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對某些人來說,是充滿了甜蜜。可是,回憶對戈平來說,卻是充滿了苦難的哀傷。
正如戈平自己一開始就說,那是血淚斑斑的歷程。
戈平望著自己的愛女,再看看幫助愛女踏遍江湖的好友,覺得上天還是公平的,能讓他在一十八年之後,還能見到長大成人的愛女,一切辛苦和折磨,對他個人來說,已經有了償付,何況未來的成就,說不定能為多難的家國,能作更大的貢獻,因而青史留名,也就不枉此生了。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開始說道:「江湖上都知道我保了一趟暗鏢紅貨到北地,其實內情並非傳說中那樣。到現在要我保鏢的人,他的真實姓名是什麼我毫無所知。」
朱火黃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說一句話。
倒是戈易靈忍不住問道:「爹!那多奇怪呀!」
戈平繼續說道:「奇怪的不只是如此。待我暗保紅貨,到了地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大爺,根本沒有點收,先擺開一桌上等的酒筵,並且有數位姿色不惡的美女陪酒。照那位老大爺道貌岸然的樣子,這種酒筵太不調和了。老實說,對於像我這樣練武保鏢為生的人來說,這種酒筵,使我如坐針氈。當時我就向老大爺說,請他點收清楚,我要回南。」
馬原此時說道:「戈爺!照我看來,宴無好宴,會無好會,他是必有所為,你這樣走,恐怕不會讓你走的。」
戈平點點頭說道:「不錯。這位老大爺連說不忙,珠玉已經到了地頭,他信得過威遠鏢局,信得過戈總鏢頭,此時不談珠寶。得飲酒時且飲酒,一則聊表謝忱,再則人生難得幾回醉,他要我不必太拘謹。如果我認為這些穿紅著綠的姑娘在這裡不便,他可以換人相陪。」
馬原叫道:「早就準備好了換人相陪?這是什麼意思?是成心要把你戈爺灌醉麼?」
朱火黃此時忽然抬起頭來說道:「馬原快人快浯,這『成心』二字,說得入木二分。」
戈平點點頭說道:「這位老大爺果然揮退那幾位美女,請來兩位斯文的先生,這時候我發覺有一點奇怪之處,這位老大爺和這兩先生都是一身明朝穿著,沒有雉發,完全是上國衣冠。」
朱火黃仰天長吁,說了一句:「好一個上國衣冠。」
戈易靈姑娘卻於此時翹著嘴說道:「爹!你方纔還說時不我予,要長話短說,盡說這些瑣碎的事做什麼?」
朱火黃笑笑說道:「小靈子,你爹說的不是閒事,是關係重大的正事。」
戈平沒有注意戈易靈瞪著驚訝的大眼睛,繼續說道:「老大爺和這兩位斯文先生不但博學多才,而且,對於江湖上的掌故,都能夠歷歷如繪地道來,調和了當場的情緒。而且他們三位都能豪飲,如此推杯換盞,不覺我就有了八分酒意。」
戈易靈姑娘自從見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人變得活潑多了,而且童稚之氣盎然。她義問道:「爹!聽說你有千杯不醉之量,而且還單獨地和別人較量過,怎麼那麼快就有八分醉意呢?」
戈平笑笑說道:「傻丫頭,傳說的事,有多少可靠的啊?
如果成心比酒,那就沒有酒的味道了,何況談得投機的時候,一杯接著一杯,人情味濃,那就很容易有酒意。」
戈易靈嗯了一下,說道:「爹!後來你醉了沒有呢?」
戈平說道:「沒有。因為就在這個時候,老大爺說了一段話,使我的酒化作一身冷汗,可以說是酒意全消了。」
戈易靈問道:「那一定是使爹十分意外,也十分憤怒的話,才會如此的,是嗎?爹!」
戈平點點頭說道:「正是大家談興正濃,酒興遄飛的時刻,老大爺忽然對我說:戈總鏢頭,你想獲得一套不世的大富大貴嗎?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奉送你一套享用無窮的大富大貴!」
戈易靈又忍不住插嘴說道:「這真是奇談,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了呢?」
馬原說道:「恐怕不是冒出來的,而是事先早就計劃好了的。」
朱火黃點點頭,傳來讚許的眼光。
戈平說道:「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話出來呢?我靜靜地等待下文,沒有表示意見。那位老大爺見我沒有說話,就接著告訴我:他的東家是前朝遺老,運來的珠寶,是準備在江湖上廣結善緣,等到一旦時機成熟,復明大業就可以起事。」
戈易靈問道:「爹!他告訴你這些事做什麼?」
戈平說道:「他要我前往官府告密,便可以獲得大富大貴。」
戈易靈急著問道:「爹!你是怎麼回答他們的?」
戈平說道:「我告訴他,這種事我不能。按說,我應該將這三個賣主求榮,背信寡義的人,殺死在現場。但是,對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我只是告訴他,一個人不要把富貴二字看得太重,那將是身敗名裂的根由。今天我不殺他,如果他們仍然利慾熏心,會有別人來取他們的性命。我告訴他,我是一個保鏢為生的江湖客,不懂得什麼春秋大義,但是,至少我還懂得什麼事當為不當為。我最後問了他們一句話: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我就掉頭走了。」
戈易靈眼神裡流露著無比的尊敬,輕輕地說道:「爹!你真了不起!你的一席話,要讓很多人愧煞!」
朱火黃反覆詠哦著「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這兩句話,點頭讚道:「戈平兄!這兩句話,真是神來之句,用得恰到好處。」
馬原說道:「戈爺!你這樣走,分明是犯了忌,他們會就這樣讓你一走了事嗎?」
戈平說道:「馬原兄說得對極了,當我掉頭而走的時候,那兩位斯文先生在後面告訴我說:戈總鏢頭!你走不了的。」
戈易靈問道:「怎麼?他們要動手?他們是會家子?他們原來是裝豬吃虎?」
戈平搖頭說道:「沒有。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武功,但是,他們告訴我,方才飲的酒裡面,滲著有慢性毒藥,如果我不接受他們的意見,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斷腸而死。而且不能行功,一旦行功運氣,毒發得更快,立即七孔冒血而死。他們勸我:聽他們的話,立即可以有一套大富大貴,唾手可得。不聽他們的話,就要毒發身亡,他們要我慎重選擇。」
戈易靈罵道:「可惡!無恥之尤。」
但是她立即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爹!你接受了他們的利誘和威脅嗎?」
馬原說道:「戈爺是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一定當場拔劍,將他們殺死,然後找到了解藥。」
戈平說道:「老實說生命的威脅,是很嚇人的。但是,如果為了保全生命,而玷辱了自己的人格,那時候生命就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我曾經聽說過,孟子說過一句話,意思是說生命在必要時,可以不兼顧的。」
戈易靈接著說道:「爹!孟子說:生命是我所重視的,義也是我所重視的,當這兩者不可同時兼顧的時候,只有捨生命而取義。」
戈平點頭讚道:「孩子!海慧寺老方丈的教誨是成功的。」
講到海慧寺,戈易靈一陣心痛,眼淚幾乎流下。
馬原打岔問道:「戈爺!你是怎樣處置當時的情況呢?」
戈平說道:「我的心情在一陣激動之後,趨於平靜。我告訴他們,他們太小看了一個真正的江湖客,也真正低看了人性的尊貴。大概命中注定我要送命在小人之手,我昂然掉頭朝著大廳之外走出去。」
戈易靈緊張地問道:「爹!他們是不是埋伏了殺手,在門外等你?」
戈平說道:「沒有埋伏殺手,可是我在大廳門口,頂面遇見一位老者,當門而立,伸著雙手……」
戈易靈搶著問道:「他要怎樣?要擒拿你嗎?」
戈平說道:「這老人流著眼淚向我說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金錢美色不能動心,酒不能亂其性,是真正的英雄豪傑,是他真正要找的人,他終於找到了。」
戈易靈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戈平說道:「大廳裡的三個人,也趕上前來,向我屈膝為禮,請我原諒他們方纔的一連串試煉與考驗。」
馬原不解地問道:「無緣無故試驗什麼?又考驗什麼?戈爺與他們並不相識,這樣千山萬水,將你戈爺弄到此地,來這樣考驗,為的是什麼?這豈不是太不合情理嗎?」
朱火黃這時候說道:「馬原!關鍵就在這裡了。」
戈平點點頭說道:「我當時倒是有了氣憤之意,無緣無故,試驗我的人格,所為何來?
後來那位老者請我再度入席,把酒敬我三杯之後,沉痛地說出了他的用心。朱大哥!
我可以全部說明白嗎?」
朱火黃神情黯淡地說道:「說吧!要不然,我們的情節怎麼銜接下去呢?創痛的傷痕總是要康復的,怕碰也不行啊!」
戈平長吁了一口氣說道:「是的!其實這是我多餘的一問,如果我不說出這後半段的經過,以前說的又有什麼意義呢!」
包括朱火黃在內,大家都緘默了,靜靜地等待著戈平說出這一段奇特的經過。
戈平說道:「老者再度邀我回到大廳,肅客入座。我請教他的尊姓大名。老者搖搖頭回答我:一個國破家亡的人,還有什麼面顏說自己的姓氏呢?說出來無非是有辱祖先罷了。」
「接著他告訴我,那酒裡面沒有絲毫毒藥,他稱讚我,美色、金錢、名位動搖不了一個人的心,已經是了不起。至於無視於自己生死的人,就更了不起。」
朱人黃歎道:「其實還有更了不起的,連自己十八年不見的獨生女兒的性命,都可以犧牲,只為了一諾,戈平兄!你是至誠君子啊!」
戈平搖搖頭說道:「朱大哥!只要是一個有良心血性的人,都能做到這一點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老者的話很沉痛,我被他的沉痛心情感染了,沒有再追問他的姓名。他告訴我:他是大明朝的一名臣民,他在福王事敗之前,逃離了。他的逃離不是貪生怕死,而是領有旨意,福王殿下要他隱姓埋名,致力於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把驅逐韃虜,光我華夏的種子,散插在民間,散播在江湖上。因為江湖上每多忠義之十,只要他們能記住這八個字,華夏重光,終必成功有日。」
戈易靈忍不住問道:「就憑著他這樣一位與江湖上毫無淵源的老人嗎?」
戈平說道:「傻丫頭!精衛填海,愚公移山,憑的就是一股契而不捨的耐力。一個人只要真誠立下一個志願,沒有不能成功的事。」
戈易靈悄悄地應了一聲「是」,承認自己錯了。
戈平又接著說道:「其實,真正要做的不是他,福王殿下交給他一柄折扇和一枚玉墜。」
「啊!就是爹你所保有的那柄折扇!也是江湖上大家都在追尋的那柄折扇。」
戈平點點頭,他解開衣襟,一直翻到裡面,從貼肉的胸前,取出一個黃絹縫製的布袋,兩頭各用黃色的絲綬緊緊地纏住。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解開絲綬,從裡面取出一柄長約五寸的折扇,扇子下面繫著一枚玉墜子,一眼看上去,就可以認定是和朱火黃所保有的那枚玉墜,型式一模一樣。
戈平恭恭敬敬地將折扇捧在手裡,交給了朱火黃,然後率領著戈易靈、馬原、冷月三人,行大禮參拜了,朱火黃再將折扇交還給戈平,含著眼淚,也行禮參拜。
然後,戈平將折扇慢慢地展開,扇面上畫的是淡墨山水,題了一首詩。詩是一首古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題詩的人沒有落款,朱火黃淚水如斷串的珍珠,灑落而下,輕輕地說道:「是父王的親筆。」
戈平默然地收攏起折扇,良久,才擦乾淚水,緩緩地說道:「老者說:福王殿下告訴他,叫他設法隱藏自己,然後讓兩位世子去找他。」
戈易靈又忍不住問道:「爹!你還沒有說折扇有什麼作用?」
戈平說道:「這柄折扇是一幅藏寶圖,藏的是兩種寶藏。一是一筆巨大的珠寶,數目價值連城。另一個是一本秘芨,裡面記述的是一套拳術,沒有什麼奧秘,但是,人人可學,人人可以強身,可以禦敵。」
戈易靈說道:「原來人言不差。」
戈平說道:「珠寶的用途,是用來團結武林,在江湖上結幫成派,暗藏復明的力量。秘芨拳經是給每一個參加幫派的人,強身禦敵。」
馬原在一旁說道:「那老頭怎麼費這麼大的周折,找上戈爺?」
戈平說道:「老者領著旨意離開不久,福王殿下就發生了事變……」
朱火黃淚水淚淚而流,戈平黯然良久才說道:「兩位世子下落不明,老者暗暗尋訪,得不到一點消息,他自知自己在這方面不行,於是決心找一個代他來做這件事情的人。」
戈易靈接著問道:「於是他選上了爹。」
戈平說道:「那時節爹在江湖上有名望,而且為人聲譽不壞,於是他選上了我。假借保鏢的名義,將我引到此地,並且一再的試煉考驗……」
戈易靈說道:「經過訪察查問,難道還信不過爹的為人嗎?」
戈平正色說道:「孩子!這是何等的大事,萬一所托非人,後果何堪想像?」
戈易靈說道:「爹!女兒以你老人家為榮,你真了不起!」
朱火黃低低地說道:「小靈子!你爹了不起,卻付出了血淚的痛苦代價。」
戈平哽咽住了。但是,他立即抬起頭來,朗聲說道:「玉墜三枚,合成一塊才可以解得開藏寶圖。兩位世子各藏一枚,唯有尋訪到兩位世子,才能有所作為。最重要的是有了珠寶和秘芨之後,還要有人出而領導,所以老者把這份大責重任,交給了我。」
戈平說到此處,臉色沉重,幾度哽咽不能成聲。停了半晌,才接著說下去。
「這副擔子壓得我幾乎寢食難安。鏢局的事,我是不能再幹下去了。攜帶著你娘和你,遷回上蔡。明曰隱退,實則我要從此設法尋訪兩位世子。」
冷月靜靜地在一旁,輕輕問道:「戈伯伯!你又為什麼將戈……」
戈易靈搶著說道:「冷月!叫我易靈姊!」
冷月溫柔地馴服地望了戈易靈一眼,輕輕地說道:「易靈姊!我在問戈伯伯,為什麼要把你送到海慧寺去?讓你吃那麼大的苦?」
戈平歎道:「對靈丫頭我是永懷歉疚的,可是,我是不得已喲!」
他垂著頭,表現出他內心的悲痛。終於他抬起頭來說道:「自我承諾那位老者的以死相托之後……」
朱火黃渾身震顫,搶著說道:「戈平兄!你說什麼?什麼是以死相托?」
戈平神情在哀傷中又流露出肅穆之情,黯然說道:「當我接受老者的托付之後,他鄭重地把折扇交給我,嚴肅地說著:這是一副千斤重擔,要我好好地挑起,不要負他之托。而且他說這是長時間的事,不急於一時,但是不可一時或忘。他說,要我盡心盡力,否則,死後在陰曹地府不好相見。說畢,他們四個人……」
馬原疑問道:「四個人?」
戈平說道:「連同先前的三個人,一齊朝我下拜。他說:拜的不是我,是拜的復明大業,我慌不迭地還禮。這時候,老者告訴我,這種事恐怕難以密不洩露,為了堅定我對他們的托付忠誠,他們四個人幾乎是同時撞牆而死,頭破血流,形狀極慘!」
朱火黃大叫哭道:「老師!你死得太壯烈了!」
戈平驚問道:「他……是朱大哥的老師?」
朱火黃點頭泣道:「我早就猜想到是我的恩師,為了尊重他老人家的遺言,不說也罷!
