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五戰三勝少林連敗兩場 真空無生白蓮二大使者

    三人出得城外,一逕南行,路上不時可以看見身懷兵刃的江湖漢子匆匆朝南趕去,大約都是少林俗家子弟;武當因在襄城之南,故而一個道士也未碰著。

    帥芙蓉、赫連錘既知鐵蛋的「賤骨頭神功」玄妙無比,便愈發抖擻精神,時時向鐵蛋討教,逮住會就拚命打坐、運氣、練功,彷彿「時間」是他倆的死敵一般。

    短短一程路,竟致走了五天整,直到大會當天上午方才趕抵襄城。

    罷步入城門,就被鄧佩派來的兩名俗家弟子迎頭接住,引領著穿城而過,來到南郊的一座大莊院,一問之下,才知此處乃是「中川大俠」陸揮戈的宅子。

    陸揮戈不但將自己的莊院供作少林武當大會之用,且邀集了各路江湖耆宿來作公證人,益使這次大會顯得隆重異常。

    宅院內凡是有木柱的地方,都掛上了用紅紙寫的「以武會友」一類的條幅或對聯兒,遠遠看去,竟像是新年到了一般。

    莊客們個個神采飛揚、眉開眼笑,見了人打躬作揖,爺長爺短,「後頭呢,您老!」

    鐵蛋師徒一腳一腳的往後直走,只見這莊院的規模甚是龐大,房舍一重按著一重,東一座假山、西一個魚池,好像把三山五嶽、七海九江全都縮小了尺寸硬搬進來一樣。

    鐵蛋等人左彎右拐,頭都繞昏了,才來到一個大水塘之前,只見岸邊滿植奇花異卉,芳香襲人,一座偌大涼亭建在水塘中央,左右各有一道九曲橋與陸地相通,右首橋頭豎著一塊牌子,上寫「武當群俠由此進」,左首橋頭也豎著一塊,自是「少林俗家群豪由此進」。

    棒水遙遙望去,涼亭內似乎已聚集了不少人,大約雙方人馬已來得差不多了。

    鐵蛋等人正要朝左首舉步,忽聞身旁不遠處傳來一陣極難聽的「嗚哦」之聲,接著鼻內便鑽入一股酒腥餿氣,掉眼一看,只見一名瘦長道士正彎著腰、掐著脖子,站在岸邊嘔吐,彷彿直想把胃臟翻出來刮一刮方才舒坦。

    鐵蛋不知他是喝醉了酒,卻當他身患重病,忙走過去展臂扶助。

    「來來來,樹下歇歇,大概中了暑……」

    那道士一翻迷濛醉眼,嘻嘻一笑,伸手朝他光頭上摸了摸。

    「你這和尚不壞……真不壞……打什麼打……」

    鐵蛋忙道:「不打不打,誰要打你?」

    那道士又噗哧一笑,把些涎沫兒都噴到了鐵蛋臉上,一邊大點著頭。

    「對嘛,不打不打……」

    正扯個不清,卻見兩名莊客氣急敗壞的向這邊跑來,大聲嚷道:「你這道人好不曉事!

    這些花草都是我們莊主從各地搜羅來的名貴品種,你怎麼隨便就把醃□東西往上面亂吐?」

    鐵蛋聽了可不順耳,瞪眼道:「那朵花不是吃糞長大的?花不嫌醃□,你們倒嫌醃□?」

    那道士猛地一拍巴掌:「著哇……男兒有悶不輕吐,胸中塊壘值千金……」

    兩名莊客不好發作,只得捂著鼻子,彎下腰去清除花叢問的穢物,不料這邊還沒有弄完,那邊那道士又吐起來,氣得那兩人跳腳直嚷:「好個不懂規矩的道人!」

    那道士哈哈大笑:「我李白怕李黑,活了一輩子就是不懂什麼叫規矩!」

    赫連錘不由一楞:「你的名字叫李白怕李黑?字兒真多嘛?」

    帥芙蓉一旁笑道:「『李白怕』大約是這位李黑仁兄的外號,意思是『李白見了他都會怕』。」

    「李白怕」李黑一挑大拇指:「吾兄真……解人也,論詩才,咱是半點也沒有;不過這個論酒量嘛,嘿嘿,李白是啥麼東西?半隻嘴巴讓他!」

    正自吹噓不休,忽聞涼亭那邊一個嚴厲語聲喝道:「李黑,你又撒潑?」

    語尾方落,眾人眼前一花,一名相貌清瞿的中年道士已一手抓住李黑衣領,「劈劈啪啪」正反刷了十幾個耳光。

    「『聚義莊』豈是你隨便放刁之地?就算『中州大俠』陸老爺子不與你計較,咱們武當也丟不起這個臉!」

    罵著罵著,扦手又打。

    那「李白怕」李黑顯然知道掙扎、抗拒、討饒全部無用,索性連頭臉都不蒙。

    任由對方夾頭蓋腦的亂打下來,嘴裡卻不住本嘟:「被狗打!被狗打!」

    中年道士愈發憤怒,手下加勁,打得李黑雙頰腫起老高,血水和著唾沫黏液自嘴角涔涔流下。

    鐵蛋一旁看不過去,伸手攔道:「他又有沒怎麼樣,打幾下也就夠了……」

    中年道士立刻轉過頭來,吹鬍子瞪眼睛,一瞼震怒之色。

    插手過問別派門牆之內的糾紛,本是江湖大忌,鐵蛋卻絲毫不懂這個規矩。

    中年道士只以為鐵蛋有意蔑視武當,氣得臉皮直抖,一個「單鞭」擊向鐵蛋胸口。

    鐵蛋見他來勢緩慢無奇,而且輕飄飄的毫無力道,心內頓時有了輕敵之意:「人說武當多麼厲害,原來竟是這等膿包拳法,」隨手一拴,就想把對方摔個跟頭,不料兩手相交,卻似拴在一團棉花上,全沒著力之處。

    中年道士左手手腕不知怎地一圈一轉,鐵蛋就覺自己手上的力氣全數走偏,身子也跟著不由自主的歪到一邊。

    鐵蛋生平從未碰過這種情況,一頭霧水之餘,連驚都來不及□,中年道士右掌發如閃電,早中鐵蛋胸膛。

    這一掌的力道竟不比「四天王」金剛奴差,直打得鐵蛋仰面飛出七、八丈遠,跌入一處花叢之中。

    中年道士不禁連連冷笑:「少林弟子原來不過如此!」

    涼亭內的人眾早聞得外面吵嚷,都探出頭來看。

    見那道士一舉手就打發掉一個少林和尚,右邊的武當道士叢中立爆一片喝采,左邊的俗家少林群豪卻相顧失色,他們之中絕大部份人都已聽說鄧佩、呂孤帆請來了一位正宗少林高手,不料竟如此不濟,自然大感洩氣,進而竊竊私議起來:「『摩雲劍客』徐蒼巖名列『武當四劍』第二位,果然有兩下子。」

