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踢踏踏下得山來,鐵蛋等人早已沒了蹤影,一路無情無緒的走回洛陽城外「悅來客棧」,赫連錘又飽餐了一頓,倒頭便睡。
帥芙蓉卻在房裡走來走去,走去走來,眉毛如同打了一個結兒,不住嘖嘴□氣。
赫連錘被他攪得睡不著,罵道:「你他奶奶的又在動什麼心機?你這種人成天勞神,決計活不長命。」
帥芙蓉右手一捶左手手掌:「這不行。」
赫連錘道:「什麼不行?」
帥芙蓉在床沿邊上坐下,蹺起腿:「好不容易才學了點少林皮毛,怎甘就此罷休?」
赫連錘冷笑連聲:「那你想怎麼辦?跑去少林寺,叫那小禿驢再教你幾手不成?」
帥芙蓉俊目一張,好像兩顆寶石閃閃發光:「有何不可?少林寺又非龍潭虎穴,上次他們還不是說出來就出來了?」
沉吟片刻,又道:「再過四天便是地藏菩薩聖誕,屆時寺內必定香客雲集,咱們藉機混進寺去,遊說那鐵王八蛋一番。我看他愛玩得緊,兼且師仇未報,決計會想辦法再溜出寺來。」
赫連錘尚猶豫不決,帥芙蓉又道:「若想成就大事業,不冒點險是不行的。你如果畏首畏尾,還不如早些回你的『黑風寨』當大少爺去。」
赫連錘哈哈大笑:「就算老子吃不起你激,就這麼辦!」
兩人興興頭頭的算過店錢,整裝出發,一路遊山玩水,好不悠哉,來到「登封」縣城,恰七月二十九日傍晚。
城內客棧已被四方湧至的進香客住得滿滿的,連街道兩旁的屋簷底下都壅塞著打地鋪的人群,幸虧有些仁人善士在城外臨時搭起了數十座竹棚,專供進香客安身。
赫連錘咋舌道:「信佛的人可真多!這些人如果為了什麼事兒糾合在一起,恐怕連朝廷的十萬大軍都抵敵不過。」
帥芙蓉眼中忽然射出兩道火炬也似的光采,冷笑道:「你才曉得?洪武爺爺當初是怎麼起家的?」
赫連錘把雙臂一伸,比了個持槍式。
「當然是靠常遇春起家的。」
帥芙蓉卻不再多言,背著雙手沿街東晃晃西湊湊,說也奇怪,到處都有人找他低聲搭訕,好像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鄉一樣。
赫連錘不由心道:「這小子究是什麼來頭?蹊蹺得緊!」
在人堆裡挨擦著吃完晚飯,兩人便擠進一座稍微寬敞的竹棚之下,席地而臥。
天色尚未全黑,西方泛著霞彩,好似佛祖頭頂上的寶光神芒。
帥芙蓉雙臂枕頭,望著那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光焰,臉上一片肅穆之色,嘴中喃喃念道:「末法時代無正法治化的王者,亦無正法住持的僧寶……」
赫連錘已習慣了他的諸多怪異舉動,根本不去理他,掄起眼睛亂瞟棚內人眾,看有沒有不順眼的傢伙可供自己殺火,忽見五名和尚低頭走入棚內,面容都頗沉重,像有什麼心事,恰在他們身邊不遠處團團坐下,兩名中年粗壯的分踞左右,另兩名較為瘦弱的則一前一後,將剩下的那名眉清目秀、皮膚白晰的青年和尚圍在中間。
赫連錘暗暗尋思:「這幾天不管走去那裡都會碰到和尚,怪不得運氣一直不好。」
正想間,又見一人走進棚來,赫連錘忙把頭一低,肘拐子猛拱帥芙蓉。
「看見了沒有?『展翅龍』單飛!」
帥芙蓉微仰起頭,偷瞄了瞄,只見那「展翅龍」竟扮作一個莊稼漢子,渾身灰撲撲的,走起路來卻仍是龍行虎步,八面生風,半點土氣也無。
他四面掃了一眼,逕自走到另一邊的角上去了。
帥芙蓉沉吟道:「這傢伙又有什麼圖謀?那日在洛陽碰到他,便知『金龍堡』日內必然有所舉動。」
卻見那五名和尚中的一個瘦弱和尚從包袱裡取出一個饃饃,雙手捧著,向青年和尚遞了過去。
「陛……應文,再不吃東西,恐怕要餓壞了身子。」
語氣竟甚是恭謹。
青年和尚皺了皺眉,一副翻胃噁心的模樣,終還是伸手接過,啃了一口便放下了。
赫連錘低笑道:「這個和尚好嬌貴,挑嘴哩。」
帥芙蓉面色絲毫不動,悠悠道:「當過四年皇帝,那有不挑嘴的道理?」
赫連錘兀自沒聽懂他說些什麼,還在那兒摸肚子、咂嘴巴,做出各種表情。
「他若不吃,乾脆送給我吃算了,晚上正沒吃飽……」
帥芙蓉哼道:「你膽子不小,敢奪君上嘴邊食?」
赫連錘這才聽出他話中有因,瞪眼道:「什麼意思?」
帥芙蓉低聲道:「那個『應文』和尚便是建文太子。」
驚得赫連錘挺腰坐起:「你莫唬我!」
帥芙蓉忙豎指唇邊:「噤聲!天大事體休得隨便嚷嚷!」
赫連錘重又躺下,抓耳搔腮,眼珠亂滾,興奮得不得了。
「他跑來這裡幹什麼?」
帥芙蓉道:「自是托庇於少林寺而來的。」
又道:「那兩個瘦的必是葉希賢、楊應能,當年俱是朝中大員;那兩個粗壯的則應該是『少林』派出來接應的高手。」
