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興麾下的太行義軍輾轉抵達江邊之時,殘冬已然過盡,江水泛出初春時節特有的碧藍光澤。對岸即是鄂州,但那近六年來儼然成為漢人進取中原的大本營,已失去了靈魂。
梁興勒馬橫江,目眺東南,疲態畢露的臉上不禁浮起一絲困惑茫然。那邊應該是自己的國家,然而在他眼中,卻顯得無比陌生。
渡江南歸的決定並非沒有經過爭論,一心想留在太行山區繼續與金國周旋的大有人在。
「岳少保已死,宋金和議已成定局,大夥兒還想怎麼樣呢?」梁興最後才有氣無力的說道。
「是啊,還想怎麼樣呢?」此刻梁興站在江邊,再度自問,卻仍然尋不著答案。大半輩子都過掉了,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什麼事都沒幹,梁興簡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燕懷仙過江前來接應,眼見太行義軍消頹的模樣,也不禁為之淒然。
「岳大哥若不死,情形也許會好一點。」燕懷仙自責的說道。
那夜出了皇宮,燕懷仙又潛入大理寺監獄,尋著岳飛,但岳飛卻拒絕了越獄脫逃的建議。
「不妨事的。」形容略現憔悴,沉猛的氣度仍未嘗稍減,甚至偶爾還顯露出滿懷信心之狀。「太祖有不得擅殺功臣的誓約,本朝君主個個寬慈仁厚,開基兩百餘年,從未有大將橫遭屠戮,燕兄弟,你大可不必為我的性命擔憂。」
燕懷仙也覺有理,亦不再堅持。
儘管岳飛緊抱生存的信念,但以往那股可令旁人觸摸得著,縱橫天地、波瀾壯闊的雄心豪情,卻已很明顯的消失了,在他失神的瞬間,燕懷仙竟彷彿看見了一個有若槁木死灰的老頭兒。
「燕兄弟,你還記得十五年前的事麼?」岳飛忽然懶悶的說道。「那次你做嚮導,帶領我們在太行山裡打轉,躲避金兵的追擊,天氣冷得不得了,東西也沒得吃,那時我真懷疑咱們是否還能活著走出山區。但如今想想,我這輩子也就正是那樣,轉來轉去,還是停留在原地,還是走不出一條活路來。那時咱們若都死在山裡,也就算了,不必多繞這十幾年的彎。」蒼涼的笑了笑,又道:「結果可還是你聰明些,丟開一切,跑啦。」
「岳大哥,其實咱們大夥兒都是一樣,誰也沒能走出一條活路來。」燕懷仙此刻面對江水,心中默念,感到一股巨大無以名狀的空虛與彷徨。
「五郎。」孟起蛟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燕懷仙回頭看去,只見孟起蛟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身旁,夏夜星則遠遠站在江邊的一個高阜上,白衣飄飄,星眸如水,似乎跟當年初見她時沒什差別。
「那年她才十四歲。」燕懷仙如此想著的時候,心底一陣抽搐。十六載光陰就這麼溜過去了,除了錯誤、痛苦、撕裂、愚蠢之外,什麼也不曾留下。
「師祖,」燕懷仙低垂著頭,淡淡道。「幫我把內力毀了吧。」
孟起蛟不禁一楞。「你真捨得?」
燕懷仙苦笑道:「這世上還有恁般物事是值得的呢?我再也不想兩面為人,何況這兩面根本都沒什麼意思。」
燕懷仙端坐在地,運起體內真氣,會聚於丹田之中,孟起蛟伸掌抵住他上、下焦部位,勁力暗吐。燕懷仙苦練了數十年的真力挾帶著蠍毒般深植其中的「寒月神功」,一齊散入四肢百骸,逐漸消逝無蹤。
燕懷仙心中毫無眷戀之情,平靜的邁入另一番生涯。