戈平兄!你說下去吧!捨生取義,給孩子們是一次教育。」
戈平回頭望望,連同馬原在內,三個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神情莊嚴肅穆,表現出無比的哀思。
戈平說道:「做人一諾千金,何況是以死相托,又何況是所托如此大事。我當時就已經抱定,事成則已,不成我就以身相殉。可是,我的女兒不能這樣小小年紀死於非命,我也知道這件事終久會被人知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來找我。於是我為女兒找到一個可托之人……」
冷月輕輕地說道:「戈伯伯!你這一托,我易靈姊受了十年的折磨!」
戈平幾乎是呻吟著說道:「我是不得已啊!冷月!」
戈易靈輕輕地走到戈平身邊,跪在地上,依靠著戈平的腿說道:「爹!你不必難過,女兒吃苦算不了什麼!」
戈平用手撫摸著女兒的頭說道:「可是……唉!……」
戈易靈搖著戈平的腿問道:「後來呢?爹!」
戈平神情慘淡地說道:「送走你以後,我才知道不出所料,江湖上有多少人來打我的本意,包括了倭人在內。他們只知道有珠寶,有秘芨,並不知道有其他的秘密,我還不擔心。
後來連這一點也瞞個住了。」
朱火黃問道:「是大內的人嗎?」
戈平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有一天,家裡來了幾個人,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要我將折扇交出來,他們說:憑這柄折扇可以找到兩個重要的人。」
朱火黃「啊」了一聲,神情顯得緊張起來。
戈平接著說道:「我沒有理會他們,而且我告訴他們,不必耍狠,我戈平吃鏢局的飯吃了那麼多年,刀頭上舔血,狠人狠事見過多了。」
戈易靈緊張地問道:「他們耍狠了沒有呢?」
戈平說道:「沒有。他們當中有人告訴我,不要糊塗,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名利嗎?
只要我把折扇拿出來,如果藏的是珠寶,悉數歸我,而且還可以再增加金銀給我。如果我想做官,馬上可以封我做上蔡的縣太爺。」
馬原說道:「喝!口氣真不小。」
朱火黃歎氣說道:「馬原!他們是有那份權勢的,你不曉得大內護衛的權勢有多大,就是當朝顯貴,有時候也要怕他們幾分,尤其是漢人。」
戈易靈說道:「爹!你是怎樣回答他們的呢?」
戈平說道:「我很坦白地告訴他們,不要跟我談折扇的事,我沒有什麼話可以跟他們說的。同時,我也告訴他們,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除了名利之外,還有別的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義……」
戈易靈搶著說道:「跟那些人談義,爹!你是在對牛彈琴嘛!」
朱火黃歎氣說道:「小靈子!你說錯了。對牛彈琴,牛至多是不懂,它不會因為你對它彈琴,它就拿角抵你的。可是這些人不同,他們不懂,恐怕還要用角抵你,用蹄踢你。小靈子!為什麼有些出世的高人,有人歎息地說,人不如畜牲,就是這個道理。」
戈平點點頭說道:「他們見威脅利誘都無效,最後在臨走之前,留下了狠話。他們說,如果不把這柄折扇拿出來,三天之內,他們要把我這個莊子翻一個身。」
戈易靈開始流下眼淚。
馬原開始歎息。只有冷月輕輕地說道:「戈伯伯!你有什麼打算沒有?對這些人,要作最壞的打算,又要有最妥善的對策。戈伯伯!你不會沒有妥善的安排的。」
戈平沉重地說道:「為這件事,我確實做了最壞的打算,我也作了很慎重的考慮。我考慮的不是我的生命安全,不是全家人的安全。就在我剛才說過,自從承諾了這件事,我把靈丫頭寄托在海慧寺之後,我就有以身相殉的決心。冷月!
戈伯伯沒有讀過多少聖賢書,但我也知道:人生自古誰無死?活一百歲,最後還是一個死字,因此,生死之事,我已經看得很開,唯一要注意的,是要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冷月眼裡流露著崇敬與虔誠,輕輕地說道:「戈伯伯!你自謙說沒有讀過多少聖賢書,可是我覺得你是第一等的讀書人,你真正做到了聖賢所教誨的事。冷月學到戈伯伯的一句話,終身受用。」
朱火黃卻於此時接口說道:「戈平兄!你在那個時候,不能死啊!任務未完,死不是其時的。」
戈平歎了一口氣說道:「是啊!如果只是一個不怕死,那就簡單了。我的問題不是在不怕死,而是在如何人負那四位不知姓名的遺老的以死相托。因此,我又想到一句話說:自古艱難唯一死。以前我不懂,人要死不是很容易嗎?不對!
人要死在該死的時間和地點,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冷月坐在戈易靈的身邊,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說道:「戈伯伯!你當時是怎麼應付的呢?」
戈平說道:「我在深思之後,告訴自己,我不能死,我這一生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保護這柄折扇的安全無恙,而且要設法找到所要找的人。當我有了這個決心之後,我決定了當時的行動,我要離開家……」
戈易靈揉著紅紅的眼睛,哀聲問道:「爹!娘有沒有隨著你一塊離開家?」
戈易靈的話,問得有如巫峽猿啼,令人泣血。
戈平說道:「當時我沒有打算帶你娘一同出走。」
戈易靈淒厲地叫道:「爹!你好狠心……」
朱火黃正色說道:「小靈子!讓你爹把話說完。」
戈平黯然地說道:「是的!孩子!從道理上我送走自己的親生女兒,拋棄自己的妻子,確實是狠心!可是,我不能不狠心。我為什麼要離開家?我不是逃命,是保護折扇不落人手。孩子!在決定離家之前,還有一件感人肺腑的事情。」
他仰起頭,眺著遠空,似乎在調整內心紛亂的情緒,停頓了半晌,才又接著說道:「我要離開家的事,有兩個人知道。」
他轉向戈易靈說道:「一個是你母親,其實在我決定離開金陵威遠鏢局的時候,你母親就已經知道了。這就是你母親了不起的地方,她沒有話可說,用自己的行動,來支持我的決定。當我告訴她,我要離開的時候,她很冷靜地說,這次一別,極有可能就是永別,她要我珍重,要我不要忘記海慧寺還有我們一個苦命的女兒。」
說到此地,戈平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戈易靈早已經哭得如淚人一般。
冷月摟住戈易靈,貼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易靈姊!
我真羨慕你,你有一位了不起的父親,又有一位了不起的母親,看我,連自己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該哭的是我啊!」
戈易靈反抱著冷月,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倒是做了無聲的安慰。
戈平用長袖擦去眼淚,說道:「還有一個人,是我的親信長隨,跟我走鏢多年,我已經將他看成自己的弟兄手足,而且,我們之問年齡彷彿,長得也有幾分相像。在我將決離去之前,我把事情告訴了他。他反對我這樣的離去。」
朱火黃「啊」了一聲,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馬原此時忽然說道:「這位老哥能跟隨戈爺身旁多年,人是一定錯不了的。他反對戈爺離開,一定有他的一套見解。」
戈平說道:「說的正是。我問他為什麼反對?他說,我這次離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折扇,可是,當人們發現我走了,就會罷手嗎?當然不會,從此將演變成我在江湖亡命,各路人馬在江湖上追蹤,永無安寧之日,這不是我所希望的。」
朱火黃點點頭說道:「對呀!戈平兄你當時是當局者迷,為什麼我們事後都想不到這個問題呢?」
戈平點點頭說道:「朱大哥!你說的真對,我是當局者迷。在當時我只一心想到,逃離上蔡,就可以保護折扇,就可以在江湖卜訪察兩位世子。從沒有想到,亡命江湖,引來萬里追蹤的後果。」
馬原這時候接著說道:「戈爺!依馬原在江湖上闖蕩的經驗來看,萬里追蹤,尚在其次,怕的是有心人利用你作餌,來順風吹火式的尋找到兩位世子。」
戈平黯然說:「一點也不錯。我一經點透,立即就想到這一個更大的錯誤。於是,我真正的彷徨了,我不知該怎麼辦!」
朱火黃意味深長地說道:「戈平兄!你那位親信長隨,能在這樣的緊急關頭,提供出這樣的意見,想必他已經是胸有成竹了。難道他沒有提供你可行的建議嗎?」
戈平點點頭,又慘然地流下眼淚說道:「朱大哥料事如神,他確是胸有成竹。他告訴我,辦法是有,但是,他要我同意他的冒瀆與無禮。他說,他自幼跟著我,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卻也在江湖磨練中,增長不少見聞。他說,從前漢高祖被圍困的時候,有一位大臣想出一個脫困的方法……」
朱火黃及時擊掌歡道:「戈平兄!為什麼忠孝節義都讓你們一家佔全了呢?你一再說你沒有讀多少書,可是你們一家的所做所為,愧煞千古多少讀書人!」
戈易靈急忙問道:「爹!又怎麼啦?我那位叔叔出了一個什麼主意呢?」
戈平擦去眼淚,黯然神傷地說道:「他要假扮我的身份,留在上蔡,與許多的敵人周旋,而他要我攜帶著你母親,悄悄地離開上蔡。換句話說,他是抱著犧牲的決心,代我而死,斷去許多敵人的歹念。」
戈易靈流著淚說道:「結果……結果……」
戈平歎了一口氣,半晌沒有接下話去,停頓了一會才說道:「結果,孩子!你是已經知道了。上蔡戈家,遭到了滅門之禍,你那位叔叔求仁得仁,死在當場。從那時候起,威遠鏢局總鏢頭戈平,消失在江湖之中。」
這真是叫人哀痛而又感動的事,義僕代主而死,豈止是壯烈,而且也表現了江湖上有這樣忠心耿耿、大義凜然的烈性漢子,反觀吳三桂、洪承疇之流的人,真正叫人歎息說「禮失而求諸野」了。
戈平的敘述,感染了在場的人,大家都覺得心頭壓了一塊鉛,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
還是朱火黃打破沉悶,問道:「戈平兄!這十多年,你是隱居,還是在不停地尋找你所要尋找的人呢?」
戈平說道:「我帶著靈丫頭的娘,攜帶著一些珠寶,連馬也不敢騎,悄悄地離開了上蔡。當時我沒有悲痛,我只是感覺到自己的肩上背負得更沉重了。為了我,已經有多少人付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如果我不能做好這件事,我何以對那些因我而死的人?」
朱火黃歎氣說道:「小靈子!聽到沒有?這叫做活著的人比死的人更要苦痛,你爹承當了這份無處可訴的苦痛,並不比你那苦難的十八年好過啊!」
戈易靈倚在戈平的膝上,低低的叫道:「爹!」
馬原接著問道:「戈爺!這十多年你一直沒有在江湖上露面,是隱居在何處呢?」
戈平搖頭說道:「沒有。我固然要為使命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因此隱居,那豈不是與死去沒有兩樣麼?我和內人扮成鄉下人,我們下定決心,也就是我前面說的,我這一生只有一件事,就是尋找兩位世子,把折扇交給他們,為此,我和內人商量,我們要往何處去?」
冷月輕輕說道:「茫茫人海,戈伯伯!這真是不知從何找起呀!」
戈平說道:「我們商量的結果,通衢大邑,我們不去,一則容易被人認出我們的身份,再則兩位世子決不會棲身在熱鬧的市廛。我們專走深山,專找人煙杳至的廟宇。」
戈易靈忍不住說道:「爹!那樣的路程,我娘受得了嗎?」
戈平沉痛地說道:「是的。那樣的路程,三五天你娘尚可以勉力支撐,日子一久,她實在是承受不了這種的辛苦。可是,你母親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反倒時時安慰我、鼓勵我,直到有這麼一天……」
戈易靈緊張地叫起來問道:「爹!有一天怎麼樣?我娘她沒事吧!」
戈平拍拍戈易靈的頭,滿臉肅穆之情說道:「靈丫頭!孩子!不要這麼激動。人的一生注定就是要受折磨的,我們必須要有這種打算,這樣你才能活卜去。要不然,我們隨時隨刻都會倒下去的。」
戈易靈咬著自己的嘴唇,血絲從口角溢出來,她挺坐起來,沒有再說話。那意思是說:
「你說吧!我準備承當最大的苦痛和磨折。」
戈平點點頭說道;「靈丫頭!你放心,你母親並沒有那麼容易的就死去。」
戈易靈這才哇地一聲哭出來,滿嘴鮮血,其狀極慘。
冷月用手絹輕輕地拭著戈易靈的血漬,她輕輕地擁抱戈易靈,低低地在耳邊說道:「易靈姊!你不覺得伯母是多麼的偉大嗎?你應該堅強得像她的女兒啊!」
戈易靈閉上眼睛,微微地點點頭。
戈平接著說道:「有一天,我們走在一個不知名的深山,因為我遠遠地看到深山裡有一縷浮雲,像是炊煙。我想,這樣的深山,人跡杳至,如果那是炊煙,那真是好的隱居所在。
即令找不到世子,說不定也可以遇到世外的高人,請他為我指點迷津。就衝著這麼一股信念,我牽扶著你母親,朝深山的更深處前行。可是這時候你母親卻坐下來了。」
戈易靈睜開了眼睛,瞪著。
戈平說道:「這是你母親告訴我,是她第一次告訴我,她實在不能走了。」
冷月倒是急了,連忙問道:「那一定是伯母到了實在不能忍受的地步了。」
戈平黯然說道:「她是一直在忍受著痛苦在瞞著我,其實她的腳早就已經磨起了水泡,水泡又破了,又沒有敷藥治療。唉!在那樣的深山裡,也沒有法子治療啊!當她解開了鞋襪和腳布,真叫我嚇得叫起來。」
戈易靈忍不住叫道:「可憐我娘……」
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戈平說道:「她的一雙腳,已經是血肉模糊,簡直就不成腳的樣子了。我痛心地埋怨她,為什麼個跟我早些講,要讓她忍受這樣的痛苦。我當時只是要匆忙地去採摘草藥,為她敷腳止痛。你母親攔住了我……」