赫連錘偷眼細瞧,果見太子左右兩旁的中年和尚神完氣足,目閃精光,顯見內功渾厚,身負絕藝。
赫連錘至此不得不由衷佩服帥芙蓉:「小子,你知道的真多嘛?好像不管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你的耳目。」
帥芙蓉淡淡一笑,並不答言,只十分用心的觀察身周動靜。
未幾,天色黑暗下來,棚內人語漸稀、鼾聲漸起,赫連錘受不了瞌睡蟲的感染,一下子就睡熟了,帥芙蓉靜聽片刻,並無異狀,便也松下心神,恍恍惚惚的在通往夢鄉之路上徘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被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驚醒,睜目望去,黑暗中只依稀看見刀光閃熠,七、八條人影蹤跳騰挪,拚鬥得甚是激烈。
帥芙蓉一躍而起,藉著微弱星光凝神再看,只見五名蒙面漢子手持一式飛鐮彎刀,將那兩個少林和尚圍在中間,連施殺手。
棚內人眾俱皆驚醒,尖叫著向外奔逃。
帥芙蓉一扯兀自迷迷糊糊的赫連錘,也避到棚外。
赫連錘揉了揉睡眼,低問:「是『飛鐮堡』的人?」
帥芙蓉冷笑搖頭:「只怕是『展翅龍』單飛和『金龍八將』中人假扮的吧?」
「飛鐮堡」在「三堡」之中勢居首位,門下徒眾全使一種獨門兵器,即鐵鏈頂端系以鐮刀狀之利刃,能近攻、能遠制,迴旋自如,威力幾達一丈方圓,江湖中人莫不談之色變。
赫連錘細瞧那五名蒙面漢子,果然不像會使這種兵刃,根本棄鐵鏈不用,只是手持鐮刀猛劈猛砍,一派大刀闊斧的路數。
但這五人顯然都是一流高手,縱使用上了不稱手的兵器,依舊銳不可當,轉瞬便劈中一名少林和尚的後背,頓時血流如注。
那和尚狂揮戒刀,將兩名敵人迫退三步,嘶聲道:「陛下快逃!」
建文太子和那兩個朝臣卻早驚呆了,一步也挪動不得。
赫連錘一旁看得忍耐不住,竟想衝入棚內助戰,卻被帥芙蓉伸手攔下。
「你想送死?光只一個單飛就夠咱們兩個嗆的了。」
赫連錘定神想想,頗覺有理,便把救罵立功、列土封疆、劍履上殿、配享太廟…
…
等等念頭,擱到與屁股齊高的地位,叉手靜作壁上觀。
只見棚內七人又走了十幾招,原巳受傷的和尚稍一鬆緩,遭一把鐮刀由後搶入,兜脖子一勾,整來腦袋便只剩得一層皮還留在頸腔上。
餘下的那個和尚發瘋般亂衝亂撞,彷彿砍傷了一名敵手,自己也被鐮刀刈中左腿,禁不住單腳跪地,他卻是強悍異常,將手中戒刀照當面敵人投擲過去,邊吼:「陛下記住,他們不是飛……」
下面的話還未出口,三柄鐮刀已同時搭上他頂門,硬生生的將頭顱勾作三塊。
那五人毫不停留,兩個上前架起建文太子,另三個衝著葉、楊二人大聲道:「冤有頭,債有主,有本領的盡避來找咱們『飛鐮五雄』!」
語畢,打聲忽哨,挾持著建文太子如飛般朝西南方向逸去。
赫連錘頷首笑道:「好個借刀殺人的王八蛋!識貨的少林和尚己死,這兩個老兒想必看不出什麼道理,只當真是『飛鐮堡』干的哩。」
驚散的群眾這才聚攏過來,圍著面色發紫、呆若木雞的葉、楊二人,七嘴八舌鬧個不休。
赫連錘搖頭道:「永樂爺爺和建文太子到底有何糾葛,我還是搞不清楚。」
帥芙蓉道:「洪武爺爺奪取天下之後,大封諸兒為王,各擁重兵。,建文太子是洪武爺爺的孫子,甫即帝位就陰忌諸王權重,用了齊泰、黃子澄的計謀,欲削藩權。永樂爺爺時為燕王,乃指齊、黃為奸臣,托詞『清君側』,起兵南下,一仗打了三、四年,弄得老百姓死傷無數,叫苦連天,最後攻入應天府,不但把朝裡忠臣、奸臣通通『清』得一乾二淨,連皇帝都被他『清』出官去,自己坐上了大位。」
赫連錘笑道:「叔叔打侄兒,這倒好玩!」
帥芙蓉望望身周無人,冷笑道:「朱臭頭那個殺胚的子孫,會有什麼好貨?」
赫連錘萬萬想不到竟有人敢如此辱罵皇族,驚呆了好半晌,扯扯他袖管,低聲道:
「喂,小子,你還要不要命哪?」
帥芙蓉索性張狂到底:「你等著瞧吧,也許過不了多久,那群姓朱的就全部沒命了!」
嘈亂半夜,帥芙蓉見天已將明,便和赫連錘朝少室山進發。
晨光中只見男男女女牽老攜幼,從縣城、竹棚中湧出,一齊匯流到通往嵩山的大路上,有的乘轎,有的坐車,還有三步一磕頭、九步一燒香的,更有許多來自各州賒的香會,裝扮成各種鬼神或傳說中英雄豪傑的模樣,花花綠綠,好不熱鬧。
帥芙蓉並不急著趕路,混在人堆裡,一雙眼睛東瞟西瞅,盡在年輕婦女臉上打轉。
赫連錘笑道:「怎麼,老毛病又犯了?」
帥芙蓉一本正經的皺起眉毛:「碰不得,看看總可以……」