    「那個小矮冬瓜會是少林寺的嗎?我看不像。」

    「這種蹩腳貨色當然不可能是少林寺的。我倒曉得他的來歷,他爹是剃頭師傅,他娘是搓湯圓的,所以才生出這麼一個怪東西。」

    「無影棒」鄧佩和「小奉先」呂孤帆早已在涼亭之中,眼見剛才那一幕,不禁大為臉紅,顧不得同伴們的冷嘲熱諷,急步搶出亭外。

    「摩雲劍客」徐蒼巖卻早已轉過身去,舉步踏上右首的九曲橋。

    但聞赫連錘笑道:「兀那道士,架還沒打完就想開溜哇?」

    徐蒼巖半轉過臉,發出比池水還要沁骨的冰涼語聲:「誰還要打?你嗎?」

    赫連錘笑道:「我那打得過你?自然是那個小尚了。」

    此言一出,亭內武當群道不禁爆笑如雷,徐蒼巖也上不住飄起一絲揶揄笑意。

    「他還能夠站得起身,就……」

    「就」怎麼樣,卻再也說不出口,只聽一陣「悉嗦」響動,小尚居然笑嘻嘻的從花叢中升起,面上神光益發燦然,撣撣身上塵土,宛若剛洗了個澡一般。

    這下子輪到武當這邊死寂如墓,少林俗家群豪卻吼天吼地的哄鬧開來:「讓你們見識一下少林神功的玄妙!」

    「我早就曉得這位小師父身懷絕技,深藏不露!」

    「可笑那群武當道士,被人捉弄了個半死,卻還在洋洋得意!」

    「摩雲劍客」徐蒼巖即便是金丹吃昏了頭,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等怪事,一時間怔在當場,做了個把守橋頭的石翁仲。

    那「李白怕」李黑也驚訝得酒精全跑光了,癡望著鐵蛋,腫爛的嘴巴半天都闔不攏。

    帥芙蓉笑道:「師父,挨打挨得過癮吧?」

    鐵蛋歪頭想了想:「再用力點,可就更舒服了。」

    鄧佩、呂孤帆大喜過望。

    跋下橋來迎接鐵蛋入內。

    鐵蛋雖未受傷,卻也被武當的玄奧拳法弄得震驚不已,便朝徐蒼巖擺擺手道:「你厲害,不打啦!」

    帶著兩個徒弟步上左首曲橋。

    少林俗家群豪立刻爭湧出來,把座九曲橋擠得滿滿的,一個比一個更大聲的發話道:

    「小師父恁地輕易饒過那臭道士,未免太便宜了他!」

    「今日之會,有小師父一個人就夠啦,咱們連搖旗吶喊都夠不上邊呢。」

    「小師父的爹定是金剛羅漢,小師父的娘定是瑤池聖母,才能生得小師父如此神勇蓋世,萬夫莫敵!」

    鐵蛋好不容易才穿過人叢,走入亭內,又被「中川大俠」陸揮戈領著一群擔任此次大會公證人的江湖耆宿團團圍住,左一聲「小師父」,右一聲「小師父」,叫得好不親熱。

    鐵蛋從小生長在名山古剎之中,一向清淨慣了,今日一戰成名,大出鋒頭,並使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真想就地掘個洞,逃到十萬八千里外躲藏起來。

    只聽一個長得頗像屠夫的老頭兒吊高嗓門道:「這位小師父的『般若神功』已有八成火候。當年空玄大師在二十來歲時就把『般若神功』修足十成火候,致被當時少林長老天淨大師譽為不世出的奇才。由此看來,這位小師父也是極為難得的了。」

    發話者乃是「慧眼」王元叔。

    此人在江南一帶大大有名,據說一身武功已到神鬼難測的地步,尤擅品評當代人物,一字褒貶,往往可使江湖後進的際遇判若雲泥,因此他一說話,大家便都傾耳細聽,發出同意的「唔唔」之聲。

    不料另一名面頰恍若兩塊爛豬肉,偏又修飾得跟少年紈胯子弟一樣的老頭兒立刻哼哼笑道:「王老師傅這回可看走眼了,修習『般若神功』之人有一特徵,就是臉上會透出紫中帶紅的顏色,當年空玄大師被人稱做『紫面尊者』,便因此故。這位小師父的臉皮卻是黑裡透紅,當然不曾修習過『般若神功』……」

    此人名喚「萬事通」丁昭寧,向以通曉天下武術著稱,曾在「峨嵋金頂」向川蜀道上的豪傑分析天下各派武術之優劣,而名噪當世,因此他一發言,立刻又有不少人「嗯嗯」附和。

    「慧眼」王元叔抖動肉嘟嘟的厚嘴唇,頗為不屑的「哈」了一聲,道:「丁老師傅正好犯了瞎子摸象的毛病。須知精氣神三者充塞人身,乃無形無體之物,怎會有固定顏色可言,若只因空玄大師臉色透紫,便一桿子打盡天下蒼生,豈不可笑?丁老師傅如果也去修習『般若神功』,臉色說不定會紅中發綠呢!」

    眾位江湖耆宿不禁大笑出聲。

    「萬事通」丁昭寧老臉發脹,搽過粉的爛肉面頰幾乎都快流出漿來,眨了眨睫毛已然掉光的眼睛就待爭辯,卻聽一個尖裡尖氣的聲音道:「不對不對,你們兩個說的都不對!」

    眾人轉目望去,只見這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卻是名震邊陲、對各種邪門外道最有研究的「一陽子」吳性談。

    他瞅了瞅鐵蛋,搖頭晃腦的道:「此乃藏邊『七毒門』獨創的『吸功大法』,練成之後,非但不畏敵手掌力摧擊,還可將對方的真力吸為己用,並乘機把毒質注入對方體內,使對方在三日之內干精枯髓、七竅流血而死,端的是陰狠歹毒無比!」

    眾人間言不由一陣騷動,爭相向後退去,以免中毒,私自紛紛猜測這個小尚怎會與天底下最邪惡的「七毒門」搭上關係。

    還有一些人竟偷眼去瞟那已然走回涼亭左面的「摩雲劍客」徐蒼巖,看他是不是已被「吸功大法」傷了內腑。

    但聞一個蒼老嘹亮的聲音道:「吳師父的判斷可能有誤,這位小師父練的決非『吸功大法』。」

    原來是主人「中州大俠」陸揮戈開口了,於是立刻就有十幾個人同時點頭。

    「當然不是,少林子弟怎會修習那種邪魔內功?」

    陸揮戈慢條斯理的續道:「究竟是何護身內功,居然禁得起武當徐二俠當胸一掌,老漢可是連聽都沒聽說過。」

    頓了頓,轉眼直視鐵蛋,又道:「小師父若不見外,可否讓大夥兒增長一些見識?」

    鐵蛋一直傻楞楞的聽著那些老頭子爭來議去,心裡除了覺得有點滑稽之外,倒沒想到別的,驟吃陸揮戈這麼一問,竟爾結結巴巴答不上話。

    赫連錘趕緊在旁搶道:「我師父練的這功夫,可有一個古怪名目,喚做『賤骨頭神功』。」

    眾位耆宿都沒想到竟會有這麼一個怪詞兒冒出來,不由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萬事通」丁昭寧卻「嗯」了一聲,道:「我早就猜到小師父練的可能正是這門神功,但因實在太過冷僻,所以才未明言。」

