身來,用手搭著涼篷朝前看了看,然後用馬鞭指著前途說道:「再跑十里地,應該有處宿頭。」
說著策馬疾馳,雙騎在落日中捲起一陣黃塵,不遠處果然有一簇矮屋,飄著裊裊的炊煙,還可以看到屋前幾棵落葉的樹桿上,拴著幾匹馬。
馬原和戈易靈兩匹馬衝到屋前,下馬牽韁,找了兩棵樹,將馬拴妥,剛一走進門,一股馬糞燃燒的怪味和熱氣,迎面撲來。
馬原進門倒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戈易靈剛一隨後跨進門,就像一鍋熱豆子倒進了一碗滾油,立刻爆了起來。
立刻就有一個落腮大鬍子,右手提著一個牛皮酒袋;腳步蹣跚,追了上來,酒氣沖天的對著戈姑娘邪笑著,口齒不清地說道:「小娘們!長得真俊!來!來!陪爺們……」
他這下面「喝一杯」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後面被人夾領口提將起來,一把摜在燒著馬糞的火堆上,燒得他滿屁股冒煙,哇呀呀直叫。
這時候過來兩個人,將他架起來,撲滅身上的煙火。他口裡就不乾不淨地罵開了:「媽那個巴子!哪個不長眼的混球,敢來老虎頭抓癢,你他媽的有種就過來。」
他將手中牛皮紙袋一丟,從腿肚子抽出一把鋒利的攘子,張牙舞爪,到處張望,找人生事。
馬原已經將戈易靈姑娘讓到屋裡,一個頭纏白布的人出來,一見馬原,立刻堆上笑臉,躬腰拱手:「原來是馬爺!太久時間沒有見著你老子。」
馬原皺著眉頭說道:「別假張羅,趕快將你老婆那間內房收拾收拾。」
店老闆是個回回,滿臉堆笑奉承地說道:「是!是!馬爺這回難得有女客,小的老婆當然要睡灶間,睡灶間。」
戈易靈看他一面奉承,過意不去,連忙說道:「不要緊!
我可以和老闆娘擠一宵。」
老闆連連搖著手說道:「不敢!不敢!罪過!罪過!」
戈易靈笑著說道:「不要緊的!馬爺是我叔叔。」
老闆似乎鬆了口氣,笑著說道:「原來馬爺侄小姐,不敢怠慢!不敢怠慢!」
這個回回老闆正是笑容滿面,突然間笑容僵住了,張著嘴,剛叫得一聲:「馬爺!
你……」
馬原連頭也不曾回,一側身、一抬手,只聽得「叭」地一聲,「哎唷」苦叫,錚地一響,矮矮的屋頂上,插了一柄雪亮飛薄的短刀。
馬原手上的馬鞭沒有收回來,人也沒有回頭,只是口中說道:「多年少見,許多朋友都面生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又電旋回身,飛腿側踢,撲通有人跌在地上。
馬原叉手站住,沉著臉色說道:「偷襲是沒有出息的動作,邊塞之區雖然比不上中原,也不能讓人家瞧不起我們,看成了下三濫!」
昏黃的馬燈照耀之下,可以看到圍著火取暖的共有六個人。一個落腮大鬍子捧著右手腕子,怔在一旁發呆。一個禿子跌在地上,緊鎖著一雙眉鋒,右手正揉著小肚子。另外四個人已經退到一邊,臉上的表情不一,大概還拿不定主意要如何來應付這種場面。
馬原一抖手,那根四尺多長的特製馬鞭,就如同靈蛇一般,一閃而起,捲住屋頂上的短刀,輕巧地落到手上。他把玩了一下,側過頭去,叫著店主人:「老回回!」
這位回回老闆堆著笑臉,搓著手,哈著腰,連聲應著:「馬爺!有事請吩咐。」
馬原說道:「你這家回回店是老字號,牛肉泡饃外加綠豆燒,是方圓百來十里的金字招牌……」
「嘻!嘻!小買賣,大家照顧。」
「我問你,你這個老字號,什麼時候改開黑店了!」
「馬爺!你老開玩笑了!小的有老婆可沒有孩子,改明兒還想生個胖小子,傳宗接代,黑心事做不得!」
「那麼為什麼有人進門就動刀子?」
「馬爺!大家都是客人,都是小店的衣食父母,馬爺!
你老就高抬貴手,過去就算了,明天小的再向你老陪不是,你老千萬不要生氣。」
馬原笑了笑說道:「回回!你這回可說錯了,要高抬貴手的不是我馬某人,而是別人。
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你這幾位客人恐怕不會是你的衣食父母,而是你的生死剋星,恐怕吃了你的牛肉泡饃,喝了你的綠豆燒,也不會給你一個蹦子兒。」
回回老闆急得直拱手說道:「我的馬爺!你老就少說幾句吧!」
馬原咦了一聲說道:「老回回!在這邊塞你也算是稱得上斤兩的人物,怎麼這會兒連背脊樑都沒有了呢?八成兒是被人捏住了小辮子,是嗎?」
在黑暗的牆的一角,突然有人答腔:「這句話算你說對了。」
馬原笑笑說道:「我還以為你能在屋角里縮住多久,怎麼?看看對手還夠你料理的嗎?」
「夠!足夠!」
這「足夠」兩個字一出口,只見昏黃燈光下,一點銀星一閃,嘩啦啦一陣亂響,直奔馬原面前。
馬原不閃不讓,右手一抬,手中的馬鞭迎著飛來的那點銀星,擋住一格,唰地一聲響,正好纏住。
原來對方發來的是帶鏈的銀鏢。
這種鏈鏢,可以當暗器,可以當兵刃,無論是當作暗器或者是當兵刃,使用這種東西的人,必須要有極高的功力。
因為軟兵刃無法傷人,軟兵刃如果能使到硬兵刃一般,那就得有極高深的內力。
馬原看準了對方飛來的鏈鏢,成心不閃不讓,試試對方到底有多少斤兩、馬鞭一搪,順著鏈條纏上去。
對方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著,一鬆勁、一撒手,鏈鏢化作一條懶蛇,在馬鞭的急纏之下,鬆散而下,倏又閃電收回。
在鏈鏢嘩啦啦縮回之後,一個人緩緩地從黑暗的屋角走出來。翻毛皮坎肩,油綢面的羊羔皮袍子,一雙毛窩窩,一頂三塊瓦的皮風帽,脖子上圍著雪白的毛圍巾,渾身上下,怎麼都叫人看得不搭配、不順眼。就如同那張白淨臉膛,配上那兩道弔客眉,一雙滑溜溜轉得太靈活的眼睛,一樣叫人看起來不舒服。
馬原望了望問道:「看樣子尊駕是他們的頭兒?」
那人笑了笑說道:「看樣子我不承認也不成了。」
馬原點點頭說道:「那很好!回回老店是近百里地的……」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牛肉泡饃綠豆燒,遠近馳名,如果得罪這家店主東,就會使得多少江湖豪客路過這荒涼的邊塞地區,身受饑寒,不但吃不到牛肉泡饃綠豆燒,而且還會餓肚子。因此,這家店主東我們得罪不起。得罪了他,就如同得罪了多少江湖人。」
「你都知道!」
「不知道還能在這邊睡遠域混日子?」
「那你還應該知道,這位回回老闆所以要在這渺無人煙的地方開店……」
「在他是一種犧牲,是一種善行,是對邊塞江湖的一種奉獻,所以,老回回的江湖朋友多,人緣好,得罪了老回回,簡直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可是,你如今已經得罪了!」
回回老闆急忙上前,朝著馬原直拱手說道:「馬爺!你老算了吧!你老的侄小姐已經累了,我到裡間去給你張羅去。
無論如何,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今天你老就算幫我老回回一次忙。」
馬原笑笑說道:「如果我馬某人記得不錯,你老回回也不是這樣唾面自乾的人,為什麼今天這麼軟弱?」
他朝著對方問道:「尊姓大名?」
「聞林起,是個無名小卒。比不上你鼎鼎大名的天山草原之鷹,也值不得你掛齒!」
「啊!你認識我!」
「不認識,不過我們知道你,應該說是久仰你的大名。」
馬原沉吟了一下,說道:「聞兄!你扣了回回老闆的大酒缸,那是這寒冷天氣江湖人的命根子,你睡在大酒缸上,分明是你威脅了他,老實說,就衝著這一項,邊塞的江湖客,都要跟你為敵。這樣吧!相信你也不是有心如此,我們也不必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我只提出兩句話……」
「請說。」
「如果聞兄有事,就請帶著你這幾位夥計,趕一宵夜路,我會讓老回回準備足夠的乾糧和飲水,一切算是兄弟請客。」
「謝了!馬兄真是慷慨。」
「人生何處不相逢?總得要留餘地他日好見!」
「說得也是。不過如果我們沒有事趕著辦,而且也不想走了呢?」
馬原說道:「那就請聞兄多擔待、多包涵,請諸位到隔壁炕上去睡覺歇著,肉也不要再吃了,酒也不要再喝了,明日一早請諸位上路。」
聞林起兩道弔客眉忽擺忽散,似笑不笑的面容,若不經意地問道:「這樣的安排是誰的意思?」
「是我馬某人的意思,也可以說是邊塞武林的公意,因為開罪回回老店,就是給邊塞武林找麻煩,沒有讓你們餓肚子離開,已經是我馬某人破例了。」
「如果我們不接受你這安排呢?」
馬原笑了笑說道:「是我意料中的事。如果你們不接受,自然有不接受的處置,回回老店在這裡開了兩三代,所以能安然無恙的存在,當然有他存在的原因。」
「要我們接受,自然也無不可,只是有一個條件。」
「合理的,我會接受。」
「在我們認為是合理的。」
「請說吧!」
「把這個小娘們讓我們帶走。」
「哦!就這個條件!」
「只要你答應這個條件,我們連夜就走。」
馬原突然仰頭大笑,笑聲很響,震得這座矮屋,沙礫都紛紛下落。
聞林起站在那裡一直靜靜地等他笑完之後,才平靜地問道:「馬兄!你這樣的笑,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呢?」
馬原收斂起笑容,正著臉色問道:「聞林起,如果你是我,站在我的立場,你會不會同意呢?」
聞林起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我要告訴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同意。」