正說間,忽見一騎馬伴著一輛騾車從身邊經過,馬上一個年輕相公,車內一個年輕婦人,顯是夫妻結伴進香來的。
帥芙蓉忙把頭一低,閃閃躲躲的繞到赫連錘肩膀底下去藏。
赫連錘怪間:「幹什麼?」
帥芙蓉低聲道:「那女的被我採過。」
赫連錘齜牙咧嘴的轉目一望,卻也忙把頭一低,反繞至帥芙蓉身側來躲。
帥芙蓉怪問:「幹什麼?」
赫連錘低聲道:「那男的被我搶過。」
兩人疑神疑鬼的來到少室山五乳峰下,只見山路蜿蜒曲折,正是有名的「十八盤」,車轎都在此打住,香客俱步行登山,以示對少林古剎的尊敬。
兩人加快腳步,搶越人群,不多時便來到山門前,只覺巍峨雄深,黨莽悠曠,果不愧「天下第一寺」,兩旁迎面立著一丈全高的四大天王塑像,門內二十多間木屋,大約就是五百僧兵日常起居之處,但今天眾僧兵想必都各有職司,戶戶木屋門扉緊閉,襯著牆外古柏,顯出一片寧謐祥和的氣象。
向西行的數十丈便到大門,當頭一塊匾額,橫書「少林寺」三個大字,筆力蒼勁雄渾,一撇一捺都有若少林和尚的胳膊。
跨入大門便是前殿,上供彌勒佛相,含笑相迎,一副解盡天下憂煩的樣子。
帥芙蓉居然異常虔敬的跪下去,「咚咚咚」連磕了九個響頭,方才站起身來。
赫連錘暗暗好笑:「又在搞鬼!這等淫賊怎會信佛?」
穿過前殿,只見道旁樹林中參差立著幾十塊石碑,中有唐太宗的「賜少林主教碑」、「唐皇嵩岳少林寺碑」,武則天的「大唐天後御制詩書碑」、「願文碑」,王知敬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碑」,蘇軾的「畫梅碑」、「贊碑」,米芾的「第一山」刻石、蔡京的「面壁之塔」及趙孟□的「福裕碑」等,都是書法藝術的無上至寶。
赫連錘恰尿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碑林」之中,解開褲襠,放了一地臊水,轉眼瞧那帥芙蓉已走入「天王殿」裡,急忙提著褲子趕上前去,卻見他站在殿後,不住打量「天王殿」與「大雄寶殿」之間的一大片空地,嘴中喃喃道:「當日大戰天竺番僧可能就在這裡吧?」
赫連錘正想答言,忽聞身後「天王殿」兩旁的鐘樓、鼓樓同時發出鳴響,音量極宏,震耳不絕。
帥芙蓉暗道:「久聞少林鐵鍾重達一萬一千斤,大鼓聲徹三十里遠近,果然不虛!」
香客眨眼便如蝗蟲般湧進寺來,到處鬼搗,放眼望去,除了一顆顆人頭之外,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
赫連錘本是個愛熱鬧的,三兩下就雜在人叢中沒了蹤影。
帥芙蓉急欲尋找鐵蛋,偏離磚砌通道,踅至右側,一條比大道略低的小馬道筆直向前,不少執事僧人正在那兒忙來忙去。
帥芙蓉走了幾步,發覺這條小馬道原是專供僕役行走之用,不禁心下感慨:「佛家成天宣說眾生平等的法旨,結果卻連這天下第一寺都跳不出等級藩籬。唉,真是個末法時代……」
又走幾步,便已走入忙碌著的和尚群中,定睛細瞧,但見他們一式服裝,一式光頭,非常難以辨認,瞧科半日,眼睛都看酸了,正想繞到另一邊去找,忽覺一塊碩大無比的東西閃過眼角,忙扭頭望去,果是那石頭無懼。
帥芙蓉心下暗喜,不動聲色地遠遠盯住他,只見他運了幾趟茶水,嘴唇就噘得半天高,不住嘀嘀咕咕,勾著脖子四面瞅瞅,抽身逕往寺後去走。
帥芙蓉不即不離的綴在後面,東繞西繞,卻繞到茅房前,石頭就晃著大屁股進去了。
帥芙蓉略一沉吟,彎身在地上撿了幾顆小石子,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口,偷眼一看,見那石頭直挺挺的站在糞坑前面,用手指定屎孔,彈了三下指頭,念偈道:「大小便時,當願眾生,棄貪嗔癡,觸除罪法。」
念畢解褲,跨馬而蹲之,「咕咕咚咚」的聲音立刻大作。
帥芙蓉心知僧侶一向認為廁所內藏有污穢之鬼,故登廁之前必唸咒語——卻閃進隔壁間,把手中石子如同打水漂一般,斜著朝糞坑中丟去。
那茅房雖隔成數間,底下卻是相通的,他這邊丟石子,那邊的綠豆湯就濺起來,惹得石頭大呼小叫,偏正放到緊要關頭,起身不得,只好苦苦哀求:「好鬼好鬼,莫找麻煩!今日乃地藏菩薩聖誕,我馬上就替你向菩薩求情,超渡你投個好胎……」
帥芙蓉不由緊摀住嘴,笑得打跌。
又過許久,才見石頭半提褲子,拱著糞汁淋漓的大屁股,一歪一扭的走到門邊大水缸前舀水來洗,邊洗邊罵:「何方吃屎惡鬼,竟敢跑到咱們少林寺來撒野,當真是活……死得不耐煩了!」
還沒罵完哩,忽一名年約五、六十歲的高大和尚走將入來,瞧見他這惡劣樣相,不禁勃然大怒。