戈易靈低低呻吟呼喚著:「娘!……」
戈平說道:「你母親告訴我,是她拖累了我,往後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她不能再這樣拖累我下去。」
戈易靈急問道:「娘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戈平說道:「我也這樣責問她,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你母親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認真地告訴我,不要灰心,不要氣餒,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定可以找到兩位世子的。」
冷月低低地說道:「戈伯伯!戈伯母說這樣的話,是事出有因的呀!戈伯伯!你應該有這個警覺!」
戈平歎道:「好孩子!你說得對極了。可是當時我沒有想到這些啊!我只是安慰她,我要去找草藥。就在這個時候,靈丫頭的母親,爬起來,奮身一跳,跳下萬丈深壑裡去了。」
言猶未了,戈易靈一聲問哼,人就昏了過去。
冷月忙不迭地為戈易靈推拿,半晌戈易靈才「哇」地一聲哭喊出來。
戈平說道:「靈丫頭!孩子!你要好好聽下去,情形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壞,雖然也不那麼好。」
戈易靈用手捂著嘴,極力止住自己的哭聲。
戈平說道:「當時我幾乎沒有思考地就想立即騰身跟著跳下去。可是等我到了絕壑的邊緣,我止住了腳步。我告訴自己,我沒有資格這樣跳下去,因為我有大責在身。」
朱火黃歎了一口氣。
馬原卻在一旁說話了,他說:「戈爺!難道你沒有將尊夫人的屍體……唉!萬丈深壑也無法處理的了。」
朱火黃說道:「戈平兄!是不是有了意外的發現?」
戈平說道:「我站在深壑邊緣,正是心情如潮的時刻,我發覺靈丫頭的母親沒有跌下去,就在兩丈多深的懸崖上,被一棵樹,一堆蔓籐將她兜住了。」
戈易靈睜大了眼睛啊了一聲,又驚惶地叫道:「爹!我娘沒事嗎?」
戈平點點頭說道:「她沒有事,可是她人也暈過去了。現在的問題,是我怎麼樣才能將她救上來。」
馬原說道:「戈爺!雖然你有一身武功,恐怕還很不容易將人救上來的。唉!真是叫人著急呀!」
戈平說道:「不管如何困難,我還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救人。正在我撕下衣衫,結成布帶,系穩岩石,準備垂下去的時候,奇跡出現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地從絕壑的雲霧裡,上來一個人。」
冷月說道:「不會是神仙吧!」
戈平說道:「當時我真以為是神仙,可是這個世間上哪裡真有神仙呢?我呆住了。後來我留神一看,原來在絕壁之上,不知怎的釘了一根一根的鐵釘。鐵釘之上,還有鐵環。
在鐵環上邊纏著有細細的鐵鏈子……」
冷月說道:「多奇怪呀!」
朱火黃正色說道:「冷月姑娘!讓戈平兄說下去。」
戈平接著說道:「我留心看那鐵釘、鐵環、鐵鏈,沒有一點磨蝕的樣子,而且還用漆漆過,分明是常用的,這個人就是利用這個鐵釘,攀上來的。」
戈易靈插嘴問道:「他可以救我娘上來嗎?」
冷月也忍不住問道:「看樣子他是經常上下深壑的,為的是什麼呢?這樣的深山中的絕壁深壑。」
朱火黃也插嘴問道:「來人是什麼裝束?多大年歲?」
戈平環視了一眼,先答覆朱火黃說道:「來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紀,是一個出家人。」
朱火黃追問了一句:「是和尚嗎?!」
戈平點點頭說道:「是和尚。他的出現,使我大喜過望,我請求他幫助我,將我內人救上來。他朝著內人看了一下,一言不發,又從鐵環攀身下去,過了一會,他再度從雲霧中出現,手裡拿了一根繩子。很快地將繩子綁妥在石頭上,然後他垂下身去,將內人救了上來。」
戈易靈忍不住合掌念著:「阿彌陀佛!感謝上蒼。」
戈平接著說道:「當時我已經是神心俱疲,幾乎整個的人都失去了力氣,我呆呆地看他救上你母親,才大夢初覺似的,向他叩謝救命之恩。」
冷月低低地在戈易靈耳邊說道:「易靈姊!吉人自有天相啊!」
戈易靈的一雙手和冷月緊緊地握住,她向著戈平細聲地問道:「這位大和尚叫什麼名宇?」
戈平搖搖頭說道:「當時他根本沒有和我說話,只是看看你母親暈過去的情形,以及那雙腳的慘狀,他從身上取出一小瓶藥末,深黃顏色,交給我,只說了兩句話,他說:給她服一半,再用水調溶塗抹在腳上。」
戈易靈搶著問道:「藥有效嗎?」
戈平說道:「有神效,我用水袋裡的水,餵你母親服下,再用水調溶塗抹在腳卜,你母親立即甦醒過來,而且腳不痛了。老實說,保縹的人,除了習武之外,一些外傷的醫療,也要懂一點,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神效的藥。我真把他當做大羅神仙,我再次向他叩謝,他卻一言不發地朝著深山走去。」
戈易靈急道:「爹!你難道問不到人家的法號嗎?他是我們的大恩人啊?」
冷月說道:「戈伯伯當然不會不問的。」
戈平說道:「我跪在那裡,高聲請問大師的法號。可是他漠然未聽一樣,只是緩緩地朝著深山裡面繼續走去。這時候我急了,大喊一聲,請大師留步。就展開身形追過去,攔在他前面,跪在地上。」
冷月間道:「戈伯伯!他停下來沒有呢?」
戈平說道:「他停下來。他皺著眉頭問我還要做什麼?我說救命的大恩大德,實在不敢言報,至少也應該知道大師的法號,以便終生懷德,沒齒不忘。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不必。
他就繼續向山裡走去。這時候我急了,大聲說道:大師!救人需救徹底,你這樣撒手不管就走,倒不如不救我們。他立下來,回頭看看我。我繼續告訴他,我的妻子如今寸步難行,停在這深山之內,最後不是餓死,就是被猛獸所噬。他這時問了我一句:你想怎樣?我說,惜用大師一席之地,數日之糧,養好了傷,我們就走。」
朱火黃問道:「他答應了嗎?」
戈易靈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他一定會答應的。」
戈平說道:「他頓了一下,再看你母親那樣不堪的情形,歎了一口氣,才點點頭說了一句:隨我來吧!」
戈易靈又合起手唸了一聲佛。
戈平說道:「我背起你母親,隨在他身後,朝著深山裡走去。山路、唉!應該說根本沒有路,看樣子他還是盡量找好走的地方走。」
冷月說道:「在這裡的險惡深山,他何以為生?」
戈平說道:「冷月,你問對了,我也如此懷疑。我在想:我是秉持著一念之誠,遍探深山巨澤,是有所為的。像他這樣一個人在深山之中,何以為生?可是我這個懷疑,沒有頓飯時辰,獲得了答覆。」
戈易靈間道:「是他自動說明白的嗎?」
戈平搖搖頭說道:「沒有。我問他的話,尚且不予回答,如何會自動說明呢?那是我親眼看到的。」
朱火黃意味深長地問道:「你看到的是什麼?戈平兄!」
戈平說道:「當我艱難地爬過一怪石隘路,頂上只有一線天光,裡面可勉強通人,幾經曲折,出得隘口,豁然開朗,迎面呈現的是令人不能相信的景象。」
戈易靈和冷月幾乎是同時搶著間道:「是什麼驚人的事情發生了呢?」
戈平說道:「迎面竟然是一片方圓數丈的平地,而且正是小麥成熟的季節,一片金黃,微風起處,麥浪翻滾。在麥田的盡頭,一叢桃林,擁簇著兩間草屋,屋的後面,有幾叢竹林,有幾隻雞鴨,正倘祥在桃林之中,這簡直就是一幅農村美景,哪裡像是深山絕嶺之中呢?」
朱火黃坐在那裡暗自點點頭。
馬原歎口氣說道:「對於一個浪跡江湖的人來說,能夠有這麼一處地方,享享清福、神仙也不羨了。」
戈平歎道:「神仙生活如何,我們不曉得,不過,當我們歷經苦難之後……看到這樣一個優美恬靜的地方,令人立即有一種超塵脫俗的念頭。一切的名利之心,淡得沒有絲毫痕跡。」
戈易靈問道:「後來呢?」
戈平說道:「進得草屋,一榻一幾,別無他物。另一間卻是灶鍋俱全,最重要的有一縷泉水,浙浙瀝瀝引滴水到水缸裡。我把你母親放置在木榻之上,隨著這位奇特的和尚,四周走一遍以後,他指指後屋裡的兩大缸,說是米面俱全,足夠我夫妻一年之需。說完他就飄然離去。」
說得大家怔住了,怎麼這樣一聲不響就走了啊!
戈平接著說道:「我在一怔之後,立即追到屋外,攔住他的去路。他顯得有些不高興,皺起眉鋒,望著我。那意思是說:『你還想幹什麼?』我認真地告訴他,這裡我們待不久,三五天之後,就要離開,請他指點迷途,好讓我們離開深山,繼續我們的路程。」
朱火黃問道:「他怎麼說?」
戈平說道:「這回他說話了,他很注意我所說的繼續路程四個字,他告訴:『至少要休息一兩個月,否則,你的妻子就會送命在路途之中。』我告訴他,我們沒有辦法停留這麼久的時間。」
朱火黃搖搖頭說道:「戈平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當然能瞭解,你所負的大責重任,以及你急於完成這項任務的心情。但是,老實說,像這種大海撈針的情形,是不能急於一時的。而嫂夫人在那種情形之下,你能撇得下她嗎?或者你能再讓她隨著你這樣奔波跋涉嗎?」
戈平低下頭說道:「朱大哥!你只說對了一半。」
朱火黃不解地望著他。
戈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我不能這樣撇下她,對一個普通朋友,尚且不能這麼做,何況她是結髮的妻子!當然,我也不能勉強她再隨著我這樣跋涉受苦,因為我不忍心再看到她慘遭折磨。」
朱火黃說道:「那就對了。為什麼說我只說對一半?」
戈平說道:「另一半是我和靈丫頭的母親,打從心裡不能延擱我們的行程。就算是大海撈針,我們也要不停地撈下去。」
馬原搶著說道:「戈爺!那你就難了!」
戈平說道:「不難。我當時想到一個兩全的辦法,我向這位救命恩人,坦白地說出了我的一切……」
朱火黃訝然,立即問道:「包括折扇的秘密嗎?」
「包括了折扇的秘密,包括了我慘遭滅門的大禍,也包括了我跋涉深山幽谷的決心。」
「戈平兄……」
「我知道這是一種極不應該做的事。」
「可是你做了。」
「因為我自己告訴自己,這位出家人是一位正人君子,雖然他看來冷漠不近人情,實際他是一位充滿慈悲心腸的方外人。」
「你告訴他這樣大的秘密,是為了什麼?」
「我讓他瞭解一切之後,我只求他一件事,請他救人救徹底,讓靈丫頭的母親在這裡療養,請他找一個人來照拂,我要一個人繼續我的行程。」
戈易靈忍不住叫道:「爹!……」
下面的話她說不下去,她不忍心再埋怨自己的父親,她可以想到,當時的決心,是何等的痛苦。
馬原卻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問道:「那樣的深山,能找到人嗎?」
戈平說道:「當時我沒有想到這個。」
朱火黃追問道:「那和尚會答應嗎?」
「他答應了。」
「哦!這倒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他不但答應了,而且他很快的離去,又很快地回來,和他一同回來的是一位老婆婆,鶴發雞皮,可是步履穩健,精神矍鑠,我可以看得出,這位老婆婆是一位高人。」
「於是你放心地走了!」
「沒有。和尚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他要我將折扇給他看一看。」
「啊!你同意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是那麼的有信心。我只稍微地遲疑了一下,便從身上拿出折扇。
還沒有等到我解開黃絹捆紮的小口袋,那位和尚突然臉色一變,仰天長嘯,嘯聲歷久不歇,引起深山一陣如潮的回音。」
「啊!他是一位具有極深功力的高人!」
「等他轉過臉來,我看到他臉上的淚痕。」
「戈平兄!不要再兜圈子了,快說下去。」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他從身上取出一枚玉墜……」
沒等戈平說完,朱火黃突然淒厲地叫道:「大哥!……」
人隨著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在地上。馬原搶上來扶住他。朱火黃甩甩頭,忽地一揮手,幾乎將馬原摔倒。他上前兩大步,伸手一把抓住戈平的領口,厲聲叫道:「戈平!為什麼你要這樣慢慢地兜圈子說!你……」
倏地他松下手,淒然低聲地說道:「對不起!戈平兄!我太激動了。我感激你!終生感激你。由於你的一份心虔,居然先後找到了我們兄弟倆,上天不負苦心人。戈平兄!那座山在哪裡?我們現在就啟程,去找我大哥,一切事情都可以開始了。」
戈平緩緩地說道:「朱大哥!是不是還讓我慢慢地說完?」
朱火黃立即心生警覺問道:「怎麼?事情有了變化了麼?」
他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對不起!戈平兄!這麼多年的磨練;仍然沒有磨平我的急性子。說來也是令人傷心,算來如今就剩下我兄弟二人,按捺不住我的急躁。戈平兄!你還是慢慢說吧!」
戈平很認真地應了一聲「是」,接著說道:「當時他制止了我叩見,他告訴我兩件事。」
「是關於如何糾合人心,號召武林的事嗎?」
戈平搖頭了。
「不是。他告訴我,如果我要以世子王爺相待的話,他立即就走,我將永遠再也見不到他。」
「啊!」
「第二件事,叫我留在那裡,陪伴靈丫頭母親休養。」
戈易靈問道:「爹!你接受了嗎?」
戈平說道:「我還沒有說話,他就告訴我,他說他瞭解我的忠誠和心情,但是,他說這是一件大事,絕不能急於一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只要我們此心不變,終有重光華夏之日,而且成功不必在我……」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唯有如此,才能個急不躁、不疑不惑,堅持下去。」