「哦!是這樣的嗎?」
聞林起沒有答話,一揮手,客店門被撞開,捲進來一陣冷風,攪起一陣灰燼。馬原隔著灰燼看到門外一路進來四個人,矮矮胖胖,這樣寒冷的天氣,光頭沒有戴帽子,八字腳,站在一排,好像一堵石牆,看起來很有氣勢。
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這四個人,每個手裡都握著一柄長長的倭刀,雪亮的泛著寒光,四個人努著眼睛,盯住馬原,從他們眼神看得出,他們都是功力精湛的高手。
馬原站在那裡沒有動,只是淡淡地問道:「就是他們四位讓我一定同意嗎?」
聞林起嘿嘿笑道:「天山大漠草原之鷹當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如果說隨便來四個人就可以嚇退你,那是不切實際的說法。不過……」
他故意拖著長腔,眼神朝著四下裡一掃,意味深長的接著說道:「也不必將自己估計過高,同樣也不要將別人估計得太低,試試看,就自然會知道。我不得不告訴你,這四位是當今東瀛劍道高手……」
馬原冷笑說道:「倭人懂得什麼叫劍道,聞林起!如果你是依恃著他們想要逞兇,你是給漢人丟臉,我先廢掉你這種敗類。」
話剛一出口,脅下彎刀一閃出鞘,快得如同一道光芒,聞林起斷沒有料到馬原的彎刀會如此之快,他撤步、撩鏈、卸招、避刃,可是來不及了,那條鏈鏢擋不住彎刀的力道,刀鋒早就掃過左肩,嘶啦一聲,衣服劃開了一道裂痕,鮮血從裡面湧溢出來。
馬原的彎刀真是快速,一刀掃過,立即刀刃一翻,極其利落地削向聞林起的下顎。
如此一刀兩式的攻擊,慢說聞林起沒有充分的防守準備,就是他能同時搶先出手,也抵擋不住這樣凌厲快速的兩刀。聞林起暗叫一聲:「不好!」是他自己低估了馬原,如今全力後閃,也難逃這樣的一刀之危。
幾乎就在這樣的同一瞬間,只聽得戈易靈叫道:「馬叔!」
馬原手腕一扭,刀鋒以一絲之險,轉劃一個弧形,從聞林起的顎下掠過。收刀、挫勢、封住要害,發聲問話:「戈姑娘有事麼?」
戈易靈姑娘走上來兩步說道:「馬叔!彎刀下留情吧!一個受雇於人的殺手,也算得上是身不由己,教訓他一次也就夠了,值不得馬叔的彎刀再去飲血。」
馬原忍不住問道:「姑娘!這幾個人是誠心衝著我們來的,無法善了。」
戈易靈微笑說道:「馬原叔!應該說他們真正是衝著我一個人來的,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衝著我來的,就讓我來接著,如果我接不下來的時候,馬原叔請你再幫我。」
聞林起利用這一段說話的空隙,為自己左肩住血,他的臉色發青,兩道弔客眉幾乎皺成一條線。爛銀鏈鏢拖在地上,牙根咬得吱吱作響。
戈易靈緩緩從自己的包裹裡,取出那柄白楊木削制而成的木劍,神情莊嚴地說道:「我知道你是受雇於人,與我毫無恩怨可言,值不得彼此以死相拼,今天如果你能就此撒手,再見面時我們是朋友而不是敵人。人活在世上,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總是一件好事。如果覺得我的話不無道理,請吧!隔壁炕還正熱,休憩一宵,明日各奔前程。」
戈易靈在說著話,手中木劍緩緩伸開,擺開一個十字劍招的大起式,語氣沉重地說道:
「如果尊駕認為這樣的離開,有失顏面,而要作世俗的流血五步之拼,戈易靈就以手中這柄木劍,領教幾招!」
戈姑娘如此短短地幾句話,那份神情使馬原為之一震,他才真正瞭解到,清江小築天婆婆為戈易靈針灸艾炙,打通經脈之後,對戈易靈的助益,是如此的驚人。就憑她如此伸劍作勢的「氣」與「勢」,儼然就是一派大師。武功一道,內修功力竟是如此重要,脫胎換骨,不是玄奇之談了。
站在對面的聞林起,顯然也為這種氣勢懾住了。
一個女孩兒家,憑藉著手中一柄木劍,能面對強敵而氣勢如虹,不覺為之氣餒。他捏著手裡的鏈鏢,激不起攻擊的鬥志。
戈易靈在對峙中,剛只說得一句:「敵乎!友乎!只在乎尊駕一念……」
言猶未了,只聽得一聲怪叫,聞林起腳下一個踉蹌,被人推開一邊,寒光一閃,一柄倭刀斜劈而來。
戈易靈一個旋側,剛一閃開,對方果然厲害,斜劈的刀鋒只如此順勢一撇,劈向戈易靈的下盤。
戈易靈就在對方刀勢一變的瞬間,行雲流水,後退兩步,倏又轉向換步向前。但是,她的腳步沒有站穩,又是一聲怪叫,一道寒光劃著大弧,貼近戈易靈劈過來。
戈易靈並沒有讓開這個刀鋒大弧,身形一飄,彷彿是隨著刀弧一晃,右手的木劍,卻在這一剎的空隙,擊向對方手腕,哈嘟一陣響,寒光斂處,刀弧未及一半,長長的倭刀掉到地上。
戈易靈一絲也沒有停留,挫腰盤腿,躲開另一柄倭刀的橫劈,木劍不帶一點聲息,削向對方腳踝。哎唷一聲,有人仆倒地上,倭刀掃中一塊圍火的石塊,削得碎石紛飛,煙灰四起。
如此輕易兩個小動作,兩個執刀攻擊的倭人,一個傷手,一個傷腳,雖然傷得不重,在場的人都會明白,那是戈易靈手下留情,否則,就是個傷殘的下場。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戈易靈緩緩地納木劍入鞘,說道:「我說過,受雇於人,身不由己,我可以原諒第一次,如果第二次再遇到這種情形,就不是今天這種局面。」
她轉向聞林起說道:「我知道你們受什麼人的指使而來,我也知道你們的目的何在。請你告訴你那幾位倭人朋友,我相信他們也能聽得懂我的話,不要被別人利用,不要做別人工具。武士道的精神,不是一味逞兇鬥狠,而是扶弱濟貧。
武士最高的道德,是明辨是非,只見一義,否則,那就是下流武棍。我的話說遠了,但是,我還是願意說。要是他們不能接受我的意見,我不勉強,那就請他們練好了刀法再來,否則,丟掉自己的性命,太不值得。」
戈姑娘一口氣說到此處,對馬原一點頭,說道:「馬原叔!我的話太多了。」
馬原微笑說道:「姑娘!有用的話,永不嫌多,只怕對方聽不進去,那就浪費精神了。」
聞林起望望另外兩個持刀未動的倭人,頓了一下說道:「我想我們該走了!姑娘!你的武功、你的為人,都很了不起,我們承認低估了你。但是,有一點我應該提醒你的,等著你們的不只是我們這一起,但願你們一路順風,我們後會有期。」
門外一陣蹄聲,稍後只有人夜後呼嘯的風聲,襯托出這一家客店的寥寂。
老回回挨近過來,輕輕地問道:「馬爺!你老這位侄小姐可真了不起。看樣子這一夥人就是借個膽子給他們,也不會回來了。怎麼樣?照老規矩牛肉湯泡饃,一瓶綠豆燒。不過,今天小的請客,老實說,如果不是馬爺今天來,我那兩個大酒缸,八成兒就要砸鍋。小的賠本是小事,道上朋友打這兒經過,沒有酒喝,那可不是小事。馬爺!你老是功德無量。」
馬原笑罵道:「去!去!去!別盡在這裡貧嘴,照老樣準備。戈姑娘可是第一次到這裡,吃得不好,丟你回回老店的招牌。」
老回回還真是笑呵呵巴結地朝著戈易靈拱拱手說道:「侄小姐!務必請你包涵,人可以砸,招牌不能丟。」
戈易靈含笑說道:「今天打擾你了,伯伯!」
老回回搖著雙手,急忙忙地說道:「侄小姐!你這稱呼可要了我老回回的命了。對不起!我要到灶上去了。」
顛著一個肥嘟嘟的肚子,到灶間去了。
馬原笑著說道:「姑娘!你這一聲伯伯,是老回回做夢也想不到的稱呼,可樂到他心窩裡面去了,等一會他要好好地請你。」
戈易靈笑道:「他是個好人。」
馬原歎道:「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可是這年頭好人反倒不容易做,他這一爿小店,經常受些窩囊氣。」
「他可以不做。」
「是的!他可以不做。在遙遠的猩猩峽那邊,老回回有他的家業,他寧可到這裡來賣牛肉饃。」
「馬原叔!方纔你不是說過嗎,他是為了對江湖人的一種奉獻吧!沒有他,怎麼在這裡吃到牛肉湯泡饃綠豆燒!」
馬原沒有說話,老回回那邊叫著:「來了!來了!牛肉湯泡饃綠豆燒,戈小姐!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好歹都得包涵包涵。」
兩個陶瓷大碗,大得像是菜缽,真是嚇人。碗裡盛著大半碗滾熱的牛肉湯,直冒著熱氣。當中一個竹編的籃子,裡面盛放著饃,一個洋鐵壺裝著酒,兩隻小得近乎秀氣的酒杯。
老回回放置好了之後,直抱歉地說道:「侄小姐!說老實的,我們這裡除了這三樣,再也沒有可吃可喝的,說是要請客,我老回回是有心無力。馬爺!你們爺兒倆慢慢喝,恕我不能奉陪。」
馬原笑著罵道:「瞧你的窮囉嗦!叫你老婆給戈姑娘準備住處去吧!」
老回回顛著肚子走了,馬原說道:「說也真怪,老回回賣著出名的綠豆燒,自己是滴酒不沾,他這個人好像是專為別人活著似的。」
戈易靈感唱地說道:「馬原叔!說實在的,你也好像是為別人而活著的。只可惜在世間上,為別人而活著的人太少了,換句話說,為自己打算的人又太多了,所以,江湖上才會有這些紛爭。」
馬原呵呵笑道:「此時此地,不宜於談這些事,快吃快喝,別辜負了老回回的一番好意。」
戈易靈笑了笑,對於自己面前的一碗湯、一堆饃,還真不知道如何來下手。
馬原指點著說道:「老回回這碗湯,有名就有名在他那口大鍋上。少說也得二三十年了,鍋下的火沒有熄過,鍋裡的牛肉沒有斷過,大鐵鍋裡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油,他的牛肉,是大塊大塊往裡面燉,多少牛肉多少水,一點不滲假,燉出來的牛肉湯,濃而不油膩,牛肉更是到口就溶……」
戈易靈忍不住笑道:「哎呀!馬原叔你說得我真是垂涎三尺,我可等不及要喝了。」