「人家洗手用的水,你拿來洗屁股?」
五、六個爆栗子鑿得石頭滿地跳。
石頭抱著腦袋,嘴上卻還不忘分辯:「靈識師祖,茅房有鬼……」
原來此人就是少林監院靈識大師。
靈識又鑿了他幾下,喝道:「休得妄語,快去換缸乾淨水來!」
石頭連忙一肩膀扛起水缸就往外走,靈識又喝:「站住!長老是不是還在『法堂』問無喜他們的話?」
石頭頷首不迭。
靈識又道:「那你為何卻出來了?」
石頭十分無辜似的眨著眼睛。
「本來就沒有我的事嘛……偷溜出去都是鐵蛋他們的主意,我根本從頭就不贊成……所以長老就叫我出來幫忙……」
靈識揮揮手,大哼一聲:「去吧去吧!」
帥芙蓉直等到兩人都走開之後,才溜出茅房,暗忖:「『法堂』好像就是『藏經閣』,且到那邊看看。」
認明路徑,又轉回磚砌大道,來到第四進「藏經閣」邊,四周繞了幾轉,聞得右後側的窗戶縫裡隱約透出話聲,仗著今日香客眾多,人語喧嘩,不易被屋內高手察覺,便放大膽子,悄悄挨過去聽,卻又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戳破窗紙向內偷看。
只聽方戒道:「他們幾個為師復仇心切,情尚可原……」
另一個蒼老嚴厲、劍戟森森的語聲立刻攔道:「這個我當然曉得,但本寺千百年來的規矩決不可因此偏廢,否則何以服眾?」
帥芙蓉心道:「此人必是長老空觀無疑。」
卻聽鐵蛋斬釘截鐵的說:「師父之恩,弟子不能不報;師父之仇,弟子不能不報!」
空觀重歎口氣:「無慾,若論學武之資質,你乃全寺第一;若論成佛之根性,你卻數全寺最末……」
鐵蛋抗聲道:「成不了佛也就罷了,仇卻是一定要報的!」
帥芙蓉不由暗笑:「這個小傢伙真是桀驁得很,不知這許多年來,寺中長輩如何受得了他?」
屋內陡然沉寂下來,似乎每個人都被鐵蛋的膽量嚇了一跳,過了半晌,才聽空觀又歎口氣。
「你簡直跟你師父一模一樣。」
頓了頓,續道:「你師父昔年造孽大多,今日落得這種下場,也是理所當然……」
鐵蛋大聲道:「我不管!」
空觀的語氣頓時變得冷唆無比:「你師父出家十多年,非但自己一直野性未除,還教得你們這些個徒弟也都跟強盜一般,須知本寺乃上千年的清淨之地,而非開山立寨的土匪窩!」
屋內便又死寂了一陣子,大約這空觀的火氣非常之大,平日他們都只有聽訓的份兒。
空觀又道:「那日你師父當眾宣稱,十餘年來一直未照規矩傳你們『金剛一□功』,其實就已經犯了蔑視經書、不遵寺規的重罪,當時我就和你們靈識師祖、方戒師伯與眾首座商量,要把你們師徒八人全部逐出門牆,後來姑念你們在對天竺一戰中有些功勞,才勉強隱而不提,未料你們居然一再犯錯,還敢出言頂撞!」
說到這裡,劇烈咳嗽了幾聲,語氣卻忽然緩和下來:「無慾,你想想看,若換在平常,江湖匪類擅自潛入本寺,殺害本寺弟子,本寺豈有坐視之理?但你師父之死顯然大有隱情,並非我阻攔你為師盡心,而是怕你根本無仇可報!」
帥芙蓉在窗外聽得暗暗點頭:「老傢伙倒真是個曉事的。這下要騙鐵蛋出寺就更簡單了。」
但聞鐵蛋等六人齊聲驚問:「長老何意?」
半晌未聽空觀答言,大約是在那兒搖頭微笑,「殺生和尚」方戒接道:「寺中長老都以為那具無頭屍體可能不是方懺師兄的屍體。」
鐵蛋立刻大叫起來:「怎麼會?那屍體的衣服、鞋子……」
方戒生冷的語聲中似乎也有了些笑意:「無慾,你未免大著相了,衣服、鞋子難道不能換?」
鐵蛋等人都呆呆的答不上話。
方戒又道:「方懺師兄的武功,你們那天已經見識過了,依我看,他縱非當世第一高手,也敢稱咱們少林全寺之冠……」
帥芙蓉又忖:「連『殺生和尚』都這麼說,可見那『魔佛』岳翎的武功高到何種程度。」
方戒續道:「『三堡』之中高手盡多,但比起方懺師兄可就天差地遠,即使三堡堡主親自出馬,恐怕也休想動得了方懺師兄一根汗毛。」
眾小尚尋思半日,鐵蛋終於喃喃道:「對呀,我們怎麼都沒……可是,如果他把那兩個都殺了,為何卻不回寺裡來?為什麼要跑掉?為什麼還要費事把衣服鞋子穿到那屍體身上?」
方戒愈掩不佳笑意:「唉,傻瓜,方懺師兄此舉乃金蟬脫殼之計,一方面蒙騙『三堡』,假作自己已死,另一方面也可不把少林扯進這淌渾水之中。所以我們對外一直宣稱少林弟子方懺已經喪命,免得『三堡』再到處去找他麻煩……」
正說到這裡,忽聞一陣惶急的腳步聲闖進屋來,兩三張嘴巴同時搶道:「啟稟長老,聖駕被『飛鐮堡』劫走了!方慧、方定俱已身亡!」
屋內立時大亂,空觀嚴詞詰責之聲,葉希賢、楊應能歷歷敘說經過之聲,和其他僧眾的驚詫、怒罵、竊竊私議,全混到一起去了。
陡聞方戒一聲大喝:「其他人都出去?」