    「賤骨頭神功」本是赫連錘胡謅出來的詞兒,不料聽「萬事通」丁昭寧之言,世上竟彷彿真有這門功夫,赫連錘不禁大傻一下,嘴巴張得開開的,像是要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下去。

    但聞「慧眼」王元叔冷哼不已:「這門功夫我雖聽人提起過,卻從未用心探究。此等名稱不通至極的功夫,實不需人多費腦筋。」

    「萬事通」丁昭寧笑道:「怎地不通?依我看,不但極通,而且極雅。」

    眼見眾人都凝神細聽,兩塊面頰爛肉不由得大大顫動起來,輕咳了好幾聲,續道:「顧名思義,『劍』者,馭氣成劍;『古』嘛,自然是從上古流傳下來的功夫;『投』乃出自詩經大雅『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是故,剛才『摩雲劍客』徐二俠投小師父一桃,就被小師父當場收下,只是小師父心存仁慈,並未報之以李罷了。」

    眾人聽他講得頭頭是道,不禁都在肚內尋思:「這個小尚若真要報人一李,威力想必可怕得很。」

    帥芙蓉、赫連錘兩人互望一眼,都趕緊咬住下唇,以免笑出聲來。

    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我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聽說『劍古投神功』是啥玩意兒,也許是我孤陋寡聞,這且不提,但那位小師父身懷之內功,應是少林本派的功夫,決非邪門左道可比。」

    大家便又轉目去望那發話者,只見他中等身材,吊眼睛、塌鼻子、臉上皮翻肉綻,左一塊紅、右一塊紫,彷彿被烈火灼過,甚是醜惡嚇人。

    「中州大俠」陸揮戈自然明白眾人心中的疑惑,忙道:「這位『嫉惡如仇』石擒峰師傅,向少在江湖上走動,但一身藝業已到超凡入聖的地步……」

    石擒峰立刻把嘴一歪,整張臉頓時裂作了四、五塊。

    「我人微技末,本不該與眾位師傅並列,但陸老爺子一再催請,使我推辭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參加這次盛會。萬望各位師傅多多指教。」

    眾耆宿聽他話說得客氣,便不覺他醜陋,反而格外親熱起來。

    陸揮戈又道:「石師傅見多識廣,定然知曉這位小師父練的是什麼內功了。」

    石擒峰微微一笑,卻比夜半冤鬼還要難看。

    「論見識,我自然土不上『慧眼』、『萬事通』、『一陽子』三位前輩,但據理推測,這位小師父身懷之內功,極像是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首的『如來神功』!」

    此言一出,場中立發一陣騷動。

    「如來神功」譜於五十多年前被少林「空法」大師偷走一事,已非秘密,多年來江湖上有關「如來神功」的謠傳臆測一直不斷,惹得不少江湖豪傑到處挖洞掘穴、鑽谷翻山,總希望能尋得此譜,從而一舉獨霸天下。

    但流言終歸是流言,直到目前為止,「如來神功」秘笈的下落,仍和西方極樂淨土一般渺茫。

    「慧眼」王元叔搖搖頭道:「據我所知,連少林方丈空觀大師都不會如來神功,這小師父卻又從何處學來?」

    「萬事通」丁昭寧沉吟道:「從別位師父之處學來,也有可能……」

    「一陽子」吳性談立刻嗤笑了一大聲:「此言外行甚矣,五十多年前,少林空法盜走」

    如來神功譜「真經,卻換了本空白冊子放在藏經閣裡……」

    眾人都不由心想:「這空法也真夠缺德,偷就偷了,還捉弄人作什麼?」

    吳性談續道:「少林出動所有『空』字輩的高手出外搜尋,結果竟無一人返回,據說全被空法暗算致死……」

    眾人聞言,不禁又起一陣哄。

    空法盜經,江湖上盡人皆知,但空法暗算全體師兄弟一事,卻極少有人知曉,連鐵蛋往昔偶爾聽師祖師伯講及,也都是含糊其辭,只說空法是少林寺的大叛徒、大仇敵,細節如何卻隻字不提。

    鐵蛋不由多看了「一陽子」一眼,暗忖:「這個老頭兒知道的倒不少。」

    「嫉惡如仇」石擒峰忽然冷笑道:「這空法恁地狠毒、手段也真高強。單人匹馬竟就把五百多名『空』字輩的好手殺得精光?」

    吳性談面有得色,滔滔續道:「只剩當時擔任『藏經閣』閣主的空觀大師一人留下,爾後傳功的責任就全落在他身上,如今『靈』字輩第二十五代的子弟幾乎都是他教出來的,『方』字第二十六代,『無』字第二十七代就更不用提。因此,空觀大師若不會『如來神功』,寺中便決計沒有半個人會!」

    「萬事通」丁昭寧嘴唇一翻又待爭議,「中州大俠」陸揮戈眼看時候已經不早,忙向鐵蛋拱了拱手,道:「還是請小師父自己告訴我們吧?」

    鐵蛋早被他們東一句西一句搞得心裡發毛,肚內尋思道:「一下子又有人說我是什麼彭和尚的徒弟,一下子又有人說我練的是『如來神功』,這些老傢伙看樣子都是胡說八道,理他們作甚?而且我練些什麼功夫,干他們什麼屁事?」

    當下轉過臉去,不理不睬。

    陸揮戈哈哈一笑,也就算了,那群耆宿卻當鐵蛋有意隱瞞、仗著武功高強便不把前輩先進放在眼裡,心中都大為惱怒,幾十個鼻子同時發出「哼哼噗噗」之聲,紛紛掉頭走回位在涼亭中央的公證人席上。

    此時雙方人馬已快到齊,亭內左右兩邊數百張椅子上幾乎都坐滿了人。

    俗家少林這回因是由三十六門高手所組成,大夥兒平日各處一方,少有機會聚頭,一旦碰上了面,自然聊個沒完,鬧哄哄的,好像正在參加什麼喜慶宴會一樣。

    反觀武當那邊卻一片肅靜,由上到下各歸其位,無半分雜亂喧嘩,只偶爾從後方傳出幾聲酒嗝,想必是那「李白怕」李黑的傑作。

    鐵蛋舉眼細看,只見對面正中央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名面頰瘦削、年約五十左右的道士,大約就是武當掌門若虛真人;身後一字排開四張座椅,最左側那張盤據著一個胖嘟嘟的傢伙,兩隻嘴角微微上翹,不管何時都在笑一般;他右邊坐著「摩雲劍客」徐蒼巖,一逕朝鐵蛋盯過來,兀自不信剛才那一幕;再右邊的座位卻空在那兒,顯然主人還沒來;最右側則坐著一個頗為矮小的道士,一雙腳踏不著地,小子似的擺來蕩去,手臂卻長得不像話,估計他站著都可以摸到自己的腳踝,身邊斜倚著一柄極長極窄的怪劍,只怕比尋常的晾衣竿兒還要多出一截,一對眼珠不斷亂滾,彷彿永遠在搜尋新奇事物一樣。