「丫頭,你也來吧?」
燕懷仙睜眼看時,夏夜星已站在孟起蛟旁邊,臉上似笑非笑,搖了搖頭。「孟老爹,你可有辦法把『寒月神功』練到極頂?」
孟起蛟訝道:「你問這作什?」
夏夜星定定的望了燕懷仙一會兒。「孟老爹,你們懼怕『寒月神功』,我卻不怕。
與其叫我廢去功力,做個正常人,倒不如乾脆把『寒月神功』推到極至,看它還能有什麼作用。」
孟起蛟不由呆住了。這些年來他一直極力拒斥體內寒氣,從未想過放棄抵抗會有何等後果。「丫頭,你野心太大了,『寒月神功』練到極頂,不用說,必定天下無敵,但你仔細想想,這樣做可划得來?」
燕懷仙心下也頗不以為然。「兀典這念頭著實無謂。就算練成了一身蓋世神功,又有何用?」
卻見夏夜星笑了笑道:「我倒不是為了要天下無敵。孟老爹,你就別再多問,只助我完成這個心願吧。」
孟起蛟肅容道:「丫頭,一旦龍虎交泰,『寒月』陰毒便無法拔除,也許五年之內你就將變得又老又醜,你不怕麼?」
夏夜星嘟嘴道:「我才不管。孟老爹,你不幫我,我可要自己來嘍!」
孟起蛟拗不過她,只得坐在她身後,出手按住她背心。夏夜星閉目運氣,剎那間真力流轉,了無眭礙的將任督二脈連成一氣。三花聚頂的同時,陰寒毒氣也深入臟腑,楔入骨髓,溶入血肉,一直滲進了軀殼的最底層。
陣陣寒氣經由她體內傳到孟起蛟掌心。孟起蛟功力雖高,但終年抵拒「寒月神功」,體內的陰寒勁道反不如此刻的夏夜星來得旺盛,但覺掌心如炭燒冰刺,疼痛難當,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連忙鬆開手掌。
夏夜星緊閉雙目,愈發加力猛催,只見她臉色不停變換,忽藍忽紫,忽紅忽綠,燕懷仙、孟起蛟在旁都不由怵目驚心。
但聞夏夜星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一句:「燕五,我恨你!」燕懷仙方自一震,卻又聽夏夜星幽幽歎息道:「五哥,我愛你……」
燕懷仙猛然醒悟她此舉用意。原來她清醒的時候,念念不忘父親身死之仇,自不免恨燕懷仙入骨;但「寒月神功」發作之時,卻拋開了一切,表露出心底的愛意。
「她竟選擇永遠不要醒過來,永遠做個瘋子,而這只是為了愛我!」一陣劇烈莫名的震顫搖垮了燕懷仙的心房,燕懷仙想要衝上前去摟住她,然而卻全身癱軟僵硬,連半步都跨不出去。
孟起蛟連連跌足。「傻丫頭!傻丫頭!」
夏夜星噓出一口氣,睜開眼來,只見她瞳仁中神光彪煥,燦若北斗,但細瞧之下,才發現底層隱隱浮著一抹青黑之氣。「寒月神功」已不可分割的和她溶為一體。
孟起蛟歎道:「丫頭,我這輩子還未服過任何一個人,但我真服了你!」眼中淚光閃動。「你將來若變成了醜八怪,可別怪我。」
夏夜星嫣然一笑,道:「孟老爹,你不會哭。多流點眼淚也許就不必怕『寒月神功』了。」夏夜星這番親身體驗也是孟起蛟未曾想過的,不由一呆。
夏夜星又笑了笑,望了木立當場的燕懷仙一眼,忽然掉頭走了開去。
孟起蛟翻著眼珠,怔了半日,方才長聲一歎。「好個哭!但卻要我老頭子為誰而哭?」
仰天大笑不絕,縱身而起,轉瞬不見蹤影。
岸邊傳來陣陣叫喚:「上船啦!過江嘍!」
燕懷仙心頭茫然,不自覺的走向江岸。
梁興正指揮部屬分批登船,眼見燕懷仙躑躅行來,不禁皺了皺眉。「五郎,你也要過江?」
燕懷仙腦中紛亂,雙眼直視,漫應道:「我當然要過江……」