帥芙蓉機伶伶往後一跳,離開窗口,繞到「藏經閣」前,等沒多久,就見鐵蛋他們低著頭由門中走出。
帥芙蓉撮唇打個響哨,吟道:「雞蛋佛,鴨蛋佛,獨獨少個石頭佛……」
那六個皺眉瞇眼的回過頭來,鐵蛋當即面露喜色,努了努嘴,大步向西側走去。
七人前前後後的拐到庫堂後面,鐵蛋急吼吼,一把扯住徒弟。
「你們怎麼找來了?」
帥芙蓉笑道:「唉,捨不得師父嘛!」
無惡立刻狠呸一口:「馬屁精!」
帥芙蓉轉著眼珠子道:「貴寺長老剛才所作的推論,我已在窗外聽見,果然有理,可喜可賀!」
狐狸瞪眼道:「什麼意思?」
帥芙蓉道:「師祖岳翎既然未死,你們總有再見他的一天,也不用再溜出寺去尋找殺師仇人了。」
鐵蛋馬上四面望望,大歎一聲:「師父既已藏躲起來,我們自然更應該去把他找回來。」
好哭鬼連忙搖頭:「我再也不要出去了!」
其餘幾個也都顯出畏畏縮縮的樣態,唯獨雪球望了帥芙蓉好幾眼,終究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鐵蛋氣道:「膽子都那麼小?大不了回來再挨一頓揍!」
無喜、無怒、無哀、無惡、無愛不由一齊齜牙咧嘴的伸手摸了摸屁股,顯是早已挨了一頓不輕的排頭。
鐵蛋又尋思片刻,終於狠狠一點下巴:「不管師父死或沒死,反正總要弄出個結果。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
拖著詭計得逞的帥芙蓉,頭也不回的走開。
兩人東覓西找,最後終於在第七進的「地藏殿」內尋著赫連錘,傻小子正對著地藏菩薩胯下的怪獸「諦聽」發楞哩。
帥芙蓉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小熊」便一拍胸脯:「這是我本行!」
興沖沖的去了。
鐵蛋還未及間,就彼帥芙蓉引至茅房,等不到半盞茶,便見赫連錘抱著一大堆東西奔來,卻是一整套文士衣衫。
帥芙蓉笑問:「人呢?」
赫連錘一瞪凶睛:「剝得赤條條的甩在廚房後頭咧!」
帥芙蓉催促鐵蛋把衣衫套在外面,戴上頭巾,見他變成好一副古怪模樣,不由笑道:
「這就叫陽儒陰佛。」
但聞前邊鐘鼓大響,卻是召集全寺僧人的信號,想必空觀正為建文太子被劫之事焦頭爛額。
三人逮著這個良機,低頭急行,不一會兒便出了山門,往山下直奔,一路上只見香客成千上百繼續不斷的湧進寺去,赫連錘搔搔頭皮道:「真不知地藏菩薩竟有這麼大的魅力,引得這許多人去拜他?」
帥芙蓉正色道:「這當然有其原因。釋迦佛涅盤後,正法遂滅,世界進入末法時代,一切罪惡次第顯現,在此期間,唯有地藏菩薩大慈大悲,立下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往來地獄,救度眾生苦難。一直要等到五十六億年後,彌勒座前月光童子下凡為王,人間才能太平豐樂,而彌勒佛也將由天上降生人間,修行、解脫、成佛,最後在『華林園』龍華樹下說法三次,廣度一切人天……」
鐵蛋皺皺眉頭,看了他一眼:「你這好像是『三階教』和『彌勒淨土』混雜的說法嘛?」
帥芙蓉立覺失言,當即住口。
「三階教」又名「普法宗」,在唐代曾盛極一時,與一般標舉出世、救度個人的宗派不同,特重社會改造,曾於各州廣設「無盡藏院」,救濟天下孤貧。
後來雖因受到歷代帝王的壓迫,日漸式微,終告消滅,但其說法與作法早已滲入別的流派之中;至於「淨土宗」之一的彌勒信仰,則一直盛行於民間,衍生出許多旁支雜派——這些都非鐵蛋所能知曉。
三人下到山腳,鐵蛋便脫去文士衣衫,抓下頭巾,回首望望,抖抖肩膀,彷彿抖掉了一身重擔,笑問:「我們往那兒去?」
帥芙蓉想了想:「八月初,武當與少林俗家各派的『襄城大會』上,各路豪傑必然雲集,我們也許可以在那兒打探出一些消息。」
赫連錘一聽又有熱鬧可看,立舉雙手贊成;鐵蛋閱歷全無,出得山門就變成了一隻沒頭蒼蠅,自以徒弟的意見為準。
三人當下便不猶疑,照準南方奔去。
鐵蛋生怕寺中又派人出來尋找,一口氣趕出數十里,直到了汝州地面,方才緩步慢行。
只見道旁儘是綠油油的稻田,宛若一匹翠錦,直鋪到軟軟掛著顆太陽的天際,嫣嫣炊姻自農舍中逃出,搖搖擺擺的溜上天空與雲兒嬉戲。
鐵蛋貪婪的深吸著這種氣味,感覺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好像炊姻一樣正從體內升起,他挺出胸脯,大踏步的走著,彷彿一名即將衝鋒陷陣的將領。
幾個小子站在田邊,呆呆的望著他,遠處母親的呼喚,也扯不回他們好奇的眼光。