    帥芙蓉挨近鐵蛋低聲道:「胖的叫『逍遙劍』何不爭,矮的叫『猿臂神劍』高斌,這兩人和『快劍』關曉月、『摩雲劍客』徐蒼巖並稱『武當四劍』,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

    鐵蛋早就聽說「武當四劍」之名,尤其想瞧瞧和方戒師伯齊名,號稱「南劍」的關曉月是何模樣,偏偏就他一個沒來,不禁大感失望。

    卻見「李白怕」李黑搖搖晃的從後排站起,挨擠著橫過座椅問的空隙,一邊用手捂著嘴,似是又想嘔吐。

    敖近的師兄弟們趕緊皺起鼻子,側身相讓,腦袋搖蚌不住。

    李黑踉踉蹌蹌的走至左首,忽然身子一歪,跌在一人身上。

    這人坐於掌門若虛真人左後方,身份在武當派中應該不低,但讓人奇怪的是,他卻不著道服,而打扮得像個單幫商人,神情雖精明幹練,明眼人卻一看便知他完全不會武功。

    少林俗家群豪這邊早有人注意到他,議論了個半天,始終猜不透他究是何許人物。

    但見李黑倒在他身上瞎搞了一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子,連聲道:「胡先生,失禮失禮!」

    邊彎腰作揖,又「哇」地一口,吐了他滿身。

    那姓胡的單幫商人忙偏身躲避,腳掌卻早被李黑睬住,一屁股跌坐在地,搞得狼狽不堪。

    若虛真人不由面皮泛青,向後扭了扭頭。

    「摩雲劍客」徐蒼巖立刻站起,一把扭住李黑衣領,拖到涼亭外面。

    不多久,便響起「劈哩啪啦」的掌擊之聲,與一連串「被狗打」的咕嘟低罵。

    鐵蛋這回只覺得好笑,正想跟出去看,忽覺身邊人眾全都站了起來,一齊面向涼亭左側入口。

    鐵蛋長得矮,看不見怎麼回事,忙跳上椅子踮起腳尖,只見俗家少林盟主「金甲神」周干帶著「銀甲神」周坤,滿頭是汗的走向涼亭,不料一個年約五十,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竟當門而立,完全封死了進出之路。

    這人其實很早就來了,卻一直沒有人理他,他使站在門口,一逕向進進出出的少林群豪傻笑,也不知自己有多礙事。

    大夥兒心中雖犯嘀咕,卻也不好意思把他趕開,赫連錘本還沒有瞧見他,此刻一眼瞥著,不由大感羞愧,嘟嘟囔囔的低罵出聲。

    「銀甲神」周坤當先大步走到門口,咳了好幾下,那大漢只是不覺,還反朝他咧嘴直笑,搞得周坤大惱其火,喝道:「讓開啊,你呀?」

    那漢吃了一驚,一張黑臉脹得通紅,忙閃過一邊,卻又朝亭內眾人嘻嘻傻笑開來。

    赫連錘實在忍不住,撥開人群,冷不防走到那漢面前,當胸推了一把。

    「你有幾張瞼好丟哇?把我的瞼都賠進去啦!」

    那漢凝目一看,登時面露喜色,嚷嚷:「你怎麼也來了?」

    赫連錘哼道:「我還正要問你呢,沒你個屁事,你跑來幹嘛?」

    那漢圓睜牛眼:「怎會沒我的事?我的師父『鐵拳鎮八方』郝老爺子的表兄『一拳開山』宋老爺子的叔叔『單鞭打天下』馬老爺子的妻弟『草上打溜』賴老爺子的侄兒『一聲雷』高老爺子,就是『天龍門』的子弟,所以我當然也算得上是俗家少林一脈……」

    赫連錘冷笑道:「真會扯,那像我這麼直截了當?」

    那漢牛眼瞪得愈大。

    赫連錘一指鐵蛋:「我師父是少林正宗弟子,可不像你伸著十八桿子去打人家。」

    那漢楞了楞:「也有笨蛋會收你當徒弟?真是天大怪事!」

    卻走到鐵蛋面前,上下盡瞄。

    帥芙蓉笑道:「赫連大伯好哇?」

    那漢又吃一驚:「你怎麼認得我?」

    帥芙蓉道:「父子同面嘛。」

    赫連錘立刻在旁冷哼不絕:「誰跟這個老不死的同面?」

    鐵蛋這才曉得大漢原是赫連錘之父——伏牛山黑風寒寨主「黑熊」赫連大刀,忙起身見禮,反弄得對方面紅耳赤,哈腰不迭,連聲說:「小狽子笨得很,小師父多多費心!」

    卻見「中州大俠」陸揮戈由公證人席上站起,朗聲道:「少林派素為武林泰斗,數百年來領袖江湖,剛勁的外家拳路,尤為中土武術之主流,但自北宋末年一代奇才張三豐大俠創出號稱內家拳的『太極拳法』之後,情形已略有改觀……」

    赫連錘不由打了個呵欠,扯著老子坐下,疊聲追問「黑風寒」這幾日來的情形。

    少林群豪也多半不耐,咳嗽者有之,蹬腳者有之,還有哼小調兒的、拖椅子的、聊天說笑的,只沒半個人細聽。

    陸揮戈本已草擬好一份腹稿,準備大加發表一番,但眼見情形不對,只得刪頭去腰,直接跳到尾巴上。

    「總之,今日之會只為印證武術,共比試五場,勝負難分者,由眾位耆宿裁定。希望雙方點到為止,別傷了和氣。」

    言畢坐下,嘴唇片兒都還在不停的動,顯然有點意猶未盡。

    俗家少林這邊早在會前就已推定人選,當下更不嚕囌,立刻就見一名四十左右的矮壯漢子越眾而出,朝「金甲神」周干行了一禮,邁步走到場中,又同證人及武當那邊各作一揖,大聲道:「形意門『一撞先鋒』童湘雄領教『武當四劍』高招!」

    赫連大刀搖搖頭、拍拍膝蓋,低聲道:「形意門不行,怎地叫他們打頭陣?」

    赫連錘馬上一皺眉毛:「你懂什麼?不要講話!」

    赫連大刀瞅了瞅兒子,嘿嘿傻笑兩聲,果然噤若寒蟬。

    卻見武當掌門「若虛真人」轉頭吩咐了幾句話,一名坐在後排的黑面道士便站起身來,緩步走入場中,微一躬腰。

    「貧道黃一色,請童大俠賜招。」

    「一撞先鋒」童湘雄乃形意門第一高手,隱然是湘南一帶的霸主,平日自視甚高,故而一開口就挑明了要「武當四劍」下場,不料對方竟似沒把他放在眼裡,只隨便派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傢伙。