馬原說道:「慢來!慢來!你別看這碗牛肉湯,沒有一點熱氣,你要是忙著一口喝下去,準會燙破嘴皮。吃的方法是將這饃一點一點撕碎,泡到湯裡,然後再慢慢的享受。」
戈易靈一面照樣慢慢撕著饃,一面讚美牛肉湯的香味。
馬原說道:「老回回這兩碗湯,真正是他那大鍋裡的精華。現在你來嘗嘗綠豆燒,夠醇!也真夠勁!」
馬原倒了淺淺的兩碗,酒一出壺,香味四溢,連戈易靈不喝酒的人,都忍不住讚聲:
「好香!」
馬原端起碗,一翻碗底,眉都沒皺,干了半碗,戈易靈也端起碗學樣,只抿了淺淺一口,啊唁!就如同一條火線,沿著咽喉滾下,一口氣憋住,話都說不出來。
馬原剛要笑出聲來,突然,手中酒碗重重往下一放,沉聲說道:「門外的朋友,請你將門關好,喝酒的人,不喜歡吹風,同時我也警告你,下次你可千萬不要這樣偷偷摸摸從別人身後撬門,那樣你會丟掉性命的。」
戈易靈坐在一側,她用兩眼的餘光看去,大門被拉開一道縫,冷風從門縫裡直鑽進來。
馬原一雙手平放在桌子上,臉色非常沉重,口還正在說著:「門外的朋友……」
戈易靈急著叫道:「馬原叔!」
馬原倏地從木板凳上,原姿勢不變,橫移三尺,忽又雙腿一彈,身形向前一衝,右手一撈,一封深黃色的書簡,落到手中。
戈易靈就在這個瞬間,一個墊步,衝到門前,拉開大門,迎面冷風灌人,只聽得一陣蹄聲,逐漸遠去。
馬原也走過來,讓戈易靈進來,將門關上,說道:「姑娘!牛肉湯泡饃,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戈易靈回到原來座位,不經意地問道:「知道了會影響食慾嗎?」
「那要看你怎麼想。」
「馬原叔!那就讓我先看看吧!」
馬原將信簡揚了一下,很快收在懷裡,壓低了嗓音說道:「姑娘!如果你不想讓老回回難過,最好的法子就是盡快吃完牛肉湯泡饃,回頭我們自然可以商量。」
戈易靈剛一點頭,胖敦敦的回回老闆從後面笑嘻嘻地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副碗筷,一路上問道:「人呢?怎麼就走了?」
馬原笑著反問道:「什麼人?」
老回回眼睛一轉,說道:「方纔不是有人來嗎?」
「走了。」
「這種辰光不會有他們那一夥的人來,難道來的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但是也不是敵人,只是一個送信的。」
戈易靈這時候忍不住了,叫道:「馬原叔!你不是說……?」
馬原苦笑說道:「姑娘!沒法子,老回回是個老精靈,瞞不住他的。」
老回回「啊」了一聲,連忙問道:「馬爺!老回回跟你不是一天的交情,有事還要瞞著我老回回嗎?這種地方才是見交情的地方呀!」
馬原正色說道:「老回回!沒有人想瞞著你,事實上我還要徵求你的同意,獲得你的幫助才行。不過,我只是想先跟戈姑娘商量,究竟應該怎樣跟你說才合適。沒想到我們話還沒有講,你就來了。」
老回回將碗向桌上一放,拉過凳子就坐下來,胖臉上的笑容沒有了。他湊近馬原的身邊,十分頂真地說道:「馬爺!我老回回算不算是你馬爺的朋友。」
「當然是好朋友。」
「馬爺!既然如此,老回回就要埋怨你了。有什麼事還不能直接了當地跟我老回回講,有什麼好商量的?怕我老回回挺不起?還是挨不住?」
「老回回!我知道你的為人,就是因為太知道你的為人,所以,我們要商量,無論如何我們的事,不應該扯到你老回回的身上,因為那是不公平的,也不是我們做人的道理。」
老回回的臉突然變得非常嚴肅,像他這樣胖敦敦的臉,只適於笑,如今板得沒有一絲笑容,反倒將一張臉扭曲得十分滑稽。
老回回努力在使自己平靜,但是說話的聲調中,仍然有那一份微微的顫動,代表著他心情的激盪。他說:「馬爺!以往承你爺不棄,把我老回回看作是江湖上的一個朋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江湖上的朋友要將彼此分得那麼清楚。
其實說真的,我老回回就只有夫妻倆,我們一對老伴兒命兩條,也歷經過不少風浪,誰要是看上了,誰盡可拿去。剩下的就是這間小店……」
說到「小店」,老回回彷彿渾身一震,眼睛瞪大了。
「不會是有人要打我這個小店的主意吧!」胖敦敦的身子,一旦接觸到這個問題,就像突然洩了氣的皮球,變得非常軟弱哺哺地說道:「老天!我這個小店是我這輩子所能做的一點事,我們夫妻的命可以不要,我們可以走,小店不能沒有,沒有了小店,這近百里地江湖上的朋友,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歇歇腳呢?」
馬原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戈易靈連忙說道:「馬原叔!那封信簡上究竟說的是什麼?」
馬原臉色非常難看,從懷中拿出那封信簡,攤在桌上。
信簡是一張粗糙的紙,上面寫著龍飛鳳舞的大字:「馬原!你這隻大漠草原之鷹,也飛過不少地方,應該是有見識的。勸你不要淌這灘渾水,撒手不管,將戈易靈趁早獻出來,我們有一段過節,要在她身上找回來。如果你要插手,你倒楣,老回回的小店也要倒楣,明天中午日正當中,戈易靈如果不能一個人西行三十里,我們晚上就有人來火燒回回店。」
老回回的臉白了,胖胖的兩腮,不停地在抖動。那並不是害怕,而是氣極了的表現。
馬原說道:「這就是我要跟戈姑娘商量,而不願意讓你先知道的真正原因。」
老回回半晌才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馬爺!他們是什麼人?是方纔那一夥嗎?」
馬原沉吟了一下說道:「他們是誰,我可以猜得到一大半。不管他們是誰,我們不能接受威脅,當然你的小店也不能受到損害,我們會有一個兩全之策。」
戈易靈姑娘站起來說話了。
「馬原叔!這件事用不著商量……」
馬原伸手攔住姑娘說下去。他正著臉色說道:「姑娘!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我請求你此刻什麼也不要說,真的,什麼也不要說。」
「馬原叔!」
「戈姑娘!凡事都有一個理字。我們離開清江小築的時候,天婆婆把姑娘托付給我,那是因為天婆婆看得起我馬原,認為我在邊塞大漠以東,都很熟悉,可以給姑娘一些照應。所以,我馬原也就義不容辭地當面承當了。後來又蒙姑娘抬舉,叫我一聲馬原叔,不管如何,更加重了我的道義上的負擔。如果說,就在這個時候,姑娘出了岔子,我馬原就是萬死也不能贖罪。」
戈易靈叫道:「馬原叔!我不能連累伯伯對不對?他們找的就是我一個人對不對?我如期赴約也不見得就是一去不返對不對?事情就這麼簡單,為什麼要讓馬原叔這麼痛苦?」
馬原半晌沒有說話,他望著戈姑娘,良久寸沉痛地說道:「姑娘!你的武功、你的機智,都可以讓我馬原心折,但是江湖上光怪陸離的勾當,不是姑娘所能想像。這封信簡,分明就是一個陷阱,我們不能擺脫它,至少也應該有個萬全之策,不能冒然上當。戈姑娘!不是馬原放肆猖狂,大漠草原之鷹絕不是畏死怕事之徒,只是,我不能讓姑娘去冒險,而且姑娘一身負有滿門血仇未報,你自己也應該小心珍重。否則,南湖煙雨樓頭的約會,我將以何顏赴約?」
馬原的話,說得懇切、沉重,而且十分嚴肅。
戈易靈帶著委屈的表情。委婉地說道:「馬原叔!如果我明天不去赴約,伯伯的小店就會被燒掉的。」
馬原說道:「那是一種恫嚇,他們要燒,也不是那麼容易。再說,我並不完全不主張去赴約,我是在想,應該如何去?準備應付什麼情況才去。姑娘!不要忘了,我們此行是要察訪笑面屠夫朱火黃的種種切切,作為赴他約會的準備,不能為了旁枝未節的事,耽誤了大事。」
戈易靈立即說道:「這些人說不定就是與朱火黃有關哩!」
馬原搖頭說道:「斷無此理!朱火黃是個獨行其是的人,要是他,他盡可前來小店,不必繞這麼大的彎,玩這麼大的玄虛。」
老回回插嘴說道:「馬爺!侄小姐!容我老回回插嘴說一句。你們爺兒倆大可不必為這件事在操心,明天晌午,一切自然有分曉。」
馬原猛地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我們要守株待兔,待在這裡等他們來,不要自動迎上去。」
老回回笑呵呵地說道:「馬爺!恕我老回回挑剔你,這回你可說擰了,那不叫守株待兔,應該說是咱們以逸待勞。」
「以逸待勞?可不是嗎I」
「馬爺你想,他們明知道你的為人,不會將侄小姐送給他們,所以說,明天來燒我這個回回店,才是他們要幹的事,我們在這兒等他們,看看他們有什麼能耐燒我這間小店。」
「說的也是,等他們冒出頭來,我們就知道他們到底是誰了。」
馬原很同意老回回這種「以逸待勞」的打算,但是,他發現戈易靈姑娘出奇的沉默,沒有表示一點意見。馬原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對老回回這件事的看法,有什麼意見?」
戈易靈正色說道:「馬原叔!我對伯伯的意見不敢苟同。」
老回回「啊」了一聲,胖臉上現出驚訝,那胖嘟嘟的兩腮在抖動著,嘴裡咕啃著說道:
「侄小姐!不是我老回回在吹牛,沒有比我老回回這個以逸待勞的法子更管用了。咱們在這兒等著他們,憑著馬爺的彎刀、套索,和百發百中的飛刀,再加上你侄小姐高人一等的身手,就算對方來上一二十個人,也不在話下,我老回回不敢動手過招,在一旁吶喊助威,應該是可以的,就這樣把這些貨一次給清除掉,也算是給邊塞江湖,辦了一件好事。」
馬原一直低著頭在思忖,這時候他抬起頭來說道:「老回回!你休要盡在一個人自說自話,我們聽聽戈姑娘的意見」。