「爹!那為什麼要讓你閒在那裡呢?」
「沒有閒。他請那位老婆婆指點我的武功。」
朱火黃問道:「老婆婆是何許人?從來沒有聽說過啊!」
戈平說道:「是當年救大世子脫險的人。」
「啊!是武林名人嗎?」
「我沒敢多問。」
「你在那裡待了多久?」
「十年。整整的十年。」
「深山十年,心無旁騖,怪不得你的武功竟有如此精湛。十年以後呢?」
「十年以後,我帶著茫然的心情,離開了那裡。」
戈易靈問道:「爹!我娘呢?」
戈平緩緩地說道:「你母親隨著那位老婆婆學內修的功夫,身強腳健,後來在那裡又獨自斬荊披棘建造了一座小茅庵,她和老婆婆在小茅庵裡帶髮修行,就在我離開前幾天,她閉關潛修,不再和我見面。」
朱火黃歎道:「那是為了斷絕你的掛念。戈平兄!沒有關係,我們現在回去,相信嫂夫人已經修滿出關,你們夫妻、母女重逢,我也可和大哥見面。」
戈平搖頭說道:「不行!我找不到那地方。」
朱火黃睜著眼睛說道:「怎麼會呢?豈有找不到地方的道理!」
戈平說道:「朱大哥!實不相瞞,十年深山習藝,非但沒有離開過那一小塊地方,連世子殿下到底居住在什麼地方,我都沒有去過。」
朱火黃說道:「你沒有問過嗎?」
戈平說道:「十年之中,難得見到他一兩次。十年的歲月,使我從鼎盛壯年進入垂老之境,可是世子殿下沒有一點改變,唯一使我感覺到不同的,他那種超塵出世的神情,與我初見面的時候,又更深了一層。」
「你們難道不談話?」
「他的話本來就不多,加以老婆婆指點武功,督責極嚴,決不容許練功之時,心神不能集中。」
「這麼說來,十年之間,你幾乎沒有跟他談什麼。」
「只有我離開的那一次。」
「啊!你向他道別!」
「不是。是他為我送行。他為我蒙上眼睛……」
「什麼?蒙上眼睛?」
「他很坦白地告訴我,他不願意有人來擾亂這裡的清靜,不得不如此。日後如果要見面,自然會有見面的方法。
他帶著我以極快的身法,盤旋曲折,忽高忽低,約莫走了頓飯的光景,他停下了。解開蒙著的手巾,停在一道山澗之旁,四周仍然環著山巒。」
「嗯!山澗陡峭嗎?」
「陡峭。」
「他告訴我沿著山澗前行,自然就可以找到道路。最後他用手搭住我的肩,用深沉的眸子注視著我,說了一段話,讓我終身難忘。」
「他說些什麼?」
「他停頓了很久,然後緩緩而又深沉地告訴我,他對我一諾千金,任事忠誠,表示感激、表示敬佩。他說,他慚愧他不能和我一道去尋二弟……」
「啊!大哥!」
「他說他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得到你,他鄭重地告訴我,如果有一天找到你,必須轉達他的意見:重光華夏,必定成功,但是不能急躁於一時,這是一件長遠的事,而且這不是朱家復明的事,是要天下人都能起來重光大漢天威。因此,我們要竭盡所能的做,特別他說你—
—朱大哥,他要你畢生唯一職志,就在於斯。」
「可是他呢?」
「他也說到了他自己,他說他也沒有置身事外,只是走的方向不一樣,他並且向我保證,他不是一個偷懶的人。但願將來能殊途同歸。」
「殊途同歸!殊途同歸!戈平兄!你走出來以後,可曾知道那是什麼地境?」
「安慶府梅城縣境。」
朱火黃沉思了,良久,他霍然抬起頭來說道:「戈平兄;如今老天有眼,三枚玉墜會合,你已經完成了使命,但是,目前的當務之急,已經不是如何破解折扇之謎……」
「朱大哥!可是……」
「戈平兄!我大哥說得很清楚,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珠寶也罷,秘芨也罷,都不必急於這一時,從現在起,如何把重光華夏的種子,遍植在江湖上武林中,讓忠義之士都能歸於這個長久遠大的事業,在我們恐怕要分道而行了。戈平兄!你應當……」
他的言猶未了,傾聽了一會,便笑道:「戈平兄!分道揚鑣的事,恐怕要暫時擱置一下了。」
戈平點點頭說道:「應該怪我,為了讓朱大哥瞭解全盤經過,短話長說,耽擱了時間,要不然我們已經離遠了,少掉這次麻煩。」
朱火黃突然揚起頭來朗聲說道:「不!戈平兄!我不認為這是一次麻煩。你記得我大哥所說的話嗎?」
戈平說道:「當然記得,我說過那是我終身難忘的箴言。」
朱火黃點頭說道:「我大哥說,這是長遠之計,不可操之過急。但是,萬丈高樓也要從地起,讓我們就從現在開始吧!如果對方來的是小人物,也就算了,如果真是大內一等高手,尤其是他們領頭人物,讓他們給我們做一次宣揚吧!」
戈平接著說道:「遵照朱大哥的意思辦理,這件事應該讓我來處理,朱大哥坐在一旁為我掠陣,馬原兄、冷月姑娘,還有靈丫頭站在我的身後,為我助威吧。」
戈易靈躍躍欲試地說道:「爹!讓女兒試試好不好!」
冷月適時阻止住說道:「易靈姊!剛才你聽到朱伯伯說的,恐怕這回對付來人,不完全是鬥狠比高,還有其他的目的,我們還是等在一旁聽戈伯伯的指使做事也就是了。」
戈平剛一點頭,表示對冷月的讚許,不遠的來路,出現了一批人。
原本是奔馳著的,可是此刻已經緩慢了下來。兩邊有五六匹馬,走在道路的兩側。馬上乘坐的都是三四十歲左右的壯年,一個個都長得十分的剽悍。一式抹額黃頭巾,當中嵌著一塊白色的玉,緊身玄色排扣勁裝,外罩紫色大擋風,遮掩住一切,座下馬匹都是萬中選一的良馬,此刻都踏著輕快的小碎步,顯得平日的訓練有素。
在路當中,有一頂奇特的轎子。其實真正說來那也不能算是轎子,彷彿是一個平台壽凳,上面罩著一頂鵝黃色的繡帳,緊密的封著,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這個著繡帳的平台,是由四個人前後抬著的。這四個人長相非常的特殊,一個個都是裸露著上身,只套著一件又短又小繡花黃背心,露出筋肉怒張的手臂,黑毛蓬虯的胸膛。
下身穿著黃色燈籠褲,用紅色的絲帶紮著褲腳,腳登軟皮長統薄底快靴。四個人一式的黃巾纏頭,濃眉凹眼,下額黑黝黝的落腮大鬍子,四個人站在那裡,個個有如半截黑塔。
四個彪形大漢抬著平台,步履一致,如果照方才聽到馬蹄震地的聲音看來,他們四個人跑得跟奔馬一樣的快。此刻,步履從容、肩若無物。
突然,左邊領頭的那匹馬上的人,輕微地一聲呼哨,左右兩邊的馬,立即分從兩側奔馳而開,繞道兩側,朝著戈平所站的地方,包抄而至。
馬好、騎馬的人騎術更精,快速的一陣奔馳,每隔十步左右便自停了下來,二十丈方圓之內,形成了一個天羅地網。
那四個抬平台的彪形大漢,仍然踩著沉穩而緩慢的步子,對著戈平正面走過來。在平台的後面還跟著另外的一匹馬,因為給平台繡幔遮住了,看不到馬上坐的是何許人。
四個大漢抬著平台來到戈平面前大約有一丈多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四個人極有默契地站定,一翻手腕,將平台穩穩地從肩上卸下來,一折腰,放在地上。四個大漢雙手環抱,挺立在原地,連眼皮子都不曾眨一下。
這時候從平台後面轉出來一匹馬,馬上坐著一個齒白唇紅的少年男子,一身玄色緊身衣褲,坐在銀鞍黑驃之上,黑白分明,十分惹眼。
這騎馬繞到平台之前,一夾馬腹,衝到戈平之前三步的地方,突然一帶韁,坐騎前蹄雙揚,唏聿聿一聲長嘶,穩穩地停在戈平面前。
戈平站在那裡動也沒動,臉帶著微笑,注視著馬上那人,沒有出聲說話。
騎在馬上的人,目光流轉,四下裡一看,朝著戈平問道:「你就是金陵威遠鏢局什麼總鏢頭戈平嗎?」
戈易靈第一個忍耐不住,叱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問話!太放肆了。」
戈平伸手攔住戈易靈說下去,含著微笑說道:「靈丫頭!
我輩做人,寧可別人沒有禮貌,不可我們沒有修養。這位小哥!你是在找總鏢頭嗎?」
馬上的少年眼睛一轉,微微皺著眉鋒問道:「老頭!你叫我什麼?」
戈平微笑說道:「方纔說話的是我的女兒,看起來她的年齡不比你小,以我的年紀,叫你一聲小哥,並不算錯,小哥!你有什麼意見嗎?」
那少年搖晃著腦袋,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道:「從來還沒有人敢叫我小哥,你趕快叫我一聲小爺,這件事就算了啦!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戈平依然含著微笑問道:「如此說來,小哥!你平日大概是囂張慣了,才使得你這樣目無尊長。看你有一副美好的外表,骨子裡卻是一個滿腹糟糠的繡花枕頭,可惜可惜!為什麼就沒有人來教導你呢?」
那少年人突然嘻嘻笑了一卜,指著戈平說道:「老頭!你可真會罵人,不帶一個髒宇,可把人罵慘了。看樣子在口頭上我佔不到便宜了。現在你看這個吧!」
這個「吧」字剛一出口,人從馬上一彈而起,滴溜溜像極了一個正在旋轉中的陀螺,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法,人還沒有落地,卻打來一蓬暗器,就如同一張網,罩向戈平的迎頭。
大凡在江湖上闖蕩的人,對於和尚、尼姑、道人、乞丐、老嫗和小孩,都要抱幾分戒心。因為這等人能在江湖上走動,必然都有一身不可輕侮的功夫。戈平對於這個看去不知人情世故的少年人,儘管他微笑從容,隨意應答,卻不敢在內心稍有大意。
當對方從馬背上一彈而起的瞬間,戈平立即提足功力,一見一蓬暗器閃電罩至,立即雙腳一個絞動,以一發之先,閃身退到兩尺以外,只聽得嘶嘶一陣響,一圈銀色的繩索,正好落在戈平方才站的地方。如果不是戈平心有準備,正好被套個正著。那繩子上都有閃亮的斜鉤倒刺,套索的另一端,正握在少年人的手裡。不用說,一旦套中了,就成了甕中待捉的獵物了。
少年人一擊落空,不覺一怔,隨即又嘻嘻笑道:「老頭!
你還真有兩下真本事,怪不得他們灰頭土臉的回去。」
戈平還沒有答話,身後的馬原接著說道:「戈爺!要是說玩套索,我馬原可以奉陪他玩兩下。」
戈平說道:「馬原兄!不可……」
話還沒有說完,馬原的套索已經從後面飛出。
馬原的一手套索功夫,是江湖上知名的,快極!準極!
套人、套馬、套脖子、套手……一經套中,束手待擒。此刻馬原套索一出手,少年人嘻笑了一聲,只見他站在那裡沒有動,只隨意一挽手花,索頭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說聲遲,那時快,戈平一翻身雙手一把抓住套索的中段,只聽得砰地一聲作響,這根鹿筋人發揉搓而成的套索,被戈平和對方少年拉得筆直,戈平的腳下入土幾分,而對方那雙漂亮的薄底快靴,可以看見的是靴鼻樑上裂開縫線。
馬原自然瞭解這種情形的厲害,如果不是戈平從中這樣一插手,馬原恐怕右手手腕就要作廢了。
少年人笑嘻嘻地一鬆手,放下套索,朝著馬原問道:「還要不要換點別的玩玩!」
馬原臉色蒼白,嘴唇發抖,但是,他知道自己走了眼,對方功力太高,沒有找回這個面子,可是這一口氣忍受不了。
戈平隨手將套索丟還給馬原,淡淡地說道:「馬原兄!你今天真是有幸啊!能夠和江北玉面紅孩兒一較短長,而且平分秋色,真是難得呀!」
馬原一聽恍然,他曾經聽說過,大江南北有許多怪人,其中有一個名叫紅孩兒的,一身內力和小巧功夫,已經臻入化境,如果今天是他,那就難怪了。
他用感激的眼光,望了戈平一眼,感謝給他下台階的機會,默默地不再說話,收回套索。
對方歪著頭問道:「老頭!我們見過嗎?」
戈平微笑說道:「說實話,我們沒有見過面。」
「那你憑什麼指出我是玉面紅孩兒?」
「道理很簡單。老實說,憑尊駕外表,年紀不到二十,可是尊駕功力卻是如此驚人,那只有一個原因,尊駕青春永駐,遊戲人間,那只有一個人才能有此能耐,大名鼎鼎江北玉面紅孩兒!」
「說得有理。」
「可是我為尊駕可惜!」
「說吧!別兜圈子。」
「以尊駕在江湖上的名望,雖然不是一派宗師,卻也受人尊敬,獨來獨往,無拘無束,為什麼要陷身當今大內呢?
豈不是令人可惜嗎?」
玉面紅孩兒不再有嬉皮笑臉的表情了,他努著一雙眼睛,盯著戈平說道:「戈平!你說我陷身大內,這個『陷』字用得欠妥吧!」
戈平說道:「我說你陷身大內,是有原因的。據我所知道,你在大內並不是有很高的地位……」
玉面紅孩兒立即說道:「我是客位!」
戈平微笑說道:「是嗎?你是客位,為什麼今天要受人驅使?還不是一句老話:捧人飯碗受人管。叫你來,你就不能不來。其實真正說來,你與我有什麼仇恨?值得你前來和我以死相搏嗎?你不是受驅使是什麼?你和那些人……」
戈平指著轉在四周的騎馬者。
「……有什麼差別?」
玉面紅孩兒突然叱喝道:「戈平!你不要再說了。」
戈平望著他,頓了一卜,接著說道:「怎麼?說到你心裡去了嗎?」
玉面紅孩兒暴喝道:「夠了!夠了!我叫你個要再說了。」
戈平說道:「我可以不說,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否則你做了糊塗事,敗壞了你的名頭,你自已還不曉得。」
玉面紅孩兒睜著眼睛問道:「什麼事我不曉得?」
戈平問道:「你知道道你今天趕到河間來,為了什麼?是單純為了捉拿我戈平嗎?我戈平是什麼人?有這麼重要嗎?要勞動你們這些大內的高手來拿人嗎?」
玉面紅孩兒瞪著眼,沒有說話。
戈平接著說道:「告訴你,是為了我保有的一柄折扇。因為這柄折扇可以尋找到大明福王殿下的兩位世子下落。你知道當今為什麼要這樣重視尋找福王殿下的兩位世子,因為兩位世子是大明朝的根,江湖上忠義之士,也都在找他們,只要找到了,就可以擁他們出來,號召仁人志士,為重光華夏大業而獻身。如今一切關鍵,就在這柄折扇之上,玉面紅孩兒!以你在江湖上的行為,你斷然不會做一個摧殘大明後裔的殺手,所以,我相信你原本不知道。
是嗎!」
玉面紅孩兒站在那裡沒有說話,半晌,才問了一句:「你說的都是真的?」
戈平正色說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呢?再說,這種事我可以說著玩的嗎?照當今條律,我可以滅九族的。另外,憑我的功力,你也可以看得出,你要想贏我,也不是易事,我為什麼要騙你呢?歸根結底一句話,我還不是為了你閣下嗎?