    他心中自然惱怒非常,更不打話,腳尖一點,倏忽已至黃一色面前,一式「仙猿摘果」,分取對方雙肩。

    「形意拳」相傳為岳武穆所創,有龍形、虎形、鶴形、猿形、蛇形之分,意發招至,神妙無方,童湘雄又浸淫此拳法二十餘年之久,威力格外不同,一出手便隱有風雷之聲,使得不少俗家少林子弟都在心裡直叫「贏了」。

    但見那武當道士黃一色雙掌微吐。

    輕描淡寫的一伸一縮,竟就將對方凌厲無匹的攻勢化解於無形。

    鐵蛋一旁看得若有所悟,暗忖:「舉重若輕,以虛導實,確比硬打硬拚省力高明得多。」

    他卻不知此乃武當最基本的「柔掌」,所有內家拳術的原理都已包含在其中。

    場中兩人轉瞬交手二十餘招,無論「一撞先鋒」的童湘雄攻勢再猛。

    卻始終攻不破黃一色那套軟綿綿的掌法,直若用棍子打冰塊,只一碰上就溜滑開去。

    童湘雄心下急躁,拳法陡變,展開以搶攻為主的「虎形拳」,一式「猛虎搏象」,騰身扭腰,斜取對方左側腰脅部位。

    黃一色不慌不忙,略退半步,雙掌緩緩推出,弧走圓轉,好像要推開一簾紗布一樣的輕不著力,卻是「太極拳」法中的精妙招數「白鵝亮翅」。

    童湘雄立覺自己兩條手臂恍若沾滿了黏泥巴,不但拳鋒走偏,甚且互相糾結到一起去了,大驚之下,雙臂猛沉,「山虎出洞」攻敵腋窩。

    豈知黃一色左掌恰轉至此處,手腕一牽一送,童湘雄又覺自己吐出去的力道全被這回體內,一個踉蹌,險些向後摔了個觔斗,幸虧下盤功夫扎實,穩穩抓住地面,胸口卻已被反震得生疼。

    他此時方知「太極拳法」的厲害,但他天性火爆,全不深思細想,加上才一開始就輸了兩招,臉上愈掛不住,大吼一聲,仍然招招硬取。

    鐵蛋吃過太極□的大虧,不禁連連搖頭:「這樣打非輸不可。」

    丙然,話還沒說完,童湘堆的身軀就已在少林群豪的驚呼聲中倒飛起來。

    直摔出三、四丈遠,趕緊半空中挺身拳腿,腳找地面,落地之後卻仍不由自主的退出五步,差點跌坐在地。

    黃一色神態悠閒的躬腰一禮,道聲:「承讓承讓。」

    悠而哉之的走回武當陣中,連氣兒都不多喘一口。

    少林群豪眼見武當派中隨便一個道士就有這等身手,不禁相顧失色。

    「一撞先鋒」童湘雄氣得渾身發抖,當然不肯認輸,還想上前廝鬥,「中州大俠」陸揮戈卻起身攔道:「童大俠大意失手,非戰之罪。剛才已經講明,點到為止,免傷雙方和氣。」

    「金甲神」周干也忙好言相勸。

    童湘雄面色紫脹,跺了跺腳,一語不發,掉頭奔出涼亭。

    飛也似的出莊而去。

    眾位耆宿又議論了一陣。

    才見「萬事通」丁昭寧搖搖擺擺的站起,眨眨禿眼皮,抖抖爛面頰,慢條斯理,一宇一字的開腔道:「第一屆,俗家少林,武當大會,第一場,比試結果,武當,黃一色,勝;俗家少林,童湘雄,敗。謹此。宣判人:贛南,無鼻山,雙松嶺,銅墨莊,『萬事通』,丁昭寧。」

    少林群豪既見輸了頭陣,早已一肚子氣,又聽這老頭子囉哩囉唆,沒個止休,不由得噓聲四起。

    「萬事通」了昭寧簡直不能理解大夥兒為何有此反應,嘟了嘟嘴兒,還想再說,卻被「一陽子」吳性談一把扯得坐下了。

    「金甲神」周干輕咳一聲,面向若虛真人道:「內家拳術果然不同凡響,第二陣卻比試一下兵刃如何?」

    俗家少林群豪陣內立刻應聲走出一名手持點穴雙橛的小老頭兒,嘻嘻笑著行了個四方揖,衝著武當那邊道:「你們可別派『武當四劍』出來,小老兒身手遲鈍,萬一撞上劍尖,可是好大一個窟窿哩。」

    若虛真人目光一凝,微笑道:「侯老爺子說笑了,『閻王倒』的大名,江湖誰人不知?

    還望侯老爺子手下留情。」

    這個小老兒名喚「閻王倒」侯大樹,乃滄州「迷蹤門」的門主,向被同道推為當世數一數二的點穴名家,在少林俗家群豪之中,聲望與輩份都甚崇高——俗家少林既輸了頭陣,第二陣自然志在必得。

    卻見若虛真人回頭說了幾句話,「摩雲劍客」徐蒼巖便站起身來,走入場中。

    侯大樹搖頭笑道:「人家要『武當四劍』出場,你們偏不要;咱不要『武當四劍』出場,你們偏要。看來你們存心要整小老兒,說不得,只好領教徐二俠的高招嘍。」

    徐蒼巖緩緩掣出長劍,劍尖指地,沉聲道:「侯老爺子請了。」

    侯大樹見他起手式怪異已極,又有「一撞先鋒」的前車之□,自不敢輕敵躁進,目光瞬也不瞬的盯住對方,手中點穴雙橛一上一下,虛指敵手「紫官」、「神闕」二穴。

    眾人只道馬上就有殺著出現,莫不屏氣凝神,細觀二人動靜,不料半盞茶時間過去,二人卻連汗毛都沒動上一根,一些性子急的已止不住欠直冒。

    又對峙許久,徐蒼巖的劍尖忽然開始轉動,慢慢向上畫著圓弧,一剎那間,竟使得少林群豪錯以為是整座涼亭旋轉了起來,不禁都在心裡暗喊:「邪門!」

    只見劍尖向上繞行至膝蓋高度,便又停住不動。

    侯大樹猛一蹙眉,右手橛忙移至頭頂,遙指對方胸口「靈虛」穴,左手橛卻斜斜指向對方左肩「曲垣」穴。

    徐蒼巖嘴角微微一撇,劍尖又朝上慢慢轉行了幾度。

    侯大樹忙合併雙手,齊指對方左腹「白環」穴。

    如此僵持了片刻,徐蒼巖的劍尖又向上轉動,侯大樹便又急忙變招,兩人搞來搞去,始終就是這樣遙遙相對,半招也未交。

    赫連大刀與赫連錘不禁同感意興索然,一齊咧開大嘴,一齊打了個呵欠,打完了卻又互捅一下肘拐子,罵道:「你懂什麼屁?這才叫做武術!」

    忽聽涼亭左側門口傳來一片喧嚷,亭內人眾大都凝神觀戰,並沒半個回頭去看,只赫連父子倆興致昂揚的舉目張望,但見一名衣衫襤褸卻長得眉清目秀,年約二十上下的獨臂乞丐,正和一個俗家少林子弟爭吵不休。