鐵蛋忽然笑著說:「我從前一直不曉得『家』是什麼東西。每次看到那些『外面』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部分成一窩一窩的,就覺得好奇怪,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大家合在一起做不是很好嗎?」
帥芙蓉笑道:「若能如此,天下早就太平了。」
赫連錘卻問:「你到底見過你的父母沒有?」
鐵蛋搖搖頭,笑嘻嘻的毫無悲淒自憐之意。
「長老都說我牙齒還沒長齊就被送到寺裡來了。」
帥芙蓉不由暗忖:「寺廟向來不會收容這麼小的嬰兒,莫非他家和少林素有淵源?」
心下疑惑,面上卻半點都不顯露。
赫連錘歎口氣道:「我也沒見過我娘……我生下來她就死了……」
帥芙蓉笑道:「令堂想必跟你一樣粗粗壯壯?」
赫連錘怫然大怒:「你娘才他娘的粗粗壯壯!」
帥芙蓉悠悠道:「家母患有肺癆,素來瘦弱……」
赫連錘哈地大笑起來:「肺癆不就是色癆?你娘原來是個色鬼,怪不得生了你這個小色鬼!」
帥芙蓉不由大光其火,嘴裡冒出一長串極粗極髒、極有創意的謾罵,卻聽鐵蛋嚷道:
「它在幹什麼?」
兩人轉目望去,只見一頭母牛側躺在田間,沉思地蹙著眉頭,望著胯下,一頭小牛正費力的從那兒鑽出來。
鐵蛋三步兩步衝到母牛身旁,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直瞧。
田間農夫都驚訝的望向這邊,赫連錘趕緊一扯鐵蛋,低聲道:「莫瞪著看,出家人須不雅相!」
小牛已然全身鑽出母體,嗚嗚叫喚,顫抖著兩隻細腿想要站起,小小的額頭上現出掙扎的神氣。
鐵蛋喃喃道:「它是高興還是難過?」
農夫們不安的停下手,那頭母牛的主人尤其慚愧,彷彿很想拿塊布把那畜生包裡起來,但也有訕笑著的、低罵著的,還有一個竟現出憤怒的樣相,直欲將這邪淫和尚一鋤頭敲死似的。
赫連錘趕緊拖著鐵蛋走開,疊聲埋怨,鐵蛋卻仍不停的回頭去看,走出老遠之後,才咧嘴笑了笑,下出結論:「這倒妙!」
他又點了點頭,重重的再說一次:「這真的是妙!」
正讚歎間,忽聞身後傳來一陣清脆馬蹄,三人轉眼看時,都吃一驚,連忙三隻烏龜一樣的縮起腦袋。
只聽「龍仙子」秦琬琬的聲音銀鈐般空氣中迴盪:「桑大哥,還要多久才能到汝州州治?」
又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快了,就在前面。聽說汝州的芝麻餅最是出名,等會兒買兩個給賢妹□□。」
「秦琬琬笑道:「好哇!我最喜歡吃芝麻做的東西了。」
鐵蛋暗忖:「吃多了,萬一臉上再長出芝麻來,可真是紅豆黑點,相得益彰!」
微勾起眼角倫偷看去,只見秦琬琬仍舊遍體白衣,騎在一匹雪白駿馬之上,迎著夕照,益顯嬌艷。
鐵蛋自從踢了她一下屁股,又知師父可能未死之後,對她的畏懼和敵意都大大減少,愈瞄愈覺得她確實漂亮,心臟竟打鼓似的擂將起來,忙轉過眼去看那個與秦琬琬並轡而行的年輕男子,見他年約二十左右,略顯肥胖,長得十分英俊,頭戴頂金線巾,兩邊玉屏花貌對,發貫犀玉奇簪,身穿一襲大紅勁裝,衣領襟袖處皆滾著銀白色的邊,胯下一匹烏油黑馬,鞍燈俱為純金打就,背負一對精鋼短槍,槍柄也似為黃金所鑄。
兩騎馬緩緩行近,馬上一人只顧著笑語交談,完全沒注意路上走著的這三個傢伙。
只聽那少年又道:「芝麻雖然好吃,其實毫無價值,再吃它個五斤十斤,也不會多長出一兩肉,偏又賣得奇貴無比,實是極端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唉聲笑道:「桑大哥,你總把事情看得太落實了,有時不免無趣。」
帥芙蓉暗裡偷笑:「小妞兒卻不說『太不懂情趣』?」
又聽那桑姓少年道:「人活在世界上,當然應該把各種東西的價值精確計算清楚,而後再把它們按照高低順序依次排列,芝麻比不過蘿蔔,蘿蔔比不過雞子兒,銅比不過銀,銀比不過金,如此做起事來,才有輕重緩急之分、控制自如之妙,否則金糞同等、鳳雞齊肩,還像什麼話?」
鐵蛋不禁呆了呆:「這種議論倒是很少聽人講過。」
只聞秦琬琬嬌笑道:「我爹一向只把人分成幾個等級,卻從不區分東西。」
又道:「若照你的排列順序,我這樣的人卻應該排在那裡?」
桑姓少年忙道:「賢妹自然是無價之寶,幾千萬兩黃金也買不著的。」
秦琬琬大哼一聲,嗔道:「那還不是有價?」
桑姓少年急忙陪笑:「黃金也買不著!金也買不著!」