如果傳出江湖,玉面紅孩兒成了當今鷹爪,做了滅絕大明後裔的毒事,試問,你的半世英名何在?你還能在江湖上立足嗎?我說的話,句句真實,請你三思。」
玉面紅孩兒面無表情,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和方纔那種嬉笑的情形,完全兩樣。
戈平也轉過身去,對著馬原說道:「馬原兄!我說的沒有錯吧!玉面紅孩兒是當今江湖上的一個人物,你能在套索的功力,和他較量,是你值得自傲的一件事。」
馬原不是一個粗魯的人,他自然瞭解戈平說話的意思,當時拱拱手說道:「馬原方才魯莽了!……」
他的話似乎沒有引起玉面紅孩兒的注意,只見玉面紅孩兒默默的轉過身去,清理起套索,扳鞍上馬,微微一帶韁,竟朝著回路走去。
這時候,平台黃色繡幔中傳出來聲音,銀鈴串空、罵聲燕語:「老五!怎麼就走了呢?」
玉面紅孩兒沒有答腔,馬兒緩緩地挨著平台邊走過去,他的面部木然沒有表情。
黃色繡幔裡又傳出聲音:「老五!你這樣子的走,是回去呢,還是另外有去處?無論如何,你總得去向老大打個招呼吧!」
玉面紅孩兒乾淨利落地回了一句話:「不必了!」
繡幔裡的人又說道:「聽別人一席話,就改變了你的心意,這未免太過分了吧!你把老大和我們的交情,擱在何處?」
玉面紅孩兒一面走著一面說道:「當初我來的時候,就有約在先,我的行動不受約束。」
繡幔裡的人說道:「老五!我們尊重彼此的約定,我們對你沒有任何約束。這次到河間來,可是事先徵得你的同意的。」
「不錯!是我同意的。可是現在我要走,不行嗎?」
「可以告訴我是什麼原因嗎?我也好向老大交待呀!」
「既然我的行動沒有約束,就不必問我的原因。」
「是因為戈平的一段話嗎?」
「既然你問到我,我就要反問一句,戈平的話是真的,還是他杜撰捏造的?」
「關於戈平這老小子……」
「雖然你現在供職在大內,畢竟你還是江湖上的人,這假話可不能說的。」
「老五!這件事與我們之間的約定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太有關係了!因為我可以在江湖上橫行耍狠,我不能讓江湖上的朋友說我一聲無恥。我可以不管這檔子事,但是,我不能讓人家在背後說我一聲助紂為虐。」
「喲!玉面紅孩兒居然講起忠孝節義禮義廉恥來了。」
「那也不是什麼奇談,常言道是盜亦有道,何況我玉面紅孩兒只是一個江湖客,不是一個強盜。」
「那你是成心與老大為敵了!」
「無所謂。你們要是認為我是與你們為敵,我也不在乎。玉面紅孩兒江湖上早已樹敵太多,再加你們一兩個,也壞不到哪裡去。如果你們覺得我還不是敵人,以後大家見面還有餘地。」
「老五!你為什麼不將這些話,跟老人說清楚以後再走呢!反正你是來去無礙的。」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來這一套了。你的鬼點子多,我的主意也不少,別在玉面紅孩兒面前掉花槍。」
「老五!」
「說來說去,已經證明了一點,戈平說的話都是真的。」
玉面紅孩兒本來勒住馬,停在平台後面不遠幾步的地方,此刻已經催動馬,緩緩地向前走去。他並沒有回頭,但是口中卻是朗朗地說道:「因為你叫我一聲老五,我不能不對你盡一份情義。戈平的話是實在的,你呀!就該懸崖勒馬,對我輩來說,富貴顯赫,算不了什麼,其實真正說起來,你們這能算是官嗎?別把做官的給罵慘了!」
玉面紅孩兒的馬走得很慢,這一會工夫,離開平台約有十來步遠。
突然,繡幔裡面一聲尖銳的呼叫:「老五!」
就在叫聲中,黃色的繡幔微微一掀,閃電飛出一陣亮光,數點在上,數點在下,連人帶馬,都罩在內。
這一陣暗器打得太毒,沒有任何預警,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高手所應該有的作為。同時這一陣暗器打得太霸道,相距太近,人即使能閃躲得開,胯下的坐騎是完了。
玉面紅孩兒幾乎就和那雪亮銀光飛出的同時,輕笑一聲:「來得好!」
順手一勒馬韁,人從馬上折腰翻身而起,迎著那上下兩簇暗器一個旋動。
當時只聽得篤、篤、篤……一陣響聲,那亮光頓如泥牛入海。大家還沒有看清楚玉面紅孩兒的身形是如何動的,只見他飛快地旋動,有如一陣風,人已經回到馬背上。
玉面紅孩兒很平靜地說道:「是你不講交情,不是我玉面紅孩兒。下次見面,咱們不是朋友;是不是敵人,就看你的表現了。」
坐騎踏著輕快的小碎步走了。
平台裡的人,沒有動靜,可是繡幔上面,整整齊齊釘了十把雪亮的柳葉刀。
戈平沒有講話,回頭和朱火黃遠遠地對視了一眼。
兩個人心裡都是同樣的想法:「玉面紅孩兒真是名不虛傳,小巧功夫了得,就憑他方纔那一手,數當今武林,暗器高手都難望其項背的。」
另一方面,朱火黃心裡想的更深一層:「像玉面紅孩兒這種人,算不得是什麼正派人物。可是面對著民族大義,他居然能表現出不苟從、不妥協!可見得人心的向背。如此,前途大有可為。」
戈平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著,但是,他全神貫注,不敢有一點懈怠,因為,他知道事情的危機並沒有過去。
平台裡面仍然是寂靜無聲。
四個抬平台的彪形大漢,抱著膀子,矗立在那裡,像是四尊石像。
只有四周十多匹馬,在那裡不安地踢著蹄。
戈易靈忍不住了,她正要上前一步說話,卻被馬原伸手攔住,低聲說道:「姑娘!」
戈易靈皺著眉,也低聲說道:「馬叔!這麼乾耗在這裡,叫人受不了。反正要在功夫上見真章,乾脆給他硬掀上去。」
馬原搖搖頭低聲說道:「姑娘!當雙方都是高人的時候,大家在沒有動手之前,互較一個『定』字,也是種拚鬥。」
戈易靈有些不服氣,說道:「玉面紅孩兒一舉手之際,就將對方塗得灰頭土臉,還有什麼了不起的。」
馬原不以為然地說道:「戈爺說這玉面紅孩兒是小巧功夫第一,對方輸在暗器上,其他方面還不知道。」
冷月在一旁輕輕地插嘴說道:「聽這布幔裡說話的聲音,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鶯聲燕語,年紀這麼輕,能有多大了不得能耐!」
馬原說道:「我不曉得。不過照玉面紅孩兒的情形來看,說話的聲音恐怕代表不了真正的面目。讓我們等著看吧!」
突然,繡幔裡輕輕地咳了一聲,平台前站著那兩名大漢立即躬身向內,伸手分開繡幔,並且打開平台沿,放下一個紅絲絨的腳踏凳。
從繡幔裡緩緩而又舉止優雅地走出來一個婦人。
穿著一身湖水綠的綢衫,寬大長曳,沒有一點皺紋折縫。肩上披著一件鵝黃色的絲織披肩,這件披肩十分別緻,四四方方,當中一個圓洞,正好套在脖子上。
在這件鵝黃披肩的當中圓洞邊緣,綴了許多細小的珠子,閃閃發光,這兩種顏色配在一起,真是美得飄逸、美得超塵!
長衫曳地,看不到腳,長袖隨風,看不到手。
頭上高髻雲環,戴著一頂露心的遮陽。四周有一圈湖水綠的綢巾,將面目和脖子,都遮了起來。
這婦人走下平台,輕移步履,走了幾步,面對著戈平說道:「戈平!你很厲害!」
戈平微微地笑道:「恕在下眼拙,雖然你能直呼賤名,在下卻不知道芳駕是何方高人,現在大內居的職位?」
婦人哦了一聲,接著含有笑意地說道:「我們以為你戈總鏢頭見多識廣,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道名稱姓的了。戈平!我不知道你的武功是不是也能和你的心計一樣的高明!」
戈平微笑說道:「我戈平為人,但知一個誠字,芳駕這心計二字,戈平不敢承當。」
婦人格格地笑了一下,遮陽綢巾隨著笑聲抖動了一陣,像是湖水泛起一陣漣漪。
「喲!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了,裝起糊塗來居然還像是真的。」
「戈平性直,請有話直說。」
「說你裝得像,你是愈裝愈像。玉面紅孩兒的事,不是你的心計成功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玉面紅孩兒是他自己要走,他的話你也聽得很清楚,與我戈平何干?」
「你不說那一套話,他會走嗎?」
「啊!你說的是這個。」
「怎麼樣?承認了吧!」
「如果芳駕指的是這件事,我應該說那是玉面紅孩兒的良知表現,他區分了是非善惡,與我無關,我只是告訴他一些事實而已。」
婦人突然聲調一變,嚴厲地說道:「戈平!我不是玉面紅孩兒,不要在我面前耍這一套,我很坦白地告訴你,此刻隨著我走,將折扇交給我,我可以保證你死罪活罪,可以一併減免!」
戈平笑笑說道:「哦!那我倒是謝謝你了!」
婦人冷哼了一聲說道:「不要自以為忠心耿耿,義氣凜然,告訴你,玉面紅孩兒走了,還有我在。」
「你在又怎樣?」
「你以為威遠鏢局總鏢頭那幾手莊稼把式,能經得起幾下嗎?就憑我這四個轎夫,就夠你承受的。」
「是嘛!威遠鏢局總鏢頭,連芳駕一個轎夫都不如嗎?」
婦人沒有答話,只說一聲:「去一個。」
站在前面左邊那個彪形大漢,立即邁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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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平根本沒有閃讓,只聽噗地一聲,這一記重拳就好像搗在棉絮上一樣。大漢一怔,隨即左拳又是直搗而來。
這回戈平嘿了一聲,大漢的拳頭剛一接觸到戈平的肚皮,彷彿遇到彈簧,一股反彈的勁道,有如潮水湧出,大漢登、登、登,馬步不穩,一連退了好幾步,兀自把穩不住,一個踉蹌,幾乎跌坐在地上。
婦人咦了一聲,接著輕笑出聲說道:「戈平!是我把你給瞧扁了,想不到你居然有這麼兩下子!」
這幾句話可激怒了一個人。
戈易靈姑娘開始對這個神秘蒙面的女人,就沒有好感。
聽她說話年紀輕輕,卻是這般沒有教養,口口聲聲把戈姑娘的爹,當做後生晚輩看。如今那婦人剛說了這幾句話,姑娘可按捺不住了,一聲斷喝:「無恥狂妄的東西,你家姑娘要教訓教訓你。」
聲出人起,姑娘怕她爹阻擋她,特從右側,騰身斜掠,雙手伸指如鉤,抓向婦人的面巾。
戈平大驚叫道:「靈丫頭!不可……」
言猶未了,只聽婦人嬌滴滴地叱道:「大膽!」
只見她左手一拂,兩尺多長的衣袖,突然舞起一陣風,迎向戈易靈姑娘。
只聽得「砰」地一聲,戈易靈就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直落到地上,頓時閉過氣去。
戈平飛身過去,立即照著後心拍了一掌,哇地一聲,戈易靈吐出一口紫血,睜開眼睛,微弱地叫了一聲:「爹!」
戈平隨即伸手點了她穴道,抱起她來,交給馬原。
馬原不待吩咐,轉身就送到朱火黃身前。
婦人說道:「女孩兒家不要這麼冒失,只是給她一點懲罰,要不了她的命。」
戈平說道:「慚愧得很,也感激得很!」
婦人說道:「戈平!你的功力比我所料的要高。我這四個轎夫都是在冰天雪地橫練外五門硬功夫的高手,你居然能運用內力反彈,傷了他的手臂,老實說,是我低估了你。」
戈平仍然是那麼平靜地說道:「多承謬獎!」
婦人笑了一笑說道:「不過,你不要以為就這樣你就可過關,那就是你自己又高估了。」
戈平說道:「我從來不高估自己。」
婦人說道:「人貴自知,你能不高估自己,那是很不錯的。這樣吧!不必隨我回京,只要你能將折扇交給我,其他一切我都保證不追究。」
戈平朗聲答道:「芳駕的話真正是錯了!」
「我錯了麼?你對在哪裡?」
「我不高估自己,但也不妄自菲薄。最重要的芳駕如果要從我這裡取得折扇,只有一個方法,將我擊斃在當場。但是,據我自己估計,要將我斃命當場,恐怕芳駕也沒有多大把握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多說無益的話了。」