戈易靈誠懇地說道:「馬原叔!伯伯!你們一定說我少不更事,其實我是真正很冷靜地思考了很久,馬原叔!你不會覺得我的話說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吧!」
馬原認真地說道:「姑娘!現在我們不必在世俗禮貌上兜圈子,因為,我們現在的命運,是休戚與共,包括老回回這個小店在內,能活全活,否則沒有人可以例外。你有好主意,我們當然接受。」
戈易靈說道:「伯伯以逸待勞的方法,看起來是沒有錯的。只是伯伯忽略了一點,對方人多,是不爭的事實,而對方不接江湖規矩行事,也是必然。因此,他們來時,先用人纏住馬原叔和我,再用幾個人對付伯伯,只要留下一兩個人,就可以用一把火,將伯伯這間店,燒成一片平地。」
老回回首先驚呼出聲,兩隻小眼睛,睜得圓圓的。
馬原沉默著,沒有說話。
戈易靈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馬原叔再三告訴我,伯伯開這間小店,是對江湖武林的一種奉獻,如果,這間店被燒掉了,對邊塞一帶的江湖好漢,是一種損失,對伯伯來說,恐怕更是一種莫大的打擊。」
馬原仍然沒有說話。
老回回突然搖著頭說道:「侄小姐!你這句話我可要有不同的意見,我老回回是很珍惜這間小店,但是,到了某種必須的時刻,我可以自己動手燒掉這間店,不要等旁人來放火。」
戈易靈立即說道:「我相信,伯伯!如果沒有那股豪氣,伯伯也不會在這邊陲闖出字號……」
老回回亂搖著雙手,說道:「侄小姐!這回你可真的扯遠了,老回回算不得人物,更叫不出字號!」
戈易靈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如果伯伯是一個視錢如命的市儈,你也絕對交不上我馬原叔這樣的朋友。所以,我絕對相信,伯伯到了必須的時候,可以自己放一把火,將這間店燒掉。但是,問題是,什麼是必須的時候?現在是『必須』的時候嗎?」
老回回張大了嘴。
馬原一直是保持著沉默。
戈易靈繼續說道:「現在不是『必須』的時候,這間店可以不被燒掉,問題照樣可以獲得解決,為什麼一定要任令這間店被燒掉呢?」
老回回撓著自己的耳朵,一時想不出話來,但是他又不能同意戈易靈的話,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額L冒出汗珠。屋子裡燒干馬糞的火堆,熱氣似乎出在他一個人身上。
戈易靈正著面色說道:「伯伯!說一句不得體的話,這間小店雖然是伯伯的財產,真正說來,它應該屬於塞外邊陲江湖好漢所共有,因為,這間小店可以使他們勞累中獲得休息,在飢餓時獲得飽餐,在寒冷時獲得溫暖。你看,這樣的一個地方,如何能夠任令把它燒掉了呢?我們唯一的責任,就是要保護它!」
老回回哺哺地說道:「要保護它!要保護它!」
戈易靈接著說道:「對了,伯伯!我們都要保護它。可是,如今這間店你給它帶來了危機。」
老回回顯然已經完全被戈易靈的話所左右,他幾乎是張口結舌地說道:「我……?給它帶來了危機?」
戈易靈點點頭說道:「是的!伯伯!你那個以逸待勞的方法,結果就是要給小店帶來危機。你可以試想:當來人將我們三個人纏住分身不得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用一把引火之物,就可以讓這間小店,燒成一片平地。」
老回回又張了大了嘴。
戈易靈說道:「非但如此,還可能讓我喪命在此地,而馬原叔的一世英名,恐怕也因此而化為流水。」
馬原說話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戈姑娘!」
戈易靈仍舊在說道:「伯伯不要以為我是在危言聳聽,不過,我確是言出由衷。你可以試想得到,當我與來人性命相搏的時候,看到小店被燒,我的心神能不分散嗎?心分神馳,是動手過招時的大忌,說不定就在這樣心神分馳的瞬間,我失敗了,我傷亡了。我一旦敗亡了,馬原叔自然也要受到影響,馬原叔的英名,是不是就會付諸流水?」
老回回擦著臉上的汗,朝著馬原拱拱手說道:「馬爺!我方才說的那個什麼以逸待勞,全部不算,當我沒說,千萬別聽我這個餿主意。」
馬原緩緩地對戈易靈說道:「姑娘!老回回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死心眼兒,你不要讓他緊張,你有什麼意見,請你直說好了。」
戈易靈正色說道:「馬原叔!容或我的言語有誇大之處,但是,這都是可以發生的狀況,我絕不會有意作耍伯伯。」
馬原說道:「你既然不贊成明日在此以逸待勞,你的意見呢?」
戈易靈毫不遲疑地說道:「只有明天我去。」
馬原也毫不遲疑地說道:「絕不可以。」
「馬原叔!為什麼呢?就是怕我冒險嗎?」
「姑娘!我馬原受天婆婆之托付,絕不能讓姑娘冒這個險!」
「馬原叔是不相信我的武功可以自保?」
「在江湖上除精湛的武藝之外,還要處處小心謹慎。」
「馬原叔!我絕不是有意頂撞你,照你的意見,什麼地方、什麼方式才是真正的安全?」
「讓我們商量,再作決定。」
「馬原叔……」
「姑娘!我馬原是死都不會皺眉頭的人,我絕不是為了害怕,畏畏縮縮,小心謹慎。而是……」
「我知道,馬原叔主要是為了我,使你這位大漠草原之鷹不敢展翅上搏風雷。可是,馬原叔!現在人家已經找上門來,即使我們要退讓,也是退讓無門。何況退讓的結果,伯伯的小店要受池魚之殃,這也絕不是馬原叔所願見到的事。是不是!」
「是的!所以我們要商量一個萬全之策。」
「馬原叔!世間上沒有萬全之策,任何事都會有幾分冒險。」
「姑娘!你說的很對,世上難有萬全之策,但是,任何險都可以冒,站在今天我的立場來說,唯獨姑娘的安全不能有絲毫冒險。」
「馬原叔!……」
「姑娘!原諒我打斷你的話,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好嗎?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但是,解決的方法,絕不能讓你去冒險。」
老回回在一旁打著哈哈說道:「馬爺!侄小姐!你們爺倆不要再為這件事有什麼爭執了……」
戈易靈委屈地說道:「伯伯!我不是和馬原叔爭執,而是說明……」
馬原立即打岔說道:「姑娘!真是對不住,我們彼此都是為了顧全對方,反而使人家看起來像是在爭執,大概是我說話的態度有問題,姑娘!請千萬不要介意。」
戈易靈連忙說道:「馬原叔為了我的安全,煞費苦心,如果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那真是不識好歹了。」
老回回笑呵呵的說道:「好了!好了!牛肉湯都涼了,綠豆燒也要重新溫過,兩位坐下吧,我去換過滾熱的湯來。」
他顫著一身肥肉,換來兩碗滾熱的牛肉湯,老回回的老婆跟在後面也端來兩盤牛肚牛筋,老回回滑稽地擺下一個酒杯,笑道:「不能喝酒,只能裝模作樣奉陪二位。請啦!」
馬原和戈易靈都被老回回這份真摯的盛情和滑稽的動作,引得笑了。馬原端起酒碗,說道:「老回回!我敬你!」
一仰頭,干了小半碗,咳了一口氣,叭噠著嘴,感慨地說道:「酒好,主人更好。老回回!我沒有想到會給你帶來這樣的麻煩。」
老回回一面為他斟著酒,一面說道:「你看,又來了是不是。你這樣哪裡還像大漠草原之鷹,簡直就跟我老回回開小店賣燒酒的一樣,嘮嘮叨叨,你也不嫌煩!」
馬原大笑而起,連干了兩碗,便揮手說道:「酒夠了!好酒不能喝醉,醉了那就是糟蹋。再說,喝醉了酒,對牛肉湯泡饃,就食而不知其味,那就太對不起老回回了。」
原本在低頭慢慢撕著饃,小口小口啜著湯的戈易靈,此時忽然抬起頭來說道:「馬原叔!擱在平時,這麼好的綠豆燒,你能喝多少?」
馬原笑笑說道:「喝個十碗八碗大致還可以不醉。」
戈易靈喲了一聲,表示了她的驚訝,然後笑吟吟地說道:「我真沒有想到馬原叔有這麼好的酒量,馬原叔!你的酒量,你的豪邁,使我想起了一個古人。」
馬原三碗酒下肚,真的激起了當年馳騁大漠的萬丈豪情,他笑呵呵地說道:「姑娘!馬原肚中墨水不多,我實在想不起有那一輩古人像我這樣猥瑣不堪!」
戈易靈繃著臉說道:「馬原叔!首先對於你這句話我就不要聽,什麼叫猥瑣不堪?恐怕伯伯也不能同意你這樣過分的謙虛!伯伯!你說是不是!」
這「伯伯」兩個字,對老回回簡直就是催眠的符咒,老回回忙不迭地說道:「侄小姐說的對極了,馬爺!你這不是謙虛,是虛偽,誰不知你馬爺在大漠之中,是翱翔神武的一隻鷹,不!是一條龍!怎麼可以說是猥瑣不堪,該罰!該罰!」
胖胖的老回回,一旦鬧起來,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孩,他為馬原斟上一碗酒,口中連叫著:「馬爺!罰酒!罰酒!」
馬原微笑地端起酒碗,一仰頭,又乾了一碗。
戈易靈也捧著小酒杯,皺著眉頭,抿了一口,然後說道:「馬原叔!我可不敢說罰,那是伯伯說的。現在我要說出這位古人,如果說得對,我敬馬原叔一碗,如果這個古人比喻不當,我認罰。」
老回回叫著說道:「侄小姐,別賣關子,快說吧!老回回聽過不少書,肚子裡真有幾個古人,你說出來,老回回好歹可以替你盤算盤算。」
戈易靈說道:「昔日有一位景陽崗上赤手空拳打猛虎的武松,別人喝酒三碗不過崗,可是這位武二郎連干了十八碗酒,只不過才說了一句話:這酒好生有力!然後三拳兩腿,打倒了一隻活大蟲,真是了得!……」
姑娘還沒有說完,老回回拍著桌子喝采!