    那俗家少林子弟似也是個夯貨,一說話就手舞足蹈、涎沫亂飛,口齒又非常不清,夾夾纏纏的道:「人家人家比比武,你看什麼你看?要討飯要我討到別別別處去,莫莫莫在這裡討人我嫌!」

    那乞丐怫然大怒,罵道:「少爺我高興看人比武,你這潑皮卻憑什麼攔阻?少爺我今天不討飯,偏要打死你這個潑皮!」

    叉開五指,當真一巴掌拍了上去。

    那俗家子弟沒防著,左邊臉皮挨了個結實,立刻現出一個紅手印,他不由哇哇亂叫,飛起一腳把那乞丐踢出老遠。

    赫連錘聽那乞丐口口聲聲自稱「少爺」,已覺新奇,見他全然不會武功,卻敢動手毆打少林子弟,更覺有趣,不禁又挑動了愛惹事的天性,起身走向門邊,赫連大刀也跟了出來。

    只見那乞丐張嘴吐出一口鮮血,竟又赤紅著雙眼和身撲上,掄起獨臂亂打一氣,再吃對方兜心窩子一拳,打得滿地滾。

    赫連大刀忙伸手一攔:「喂喂喂,別欺負人家不會武功的。」

    那少林子弟結巴道:「我我我才沒欺欺欺負他,他他他他自己作死……」

    那乞丐掙了幾掙,一連吐出好幾口血,居然又站立起來,依舊銳不可當的揮拳衝上。

    那少林弟子萬萬想不到對方如此凶悍,竟虛了膽兒,一個手軟,反被乞丐敲中好幾拳,鼻血都流了出來。

    赫連錘心忖:「這小叫化子如果練過武,天下高手只怕都被他打盡了!」

    見那乞丐仍不放鬆,濫纏濫打,暗暗好笑,一把扯住他後頸。

    「小子真拚起命來啦?」

    那乞丐手腳兀自亂踢亂揮,邊嚷嚷不休:「不打死你這個潑皮,不知本少爺『搏命三郎』左雷的厲害!」

    那少林子弟竟被他悍不畏死,狂斗瞎纏的氣勢懾住,胡罵幾聲,捂著鼻子走回亭中去了。

    赫連錘笑道:「人家叫你『搏命三郎』可真叫得絕,還沒看過那個打架像你這麼拚命的。」

    左雷歇過一口氣,臉上忽然一紅。

    「這渾號得來別有原因。」

    卻從懷中掏出一隻海碗和三粒骰子。

    赫連大刀一拍巴掌:「妙哉妙哉!原來搏的是這種命!」

    左雷搖頭歎道:「在下本是灤州有名的財主,家產少說也有幾百萬兩,不意竟犯上這種毛病,沒兩年就輸掉了一半。怨極之餘發下重誓:如若再賭,就把自己的右臂剁掉。結果……」

    說時,晃了晃空蕩蕩的右袖管,不勝欷□。

    赫連大刀唉道:「算了吧,這種毛病是戒不掉的,以後再莫亂髮誓,雖只剩一條手臂,還是滿管用的哩。」

    左雷苦笑道:「反正,如今再也沒有財產可以讓我發誓啦。」

    就地蹲下,把骰子搖得必剝響,兩眼瞅定赫連父子,露出哀求的神色。

    大小熊不由手癢,當即蹲下,三人「叮叮噹噹」的大幹起來。

    正樂間,那「李白怕」李黑也吐著悶氣,打著酒嗝,跑出涼亭,一瞧亭外酣戰較亭內熱鬧百倍,便再也不肯進去,弓腰跑來,抓出一串銅錢就往地下砸。

    赫連錘笑道:「你這道士果然真沒有規矩。」

    李黑呸道:「從前還以為做道士可以沒有規矩,不料那狗屁『武當』,規矩比誰都大,憋得我蛋都孵不出來啦!」

    手下加勁,一擲竟擲了個「全紅」,不由拍手大笑,解下腰間葫蘆,灌了口酒,又將葫蘆遞給其餘三人,也都大喝了一口,樂得嘰嘰直笑。

    鐵蛋聽得赫連錘的大嗓門在外吵鬧,生怕他又惹事,忙趕出來阻止,卻著眾人拉住,硬灌了好幾口酒,頓時如同身列仙班,嘻嘻傻笑不絕。

    赫連錘得意洋洋的向眾人道:「你們別看我師父矮爬爬的,沒個人樣,他的來頭可大著咧,他是少林第二十七代『無』字輩第一高手,身懷『如來神功』,又經曠世奇人彭和尚傳授『賤骨頭神功』,又是一代怪傑『魔佛』岳翔的入室弟子……」

    還沒吹完呢,卻見「黑熊」赫連大刀面色遽變,渾身簌簌發抖,「咕咚」跪倒在地,一連朝鐵蛋磕了十幾個響頭。

    赫連錘大吃一驚:「你這老不死的又在幹什麼?」

    赫連大刀兀自叩頭不斷,顫聲道:「請小師父莫向岳大俠說我還在當強盜,否則我老命難保……其實當年我真的想要洗手不幹,偏偏老太婆——願菩薩保佑她在天之靈——剛好生下了這個成天索吃的混帳兒子,家計實在艱難,不得不……岳大俠當年手下留情,老漢沒了牙齒也不敢忘,『黑風寨』中還供著他老人家的長生牌位,四時香花鮮果,頓頓豐盛……反正,請小師父莫向岳大俠提起就是了……」

    氣得赫連錘直踢老子屁股:「老天怎會生出你這等沒出息的東西?」

    鐵蛋望著面無人色,跪在地下叩頭如搗蒜的赫連大刀,心中忽忖:「『三堡』恨師父,『四天王』金剛奴他們敬師父,這個大黑熊卻又怕師父,師父昔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後來當了和尚之後,怎地又裝出那副賴皮憊懶嘴臉?」

    剎那間不禁想呆了。

    但聞亭內突發一陣轟聲,鐵蛋回過神來,搶到門邊一看,只見「摩雲劍客」徐蒼巖的劍尖已轉過頭頂,向另一邊緩緩繞下。

    「閻王倒」侯大樹額上汗出如雨,點穴雙橛如飛變換,卻仍似招架不住。

    徐蒼巖冰冷的臉上驀地閃過一絲寒氣,劍尖陡然向左腳尖前的地面沉落,恰畫完一個大圓,侯大樹大叫一聲,「登登登」連退三步,點穴雙橛頹然垂下,搖了搖頭,苦笑道:

    「徐二俠高明,小老兒不是對手。」

    作了一揖,返身退回陣中,步履竟都有些踉蹌。

    這次眾位耆宿推來攘去,卻再也沒人願意站起來宣佈勝負,只得由陸揮戈含含混混的咕嚕了幾聲,聊作交代。

    少林群豪眼看己方又敗一陣,不由鴉雀無聲,武當那邊雖有不少道士面露欣喜,卻無半個人起哄。

    坐在若虛真人左後方的那個胡姓單幫商人傾身向前,和若虛真人私語了一番,這位武當現任掌門立刻眉開眼笑,連連哈腰點頭,竟似十分感激那個姓胡的。

    帥芙蓉看在眼裡,暗惑奇怪,眼角愈盯住這兩人不放。

    但見原先派定的「小奉先」呂孤帆一踢椅子站起,就要走入場中。

    「金甲神」周干尋思道:「一共才比試五場,這場如果再敗,剩下來的兩場簡直就不用比了。呂兄弟雖然技藝超群,但卻還非『武當四劍』的對手,不如求那鐵蛋小師父出馬,先扳回一城再說。」

    轉眼卻尋不著鐵蛋蹤跡,稍一躊躇,呂孤帆已大步走下場去。

    武當眾道士可都是吃了定心九來的,除了頭場一色稍微令人擔心之外,黃余四場分由「武當四劍」把關,可說萬無一失。

    雖然「快劍」關曉月直到現在還未現身,但今日之會穩操勝券,卻已毋庸置疑。

    當下若虛真人連頭也不回,「逍遙劍」何不爭已挺著胖嘟嘟的身軀自行下到場中,拔出長劍,兩隻月牙兒似的嘴角顯得更為上翹。

    呂孤帆只他當有意蔑視自己,心中有氣,半話不發,手中雙戟疾刺而出,一式「鏖兵洛陽」,逕奔對方前胸,卻才發至一半便即變招,「夜襲徐州」兵分兩路,一取小骯,一取咽喉。

    原來呂孤帆心思靈敏,適才在旁觀罷前兩戰,便知硬拚、慢打全都行不通,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變換方向擾人耳目,才有可能尋著對方空隙。

    他家傳「溫侯三十六戟」向以招快聞名,此刻全力施展開來,只見滿亭銀光盤旋飛舞,真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攻向那裡。

    何不爭的嘴唇幾乎變作半月形狀,手中劍緩而又慢的斜斜揮出,繞了一個小圓弧,恰正剌向呂孤帆雙戟間的空檔。

    但呂孤帆換招極快,一式「虎牢戰三英」,早將缺口堵住,左手戟猛從肘底翻起,「力奪貂蟬」橫切對方頸項。

    呂孤帆不暇思索,招招依樣畫葫蘆,居然攻得何不爭陣腳大亂,好幾次部差點被戟尖刺中。

    何不爭劍尖微退,向右畫了半個圓,直指敵手腋下,又正是呂孤帆必救之處。

    好個「小奉先」,左手戟「榮陽退曹」倒勾對方長劍,右手一式「轅門射戟」,一點寒星電奔對方額頭。

    「逍遙劍」何不爭卻不管對方進招如何疾速,只是輕輕慢慢的左畫一個圓,右轉一道弧,偏偏每一劍都指在對方招數間的破綻之上。

    鐵蛋一旁瞧得連連搖頭,直在心底亂叫:「要輸要輸!臭道士這下可把少林看扁了!」

    場中二人又過二十餘招,呂孤帆手中雙戟已明顯的慢了下來,甚且逐漸揮灑不開。

    「太極劍」一如「太極拳」,乃纏絲之法,進纏、退纏、左右纏、上下纏、裡外纏、大小纏、順逆纏,即引即纏,即進即纏,猶若春蠶吐絲,一層深一層,愈裡愈重,一環連一環,愈扣愈緊,當真是「動則生陽靜生陰,一動一靜互為根,果然識得環中趣,輾轉隨意見天真」。

    呂孤帆只覺纏在戟上的力道逐步增強,不禁暗暗叫苦,卻是說什麼也擺脫不掉。

    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十招之內必定落敗。

    卻聞涼亭左側窗外傳入一個蒼老渾厚的語聲:「這手『六合門』呂氏『溫侯三十六戟』被你使得糟透了,可笑可恨!看來呂氏子孫都不成材,統統該打屁股!」

    這番話刻毒至極,使得呂孤帆猶若利刃剜心,手下一個閃失,險被何不爭攪掉雙戟。

    少林群豪還當是有武當道士躲在亭外得了便宜又賣乖,紛紛怒罵:「贏便贏,怎地損到人家家裡去了?」

    窗外老者冷哼一下之後,忽然厲聲喝道:「『幽會鳳屋』取他雙肩!」

    這套「溫侯三十六戟」乃「六合門」呂氏傳子不傳女的壓箱本領,外人根本無從知曉三十六式的名稱與作用,因此老者一喚之下,呂孤帆當即心頭大震,手中雙戟卻不由自主的施出「幽會鳳儀亭」,雙戟向上一拋,倏又沉底,分由兩側斜刺而上,好像要摟抱對方一樣。

    「逍遙劍」何不爭本已將敵手雙戟逼黏到一處,自度三招之內必能叫對方兵刃脫手,萬沒想到呂孤帆這一拋一沉,竟脫出了自己的纏絲勁道,且還分由兩旁襲至,百忙之下微退步蹲身,方才避過對方攻擊,與先前的悠然自若比較起來,已可算得上稍顯狼狽。

    少林群豪不由齊發一陣喝采:「呂兄再接再厲!」

    「老傢伙,真有你的!」

    「再教兩招,讓那臭道士滾蛋算了!」

    窗外老者那需眾人催促,早已接二連三的指導起呂孤帆來:「『火燒曹操』、『屯兵小沛』、『大會八路諸侯』、『躍馬赤兔』、『血戰濮陽』、『朝前刺賊』、『常山破張燕』、『戟擊曹盔』……」

    少林群豪自然大樂,擊掌如擊鼓,拉開嗓門大吼大叫:「有沒有『誤陷美人計』?」

    「來一招『夜殺丁原』吧?」

    原來這套戟法三十六招的名稱,全都是三國驍將呂布生平的英雄事跡,眾人欣喜之餘,更有若坐在說書棚中一般,將這位悲劇英雄的一生在腦中全盤重演了一遍。

    窗外老者愈喊愈快,呂孤帆手中雙戟更急如驟雨,一招緊似一招,逼得何不爭的劍尖再也畫不成任何一個完整的圓。

    卻聽窗外老者驀地一聲暴喝:「『董卓擲戟』!」

    呂孤帆不由呆了一呆。

    當年呂布在「鳳崴亭」中與貂蟬幽會,正披董卓撞破,盛怒之下,順手操起呂布插在亭前的長戟便射,幸虧呂布手腳俐落,才得兔去穿體之厄,因此這一招乃是閃躲對方攻擊之式,呂孤帆正佔盡上風,理當節節進逼,何以老者竟會指點他向左避退,實令人不解,但呂孤帆十幾招下來,招招遵老者之言,此刻雖然一呆,卻仍身不由主的舞戟護住右身,向左邊一跳。