「不錯。玉面紅孩兒說的對,雖然你今天是大內的人,仍然是一個江湖客。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最好的辦法,人家手底下見真章。」
婦人移動了腳步,身上湖水綠的綢衫,無風自動,彷彿波紋陣陣。
戈平舉手說道:「還能容我說一句話嗎?」
婦人冷冷地說道:「說罷!不過休想動壞心思!」
戈平正色說道:「我是個見識不廣的人,不能知道芳駕真面目和大名,但是,我可以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的內外兼修的功力,超過了玉面紅孩兒。」
婦人冷冷說道:「就是說這個嗎?」
戈平說道:「因此!芳駕明事理的心,也絕不比玉面紅孩兒差。」
婦人說道:「說下去。」
戈平說道:「大明江山雖然已經失了,但是,大明的人心沒有失。只要有人登高一呼,終必能重光華夏……」
「這人是你嗎?」
「戈平何許人?哪裡有這樣的能力!但是,福王殿下的世子不同。他可以糾合人心,他可以使群倫響應。在事機沒有成熟之前,他的行蹤,應該是秘密的。折扇就代表著福王世子的行止圖,把這個圖交給當今大內,那樣我戈平還能算人嗎?」
「我的看法正好與你相反。」
「願意聆聽你的高見。」
「據我所知道的,這柄折扇並不在於人的行止……」
「是珠寶嗎?是秘芨嗎?江湖上都這麼傳說,還有沒有其他新的意見?」
「有!珠寶秘芨都不會假,另外還有福王的一封親筆詔書,號召勤王。如果沒有詔書,誰都可以冒充王子,你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誰能相信?」
「啊!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而且也不知道。」
「不論你說的話是真是假,現在我都已經告訴你了,說明我對這件事的決心。戈平!給你一點時間思考這件事情的利弊得失,然後再來告訴我。」
她說完話,緩緩轉過身去,走回到平台之前,就要踏上紅絲絨的腳凳,戈平站在後面說話了。
「不必了!」
婦人聞聲回頭,雖然隔著網巾,看不見她的面部表情,但是可以斷定的,她的眼睛,一定充滿驚訝。
「你連思考一下都不願意嗎?」
「謝謝你給我思考的時間,我以為大可不必了。」
「戈平!你的經驗、以及剛才我所看到你的武功,你不止是一名區區保鏢走江湖的,十幾年以後,你算是一位高人。」
「多承謬獎!愧不敢當。」
「我的意思是說,你應該可以衡量當前的情勢,是對你十分不利的。」
「承你說我戈平是高人,高人是不怕威脅的!」
「不是威脅。我這樣心平氣和與一個對手講話,不是我平常的為人作風。」
「謝謝你對我的例外。」
「戈平!你可以試試,你和我鬥,至多可以支撐到一兩百招。剩下我這四個轎夫,還有十個大內的快弩手……」
她的話說到此處,四周十匹馬上騎士,人人從大披風裡取出一小巧精製的弩,端在手上,搭上箭鏃,對準著場裡面的人。
婦人接著說道:「這些弩,一次可以連續射出十支勁矢,十個人十張弩,連續以最快的速度射出一百支箭,你估計你們幾個人有多少活命的機會。」
戈平四周看了一下,臉色平靜,嘴角含著微笑,並沒有說話。
婦人此刻已經轉過身來,繼續地說道:「這些弩手,都是我們老大親自調教的,不要把他們當做普通弓箭手看待。」
她說著話,朝著左手邊的一名騎士微微一點頭。
只見那馬上騎士一抬手,嗖、嗖、嗖……快得如同一瞬,一連射出十支箭,射中對面一棵樹幹上,每一支都深入樹內,只留一點箭鏃露在外面,十支箭射成碗口大的圓圈。
射箭的人,勁道固然驚人,技術更是了得,可見得她的話,並沒有誇張。
婦人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戈平的反應。
戈平沒有任何表情,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她。
終於婦人說話了。
「有什麼意思嗎?」
「我已經說過,在正常的情形下,沒有人願意接受威脅,如果十張勁弩就威脅我妥協了,那樣的戈平又值得你重視嗎?」
「你可以不怕,你的女兒呢?」
「如果她怕,她就不配做我的女兒,如果因為女兒的生命受到威脅,我就妥協了,我愧為頭圓趾方的人。」
「話說到此地已經到了盡頭,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話,大內的高手,包括我們老大,將會源源不斷追到此地,你戈平永遠不能全身而去,除非你留下折扇。」
戈平哈哈一笑說道:「在我接受折扇的當時,我就已經置生命於度外,你這些話,對我沒有用處。不過,我也提醒你一句:我這樣不顧生死是為了什麼?而你同樣也瀕臨在生死邊緣,又是為了什麼?同樣的是以生命作搏鬥,所為的卻不相同。是誰的生命有價值?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婦人淺淺地笑了一下,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的價值就在此。本來我可以立即下令,射你們一陣箭雨……」
「請便!看看著名的弩箭,到底厲害到何種地步!」
「現在我要鬥鬥你,看你的功力是不是和口才一樣的凌厲!」
「請吧!我隨時奉陪。」
婦人不再說話,緩緩地向前移動著身子,突然,雙袖揮舞,帶動一陣勁風,有如洶湧的潮水,排山倒海而來。
戈平不知道對方的袖裡乾坤,當他感受到拂出的勁道大得異常的時候,他就決心不與之硬接。
頓時長嘯一聲,飄身而起,非但沒有退後,反而投身於那飄飄長袖揮舞的層層衣影之中。
一個是水逐波影,一個是粉蝶穿花,使人眼花繚亂,成為難得一見的奇觀。
這婦人果然高明,她將武林中傳說的鐵袖功,練到揮動之間,其利如刀,其沉如鐵,真是少見。
戈平以游鬥的身法,隨著兩隻大袖揮舞的勁風,從容借勢飄動在空隙之間,一時間只守不攻。
轉眼間雙方交手已經二十招過去,婦人的兩隻長袖揮舞的速度愈來愈急,嗖嗖的冷風,攪起方圓數丈之內,飛沙走石。戈平仍然仗著靈巧的身形步法飄忽穿梭,雙方都沒有破綻。
這時候朱火黃已經將戈易靈調治復元,並將馬原和冷月召集在一起,交待他們:「照護小靈子,小心弩箭。以你們二人的功力,舞劍自保,任憑對方弩箭如何厲害,應該沒有問題。」
朱火黃停了一下說道:「我去替下戈總鏢頭。」
冷月怯怯地問道:「是不是……」
朱火黃笑道:「不要亂猜。戈總鏢頭的武功,顯然要越過我許多,對手雖然厲害,兩百招之內難分高低。但是……」
他壓低聲音輕輕地說道:「此事應速戰速決,拖下去對我們不利。」
他說著話,昂首闊步上前,朗聲說道:「二位請暫停一下,我有兩句話要說。」
戈平一折身,正好趁著兩隻長袖交叉的一個空隙,斜身飛掠,直撲而回,停腳在朱火黃的身邊,問道:「朱大哥!有什麼特別交待嗎?」
朱火黃沒有答話,只是含著微笑,注視著對方的婦人,在雙方激烈力拼二三十招之後,非但臉不紅、氣不喘,而且。
站在那裡一身寬大的綢衫,連一點飄動都沒有,出落得那樣的瀟灑悠然。
婦人淡淡地問道:「你是誰?」
朱火黃微笑說道:「笑面屠夫朱火黃。」
戈平不覺愕然,這個時候說出這個名號做什麼呢?不禁叫道:「朱大哥!」
朱火黃笑笑說道:「不要緊,笑面屠夫也不是一個藉藉無名的人物呀!」
對面的婦人哦了一聲,說道:「我似乎聽說過有這樣一個人,在邊睡地帶,小有名氣。
你想做什麼?要替回戈平,和我斗兩百招嗎?不過我斗戈平,是有綵頭的,如果是他輸了,他必須帶著折扇跟我到京城一趟。你呢?你能替代戈平嗎?」
朱火黃只是微笑著說道:「很抱歉!我什麼也不能替代他。」
「那你來做什麼?」
「我要看看你的廬山真面目!」
這個「目」宇剛一出口,朱火黃右手一伸,人向前一個搶步、五指如鉤,就要扯下掛在遮陽四周的綢巾。
對方婦人勃然大怒,叱道:「大膽!狂徒!」
右手向前一揮,花袖抖出筆直,有如一條棍棒,點向朱火黃的面門。
婦人在憤怒中出手,既快又狠,朱火黃根本收拾不及,也閃躲不及,當時連哎呀一聲都沒有叫出來,隨著長袖凌厲的來勢,人向後一翻,倒在地上直挺挺地。
戈平大驚失色,連忙屈膝在朱火黃的身邊,馬原和冷月也都搶上來。
對面的婦人這時候忍不住呵呵地笑起來,仰著頭笑得非常得意,良久,她才說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彩!名滿四海的笑面屠夫,也不過如此不堪一擊。」
戈平這時候突然站起身來說道:「我勸你得意不要太早!」
那婦人說道:「看樣子你並不甘心,還要和我拚個結果出來。」
戈平微微一笑,說道:「要跟你拼的不是我,是他!」
他用手一指躺在地上的朱火黃。
婦人略有訝意不解地說道:「是他嗎?」
朱火黃霍地一個翻身,盤腿坐起來,笑嘻嘻地應聲說道:「不錯!是我。」
婦人始而一怔,繼之大怒,叱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朱火黃緩緩地站了起來說道:「不錯!我是假裝的。如果笑面屠夫就這樣不堪一擊,那也太不應該了。」
婦人怒道:「笑面屠夫!你膽敢戲弄於我,我要你嘗到痛苦的滋味,要你為這種戲弄付出代價。」
她說著話,雙臂忽然抬起,朱火黃卻在這個時刻,擺著手說道:「慢來!慢來!」
那婦人雙臂停住,沒有說話。
朱火黃說道:「請你現在運氣行功試試看,可有什麼不同之處!」
那婦人雙臂緩緩垂下,停了一會,說道:「你在弄鬼!你……」
朱火黃笑著擺擺手說道:「你忘記笑面屠夫除了有一身不錯的功力之外,還有一手莫測高深的弄毒伎倆。」
婦人頓了一下說道:「你沒有機會,我這一身衣裳,也不是等閒之物,你沒有弄毒的機會。」
朱火黃笑笑說道:「這就是笑面屠夫的高明不同凡響之處。你一出手將我擊倒,名震邊陲的笑面屠夫,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是值得你哈哈一笑的。」
「啊!你激怒我、又故意倒地引發我的笑意!……你……真是詭計多端。」
「不如此我不能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吸進我放的毒,如果你不中毒,我們如何結束今天這場拚鬥?又如何能了結今天這件事?」
「你……」
「我勸你不要再想動手傷人了,只要你行功運氣,毒發作得愈快,如果你倒在當場,對你的面子上是多麼不好看啊?」
「說罷!你要怎麼樣?」
「你放心!我可以放毒,也就可以解毒,我們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仇恨,為什麼一定要刀頭見血才肯罷休呢?」
「你說吧!你想幹什麼?」
「請你回去,只當沒有發生這件事。」
「不行!辦不到。」
「難道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還要帶人帶扇回京城嗎?你又能辦得到嗎?」
「我……可以……我可以死在這裡,卻不能空手回去。」
「是這樣的嗎?這件事居然值得你以身相殉嗎?」
「那是我的事。」
「當然是你的事,我們管不著。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們講幾句話是可以的吧!」
「我們不是朋友!」
「錯了!我們並不是敵人!只要不是敵人,就應該是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一句話,是有道理的。」
「如果你不再反對,我要向你說幾句話。」
「我在聽。」
「方纔你說,你可以死在這裡,卻不能空手回去。如果你真的死在這裡,是值得的嗎?