「侄小姐!你真說得對極了,馬爺就是大漠中的武二爺,真正的英雄好漢。就憑剛才那一招,便讓那混小子灰頭土臉,讓人心服,敬馬爺一碗!」
老回回不喝酒,但是他喝湯,捧起面前的大瓦碗,咕嚕嚕一口氣喝乾了半碗牛肉湯,怪不得他胖,他對吃真有一手。
戈易靈也捧起酒杯說道:「馬原叔!我敬你!」
馬原微笑,雙手扶在桌上說道:「姑娘!你讓我喝酒,我一定照喝,但是,你的比喻我不敢當。」
他端起碗來,乾了一碗。
馬原是可以喝的,但是,他忘記一件事,如今不是當年的馬原。他在清江小築的幾年生活,幾乎斷絕了酒,如今,重新再喝老回回這種真正的二鍋頭,一碗兩碗已經夠他醉的了,更何況他喝酒的時候,是空著肚子沒吃東西,而且又是藏著一肚子心事,這都是不能喝酒的。在這種情形之卜,連干了三碗,酒意立即上湧。
馬原不愧是大漠草原之鷹,他在酒意上湧的時候,還交待老回回:「老回回!歲月不饒人,已經不是當年的馬原了。
老回回!交待你老婆,招呼戈姑娘安歇,明天……」
下面的話,含糊不清,人向桌子上一伏,呼聲即起。
老回回還上前叫著:「馬爺!馬爺!」
哪裡還叫得應馬原!老回回搖著頭,口中咕啃著:「歲月不饒人,馬爺變了。」
戈易靈站起來說道:「伯伯!不要說感傷的話,馬原叔依舊是英雄當年,只是少作醉飲,酒量窄了倒是真的。現在不要移動他,請將火力加旺,請拿一件棉被來……」
老回回有一種做錯事的心情,急急忙忙捧著厚厚的棉被,蓋在馬原的身上,又將火堆加上幾塊干馬糞,然後搓著手,不安地說道:「侄小姐!我還該怎麼辦?」
戈易靈不覺微笑著說道:「馬伯伯!你是開酒店的人,難道沒有見過酒醉的人麼?」
老回回搓著手說道:「見過,我當然見過。人多數醉得跟死人一樣,睡得像豬,這些人大致都沒有什麼,第二大照樣騎馬趕路。遇到那些發酒瘋的,抬起來丟到門外雪地裡,或者迎頭潑他一盆涼水,一切都會安靜下來的。」
戈易靈微笑說道:「我馬原叔是一位酒品最好的人,不會給你惹麻煩。」
老回回連忙說道:「那是當然。只是我從來沒有見他醉過,我真懷疑自己的酒,是不是有了毛病!」
戈易靈笑著安慰這位心地善良的老回回,說道:「伯伯!
我看你是在胡思亂想了。馬原叔只要睡過今宵就沒有事。伯伯!你去安歇吧。」
老回回瞪大著眼睛,在反問道:「什麼!侄小姐!你叫我去睡嗎?」
「是呀!馬原叔這裡有我就行了。」
老回回為難地說道:「這樣不好吧!」
戈易靈說道:「這有什麼不好?我是闖蕩江湖的人,熬個幾宵不睡,算不了什麼。伯伯你不同,明天如果來了一批客人,就夠忙活的。請吧!你放心去睡吧!像你這樣身體富泰的人,經不起熬夜的。」
說到「經不起熬夜」,此符咒還真靈,老回回忍不住打著哈欠,自嘲地說道:「說真的,人一胖,就比較容易困。侄小姐!那就一切拜託你了。勞駕看著這堆火,火不夠的時候,隨時加馬糞。你要是熬不住的時候,儘管叫我,我來接班。」
說著話,又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收抬著碗筷,蹣跚地走進裡間。
整個外間,就剩下戈易靈姑娘一個人和熟睡中的馬原。
戈易靈又加了幾塊干馬糞,自己端坐在地上,調息行功,閉目養神。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除了從門縫裡,傳來風聲的呼嘯夜是那樣的沉寂。
小店是沒有雞啼的,可是天還沒有亮,老回回的婆娘已經起身了。她在拾援一陣之後,悄悄地走到外間,不覺驚呼了起來。
老闆娘的驚呼,沒有驚醒老回回,可是卻將馬原驚醒了。
馬原醒來一揮手,棉被掉在地上,口中說道:「昨天真的醉了!……」
但是,頃刻間,他就驚覺到不對,連忙問道:「戈姑娘呢?她人呢?」
馬原問的聲音很大,老闆娘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老回回此刻醒了,披著一件皮桶子,朦朧著眼,匆忙走到外間問道:「馬爺!你醒了!昨夜你睡得可好?」
馬原上前扯住老回回的皮桶子,問道:「老回回!戈姑娘呢?」
老回回揉著眼睛說道:「戈姑娘昨天照護了你馬爺……怎麼?戈姑娘不見了嗎?她人呢?」
馬原手一鬆,老回回幾乎摔了一跤。
馬原一句話也不說,搬著自己的馬鞍,拉開門就走。
老回回完全清醒了,他像一團肉球連滾帶爬,來到門外。門外寒風似削,使他打了一個寒噤。他跟在後面叫道:「馬爺!馬爺!戈姑娘呢?」
馬原在忙著備馬,頭也不回說道:「走了!」
「走了?走到哪裡去了?」
「老回回!這話我應該回問你。」
「問我?」
馬原很快地備好馬,翻身騎上,他一帶韁繩,在馬上側著身子對老回回說道:「老回回!我們都老了,已經沒有當年遇事那份警覺心了。昨天晚上那幾碗酒,將是我終身感到遺憾的酒。」
說著一抖韁繩,坐騎潑開四蹄,捲起黃塵,朝西疾奔而去。
老回回呆在那裡,自言自語地說道:「會終身遺憾嗎?」
這時候他的老伴站在身後說道:「小心著了涼。」
老回回打了個噴嚏,突然跑到屋裡,套上一件老羊皮,攔腰繫上一根皮帶,將肥肥的肚子,扎得緊緊的,脅下夾著一個長長的黑布包,又匆匆地跑到後面備好一匹馬,爬上去就走。
老回回這樣匆匆忙忙,一聲不言語,他老婆一直跟在後面,等他騎上了馬背,才問道:
「你就這樣走了嗎?」
老回回頭也不回說道:「我要是追不回來他們兩個人,我就要遺憾一輩子。」
老回回追出門去,馬原的蹤跡已經消失在濛濛晨霧之中。
馬原真不愧是被人稱做大漠草原之鷹,胯下的坐騎是白中選一,馬上的人更是矯健如龍,再加上心裡灼急如焚,這一人一騎在這荒涼的平原上,奔馳如飛!