    何不爭眼見有機可乘,長劍弧轉,自左向右疾點呂孤帆胸口。

    老者又喝:「『兵敗下邳』!」

    這一招又是閃躲之式,舞左手戟護左身,恰攔住裡剌來的長劍,同時身形微蹲,傾體向前,卻正撞人何不爭內懷。

    窗外老者忙喝:「『被縛白門樓』!」

    呂佈兵因下邳,終於在白門樓被叛將宋憲、魏續所擒,五花大綁送到曹操面前,這招「被縛白門樓」便是模仿五花大綁之形,左右雙戟封住前身各大要害、與「董卓擲戟」、「兵敗下邱」同為呂氏戟法救命保身三絕招,完全是個守式,未料此時此刻三招連貫起來,竟變成了一記絕頂厲害的殺著,呂孤帆正貼身站在何不爭內懷,雙戟一封,立將何不爭全身罩入一片戟影之中。

    何不爭避無可避,長劍一個大圓畫出,早被呂孤帆左戟倒手勾住,右戟趁勢切下,何不爭猛力吸氣甩腕,向右躍退,胸前衣裳仍被戟尖劃中,「滋」地一響,裂開了一道五、六寸長的口子。

    何不爭翹了翹嘴角,微微一笑:「閣下好戟法,貧道認輸。」

    收劍入鞘,緩緩走回己方陣營。

    少林群豪都高興得跳了起來,爹娘爺媽的亂叫一氣,呂孤帆卻手握雙戟,眼望窗外,面色一片茫然。

    武當掌門若虛真人也朝窗外看了一眼,轉臉直盯公證人席,卻不言語。

    「中州大俠」陸揮戈微蹙眉頭,略一沉吟,站起身子向左側窗口抱了抱拳,道:「何方高人,可否現身一見?」

    窗外老者沉寂了片刻,冷冷道:「免了吧,沒得驚動各位。」

    陸揮戈還想再說,卻聽右側窗口傳入另一個蒼老語聲:「你又不是瘸子,又不是麻子,又不是沒臉皮,幹嘛害怕見人?人家還當你是小媳婦兒哩。」

    亭內眾人俱皆一驚,全沒想到右邊窗外居然也有人在。

    陸揮戈暗道:「這兩人暗伏兩旁許久時候,亭內眾多好手竟無一人覺察,來者身手之高,當真是匪夷所思了。」

    遂即再次抱拳道:「兩位前輩若不肯現身,在下自不敢勉強,只是兩位既來『聚義莊』,匆匆就去未免遺憾,日後如有機緣再見,也不知如何稱呼,敢問兩位尊姓大名?」

    右首老者輕笑一聲:「也罷。」

    順口朗朗吟道:「真空家鄉,無生父母。」

    左首老者馬上接道:「現在如來,彌勒我主。」

    這十六個字宛若十六柄大鐵錘,重重敲擊在亭內每一個人的心上,不禁全部站立起來,脫口驚呼:「『白蓮教』左右大掌法!」

    白蓮教「真空」、「無生」二使者的威名,在江湖道上簡直如同兩帖神秘催命符,或說他倆可殺人於千里之外,或說他倆光只張張嘴已就能叫對手的腦袋搬家,但究竟如何,卻從沒半個人能說得清楚,連他倆的面目都很少有人看見過,今日乍現此次大會之中,自令眾人悚駭不已。

    但覺一陣清風吹入,兩名身穿白衣,年約七、八十歲的老者己站在亭子中央。

    左首出聲指點呂孤帆的那個,眼神犀利,表情冷漠,右首那個卻笑吟吟的,一副天塌下來都不在乎的樣子。

    「金甲神」周干嗄聲道:「彭教主大駕也來了嗎?」

    右首一逕笑嘻嘻的「無生」使者搖了搖頭:「他老人家近年來已經沒有看熱鬧的興致了,不像咱們兩個,那兒人多就往那兒鑽。」

    鐵蛋心中一動,暗忖:「這個『彭教主』莫非和彭和尚有什麼關係?」

    想找帥芙蓉問個清楚,卻發現他早不知躲到那兒去了。

    左首「真空」使者微一掃視亭內人眾,便逕自目注呂孤帆,道:「我剛才說你們呂氏子孫都不成材,你可服氣了吧?」

    呂孤帆胸口一衝,終因對方實在高出自己大多,且對呂氏家傳絕學瞭若指掌,正不知是何來路,不得不忍氣道:「今日方知呂氏戟法之神妙,慚愧之至!」

    言下頗有「神妙自是呂氏戟法神妙,不干你事」之意。

    真空使者冷笑道:「你又錯了,招非神妙,只看你會不會使而已。」

    一句話講到末尾,竟彷彿透出了一些慈祥的味道。

    呂孤帆暗暗奇怪,舉目望去,老者的輪廓忽然在心底深處明晰了起來,他不禁毛髮倒豎,既感恐懼又覺激動,顫聲道:「祖父……你不是五十多年前就死了嗎?」

    真空使者面色大變,厲聲道:「誰是你祖父?你這二十郎當的後生,怎會認識五十多年前就死去之人?」

    呂孤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家中藏有你老人家的畫像,我從小看它看到大的……」

    亭內眾人望望老者,又望望呂孤帆,果然發現他倆的面貌極為相似,都不由暗自驚訝,尋思道:「死去五十多年的人,竟還會當上『白蓮教』的大掌法,這邪教的法術果然厲害!」

    卻聽少林群豪陣中又一人失聲叫道:「你是祖父!」

    大夥兒不禁又起一陣騷動,暗忖:「今天怎地跑出來這麼多個孫子?」

    只見一人越眾而出,匐伏在右首「無生」使者腳前,卻是「無影棒」鄧佩。

    無生使者笑嘻嘻的道:「你這小表莫非失心瘋了?老漢八十年沒碰過女人,怎會有你這麼大個孫子?老漢命長,人家都說我是老烏龜,難道你願意做龜孫子不成?」

    鄧佩跪在地下不禁噗哧一笑,抬頭道:「烏龜最會生蛋,一次都生千來八百個,子孫自然滿江滿湖都是。」

    無生使者咂了咂嘴唇,喃喃道:「什麼好處都沒傳下,只傳下了一張窮嘴皮子!」

    轉向真空使者苦笑道:「咱倆這回可來錯了,沒來由收了兩個不成材的孫子。」

    忽然走至那胡姓單幫商人面前,笑道:「咱們正是為了你來的,不想卻叫咱們捅了個大紕漏。」

    伸掌朝他虛按了按,又道:「回去告訴你家掌櫃,若當咱們是散兵游勇,可大錯特錯了。」

    語畢,朝真空使者一努嘴巴,兩人同時原地打了個溜轉,大夥兒只覺天光微微一暗,早沒了兩人的影子。

    鄧佩、呂孤帆一呆之後,齊聲大叫「祖父」,那還得人回答?

    卻聽「咕咚」一響,繼而「唉喲」一聲,那胡姓商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座椅不知何時竟已化為□粉。

    眾人眼見那無生使者隨手隔空一按就有如此勁力,心下大為駭異。

    武當掌門若虛真人的臉色尤其難看,恍若被人抹上了一把牛糞。

《少林英雄傳》