你是為何而死?」
「那是我的事。」
「古人說:死有重如泰山,有輕於鴻毛。你為了替清廷徹底清除大明朝後裔,為了消滅漢人光復華夏的根本,因此而死,你以為是重於泰山,或者輕於鴻毛?」
「那是我的事。」
「現在我並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是,以你的武功修為來看,絕不是藉藉之輩。將來你死之後,人家自然知道你是誰,到那時節,江湖上的人說你死在此時此地此事,是重於泰山,或者是輕於鴻毛?」
「方纔聽到玉面紅孩兒說的一句話,你這樣表面上威風顯赫,實際上算不得是做官,何況像你這樣的人,也斷不會對清廷效忠。至於你所說的老大,他拉你進大內,淌這灘渾水,真是冒天下人恥罵的大不韙,這種人你還值得和他講信守義嗎?對於我輩江湖客來說,除去忠義二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值得重視和固執的。」
「你真的是笑面屠夫嗎?」
「我雖然被號稱為屠夫,卻不會胡亂殺人!」
「可是你今天將要殺錯一個人了。」
那婦人說著話,緩緩轉過身,朝著平台走過去。
朱火黃站在那裡說道:「我要再重複一遍,我雖然號稱為笑面屠夫,卻不曾胡亂殺過人,包括今天在內。」
那婦人停下腳步。
朱火黃接著又說道:「我弄毒成名,那就因為我可以收放自如。方纔那一份毒,只是輕微的維持一盞茶的光景……」
那婦人突然一轉身,左手長袖一揮,將身旁一塊斗大的石頭卷將起來,上飛四五尺,就在這個時候,她右手長袖忽又一揮,將那上飛的石頭捲住,倏地一吐一送,嘩啦啦斗大的石頭變成一陣石雨,飛開兩三丈外。落在地上大小只有拳頭一般。
戈平看得臉上變色,馬原和冷月以及正在調息中的戈易靈,幾乎為之咋舌。
朱火黃站在那裡穩然不動,面不改色,只是讚美道:「真是好俊的鐵袖神功,令我們開了眼界。」
那婦人沒有講話,只是對四周馬上的騎士點點頭,她自己又朝著平台走去。
四周的十匹馬各自帶轉韁繩,緩緩地移動了。那婦人也自踏上了平台的腳凳。
朱火黃忽然說道:「我們可否請你留下大名,即使日後沒有機會見面,也讓在場的晚輩懷念!」
那婦人站在腳凳之上,轉過身來,緩緩地抬起手,突然一拉細小的繩子,掛在遮陽四周的綢巾,霍然而開,露出一張臉。
這是一張蒼老而醜陋的臉,滿臉皺紋,皮膚黝黑,朝大鼻,菠羅狀眼皮,左臉頰上還有銅錢大小的一塊黑斑,上面長滿了濃濃的黑毛。
這麼美麗而動聽的聲音,卻配上這樣醜陋的臉,使人沒有辦法相信,也沒有辦法適應。
她緩緩放下手,綢巾又遮住了整個面孔,人已經坐進平台之內,放下繡幔,四個壯漢緩緩地抬起。這時候從繡幔裡傳出依然美極了的聲音:「從我這張臉去尋我的底細吧!」
平地轉過一個彎,走了。
大家都在怔怔地望著,半晌沒有人說話。
突然,戈平頓色說道:「原來是她!真叫人想不到的事。」
朱火黃說道:「中原武林怪人,我和馬原都不熟悉,她到底是誰?」
戈平說道:「她的姓名沒有人知道,因為她的容貌生得奇,而聲音又特別甜美動人,所以大江南北武林同道還給她一個綽號叫煙雨黃鶯。又因為她為人孤僻,行事狠毒,開罪於她的人,很少能夠活命,又叫她惡面羅剎。」
冷月問道:「戈伯伯!像她這樣的人,如何成為大內的鷹爪?她不像是一個甘心聽命於人的人。」
戈平說道:「這種人不能以常情常理來衡量的,就像今天這樣,誰又能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冷月又問道:「戈伯伯!照你和朱伯伯的推斷,如果今天的情況一直惡化下去,會有怎樣的後果。」
戈平搖搖頭,沒有講話。
朱火黃笑笑說道:「那是很難預料的,我們不作預料也罷。」
戈平忽然接著說道:「老實說,朱大哥今天突出奇兵,說之以理、動之以義,並且曉之以利害。否則,在場的人,非死即傷,絕沒有現在這樣美滿。」
朱火黃正色說道:「不!我和你的看法不一樣。老實說,今天的事我不能居功,如果煙雨黃鶯根本對我所說的話,沒有一點興趣,任憑我舌泛蓮花,也無法讓頑石點頭。」
戈易靈坐在那裡,她把今天的經過,看得清楚明白,因此她忍不住說道:「朱伯伯!這是你的謙虛,如果沒有你用毒控制在先,用真理感動於後,這位煙雨黃鶯恐怕不好善與的。」
朱火黃搖搖頭說道:「這都是枝節問題,真正重要關鍵,是在於煙雨黃鶯本人,如果不是她自我內心的真正省悟,像她這種人,毒是控制不住的,她可以死,而且在死前,她還可以瘋狂的一拼,結果她沒有,她居然和玉面紅孩兒一樣,選擇最讓我意外的,也是最為我們所希望的結局。」
他回過頭來對戈平說道:「戈平兄!經過這樣先後三個人的攔截,而其結果居然都是一樣,這件事給我很重要的啟示。」
因為他說話時態度的嚴肅,戈平自然起了肅穆之心,正色說道:「朱大哥!也並非我們愚魯,只是我們一時不曾想到,請你為我們指點。」
朱火黃並沒有謙讓,背著手,仰著頭,感喟無限地說道:「從大內出來三個高手,每個人都是武功高強,性情乖僻的怪人。可是,他們都是在極端敵對的心情之下,最後都轉變為同情我們的立場。戈平兄!我用這同情二字,恰當嗎?」
戈平嚴肅地說道:「朱大哥!我以為他們最後的態度,不止是同情而已,應該是和我們完全一致才對。朱大哥!我敢這樣說,將來一旦時機成熟,江湖上有人舉事,包括煙雨黃鶯、玉面紅孩兒在內,他們都是重光華夏陣容中的鼎力人物。」
「是啊!像煙雨黃鶯這樣極端孤僻的敵對人物,她都能轉變過來,可見炎黃世胄,對於重光漢家邦的心情,是人同此心,而心同此理啊!從這件事的啟示,使我對於未來的前途,充滿了信心。」
說著話,他的眼睛都濕潤了。但是他立即又拭去淚痕,望著大家說道:「根據煙雨黃鶯的說法,大內高手還會源源不斷追蹤而至。當然,煙雨黃營此此去,對他們中一次嚴重的打擊,也為他們帶來極大的困擾。暫時,此地是平靜的,但是,此地決不可多留。」
此言一出,大家都整裝待發。
朱火黃擺手說道:「現在情況既然有了轉變,我們的行程就應該重新計劃了。戈平兄!
你以為呢?」
戈平連忙說道:「朱大哥!我們自然一切都聽你的。」
朱火黃看了大家一圈,先對冷月說道:「冷月姑娘!按情按理,都應該先陪你回上蔡,駱非白和駱家的情形,與你有血肉相關……」
冷月搶著說道:「朱伯伯!這一趟河間之行,我真正懂得了太多以往不懂的道理。在重建邦國大業的道理上,個人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朱火黃感動地拍拍冷月的肩,說道:「冷月!你真是一個好孩子!但是邦國大計來日方長,而你的事是目前的急務。
我不能陪你,我請戈平兄陪你一同前去。戈平兄!……」
戈平連忙說道:「朱大哥的心意,我能體認。上蔡駱家是一股力量,我們不能讓它落到外人手裡。再說,滅門之後,我也沒有回去,一杯濁酒、三柱清香,我應該獻上的。」
戈易靈姑娘頓時有一股淒涼襲上心頭,黯然叫道:「爹!」
戈平歎口氣說道:「靈丫頭!愈是傷心之地,愈要回去。
但是,你不要這次。你朱伯伯還有囑咐。」
朱火黃望著戈易靈,問了一句:「小靈子!想念你母親嗎?」
戈易靈被這句話問到傷心處,立即流下眼淚,點著頭說道:「想!」
朱火黃說道:「十年沒有見,母子連心是應該想的。我陪你去見你母親可好?」
戈易靈幾乎跳了起來,說道:「真的!朱伯伯!我們馬上走嗎?」
但是,一轉瞬問,她又黯然地望著戈平,低低地說道:「可是,爹他……」
朱火黃正色說道:「小靈子!冷月是你的好友,而且是患難生死之交,你爹陪冷月前往上蔡,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何況,上蔡駱家將來對我們有重大的幫助,因此,於公於私,你爹此次上蔡之行,都很重要。」
戈易靈低下頭說道:「對不起!朱伯伯!我只是一時的情不自禁。」
朱火黃微笑說道:「父女也是天性,我會怪你嗎?」
戈平忽然想起一件事說道:「朱大哥!雖然有折扇在身,我卻記不住那裡的地點。」
朱火黃微笑說道:「我從你的敘述中,心裡已經有了大概。你放心,我會找得到的。只是對馬原兄,我又要抱歉了。」
馬原立即拱手說道:「朱爺!馬原是個粗魯漢子,能夠聽候朱爺的差遣,是馬原畢生的榮幸。朱爺儘管吩咐。」
朱火黃說道:「馬原兄!你還記得南湖煙雨樓的約會嗎?」
馬原應聲說道:「天婆婆原是馬原的舊主,清江小築的事,不敢稍忘,朱爺莫非要馬原跑一趟南湖?」
朱火黃點點頭說道:「天婆婆伉儷雖然不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他的名頭還是受識者所敬服,如果能得到他們的鼎力相助,就已經奠下良好的基礎。馬原兄!你對這件事的重要內容,都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以你的關係,前去說明,一定可以獲得天婆婆的信任。」
馬原滿臉肅穆之情,拱手說道:「朱爺!馬原是何許人?
能得朱爺交付這樣重任,馬原敢不盡力而為。」
朱火黃道聲「好」,他回對戈平說道:「五月初五,南湖煙雨樓之會,希望戈平兄和冷月姑娘也能趕來。還有上蔡駱家!」
冷月搶著說道:「朱伯伯!冷月雖然少讀詩書,還能知道事情的輕重。不論上蔡駱家情形是如何,五月初五,我一定隨戈伯伯趕到南湖煙雨樓。」
朱火黃說道:「姑娘恕我說一句寬你的心,非白老弟吉人天相,相信你們是雙雙而來的。戈平兄!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戈平望著戈易靈姑娘,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觸,遲疑了一會,說道:「靈丫頭!看到你娘,就說……」
說什麼呢?戈平的心裡彷彿有一種預感,一種說不上來的預感。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再又緩緩地說道:「按說,無論青燈古佛、貝葉梵紅也好,終老泉林、耕讀餘生也好,都是我嚮往追尋的。但是,我們全家已經失去這個資格了。」
戈易靈叫道:「爹!」
戈平繼續說道:「因為我們一家三人,都可以說是劫後餘生。我們所以能夠渡過這個劫數,是有多少人為我們捐出了性命,如果我們不能善自利用我們的劫後餘生,我們對不起的人是太多了。」
戈易靈問道:「爹!你說這些話做什麼?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朱火黃說道:「走吧!小靈子!你爹的話你聽不懂,我也聽不懂,等以後見到你母親的時候,說給她聽去。」
馬原已經將各人的馬匹都準備好了,突然間一種依依離情,瀰漫在每個人的心底。
終於戈平躍身上馬,冷月也跟著上馬,只是微微一拱手道聲「再見」,縱馬去了。
馬原也走了。
朱火黃說道:「小靈子!你聽說過『以殺止殺』這句話嗎?」
「沒有。」
「強盜恣意殺人,是為惡。我們去殺強盜,是為善。同樣是刀頭飲血,卻有兩個不同的評價,端看殺的用心是什麼。強盜是為了填滿他的欲,殺人放火。而我們殺強盜,是為救人,而以殺止殺。這種殺是屬於『仁』的一種行為。」
「啊!」
「你覺得是一種歪理,是嗎?」朱火黃哈哈大笑,「今天我們談了許多離題太遠的話,不談也罷。你看天色已經不早,我們也有些飢渴了,找處宿頭歇下來,這種長途跋涉,是不能趕路的。」
他們走的不是官道,人煙稀少。從中午在一處野店打尖到現在,夕陽昏黃,人餓馬更乏。
緩緩地走了一陣,從馬背上遠遠可以看到有一縷炊煙。
朱火黃笑道:「好了!今天不致餐風露宿了。小靈子!我們趕一陣吧!但願是一處村鎮,我需來一個醉飽。」
雙騎一陣疾馳,很快地來到近前,看到既不是市鎮,又不是村落,而是一座極大的莊院。
濃密的樹林,圍繞著房屋,一片濃蔭,擁抱著高大的圍牆,有一分氣派,也給人有一分神秘。
朱火黃遠遠勒住坐騎,周圍打量一下,皺著眉頭自言自語說道:「奇怪!」
戈易靈問道:「朱伯伯!你說什麼奇怪?」
朱火黃搖搖頭說道:「不在通衢大道,遠近又沒有人煙,為什麼在此地有這樣一座氣派十足的房子?我覺得太悖常情!」
戈易靈說道:「朱伯伯!管他合不合常情,我們進去討一碗水喝,借一席之地,住過今宵,明天上路。」
朱火黃笑笑說道:「說的也是!我們管他的閒事做什麼?」
兩人催動坐騎,緩緩向前走去。來到不遠處,已經看到圍牆的大門樓,和那緊閉的黑色大門。
朱火黃突然的擺手,他和戈易靈都停住馬,駐足不前。
這時候從圍牆外面樹林中走向前來一個人,勁裝佩刀,右肋下掛著一個皮囊,年紀約在三十上下,站在馬前不遠處問道:「二位是奉何人所差?」
朱火黃翻身下馬,將韁交給戈易靈,拱手說道:「我們爺倆兒趕路,錯過了宿頭,正好路過貴寶莊,但願能借一席之地,讓我們爺兒倆免得餐風露宿。」
那人眼睛直在朱火黃身上打轉,然後搖著頭說道:「不成!不成!」
朱火黃拱著手說道:「我們爺兒倆隨身沒帶乾糧,只求一席之地。這位兄台,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可否請你代我通報一聲。」
那人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道:「不成!不成!你們不但不能住這裡,我勸你們趁早走遠些,別盡在這裡打轉。
現在你是遇著我,換過旁人,沒有工夫跟你們在這裡多嘴多舌的。」
朱火黃說道:「人行在外,沒有一個是帶著房子走的。你們這麼大的莊院,也不在乎我們爺兒倆一席之地。兄台!何不行行方便!」
戈易靈正要說話,叫朱火黃不要跟這等人多費口舌,策馬夜行,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犯不著跟這等人講好話。
那人瞪著眼睛說道:「不是我不肯跟你通報一聲,擱在平時,我就做主了,將你們爺倆留下來,就在寨門樓子讓一間房給你,也沒有什麼不得了,不過今天不同……」
朱火黃問道:「今天有什麼不同?」
那人還沒有答話,樹林裡有人接腔說道:「吳老七!你連話都不會講,你滾遠些吧!」
這個被稱吳老七的人,立即面露畏怯之色,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快步退回,隱身到樹林裡去了。接著從樹林裡出來一個人。
清瘦而蒼白,一雙眼睛特別有神。穿著一襲長衫,透著幾分斯文。他一露面就朝著朱火黃拱拱手賠著笑臉,說道:「真是對不住!吳老七是個笨人,連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二位錯過宿頭,來借住一宵,還有什麼不可以?這位兄台說得好,沒有人會帶著房子走的。」
朱火黃拱拱手說道:「多謝得很!那位吳兄台也是位好人,只是……」
那人笑道:「吳老七是好人,就是因為他是好人,心眼太死,轉不過來。我姓丁,是這裡的內帳房,二位……」
朱火黃連忙說道:「我姓朱,我們爺倆是遊山玩水的,沒想到在河間府這樣大地方,錯了宿頭。」
那位丁管事擺著手說道:「沒有什麼,人總是有失算的時候。這裡是河間府的一個小縣治,離官道很遠。現在別說這些,二位想必已經是又饑又渴,早些歇著吧!」
他帶領朱火黃和戈易靈,來到圍牆的大門前,叫開大門,將朱火黃二人安排在大廳右側西廂房,有人侍候漱洗,有人送來酒菜,丁管事還特別過來打招呼:「倉促之間,沒有什麼好的招待,粗茶淡飯,略表心意,不能陪二位,明天再見!」