朝陽漸起,晨霧已散,馬原一口氣狂奔了二十餘里,遠遠看去,在三幾帳篷之旁,圍著一群人馬原的馬跑得很快,轉眼就來到跟前,忽然有兩個人迎上來,喝聲問道:「什麼人敢在這裡馳馬!」
馬原連話也沒答,一抬手,鞭影起處,叭、叭兩聲,兩個人被馬鞭捲得飛了起來,摔開好幾尺遠。
馬原勒緩,停馬,飛身而下,周圍立即圍上來四個人,嗆嘟連聲直響,寒光四起,四柄刀一齊捲向過來。
馬原手中馬鞭剛一抖出一個鞭花,就聽有人喝聲:「退下。」
四個人,四柄刀,立即撤回,閃開道路。
馬原連正眼也不瞧一下,大踏步走過來,叫道:「戈姑娘!」
戈易靈正站在人群之中,回身感動地迎了兩步,低聲說道:「對不起!馬原叔!」
馬原歎n氣說道:「姑娘!你差一點讓我無顏在這世上。」
「馬原叔!真的對不起。我以為不能為了我的事,連累這麼多局外人。」
馬原沉聲說道:「姑娘!你沒有連累誰,如果我記得不錯,清江小築大婆婆就說過,這是牽連到好多好多人的事,你的事,可能就是大家的事,何況,我馬原受天婆婆之托,如何能將我看作是局外人?姑娘!你不以為這對我是不公平的嗎?」
戈易靈歉意地說道:「馬原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馬原緩下語氣說道:「一時情急,說話失了分寸,姑娘!過去的我們不必再談它。讓我們共同面對當前吧!」
這時候對面有人冷冷地說道:「馬原!我真為你不值!」
馬原一抱拳說道:「朱大當家的!」
笑面屠夫朱火黃冷笑說道:「我說我為你感到不值,憑你那幾下,還配做別人的保鏢,太不自量力。戈易靈既然甩開你了,你就大可趁此找台階下台,竟然你還追了上來,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找尋。」
馬原平靜地說道:「朱大當家的說得對,我馬原是有些不自量力。不過我馬原的性命現在此地,沒有人來取,我還是活得好好地,不知道誰要來取我的性命。」
朱火黃還沒有說話,邊上有人說話:「馬原!你我有一刀之仇,這回爺要來取你的狗命!」
馬原順著聲音看過去,那一雙弔客眼,使他記憶猶新,他冷冷地說道:「就憑尊駕這張嘴,就不配做我馬原的敵人。」
話音一落,倏地一伸手,一條黑影,如飛而至。那聞林起還沒有看清楚,只覺得自己項下一緊,不知如何竟然被對方套住了脖子。
馬原說道:「聞林起!回回小店那一刀,已經是手下留情,你居然不知悔改,而今想必狗仗人勢,又敢出口傷人,如果不給你一點懲罰,你恐怕這一輩子都改不了。」
說著話,手一抖,黑色套索一緊,聞林起雙眼一翻,任憑他雙手如何地在拉,卻解不開那愈扣愈緊的繩套,人立即像一灘泥樣的軟成一堆。
戈易靈輕輕地叫道:「馬原叔!」
馬原說道:「戈姑娘!在江湖上有一句話:不要對你的敵人仁慈,因為對敵人仁慈的結果,可能就要賠上自己的生命。」
戈易靈仍然是那麼輕輕地說道:「謝謝馬原叔的教誨。不過,我覺得馬原叔剛剛說的一句話也很對,他實在不配做你的敵人。」
馬原啊了一聲,笑了一笑,沒有講話,一抖手,那條黑色套索就如同靈蛇似的,一卷而回。
聞林起好不容易回過一口氣,憋得哈咳得成了大醉蝦,躬在地上,鼻涕口水,狼狽不堪。
笑面屠夫朱火黃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著聞林起在地上受罪,口中嘖嘖有聲地說道:
「這倒是沒有想到,你這只草原之鷹還真的有兩下。」
馬原立即說道:「我也沒有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你朱大當家的,更叫我想不到的,你朱大當家的,居然會成群結隊,當年那種獨來獨往的行徑,看來已經變了。」
朱火黃冷笑說道:「沒有工夫跟你閒磕牙,你既然追來了,就一併算上你一份。」
這時候,從朱火黃的身後走出來一個人,矮胖、臃腫、八宇眉、努著一雙眼睛,寬衣大袖,此刻綁札得緊緊的,布草鞋,一步一步走過來。
馬原剛要說話,戈易靈已經越身而出。
馬原沒有移動身體,只是在身後說道:「戈姑娘!今天這場拚鬥,關係你很重要,這些序幕你就不必插手了。」
戈易靈說道:「我只想明白事情的真象,並不是要和人拚鬥」
馬原歎了口氣說道:「姑娘!只怕容不得你……」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得對方「呀」地一聲怪叫,臃腫的身體卻那麼靈活,一個墊步,向前一個虎跳,雙手高舉著雪亮的刀,迎頭劈下。
戈易靈向旁邊一閃身,突然對方刀鋒一變,斜地裡一扭腰,刀鋒劃著斜弧,以極快的速度,橫劈過來。
戈易靈再一次塌腰,腳下用力,人向旁邊橫掠過去兩步,就在這個時候,馬原幾乎是同時衝上前一步,彎刀帶著光嘯,斜向對方左臂。
那個矮胖子真有功力,在全力攻擊的瞬間,雙腳一個移動,人向前衝,倏地一個電旋回身,懾人心魄的一聲「呀」
叫,手中的刀從下向上一翻,極其艱難,但是卻是極其快速地,刀影翻飛,一連劈出三刀。
馬原是使用彎刀的高手,他懂得對方雙手使刀的長處,刀沉、力猛、全力進攻,不讓對方貼身,但是,只要讓他一刀得勢,他就可以潑風也似地,一連貼身劈來幾刀。
馬原的本意是用彎刀逼開對方,搶得一瞬先機,沒有料到對方的功力,高出了馬原的想像,只是一個輕易地移動,便可從被動搶得主動,揮刀搶攻,快速而凌厲。
馬原收斂了心神,一連退了三步,無法出手。
對方三刀落空,大出意外,但是他似乎決心不給馬原喘息的機會,他的刀尖剛剛逼開馬原,倏地雙腕一翻,刀刃一轉向內,人向前一撲,躬著腰,一道閃亮的懾人心魄的大弧,掠過馬原的腰際,「呀」的一聲怪叫,刀鋒停在上舉的姿態,一縷鮮血,從刀光上順著刀刃流下來,鮮血的艷紅,映在雪亮的刀刃上,是那麼觸目驚心。
戈易靈驚呼:「馬原叔!……」
馬原臉色略帶蒼白,卻是十分鎮靜,兩眼凝視著對方。
對方的光頭冒出了汗珠,突然,雙手一鬆,上舉的倭刀,嗆嘟落地,人的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闔上了眼睛。
戈易靈這才看到對方的左肋下,正插著一柄飛刀,只露著一截刀把在衣服外面。
馬原右手彎刀拄地,左手按著腰眼,步履蹌踉。剛說了一聲:「姑娘!馬原慚愧……」
戈易靈大吃一驚,趕緊搶上前,雙手扶住,緊張地連聲問道:「馬原叔!你受了傷了!
傷在哪裡?傷得重不重?」
馬原苦笑說道:「這廝刀法真快,幸虧我勉力多閃了半步,要不然他那樣翻腕一刀,可以將我劈成兩截。現在算我又接受了一次教訓,低估了敵人,就有吃不完的虧……」
戈易靈急著插口問道:「馬原叔!你到底傷得怎樣?」
馬原低頭看著自己的腰部,血從左手手指間流紅了衣襟。他搖搖頭說道:「不要緊!還要不了我的命。」
戈易靈不再講話了,她強迫馬原就地坐下,用手撕開馬原的上衣,馬原掙紅了臉,剛叫得—聲:「戈姑娘!請你……」
這時候一陣蹄聲震地,塵頭落處,老回回像是一團肉球滾下馬來,一頭汗、冒著熱氣,顫著一身肉,張著嘴話都說不出來,跪在馬原身旁,手裡的黑布長包袱,甩在地上,說來真是叫人難以相信,他用極靈活的一雙手,撕開馬原的內衣,瞧了一下傷口,這才喘了一口氣,說道:「侄小姐!放心!要不了馬爺的命。」
他一面說話,一面從馬原的板帶上取下藥包,敷金創藥、包紮,就像他燉牛肉饃一樣,老練而利落。
戈易靈緊閉著嘴,站在那裡,一直等到老回回用撕開的衣襟,墊在板腰帶裡面,綁紮住創口,這才緩緩轉回身來,朝著朱人黃說道:「朱火黃!看來你並不是最壞的人。」
笑面屠夫朱火黃伸手攔住另一個拖刀作勢,正要邁步衝出的矮胖子,臉上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容,說道:「你沒有看到我朱某人最壞的時候。」
「大概吧!不過照目前來說,你的行為不是最壞的。」
「這是我少聽到的話,我倒願意聽聽原因。」
「你方才大可趁機過來,或者你不阻正旁人殺過來,至少你可以去掉一個對手。」
「本來我要這麼做。」
「你並沒有那麼做。」
「那是因為有兩個原因。」
「現在該我說了,我願意聽聽是哪兩個原因?」
「第一,馬原表現得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老實說,照我朱某人的估計,馬原逃不過三刀。」
馬原坐在地上,老回回正在替他收拾撕破的衣裳,聽到這麼一說,便插口說道:「哦!