「人家丫頭可不願過去。」梁興凝重的道。「你那夜硬闖皇城,皇上豈會輕易放過你?秦檜又豈會放過你?侯氏兄弟也都已遷移到江南,任你再怎麼解釋,他們也不會信你;還有張莽蕩,這些年來一直認為你是漢奸。你想想看,如今你武功已失,回去還會有命在?」
燕懷仙猛然一驚,冷汗直流下來。「但……我能不要自己的國家麼?」
梁興臉上泛起一絲淒涼笑意。「咱們兄弟當年各懷心願,結果呢?求名的得不到名,求官的得不到官,求財的得不到財,甚至只求為國盡忠,為人間留點正義也終歸枉然。」
梁興又解嘲似的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當初桑老二說得好,咱們兄弟八個,就只你一直不知自己要些什麼。在這錯亂的時代裡,其實反倒是你的福氣。但現在你身邊已有了最珍貴的東西,你難道還想讓它平白溜過去不成?」
燕懷仙回頭望向高崗,只見夏夜星已騎上馬背,一條白色的影子嵌在微微西斜的陽光裡,透明得好像一個夢。
燕懷仙的胸腔頓時漲滿起來,大叫一聲:「兀典!」拔腿飛跑過去。
夏夜星臉上綻開春花般的微笑,縱馬迎來,單手一提,將燕懷仙提上馬背。
「五哥!」突地反手打了他一個巴掌。「你以後還敢胡亂冤枉人麼?」
燕懷仙緊摟她入懷,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兩人共乘一騎,翻越太行山的情景。「兀典,多少年就這麼白溜了過去,到底是誰在捉弄我們?」
「五哥,別這麼想,將來的日子還長得很。」夏夜星回過臉來,眼中有一絲淒愴,卻有著更多的溫柔。「五哥,將來我若真的變得又老又醜,你還會愛我麼?」
燕懷仙笑道:「我敢不愛你?現在你武功這麼高,一拳就把我打死啦。」頓了頓又道:「你不是說多流眼淚可醫治『寒月神功』嗎?以後沒事就大哭幾頓好了。」
夏夜星噗哧一笑,瞟了瞟他,意味深長的道:「五哥,以後我會為你流很多很多的眼淚。」宛如十六年前一般,富有彈性的軀體倚靠著燕懷仙的胸膛。「從那一年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希望這是一場永遠不要醒過來的事,如今我當真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燕懷仙生怕她消失似的緊擁著她,忽地沒來由的心忖:「這年頭,昏迷果真強勝清醒呢。」
夕陽下,搭載義軍的小船緩緩駛向江心,紅色的江水反映著一條條疲憊茫然的身影,十數年征戰,從未屈服於敵人的鐵騎之下,最後擊垮他們的卻是自己的同胞與自己的國家。江水通紅,一整條江流的彷彿都是他們心頭滴下來的血。
「小哥!」燕懷仙高聲呼喚,卻留不住逐漸逝去的船隊。
「多保重!」
江水滔滔,不捨晝夜,承載著多少人間苦難。然而當歷史的浪潮淹沒一切,所有宋金兩國之間的恩怨仇恨,都只不過是浪頭上的一些泡沫罷了。
燕懷仙悲鬱的心情稍獲紓解,笑道:「這下可好,漢人住的地方回不去,女真人住的地方更待不下,咱倆可真變成一對孤魂野鬼了。」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天底下還有什麼地方去不得?」
燕懷仙縱目遙望,夕陽光彩下,天地之間顯出前所未有的黨莽開闊。
的確,有什麼地方是去不得的?燕懷仙的心頓時飛揚起來。
駿馬長嘶,聲破九霄,二人共騎而行,奔向不可知的國度,永不回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