朱火黃連聲道謝,口稱「不敢」。
朱火黃和戈易靈正是飢渴之際,這頓酒飯,吃得十分香甜。飯後還送上香茗,侍候的人並且告訴他們,馬匹也有人照料,請他們放心,早些安歇。朱火黃大聲道謝之後,掩卜門,坐在椅子上沉思。戈易靈說道:「朱伯伯!這家人真是好客,那位丁管事為人真是古道熱腸。對於一個陌生人,竟然會如此熱忱的招待,真是叫人感動。朱伯伯!明天我們要怎麼樣好好地謝謝人家?」
朱火黃抬起頭來說道:「是的!他們待我們太好了,好得有些不近常情。」
戈易靈瞪大眼睛說道:「朱伯伯!你不會是說他們對我們有不懷好意吧!」
朱火黃說道:「事有常情常理,超出常情常理,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都是值得注意的事。」
戈易靈說道:「朱伯伯!他們這樣招待我們,是不合平常情常理嗎?」
朱火黃說道:「對一個錯過宿頭的人,予以接待,是合乎常理的,如果,接待的時候,視如貴賓,就不合常理。」
「今天他們接待我們是過分了一些。」
「招待在西廂房,人是上等酒食,馬有最好飼料,而且口口聲聲招待不周。小靈子!如果易位相處,你對兩個借宿的人,會這樣接待嗎?」
「唔!」
「其實,可疑之處,不止是這點。這樣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為何會有這樣一幢大宅院?」
「唔!」
「一般人家的宅院,又何來這樣的豪華?更令人不解的,在這些豪華傢俱之中,沒有一件是舊的,換言之,一向少人使用,為什麼?」
「朱伯伯!照你的看法呢?」
「照我的看法,這是某顯要的一處別莊。」
「顯要的別莊?那自然是清廷的官吏了,哎呀……」
「小靈子!如果是普通官宦,倒也罷了,就怕是那些鷹爪,而且他們已經發覺我們的身份,我們就麻煩了。」
戈易靈不覺站起身來,朱火黃說道:「小靈子!不必緊張,即令我們已經落入他們的手中,今夜,我們是安全的,我們儘管放心飲食。」
戈易靈說道:「如果他們真的已經發覺我們的身份呢?」
朱火黃說道:「小靈子!你看過貓吃老鼠嗎?當貓抓住一隻老鼠之後,它要恣意地玩弄,一直到它認為玩弄夠了之後,才把老鼠吃掉!」
戈易靈皺了皺眉頭說道:「他們把我們當做貓爪下的老鼠嗎?」
朱火黃笑笑說道:「至少他們是有這樣的看法。否則,他們是在等待。等那真正的主人來到之後,再對我們動手。所以,無論從哪一個情況來說,目前,我們不但是安全的,而且不會有人來驚擾我們。」
他說罷話,縱聲哈哈大笑。
就在他笑聲一落的同時,一陣人聲嘈雜,遠遠從莊外逼近過來。接著步履雜亂,火把通明,照得西廂房也如同白晝。
戈易靈說道:「來了!看樣子他們已經沒有貓戲老鼠那種興趣了。」
朱火黃隔著窗子,朝外看去,搖搖頭說道:「如果我說得不錯,好戲正要上台。小靈子,我們留心看戲吧!」
他將椅子移到窗欞之前,手裡端著一杯酒,真是有隔窗看戲的模樣。
戈易靈也走過來看去,西廂房外面本是一個大廣場,此刻站滿了七八十個人,每個人手裡都擎著一支火把。
正對著西廂房陳設著一排三個座位,寬大的紅絨太師椅,披著一張虎皮。此刻沒有人坐,空在那裡。
朱火黃剛說道:「看樣子今天晚上主持這場好戲的人,還不是等閒之輩,今天的戲碼也一定精彩極了。你看,正戲快要上演了。」
窗外廣場上突然一陣騷動,從人群外圍又進來二十多人,紫紅色大披風,散立在人群的第一排,這時候廣場突然變得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
有兩個人,從那一排三個座位後面出來兩個人,朱火黃不覺一驚,脫口說道:「原來是他們?怎麼會是他們呢?」
出來的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玉面紅孩兒和煙雨黃鶯惡面羅剎。
二人出來以後,分坐在左右兩側。
朱火黃門中喃喃地說道:「會是他嗎?會有這麼巧嗎?」
戈易靈也驚訝問道:「怎麼會是他們兩個?他們不是已經背離了清廷大內護衛頭兒了嗎?」
朱火黃說道:「問題就出在這裡,看樣子我們低估了對手,而且我們今天落入了一個很危險的陷阱。」
玉面紅孩兒和煙雨黃鶯坐在兩旁,表情木然。
這時候,後面又出來一個人,一式的紫紅色大氅,身材不高,人裹在大氅裡,越發地顯得他矮小。削瘦的臉上,沒有留鬍鬚,頭上也沒有戴帽子,只是抹額紮了一條紫紅色的帶子,當中鑲著一塊晶瑩光彩的玉。兩道眉鋒濃而且長,配上細長的眼睛,給人有一種陰陰的感覺。
這人的步履很輕快,大氅都沒有飄動,人就已經來到三個座位當中坐下。
那個姓丁的管事,躬身附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只見那人細長的眼睛一翻,眼光一掃,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微微的一點頭。
姓丁的退到一邊,此刻就有人高聲叫道:「請粘可五粘三爺!」
朱火黃「呀」了一聲說道:「原來一個都沒有走掉!那真是太厲害了!」
戈易靈說道:「朱伯伯!粘三當初在我爹的劍下逃命,是不是假意找台階而去呢?」
朱火黃說道:「不會!粘三雖非什麼正派君子,但是,他畢竟是個成名的人物,他不會欺騙你爹。況且,他在臨走之前,鄭重告訴你爹,御前帶刀一品大內護衛首領,有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這是一種感恩圖報的行為,不會是欺詐。你看吧!雙鉤雙鏢粘可五就要出來了。」
果然,粘可五在一前一後兩個人夾衛之下,來到廣場,獨眼的光芒,已經沒有了,顯然有一分喪氣的神情。
當中那人說道:「給粘三爺的座位。」
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每個字都很有力量的送到人的耳朵裡,而且,給人有一種威嚴的感覺。
旁邊有人「喳」了一聲,立即有人抬來一張太師椅,放在粘三的身邊。
那人一伸手,說了一個「坐」,粘三果然坐下。
那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冷笑,咳了一聲說道:「粘三爺!
我只想請教你幾個簡單的問題,請你回答我,但是你回答的每一個字,希望都是真的。」
粘可五獨眼忽然一翻說道:「大哥!你這是在審判我嗎?」
那人笑了笑說道:「三爺!你能叫我一聲大哥,表示你對於我們這裡的規矩,還沒有忘記,我們這夥人,沒有審判那一套官場玩意兒,也不會搞什麼開香堂的江湖上規矩。」
粘三說道:「對!只要大哥一句話,就可以決定生死。那今天晚上的排場,是為了什麼?」
那人微笑道:「三爺!我只借重你一下。」
粘三問道:「借重我?借重我什麼?是頭嗎?是四肢嗎?
還是其他東西?」
那人笑道:「三爺!回答幾個問題罷了!三爺!你不要想得太多太遠!」
粘三說道:「大哥你儘管問吧!粘三就是不在眼前這種情況,我也是有問必答,而且是據實以答。」
那人點點頭說聲「很好」。他說:「粘三爺在我們這夥人當中,是受尊敬的人物,你的話假不了。」
粘三說道:「大哥有話請問吧!這排場說不是審判,我覺得有審判的味道,我坐在這裡不是滋味。」
「粘三爺!承你叫我一聲大哥,我要問你的第一句話,我這個做大哥的可曾虧待過你?」
「沒有。大哥待我,天高地厚。」
「那你為什麼要背叛我?」
「這件事與大哥你待我好,是兩回事。」
「說吧!歪理是說不服人的!」
「對!大哥說的對極了,歪理是說不服人的,換句話說正理就不怕人不服。大哥你對我好,站在吃喝玩樂的方面,我想什麼有什麼,那是沒話可說。」
「夠了!你還要怎樣?」
「大哥!我以前不懂,你應該懂的,那是不夠的,如果一個人只是為了吃喝玩樂,做強盜也就可以了,又何必背上大哥你這筆人情債?」
「那你還要什麼?你可以向我說,我可以盡量滿足你的需要。」
「大哥!我要的這件東西,是你沒有辦法給我的。」
「噢!朝廷大內還有無法給你的東西嗎?」
「我要人家在我背後、或者在我死後,不會罵我一聲亂臣賊子!你能給我嗎?」
「哈!粘老三!你算老幾?你是洪承疇嗎?你還是史可法?你以為人家會罵你?或者會捧你?你的生或者是死,只不過路上的一隻螞蟻,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注意。因此,我們所要得到的,只是眼前的歡樂快活,你還想留個千古名彪嗎?你這個糊塗蛋!」
粘三笑笑說道:「大哥!擱著以前,你這些話我不但聽得進去,而且我會死心塌地接受你這套。現在不行了,大哥!
有人點了我的竅!」
「啊!誰?」
「就是威遠鏢局的總鏢頭戈平。」
「他的話你就那麼聽得進嗎?」
「沒法子,他說的是正理。他說我粘三也算得上是個小人物,人家可以罵我狠、罵我毒、罵我十惡不赦,那都沒有關係。可是人家罵我粘三做了滿人的狗……」
這時候人影一閃,啪地一聲,粘三挨了一個重重的嘴巴!粘三的嘴角流出血,右臉龐腫起很高,而且紅而變紫。
粘三艱難地笑了一笑,說道:「大哥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當中那人臉色煞白,半晌淡淡地說道:「你說下去!」
粘三這才伸手,擦去嘴角的血,笑笑說道:「大哥!這一個嘴巴把你我的交情打光了,你為我安排的吃喝玩樂,算我給了補償。」
他的獨眼進射出光芒,回顧四週一下,才又緩緩地說道:「一個人壞到做賊做強盜,已經是丟了祖宗的臉;一個人如果做了滿人的狗,那就連祖宗都賣了。我是揚州人,奇怪,我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揚州整整被殺了十天這件事?我為什麼還要幫助這樣的敵人,去尋找大明朝剩下來的一點根?我沒有想通這個道理,是我粘某人混球。現在有人告訴我了,我如果再沒有覺悟,那我粘三豈不是狗彘不如的東西了嗎?」
「於是,你就離開了?」
「那是我對大哥你最好的交待。」
「你有沒有想到,你走得了嗎?」
「我想到了,不過我可以試一試,值得試一試。」
「試的結果呢?」
「沒有關係,這就跟賭博一樣,總是有個輸贏的,輸了也不過是一條命。像我們這種人,刀頭上舔血,命是不值錢的。」
「你說完了嗎?」
「大哥你問完了嗎?」
「粘三!我還要問你一句話。」
「大哥請問。」
「你願意再回頭嗎?」
「回頭?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
「再回到大內來,只當沒有發生任何事,你粘三爺在大內仍然是受人尊敬的人物。」
粘三仍笑笑說道:「謝了!大哥!我好不容易跳出了火坑,我不會再回頭跳下去。」
「那你是選擇了死?」
「我說過,我現在是輸家,我根本沒有選擇。」
「很好!你粘三是條漢子,我會成全你。」他對旁邊一點頭,說道:「來兩個人。」
立即從兩邊出來兩個彪形大漢,站到粘三的椅子旁邊,手在大披風裡,已經握住了兵刃。
那人說道:「卸掉粘三爺的兩條腿,讓他滾了回去,去做他的忠臣孝子。」
兩個人應了一聲「是」,立即只見寒光一閃,兩柄刀同時落下,就在這一瞬間,兩個人哎唷一聲,嗆啷啷兩柄刀落在地上,兩個人垂著打手,站在那裡發呆。
那人哦了一聲,笑笑說道:「粘三爺!我忘了你是高人,他們兩個是侍候不了你的。可是你也忘了,我們這裡也有規矩,這會你該知道有罪受了。」
粘三沒有說話,那人又朝兩旁一點頭:「再去兩個。這回將粘三爺的兩條胳臂也卸下來,最重要的,不能讓他死。聽到沒有。」
兩旁一聲暴雷樣的喝道:「聽到了!」兩旁飛也似的出來兩個人,亮刀掠身,直取粘三。誰也沒有料到,人到刀落,就差那麼一小段距離,兩個人摔在地上,兩柄刀摔得老遠,粘三坐在那裡紋風不動。
那人這次沒有再向粘三說話了,他回顧一下坐在兩旁的玉面紅孩兒和煙雨黃鶯。
玉面紅孩兒面上沒有表情,對於廣場中所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
煙雨黃鶯仍然是戴著那頂透頂遮陽,薄綢面紗遮住面孔,看不到她的臉上表情。可是從她的格格笑聲中,可以瞭解她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
當中那人盯著煙雨黃鶯,突然打了個哈哈,用手一拍自己的膝蓋,挺開朗地說道:「這回真是糊塗到家了,我怎麼會忘記有一位行家在旁邊呢!二妹子!說真的,我還真沒有想到你的玩意兒真不賴。我知道你行,可不知道你行到這種地步。二妹子!你是深藏不露哇!」
煙雨黃鶯真正是鶯聲燕語地說道:「老大!你是在跟我說話的嗎?」
那人也頓顯一副嬉皮笑臉,點著頭說道:「你以為吶?」
煙雨黃鶯呵了一聲說道:「這麼說,老大是衝著我說了那麼一大段了。可是為什麼我聽不懂呢?」
那人臉色變得真快,頓時笑容一收,臉色一沉說道:「黃易青!你可要放明白一點,這種馬虎眼能打得過去嗎?」
說著話,右手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卡嚓一聲,紫檀木雕刻的虎頭扶手,應掌而碎,變成一堆碎木片,掉落在地上。
煙雨黃鶯仍然格格地笑了一笑,說道:「承你叫出我二十多年的真名實姓,那是說老大還能記得我的為人。老大!請你也要放明白些,今天我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可不是你捉住抓回來的逃犯。就算是被捉回來的,就憑你老大這兩句狠話,露這一手大力重手印,我就嚇住了嗎?哈!哈!」
那人沉著聲音說道:「二妹子!你是在向我挑釁?」
煙雨黃鶯立即回答道:「你這麼說,我也同意。不過,老大你不要忘記了,真正起頭的是你。」
「粘三不是你動手腳救的嗎?」
「早就應該這麼真截了當地說出來,為什麼還要繞著彎子說俏皮話呢?」
「你救粘三,分明是破我的規矩,二妹子!這樣的挑釁我能忍受嗎?」
「老大,你已經不行了!」
「噢!」
「你的眼力!你的判斷力!你的自信!全都到哪裡去了呢?」
「二妹子你說不是你在暗中弄的鬼?」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你那幾個寶貝手下,到底是傷在什麼東西之下?我可不敢掠人之美,要是我出手,這四個人早就了帳。可是現在他們,人是全倒了,卻沒有一個人受了傷,而是被一種極高的功力,用摘葉飛花的手法,暫時擊中他們的穴道,閉住了氣而已。從這裡可以看出,動手的人,不但功力極高,而且,還有一分仁慈之心,不輕易傷害無足輕重的人。」
那人沒有講話,兩雙眼睛精光暴射,在粘三的周圍環視了一圈之後,滿臉激動得通紅。
他霍然一起身,正要邁開大步,朝著粘三處走過去。就在他邁步的一瞬間,一點寒星閃電而至,快極!說明發暗器的人,功力精純,已臻化境。
他一猶豫,一縮步,篤地一聲響,就在他的腳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插著一柄劍,這柄劍是白楊木削制而成的劍,此刻深深地插入地下一尺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