我馬原在你朱大當家的心目中,只有這麼一點份量!」
笑面屠夫朱火黃沒有理會馬原,只是對戈易靈說道:「跟馬原對手的人,是東瀛的劍道五段……」
「什麼是劍道五段?」
「反正他是一個劍道高手,據說,在東瀛可以名列前十名之內。事實上他的功力確實不錯,他的刀法夠快、夠狠,一旦讓他佔了先著,很少有讓人還手的機會。馬原在受制的時候,能夠反制予人,老實說這不是當年的馬原所能做得到的。對於一條漢子,我朱火黃還是有一份愛惜之意的。」
馬原笑笑說道:「笑面屠夫朱火黃哪裡來的這一套,倒是夠叫人嚇一跳的。」
朱火黃倒是沒有笑容,淡淡地說道:「人總是要變的,就如同你馬原一樣。」
戈易靈說道:「還有第二個原因呢?」
朱火黃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要你戈易靈心服口服的輸給我,所以,我不打算用偷襲來趁人之危。」
「這不是你朱火黃的為人。」
「我說過,人總是要變的。」
「這也不是對敵人應有的態度。」
「你戈易靈並不是我朱火黃的敵人。」
易靈歎了一聲說道:「這就奇了!你朱火黃處心積慮要找到我,要制服我,分明是有深仇大恨,如今又說不是敵人,除非你根本就不是朱火黃。」
笑面屠夫朱火黃冷冷地說道:「遍訪江湖,窮索於你,並不一定要你的命,而是有另外一個原因。」
「想必這個原因你不會告訴我。」
「你說的很對,目前我不打算告訴你。」
「朱火黃,我且不問你的原因,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你不一定要我的命,如此萬里追蹤,為的是什麼?」
「我不要死的戈易靈,我要的是活的戈總鏢頭的獨生女兒!」
「啊!請你多說清楚一些。」
「我說過,目前我不想告訴你。」
戈易靈臉色陰沉得十分可怕,她的嘴唇鬧得緊緊地,她的手指似乎微微的發抖,半晌,她吃力地說道:「朱火黃!死的戈易靈與活的戈總鏢頭獨生女兒,這句話的含義絕不是單純的死與活的問題,它到底代表著什麼?」
朱火黃的臉上一無表情,只是淡淡地說道:「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丫頭。」
戈易靈的眼神凝視著一處,牙齒咬著下唇,突然她朗聲說道:「朱火黃!我想踉你賭一個賭注,你敢和我賭?」
朱火黃皺著眉頭,沒有答話。
戈易靈接著說道:「鼎鼎大名的笑面屠夫,連賭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嗎?」
朱火黃皺著眉頭問道:「你到底想搞什麼鬼?」
戈易靈朗聲說道:「一點也不是搞鬼,我要堂堂正正地跟你笑面屠夫斗上五十招。」
朱火黃搖搖頭說道:「你絕不是五十招之敵。」
戈易靈突然笑了一下說道:「是嗎?你以為我不是你五十招之敵,我倒認為五十招之內,可以擊敗你這位殺人不眨眼的笑面屠夫。我要賭的就是這個……」
朱火黃似乎激起了興趣,長長地「啊」了一聲,眼睛放出異樣的光彩。
戈易靈接著說道:「五十招之內,你殺了我,只不過是在你的兵刃之下,多一個橫死的鬼魂而已,如果照你方才說的,你不打算殺我,只要你勝過我手中的劍,我立即放下兵刃,隨你處置……」
大漠之鷹馬原突然站起來說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是你所說的那樣,那要行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我馬原濺血橫屍在先。」
朱火黃笑了一笑說道:「馬原!我一定可以讓你如願的。」
戈易靈安靜地說道:「朱火黃,你也不問問,如果是你勝不了我,你所付出的條件呢?」朱火黃嘴角撇了一下。
戈易靈認真地追問一句:「告訴我,如果是你輸了,你能付出的是什麼?」
朱火黃冷漠地說道:「任憑你要什麼。」
戈易靈大聲說道:「好極了!在場的人都聽到了。笑面屠夫是個人物,相信不會自食其言。」
她說著話,橫撤一步,唰地一聲,那柄短短的木劍,輕巧地拔出劍鞘,左手一扔劍鞘,右手持劍斜指上挑,說一聲:「請吧!」
笑面屠夫又開始皺起眉頭,問道:「是一柄木劍嗎?」
他這句話剛一出口,從他的身旁一閃而出,淒厲尖銳地一聲怪叫,呼地一個虎跳,寒光一閃,一柄倭刀迎頭直落,來得快極了。
戈易靈雙腳一個扭動,旋到側面。
可是那道寒光比閃電還快,一折而下,斜劈的勁風,微帶著嘯聲。
戈易靈突然彈身而起,雙足正好從刀影上掠過,只聽得她斷喝一聲:「去吧!」
雙腳足尖,同時掃中對方的雙肩鎖骨,人向前一個蹌踉,身形再也收樁不住,往前一栽,幾乎插在自己的刀刃上,倉忙中狠狽地扔刀,雙手落地,撲起一陣灰塵。
扶著馬原的老回回,只有這會子才露出笑臉,實實在在的喝了一聲采。
「侄小姐!真是讓我老回回見了世面,開了眼界,出手一抬,就讓人吃了土。」
馬原也有一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說道:「戈姑娘!馬原慚愧,真是小看了你。」
老回回繼續笑呵呵地說道:「朱大當家的,這個矮子他是劍道幾段呢?」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撲倒在地的矮子,忽然爬起來雙腿盤坐,倏地從腰際拔出一柄短刀,朝著自己左腹插下去,雙手一用力,向中間橫拉,噴出血霧,人才倒了下去。朱火黃沒有說話,走到屍體之前,默默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望著戈易靈,說道:「我和馬原一樣,低估了你,而且低估了很多。」
他的右手霍然一伸,從後面擲來一柄劍,他一把接住,靈巧的一翻手腕,劍柄從手背上翻入掌中,卡嚓一響,掀開卡簧,一振腕,古色斑斕的劍鞘,甩向身後,落到七八丈開外。
橫在他胸前的,是一柄寒芒逼人的寶劍。
戈易靈點點頭說道:「能得你笑面屠夫的讚賞,真夠叫人高興的。但是,我仍然不得不再問一聲,五十招之賭仍然有效否?」
朱火黃搖搖頭說道:「如果不是為了要活的,就衝你這句話,我就斬了你!」
右手一挽,寶劍抖出碗樣大的劍花,耀人目光。
「我朱某人渾身都有小零碎兒,但是,為了讓你放心,我只憑這柄劍鬥你三十招。……」
戈易靈立即接口:「五十招,人貴有自知。」
這時候老回回輕輕地躡到戈易靈的身後,手裡捧著長長的黑布包裹,囁嚅地說道:「侄小姐!明知道我來了也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會拖累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個人走了之後,說不上來我有多麼難過,尤其看到馬爺備馬匆忙,頭也不回地跑開了,我的心裡比刀割著還難受。」
戈易靈充滿歉意地說道:「伯伯!我真對不住……」
老回回搖搖頭說道:「現在快別說這些啦,你用酒灌醉馬爺,說穿了還不是為了我老回回那間小店。」
「伯伯!……」
「剛剛我說過,明知道我趕來幫不上忙。可是我老回回不來,我會悔惱一輩子。現在看樣子我來對了,我要是不來,怎麼能看到侄小姐的了得身手!」
馬原笑著罵道:「老回回!你這是什麼時候,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做什麼?十個胖子九個嘮叨。」
老回回堆著一肥臉的笑,連連承認錯誤地說道:「對!
對!我這個胖子更嘮叨,說著說著就說遠了。侄小姐,現在這東西你用得著了。」
顫抖的手,解開黑布包裹,裡面是一柄刀,一柄細長泛著暗藍色的刀。
戈易靈叫道:「伯伯!這刀是怎麼回事?」
老回回說道:「朱大當家的是高手,你總不能用一柄木劍去跟他鬥五十招吧。那對他是多大的嘲諷呀!我老回回這把刀……」
馬原接口說道:「這把刀是紅毛鐵、孩兒鐵、緬銅合煉而成的,算不得寶物。但是,是老回回祖傳三代的東西,老回回可當作是命樣的收藏著。今天拿給你用,姑娘!老回回用心真細,真感人啊!」
老回回嚷著說道:「馬爺,你並不胖,可是,我看你跟胖子一樣的多話。」
戈易靈感動地叫道:「伯伯!謝謝你!」
老回回抽出黑包裹,雙手將刀捧給戈易靈。
「侄小姐!別聽馬爺說的,這把刀在我那裡只不過是個擺飾,能給你用,那是刀的造化。只是,你是使慣了劍的,只怕刀不能趁手。」
戈易靈沒有推辭,雙手接過刀,再將木劍交給老回回,很認真地說道:「木劍是我的信物,請你代我暫時保管。但願我不辱沒伯伯這把刀。」
他捧刀在懷,大踏步走向場子當中,等待朱火黃來到,相對站立。
朱火黃將寶劍交給左手,簡單地說了兩個字:「讓先。」
戈易靈也不推辭,只道得一聲:「承讓。」
刀一交給右手,左臂環胸,刀從頭頂盤花蓋頂,施一個弧圓之後,腳下一個墊步,踩中宮走招。
朱火黃一側身,寶劍沒有出手,卻利用這樣一晃的瞬間,右手拍出一掌,擊向戈易靈的左肩。
這一場五十招之賭的拚鬥,就在這樣一刀一掌之後,風狂雨驟地展開。
站在四周的約莫有十來個人,大家由驚訝而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天山大漠之鷹馬原,坐在地上,看得清楚。他在雙方對過十招後,心裡開始捏著冷汗。
若論彼此的劍術,應該是不相上下,可是,朱火黃有極豐富的生死拚鬥經驗,如果他要是保持了幾成功力,五十招之內,戈易靈極有可能要敗下來。」唬懈找還γ嬙婪蛞簧笮Α骯敝螅7ㄒ槐洌U腥槲擔懇喚3鍪鄭硬槐浠衣浣<粒剖垢暌琢榱恿秸校Φ盟鈉鴰鴰ǎ銥韝暌琢槭種械牡兌膊皇欠蔡裨蛟緹投系堵淶亍?