就在馬蹄得得、笑語呢喃聲中,兩騎馬逐漸去遠了。
赫連錘往地下吐了口濃痰,罵道:「小子騷包!用他奶奶黃金打的槍哩,只怕是把所有家當都穿在身上了!」
帥芙蓉看了鐵蛋一眼,笑道:「你當那人是誰?『神鷹堡』的少堡主——『摘星玉鷹』桑夢資!」
赫連錘不由變了變臉,強嘴道:「夢他娘的皮!『神鷹堡』有個什麼屁本領,只就是錢多而已!」
帥芙蓉冷哼一聲:「這年頭,錢多還怕砸不死人?」
鐵蛋歪著頭道:「你們不是說『三堡』彼此明爭暗鬥已有十數年之久,『金龍堡』堡主的女兒又怎會和『神鷹堡』堡主的兒子走在一路?」
帥芙蓉道:「你別忘了還有個『三堡聯盟』,專門對付師祖『魔佛』岳翎。也許『三堡聯盟』的主事者,就是『三堡』的少堡主。」
鐵蛋點點頭道:「等下若在汝州碰到他們,非要當面問個清楚不可。」
帥芙蓉笑道:「明來不如暗往,他們並不知你就是岳翎的徒弟,你可大大的佔了上風。」
便教了他許多迂迴曲折的辦法,鐵蛋雖怕囉唆,卻仍一一謹記在心。
走至汝川城內,已值掌燈時分,鐵蛋胡亂找了家客棧就要進去,帥芙蓉卻嫌髒嫌小,一定不肯住,滿城尋了半天,才算覓得一間稍稍稱意的;待到吃飯時,赫連錘又東挑西揀,非要美味珍饈不可。
鐵蛋氣道:「你們兩個,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需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真是一點慧根也無!」
赫連錘笑道:「什麼黑根灰根?我們又不想成佛成仙,趁著活的時候把自己招呼得好好的就夠啦!」
鐵蛋駁他不得,歪頭想了半日,道:「也是……不過……唉,誰曉得?」
未幾,酒菜送上,赫連錘只騙說是靈芝草、人參湯,鐵蛋那知厲害,酒來杯乾,肉來盤盡,吃得滿頰生津,大呼過癮,拍著桌子道:「怪不得寺里長老都說靈芝人參是好東西,果然神妙!丙然莫名其妙!」
忽聽一個帶笑的聲音從門口直響進來:「你們好熱鬧嘛?」
三人扭頭望去,只見兩名年輕漢子大步走入店門,當先的一個年約二十四、五,黑裡透紅的臉上滿掛輕鬆笑意,手裡提著的桿棒,不時打上一兩個轉兒,如同他腰肢一般靈活;後面的一個皮膚略顯白晰,眼神孤傲犀利,恰似那對由他肩上冒出的戟尖——竟是少林俗家「神棒門」的「無影棒」鄧佩和「六合門」的「小奉先」呂孤帆。
帥芙蓉忙起身相迎,吩咐夥計多加兩個座位,兩人也不客氣,道聲「打擾」就一屁股坐下了。
赫連錘憶起那日慘敗於二人之手,好不尷尬,招呼也不打,只顧低頭狠吃;鐵蛋不知世俗禮數,也斜著兩隻醉眼直在兩人臉上轉來轉去,連帥芙蓉介紹的話也沒能聽清楚,只在喉嚨裡發出「唔唔唔」的聲音。
「小奉先」呂孤帆見他一個出家人,居然又是酒又是肉,弄得跟條醉驢子相似,心中不禁有氣,冷然道:「敢間小師父一向在何處修行?」
鐵蛋打個酒嗝:「我……少林寺的啦……」
鄧、呂二人互望一眼,鄧佩便笑道:「這麼說起來,咱們都是一家人了。」
鐵蛋醉眼濛濛,瞧著二人頭頂發起直來:「你們……你們是那個寺的?你們……嘻嘻,我好像看見你們有頭髮嘛?……。不見即是見,見即是不見,妙哉妙哉……」
呂孤帆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厲聲道:「何方妖僧,竟敢冒充少林子弟?」
帥芙蓉急待勸解說明,卻已是不及,呂孤帆出手如電,早抓上鐵蛋肩頭。
鐵蛋並不閃避,輕輕鬆鬆翻腕一豎,拇食中三指就既快又準的搭向他脈門,正是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一的「拈花手」。
鄧、呂二人都是識貨行家,那有認不出來之理,心下俱皆一凜。
呂孤帆身為「六合門」第一高手,功夫自然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微一抬肘,手掌便如蛇頭一般曲轉過來,抓向對方胸口。
鐵蛋仍舊二指直豎,向下一刮,又是七十二項絕技中的「鐵耙犁」。
兩人轉瞬之間換了七、八招,始終是鐵蛋略勝一籌,呂孤帆終於撤肘收掌,哈哈大笑。
「小師父果不打誑,佩服佩服!」
鄧佩略一回思,轉向帥芙蓉笑道:「這位大概就是你那日所說的無慾師……」
說到這裡便頓了頓,他本屬「方」字輩,自該稱鐵蛋為師侄,但因自己年紀不大,生性又極隨和,從不喜在輩份上斤斤計較,徒增隔閡,便改口道:「該是無慾師弟了?」
鐵蛋有得架打,酒早醒了一半,點頭道:「你怎麼曉得?」
帥芙蓉便又重新介紹了一遍,鐵蛋拍手道:「正好正好,我們也正要去襄城大會哩。」