在武林之中,兵刃往往代表著一個人的性格與為人,大凡一個慣使用稀奇古怪兵刃的人,他的為人多半與眾不同。
同理,大凡使劍的人,多半修養很深,沒有粗糙毛躁的脾氣,因為劍招是以靈巧為主,再輔以內力,所謂劍走靈蛇,稱之為「劍術」,而不是一般凶砍狠剁。劍招攻以刺,而防以卸,都不是以力取勝。
且說朱火黃手中寶劍一變,招招落實,劍劍硬拚,完全脫離了劍術的範疇。
按其原因,是要倚仗手中寶劍的鋒利,再加上他的內力深厚,要在硬拚的方式中,將戈易靈擊敗。
戈易靈連接兩招之後,立即明瞭了朱火黃的用心,她在兩招硬接中估計,如此持續再有三十招下去,後果是什麼?
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像目前這樣硬拚,否則,只有落敗一途。
一個功力高的人,如果成心硬拚,對方如果不是功力超出他許多,想躲閃都不是容易的事。
笑面屠夫朱火黃連招硬拚,立即搶得主動,每一劍出手,都逼得戈易靈退後半步,而同朱火黃不但出招沉,變招更快,一劍跟著一劍,戈易靈已經虎口發熱,右臂微有酸麻。
優劣的情勢,比馬原想像中要來得快。
朱火黃手中劍一招「獨劈華山」,完全是走的單刀招式,戈易靈霎時心橫牙咬,無視於那迎頭一劍的劈來,右臂一挺,勁道貫於一點,閃電刺向朱火黃的左胸。
這是朱火黃萬萬沒有想到的情況。
照常理,戈易靈在當時的情勢之下,手中刀應用全力上走「力架金梁」,足下沉樁落步,應付這樣迎頭一擊。即使不如此,也得設法撤步騰身,閃讓躲避。
可是,如今戈易靈無視於落頂而下的劍鋒,卻以閃電的速度,使出全力,刀尖指向朱火黃的左胸。
這種情況只有一個結果:劍劈頭顱,刀貫心房,當場濺血橫屍,倒下兩個。
朱火黃就在如此電花石火的瞬間,咦了一聲,右手收招,雙腳退後。
戈易靈就在這樣的千鈞一髮之際,雙膝一彈,人似一支脫弩之箭,搶上前衝,刀勢不變,如影之隨形。
高手過招,不能有絲毫的閃失。朱火黃收招後退,就給戈易靈以可趁之機。
一聲輕微的「嘶啦」,戈易靈立即收刀挫勢,雙臂環抱,長刀靠在左臂,道聲:「承讓了!」
朱火黃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寶劍緊緊握在手中,幾次提劍上揚,終於廢然垂下,劍尖拖在地上。雙目怒視著,良久,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說吧!你要怎樣?」
戈易靈先沒有答話,一轉身,將刀雙手捧交給老回回,輕輕地說聲:「多謝伯伯。」
再回過身去,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朱火黃,她就是那樣的空著雙手,神色是如此的自然。
朱火黃又問了一句:「說吧!你到底要怎樣?」
戈易靈一步一步走近朱火黃,直到對方可以舉手置她於死地的距離,才沉聲說了一句:
「我要知道事情的真象。」
「你說清楚一些,你要知道是什麼事情真象?」
「你方才說的,你要的是活的戈易靈,而不是死的戈總鏢頭的女兒。這兩句話真正的用意是什麼?」
「這個……」
「朱大當家的,你也曾經誇獎過我,說我是個聰明的人,我分得清楚什麼是真話,什麼是謊言。」
「丫頭!你說這種話太大膽。」
「朱大當家的!雖然我出道時間很短,但是我也有聽聞。笑面屠夫殺人不眨眼,做事一意孤行,財色二字都是所好,但是,你朱大當家的有一項為人稱道的德行……」
「有話直說,不要跟我弄玄虛。」
「我久仰你來大當家的一諾千金,從不悔改。因此,我等著聽你的真實說明。」
朱火黃沒有立即答話,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戈易靈。
突然,他的右手一振,寶劍從地上一閃而起,劍尖閃爍著光芒,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指向戈易靈。
馬原霍然從地上站起,但是,老回回扶著他又緩緩地坐下,他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即令他豁出自己的性命,也改變不了眼前的態勢。
戈易靈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朱火黃的劍一直逼近了戈易靈咽喉。
劍尖停住了,朱火黃忽然說道:「丫頭!別太對自己的判斷有自信,我會殺掉你的。」
戈易靈這時候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平靜地答道:「朱大當家的!你不會殺我的。」
「告訴你,不要太過自信。」
「你要殺我,在動手過招之前,你有太多的機會。你說過,你朱大當家的渾身都是零碎,只要一舉手之間,我決無法擋得住。」
「那你為什麼不閃躲?」
「因為你可以殺我而沒有殺,又何必在動手過招之後?
再不打算盤的人也能計算得出這一前一後的利弊得失,何況你朱大當家的是如此精明的人。」
朱火黃突然一聲冷哼,口中說道:「丫頭!你錯估了我!」
話音一落,劍尖一動,離開戈易靈的咽喉,挑向左肩,嘶啦一聲,左肩的衣服被劍尖挑開,血光頓現。
馬原厲聲叱道:「朱火黃!你真無恥!」
手一抬,三點寒星,直取朱火黃的面門。
朱火黃不閃不躲,長劍一掠,叮叮噹噹,三柄準頭極確的飛刀,被寶劍掠過一邊。
朱火黃的動作比飛刀還要快速,撇劍、伸手,一面按住戈易靈肩頭的創口,一面從自己腰際革囊裡,取出一包藥,抖開布裹,隨手按在創口之上。再用戈易靈的衣襟,將創口裹住。動作快而確實,只是一剎間的時光,料理好了戈易靈的肩頭劍傷。
這一切都落在馬原和老回回的眼裡,饒是這位天山大漠草原之鷹有如何的江湖經驗,對於眼前的情形,只有目瞪口呆。
戈易靈在短短的時間之內,表現了出奇的冷靜。她一任朱火黃為她料理劍傷。
朱火黃一言不發,大踏步向回走了幾步,一揮手,周圍的人都走過來。
朱火黃以不高不低的聲調說了幾句話。
「你們的一切事情,到此了結。兩個倭人,用火焚化,骨灰用小罐子裝好,派人送到應該送的地方去,不管他們的來意是什麼,我許過他們的。至於你們,留下我的坐騎,回去吧!」
所有的人,沒有說一句話,分頭去收抬。
有人將一匹極其神駿的馬牽過來,朱火黃將韁繩接在手中,這才朝著戈易靈說道:「走吧!丫頭。」
戈易靈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只是淡淡地問道:「到哪裡去?」
朱火黃說道:「你不是要知道事情的真象嗎?」
「啊!我以為……」
「丫頭!你是聰明的,但是,你今天所有的『以為』,都是錯誤的。」朱火黃似乎變得有了耐心。「老實說,這個地方是適宜攔截人的地方,卻不適宜談話。」
他又抬起頭來,朝著老回回說道:「老回回的野店雖然也是簡陋,總比這荒野曠地要強,再說,那裡的綠豆燒、牛肉泡饃,算得上是好東西……」
老回回突然拱手說道:「歡迎!歡迎!我老回回真是蓬蓽生輝!」
馬原接著說道:「老回回!你跟我馬原一樣,肚子裡沒有墨水,不要掉文,讓人聽了難過。」
馬原不但是一條漢子,而且經驗豐富,反應機靈,他已經看得出來,這位號稱屠夫的武林怪人,對戈易靈非但沒有了敵意,而且,讓戈易靈出色的沉著與機智,所深深的折服了。
一切危機都已經成了過去,雖然,他仍然不瞭解何以會讓朱火黃一變如此。
老回回挨在馬原身邊,悄悄地問道:「馬爺!能騎馬嗎?」
馬原皺了一下眉頭,笑著罵道:「老回回!你是在咒我,在大草原上討生活的人,只有一個情形不能騎馬,那就是斷了這口氣。」
老回回真是好件情,挨著罵還挨在身旁,說道:「馬爺!不要緊的,老回回可以用兩匹馬紮成一副繩床,可以讓你躺著,這沒什麼可丟人的。」
馬原歎了口氣說道:「老回回!我不能再罵你,別把我看成了廢物,你去照顧戈姑娘。
回頭到了你的小店,多準備酒是真的。」
一行四騎,緩緩走向回程,那帳篷旁已經升起了一堆火,兩個倭人屍體已經放在火上焚燒。
朱火黃忽然感慨萬千的說道:「我朱火黃做了大半輩子笑面屠夫,只有這一會子心裡覺得人做傻事、做錯事的時候太多了!你們看這兩個倭人……」
他在馬背上用馬鞭遙遙指點著。
「他們兩個奉命到我這裡來,連死都不曉得為何而死,豈不是糊塗到死麼?其實……」
他回過身來,帶著自嘲的口吻:「說實話,我發覺自己也高明不到哪裡去,點滴仇恨,半生全力以赴,值得嗎?」
馬原的馬走在後面,他說了一句:「真想不到……」
朱火黃接口說道:「想不到笑面屠夫居然會說出這些話,是嗎?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
人就是這麼奇怪,想穿了,也就沒有什麼可怪的了。在方纔我的劍指著戈丫頭的時候,我有意一劍讓她畢命,什麼諾言、信譽,那都不是笑面屠夫所重視的,誰知道一念之間,居然我下不了手。」
老回回接著說道:「那就叫做:放下屠刀……」
朱火黃皺著眉頭說道:「算了!算了!你老回回掉文,會讓人酸死。」
老回回一陣肉顫式的笑聲,結束了這一段話題,只有戈易靈一直沒有說話,她的心裡有一種預感,笑面屠夫如果真的說出一段真實的內情,極有可能會讓她有石破天驚的感受。
不過,目前戈易靈的內心只有一點安慰:「如果方纔那一劍了結了朱火黃的內心怨恨,證明自己那一瞬間的決心,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