鄧佩立刻喜動顏色:「若有師弟相助,那群武當臭道士可猖狂不起來了。」
鐵蛋卻問:「這個大會到底是為了什麼?」
赫連錘猛個岔道:「那有為什麼?咱們中國人就是喜歡開會。」
鄧佩哈哈笑了兩聲,道:「武當現任掌門若虛真人一味想當朝廷的鷹爪子,咱們看著就不順眼,而且他們近年來號稱什麼『內家正宗』,竟把咱們少林批評成『外家拳術』,分明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寺中師父是方外之人,毫不介意,但咱們俗家子弟可忍不下這口氣,非要殺殺武當的威風不可!」
鐵蛋聽得火冒三丈,連連拍打桌子:「那些臭道士!看我去打他們!」
氣到極處,抓起雞腿亂啃。
呂孤帆畢竟不能釋懷,輕咳一聲道:「本派清規一向嚴謹,師弟未免……」
帥芙蓉忙一指赫連錘:「都是這個渾小子搞的鬼!」
赫連錘滿面通紅,不住向鄧、呂二人夾眼睛,嚷嚷:「我又怎麼了?好心請師父喝人參湯,吃靈芝草,難道也錯了啊?」
鄧佩撫掌大笑:「沒錯沒錯!個靈芝草,好個人參湯!」
呂孤帆便也不再說什麼,他個性雖然孤傲,一旦廝熟起來卻好相處得很。
眾人放懷暢飲,直吃到二更方才盡興。
鄧、呂二人也是剛到汝州,尚未尋客棧投宿,正好順便向夥計要了房間,大夥兒歪歪倒倒的朝店後大院走去。
還沒彎過屋角,就聽「叮叮噹噹」一串脆響,竟似有人在院中動上了手,連忙趕過去一看,卻是那「神鷹堡」少堡主「摘星玉厲」桑夢資正與一名手持風火雙輪的黑衣大漢鬥得激烈。
呂孤帆失聲道:「是『銀甲神』周坤兄弟!」
帥芙蓉、赫連錘聞言都不禁動容,鐵蛋低間:「他也是少林俗家的?」
帥芙蓉道:「『金甲神』周干,『銀甲神』周坤,乃淮西『八卦門』的正副門主;『金甲神』也是少林俗家各門共同推舉的盟主。」
鐵蛋點點頭,轉眼卻瞧見「龍仙子」秦琬琬俏生生的立在東首,定睛望著場中,臉上頗有幾分關懷之色。
鐵蛋醉得頭昏眼花,心臟本就七上八下,此刻望著她,愈發有跳出腔口之勢,忙暗罵自己一聲「作怪」,卻又隱約有點希望「銀甲神」能將桑夢資打得頭破血流。
但聞周坤喝聲雷動,左手風輪焚環列列,恍若平地吹起狂飆,直往對方中路捲去,右手火輪電延□□,猶如天上滾下火球,罩向對方頭頂,這一招「風奔火騰」正是周坤風火雙輪最厲害的殺著之一。
不料那桑夢資雖然錢多,身手可真不賴,兩柄金槍恰似兩道電光,詭異絕倫的一閃就穿入風火陣中,直取周坤雙肩。
周坤勢已用老,不及變招,只得向後一倒,滾出四、五尺遠近方才站起身子。
秦琬琬不由喝采:「桑大哥,好身手!」
桑夢資一掄雙槍,「刷」地插回背後,手法乾淨俐落,姿態瀟灑已極,竟不正眼瞧那氣得臉皮發紫的周坤一下,回首笑道:「賢妹誇獎,如此對手,愚兄可以同時應付兩個,三個可就不行了。聽得鄧、呂二人肝火上衝,暗道:「好狂妄的小子!」
赫連錘低聲道:「這『銀甲神』不怎麼靈光嘛?『金甲神』想必也高明不到那裡去,怎會當上少林俗家各派的盟主?」
帥芙蓉也壓沉嗓門道:「師兄有所不知,周氏昆仲的祖父名叫『八卦尊者』周子旺,當年和彭和尚第一個揭竿起義,反抗元朝,卻因事起倉卒,準備未周,而被韃子抓去殺了。少林俗家各門因重『金銀雙甲神』是忠義之後,才公推周干為盟主,而且據江湖傳言,『金甲神』的武功要比『銀甲神』高出許多……」
鐵蛋岔問:「那個彭和尚又是誰?」
帥芙蓉看了他一眼,道:「彭和尚本名彭瑩玉,當年大大有名,且為驅走韃子的第一功臣,傳說他乃袁州『慈化寺』的僧人,究竟來歷如何,卻是誰也不曉得。『八卦尊者』周子旺當年以心高氣傲、脾氣火爆聞名,結果卻拜他為師,追隨他揭竿起義。事敗之後,彭和尚隻身突破元兵鐵騎包圍,從容逸去。爾後十餘年間,足跡遍佈淮西、豫南、荊襄一帶,宣說彌勒降生的法旨,朱元……洪武爺爺手下將領多半受他感化,連洪武爺爺在『皇覺寺』出家為僧期間,也曾聽過他傳教。至正十一年,他與倪文俊、鄒普勝等人擁立徐壽輝即位於□水,國號『天完』,自任護國大教主,一時之間東掃西蕩,殺得元兵落花流水,頗有廓清中原的氣象,可惜那徐壽輝空有一副奇偉相貌,骨子裡卻是個草包,既不知人,又不能用人,終被部將陳友諒所弒,舊部星散,彭和尚也不知去向,傳說他至今未死,仍在荊襄一帶出沒。但自從本朝創立之後,當初受過他感化的朝中元老重臣,竟都絕口不敢提到他……」
冷笑了兩聲,不再往下講。
只見呂孤帆緩步走到院中,一抱雙拳:「領教桑少堡主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